初次接触到牛津教授道斯(E. R. Dodds)的新书《希腊人与非理性》,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当时觉得书名很吸引人,读来也似乎顺理成章,但整体意义却摸不着头脑,只好搁置一旁。将近四十年后,蒙余英时教授相赠长篇论文预印本Between the Heavenly and the Human(1998),其中特别引用道斯的大作,方才有拨云雾见青天,豁然开朗之感。余先生的文章已经很完整,却迟迟未见发表,似乎颇有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之意,日久就不免淡忘。直到最近两三年,才又不时听到此文行将扩展为中文专著出版的消息,而重新燃起先睹为快的期待。因此,上月此书出现于案头的时候,心中泛起“千呼万唤始出来”之感是再也自然不过。算起来,余先生这本《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4)从最初构思、酝酿以迄今日面世,已经相隔十六七年光阴,即使撇除他埋首于《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那几年不计,亦可谓“十年辛苦不寻常”矣。
此书与《朱熹的历史世界》迥然不同,篇幅不及后者的四分之一,作者所花时间、精力,似乎反而加倍,这是什么缘故呢?此中关键当在于本书“引论”劈头提出来的大问题,即传统“天人合一”观念的确切意义何在。也就是说,到底何谓“天”,何谓“人”,何谓“合一”?历来对此问题的讨论、著述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而观点则南辕北辙,各出机杼,迄无定说。余著独特之处在于:首先,它虽然是一部思想史,与传统哲学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出发点则牢牢立足于史学,处处以证据为依归,有意识地抗拒了以观念释观念,或求观念之发挥的倾向。其次,它所应用的材料虽然以传世典籍为主,但又竭力突破此藩篱,征引了大量最近出土的文献。第三,它所援引的观念、论点远远超出国学传统,最明显的是以雅斯贝斯(Karl Jaspers)的“轴心突破”(axial breakthrough)为整体理论框架,并且大量引用日本和西方学者论著、意见,乃至萨满教(shamanism)与古希腊宗教演变的关系。纵观全书,其格局实不啻布下天罗地网,将上述中心问题层层包围,以狮子搏兔之势将它诡谲变幻、隐藏在重重历史障雾之中的真面目锁定,以求能够将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问题虽然古老、简单,广为人知,但唯其如此,要探幽析微,发千古之覆,以求得确切不移的答案,那有如庖丁解牛,自须视为止,行为迟,踌躇斟酌再三。英时先生以十年辛苦方得完成此大业,其中道理可能就在于此吧?
那么,此书对“天人合一”问题所得到的解答究竟为何呢?粗略而言,“天人合一”观念开始于远古巫文化的“降神”,至终则蜕变为孔、孟、荀、老庄等古代哲学家所倡导的精神与道德修养。这蜕变是个曲折漫长的过程,它所代表的,就是雅斯贝斯的所谓“轴心突破”,即人类多个主要文明在大约公元前8—前4世纪间,所各自发展的精神觉醒与哲学化运动。在中国,通过此运动,“天”“人”“礼乐”“德”“道”等关键观念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巨大变化。因此,从世界文明发展角度看来,此书正是一部“轴心突破”展现于中国的历史。
这段历史相当错综复杂,根据余书的分析,它大致经历了五个不同阶段。在远古即“民神杂糅”时期,“天人合一”指巫文化的“降神”,亦即上天神灵通过巫师作法,降附于人身,这是一般民众为祈福、问卜而普遍举行的仪式。到第二阶段,邦国出现,遂有颛顼“绝地天通”的故事,它意味与“天”交通亦即向天帝或神祭祀、祷告、祈福、问卜的权力,为政治首领(“余一人”)所独占,并交由专业巫师阶层即所谓祝、卜、巫、史掌管。此体制至殷商而发展至极致,其时“天人合一”所意味的是:人间帝王秉承天神之命(即“天命”)而奄有和统治天下。至于属第三阶段的西周,则是个过渡时期。周公“制礼作乐”之“礼乐”实际上是规格化的祭祀、祈福仪式;然而,由于周取代商这一巨大政治变革的冲击,其时又产生了“天命靡常”,国君必须谨慎行事,亦即“修德”以保天命的思想。从公元前7世纪初开始,“德”的意义更逐渐从“得天授命”转化为“德行”即“良好行为”。换而言之,在孔子之前百年,各诸侯国之间已经出现了普遍而不断深化的“精神内向运动”。统而言之,以上三个阶段可以用原始形态宗教、政教结合和宗教转化为政治来概括;至于以下讨论的最后两个阶段,则可以用政治转化为哲学,和哲学的进一步深化来概括。
决定性的大转变发生于公元前6世纪,即孔、老、墨的时代。由于前一阶段的发展,以及周命衰微,诸侯崛起,礼崩乐坏的冲击,“天人合一”观念遂出现革命性变化。“天”从具有意志、主宰祸福的上天神灵,转化为充塞天地之间的精神实体,亦即“道”“德”,或抽象的、象征宇宙最高道德秩序的“天”。“人”从君主一人,转化为普遍的、不论贤愚贵贱的个人,更从外在个体,转化为内在心灵。因此,新的“天人合一”转化为天道与人心的结合,亦即个人的精神修养。换而言之,此时出现了一个脱离、突破巫文化,追求个人精神觉醒与解放的运动。至于精神修养的方法、意义,则有各种不同见解、主张:儒家宣扬“求仁”,老庄提倡“得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一而足。这种激烈竞争的状况就是《庄子· 天下篇》所谓“道术将为天下裂”,倘若用雅斯贝斯的语言来说,就是“轴心突破”。在“突破”之后,“天人合一”观念还有进一步发展,即“宇宙气化论”的出现。这是孔子之后,公元前4世纪发展出来的新观念,它的核心是:人与宇宙整体主要是通过“气”来发生互动——那也就是在《孟子》《庄子》《管子》哲学中分别占据中心位置的所谓“浩然之气”“天地之一气”和“精气”。这最后亦即第五阶段意味着中国“轴心突破”的完成。但在此之后,中国哲学所讲究的精神修养方法与巫文化在底子里仍然相通,仍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例如“养气”“游乎天地之一气”,以“心斋”来集气,借“精气”以畅通思想等观念、构想,其实隐隐约约仍然是古代巫师“降神”“通神”观念的转化。
以上是中国“轴心突破”过程极其简略的一个介绍。这突破有三个独特形态,是余书以浓墨重彩论述的,颇值得在此一谈。首先,是“礼乐”观念之演变为贯穿整个轴心时代的一条重要线索。在古代,“礼乐”(亦合称为“礼”)即是宗教仪式,但到了殷周之际,其意义开始发生基本变化。周公“制礼作乐”的意义在于“礼者德之则”,而“‘礼’和‘德’是互为表里的”(余书93页);周公对成王的告诫则以“敬德”(累积德行)为主。换而言之,代表宗教的“礼”已经渗透了政治含意,即与关心民生、民食的“德行”分不开了。这变化所代表的,是“从‘天道’向‘人道’的移动”(94页)。至于“礼”的意义再次发生革命,用英时先生原话说,是“孔子不断寻求‘礼之本’而归宿于‘仁’……它可以说是孔子从哲学角度重新阐释礼乐实践的最后完成……也标志着儒家轴心突破的开端”(98页)。换而言之,代表政治秩序的“礼”渗透了深刻的内在修养含意,而变成与衡量个人行为准则的“仁”分不开,因此“‘仁’与‘礼’虽有内外之别,但必须合起来才完整”(104页)。这可以从孔子“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句名言得到最明确的证据。因此,“礼”的意义经过了两次大变动:首先是从宗教挪向政治,再是从政治挪向内心修养。
其次,是孔子与古代礼乐传统的复杂关系。余书强调,这有两个对立的面相。一方面,“子不语怪、力、乱、神”,强调“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也就是说,孔子毕生致力于抗拒乃至超越巫文化:“中年以后作为轴心突破的一位先驱,他自然是以礼乐传统作为思想或哲学突破的主要对象。”另一方面,从《论语》和史籍中的记载,却又可以找到孔子深受古代宗教包括巫文化深刻影响的大量证据,这和他为殷商遗民与崇拜周公不无关系,甚至,也可以说是他获得强烈使命感的由来——因为“巫传统的‘通天地’……使他终于能发展出人得以个人身份,自由而且直接地,与‘天’交通的构想”。因此,对传统“他采取了重新诠释而不是全面拒斥的态度”(166—168页)。将这两方面合起来看,便可以说孔子虽然致力于建立新传统,但仍然是深深植根于旧传统而并没有与它决裂。这显露了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其强大的延续性,因此,与其他文明相比较,中国的“轴心突破”表现得最为温和与渐进。
最后,则是以“内向超越”来作为中国“轴心突破”亦即整个哲学运动的特征。所谓“内向超越”是和西方特别是希腊哲学的“外向超越”作对比,而“超越世界”(transcendental world)则是和现实世界相对的。余书所举“外向超越”的显例是柏拉图的“理念”(idea)世界,即在我们熟知的、杂乱无章、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以外,还有由一套永恒不变、迥异尘寰、清明崇高的“理念”(idea)所构成的世界,那可以说是“外向超越”最典型的例子。余先生所未提及的,以色列的全知、全能、全在之上帝,当然也是同样突出的另一个例子。与此相反,中国哲学家的“超越世界”一般都以“道”为名:它虽然不同于现实世界,两者却又紧密相连,不可截然划分,其间关系可用“不即不离”来形容,这就是所谓“内向超越”。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见之于《中庸》引孔子说“道不远人”,《孟子》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庄子所谓道“无所不在”,甚至在卑下如尿溺之中。至于《尚书·大禹谟》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来说明“人”与“道”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而《荀子·解蔽篇》以盘水的清浊是否分明只视乎其有无受到扰动来说明“人心”与“道心”其实是一“心”的两种状态,当更是“内向超越”的最好说明。
英时先生此书篇幅不多,但结构紧密,内容瞻富,论证綦详,我们所在此,就只能够粗陈大意如上了。但结束之前,有一些想法,正好趁此机会向英时先生和读者请教。这主要在于“内向超越”这个经常为学者提及的观念之确切意义。
所谓“超越”(transcendental)一般指存在于我们所熟悉世界以外,带有未知意义的某种完美境界。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对立,两者截然不同(虽然不能说毫无关系),称之为“超越世界”,或者进一步定性为“外向超越”,那既顺理成章,也十分容易明了。但所谓“内向超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余书第七章专论“内向超越”,其中有这样的话:“每一文明在轴心突破以后,它的超越世界便成为精神价值的终极源头。就中国的独特情况而言,这一超越世界非它,即所谓‘道’是也。”(220页)然而,作为价值源头的“道”如何可以得到呢?下文强调两点:第一,道不远人,它就在人伦日用亦即日常事物之中;第二,求道必须转向个人内心,即孔子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所谓“尽心知性”(226—230页),那也就是“道心”与“人心”的合一,两者是“不即不离”的(250—252页)。
问题是:倘若道在人心,那么它和个人的日常心思究竟有何区别?人如何能够“超越”自己的心?余书对此没有多所论述,理由可能在于:《论语》《孟子》触及这问题的地方很多,似乎不必费辞了。例如孔子所提到的忠、恕、恭、慎、勇、直、信等美德,以及“博施济众”的理想,孟子论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的四端说,等等,都为抽象的“仁心”或者“道心”提出了具体的含义和标准。但这并不完全解决问题。即使我们完全同意,这些圣贤之道的确如孟子所说,是人心所本有,不假外求,圣人只不过是为我们指点迷津而已,那我们还是免不了要追问:圣人的指点是必需的吗?抑或人人(最少在原则上)可以自行悟道?倘若是前者,则似乎不能够称为“内向超越”,因为那样的话,圣人就不再是“凡人”,他和秉承神意的先知,或者自称为“神之子”的救世主,就没有基本分别了。但倘若是后者(亦即人皆有“超凡”而“入圣”的可能),则个人各自所悟之“道”,又如何保证必然能够相应和融合,成为天下共有的大道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而不借助于外在世界,即在人心以外另寻“超越世界”为立足点,余书所引《朱子语类》那一段话可能提供了重要启示:“只是仁在内,为人欲所蔽,如一重膜遮了。克去己私,复礼乃见仁。”(104页)这里提到的“人欲”和“己私”无疑立刻会使我们想到对立的“天理”和“公心”。那么,“内向超越”的真正意义岂不就在于超越个人的“己私”以趋向“公心”吗?至于所谓“公心”或“天道”也者,岂非也就是由极少数(日后成为圣人的)聪明睿智之士,从人心的日常表现所发现和提炼出来,并且至终得到社会整体接受和认同的伦理道德准则吗?换而言之,“内向超越”无非就是超越“小我”之私,以成就“大我”之公,进而肯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国人极其熟悉的观念而已。
倘若以上的看法不无道理,那么我们也许还可以进一步说,中国和西方“超越世界”的基本分别在于:中国趋向于集体或群体主义,以社会整体本身为价值根源所在;西方特别是希腊和希伯来文明则趋向于个体主义,以哲人、先知所宣示的,完全立足于社会以外的“神意”或者“宇宙”“自然奥秘”为价值根源所在。这一基本分野也许就是为什么欧洲在经历了漫长的、奉行基督教会集体主义的中古时期之后,居然会迎来以个人与神直接沟通为基调的宗教改革,乃至以个人意志与自由之极度发挥为基调的启蒙运动的原因吧?
英时兄毕生究心于中国思想史探索,从新亚时代算起已经不止一个甲子,在此漫长岁月中所梳理、考证过的大大小小,各种性质、类型的古今题材可谓洋洋大观,遍及中国文化思想的各个方面和层面,由是而获得学界的一致敬仰和推崇,正所谓实至名归,这是八年前他获颁“克鲁格奖”时候的公论。当时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祝贺短文说:“人生棋局较之黑白世界更为宽广开放得多。先生的巨著(按:指论朱熹一书)相信不仅仅是‘收官’,而还是开布新局,从而为中国文化创造更丰盛的世界……我们于先生尚有厚望焉!”现在,《论天人之际》不但带来惊喜,更使我们“喜出望外”。在英时兄的人生舞台上,倘若《朱熹的历史世界》可比压轴戏,那么此书正堪当大轴戏。可以说,有此书,太史公所谓“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方才得到确解、正解。因此,将此名言移赠于英时兄,是再恰当没有了。
2014年暮春于用庐
本文选编自《人文精神与未来世界》
勿食我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