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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满族的两个祖先信仰系统
发布时间: 2015/8/21日    【字体:
作者:孟慧英
内容提示:在满族民间既有与家谱续修相关的祖先祭拜习俗,也有与家族神灵相关的“祖爷”祭祀活动。由于两种祖先信仰系统的共存,长期以来,造成了人们对于满族祖先信仰的一些误解。本文通过对这两种信仰的面貌、异同、相互关系的揭示,以及对“祖爷”族群身份的剖析,提出理解满族祖先信仰的路径和方法。
关键词:  穆昆 续谱 祖爷 家祭  
 
 
满族有谱单、家谱,并有龙虎年展谱、续谱、修谱,并礼拜、祭祀血缘祖先的民俗活动,这种活动往往成为一些学者说明满族祖先信仰的基础。同时满族民间普遍祭祀祖宗板(“窝车库”)上的“祖爷”,在人们看来,这些“祖爷”被当做祖先神灵来敬奉。无论从信仰观念还是祭祀方式上看,这些“祖爷”具有家族界限和祖先身份。显然上述表现的是两套祖先信仰系统。长期以来人们或把它们混为一谈,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不加分辨地将它们相互指代。我们认为有必要对满族祖先信仰情况进行一次专门解释,这种解释或许会推进对满族祖先信仰文化的理解,改变人们对于满族祖先信仰的模糊看法。我们主要依据在满族民间考察获得的认知进行问题的说明。
 
一,满族的续谱与家祭
 
2012年是壬辰龙年,这一年恰逢满族龙虎年续谱习俗的又一个周期。整个过年期间,在吉林省九台市范围内的满族聚居村到处都有续谱的人家。我们先后在四个满族家族进行了考察,并大致知晓了其中的一般情况。
 
续谱又叫办谱,是指对家族(满语称为穆昆)谱单和谱书的展示和续修,活动范围涉及与该家族有血缘关系的成员。满族与汉族记录谱系的方式有所不同,在满族,虽然有与汉族类似的谱书,但也有在汉族中少见的谱单。谱单是用白色棉布制做,上面画有最先几辈祖先画像(民间也叫影像)。画像中最后一代的祖先往往是现今仍旧聚族而居的几个支系的直系先祖。在谱单上有不同代际之间的人员的名字,去世人的名字涂以黑字,活着的人的名字用红色字体填写。谱单的大小各姓不同,它取决于各家族繁衍的状况。满族也有谱书,它是和谱单并列的有关血统延续的记录方式。
 
(杨姓谱单)                 (罗关家族的谱单)
 
所谓续谱或办谱,即或是展开谱单,将上一次办谱之后新生人员的名字用红笔添上,将去世的人的名字用黑笔描上;即或是重写谱书,谱书都是用黑色笔迹书写名字,但有的族姓为去世的萨满用红笔写名,因为人们认为萨满不死。我们在石姓家族看到大量的以往龙虎年办谱时留下的谱书,他们并非在原来的谱书后面直接添写新人,而是重新造册,新写谱书,或许因此人们才说这样的活动是办谱。几个支系负责人安排人员将各支先前辈分的名字依旧抄写在新的谱书上,本支系新添的人员也一一按照辈分予以增添。最后形成的是每个支系都有一本新的谱书。
 
(杨姓族人在去世人的名字上涂黑)       (石姓谱箱子里的历修谱书)
 
续谱,根据当地习俗,每隔十二年(主要是龙年和虎年)才举办一次,满族人一生当中至多能参加56次,所以满族人都把修谱当成人生大事,格外重视。即使有远离故土的族人,只要条件允许也会不远万里返回家乡参加仪式。续谱开始时燃放鞭炮,各姓会在谱单悬挂后,在其前面摆上水果、馒头、点心、酒、香等供品。谱单一般挂在北墙,也有挂在西墙的。一般而言家族族长(穆昆达)或家族长老会在磕头之前面对谱单讲几句话,表示对祖先的尊敬和问候。之后穆昆达及家族长辈开始磕头,之后根据辈分排序,一辈接一辈地集体磕头。晚来者随到随磕头。续谱时间的长短根据家族人员多少而定,也根据事前的准备情况而定。续谱结束时,有的家族会杀掉一口猪,然后族人团聚一处吃肉喝酒,畅叙亲情。有的家族在谱单前的供品十分简单,只有酒。
 
(石姓谱单前的祭品)               (石姓家族成员拜谱)
 
在满族民间,家祭也被常常被说成祭祖或祭祖爷。家祭或祭祖爷的最重要象征物是神案子,它或是绘制的图画,如石姓;或是用各种象征物来代表,如关姓用梭利条(即布条或绸布条)。满族石姓有家神案子和野神案子,它们祭祀的都是祖爷。所有神案子在祭祀时都在西墙悬挂或摆放。平时在西墙上面有祖爷板,祖爷板上有祖宗匣子,祖宗匣子里装的是神案子和其他具有神力的器具等。因此满族以西为贵,祖爷板下的炕沿是不能坐人的。满族俗称的祭祖爷在有的家族分家祭和野祭,如石姓。
  
(罗关家族西墙上的祖宗版和祖宗匣子)(石姓的西墙祖宗版和祖宗匣子)
 
 
(杨姓家族神案子)            (罗关家族神案子)
 
(石姓家族家祭神案子)
满族家祭中的西墙祭祖,即面向西墙上的神案或神龛,由萨满主持的祭祀家族神灵的活动。按照祭祀供品献祭程序又分祭饽饽神和祭肉神。前者指做打糕祭祀,其中包括淘米、震米、蒸米、打糕、制糕、供糕各个程序。祭肉神是指杀猪祭祀,包括抓猪、领牲、杀猪、摆件子各个细节。在整个过程中萨满要穿萨满服装、系腰铃、手持抓鼓;另外还有抬鼓手、帮鼓手数人,他们会配合萨满的鼓点、舞蹈、唱诵,以及制造火爆的祭祀气氛。每个祭祀程序都有用满文演唱的固定的萨满唱词,各姓都有满文祭祀文本传世。每个姓氏的萨满还有自己独有的舞蹈方式、祭品种类与祭品摆放方式。这次龙年的家神祭祀中,石姓家族还举行了野神祭,神灵降临时,萨满表现出昏迷、被附体的状态。每位神灵降临,萨满与主要助手(即栽立)都有问答。萨满还会按照常规套路,手持神灵降临表演时必须的神器,展示不同神灵的舞蹈。杨姓的祭祀中,萨满也通过附体的示范来表演各种神灵舞蹈,展现神灵到场的姿态。
 
满族的续谱和家神祭祀一个是针对父系血缘关系,另一个是针对家族神灵系统。续谱与家神祭祀作为满族穆昆(家族)文化的一个范式,储存、传承的是族人与两套祖先关系的知识、人神之间与人们之间关系的秩序、群体性质、群体生活规则、个人道德约束等等信息。它们不仅是满族文化历史上的特定之物,也是一个家族成员用来承载历史和现实的生活意义、族群情感、人际伦理的社会实践。因此满族人对于它们保持了长久的回应。
 
二,家谱续修与祖爷祭祀的不同
 
满族的家谱续修和家神祭祀之间的差异是明显的。在满族有“谱单不与祖爷见面”的习俗,祭祖爷(或家祭)都是在谱单收拾好之后才能举行的。如某萨满说:“谱不收鼓不能响”,即谱单、家谱不收好,萨满祭祀的鼓就不能敲响。满族石姓、杨姓、关姓、杨肇姓,都严格遵照“不见面”的原则来安排龙年的家族活动,这种信仰禁忌被世代遵守。
 
在满族,家谱续修活动是由族长(穆昆达)主持的,族长以及家族有名望的人才是活动的领导者、操持者。续谱期间人们穿戴的是常服,没有特殊的仪式服装。当然在当下的文化遗产语境中,满族某些家族也都备有表演性的男性马褂和女性旗袍、头饰等。人们穿上这些节日服装,更显得喜庆、热烈。而家祭或祖爷祭祀是萨满主持的。他们要穿萨满服装,手持萨满鼓,祭祀活动还需要很多的帮鼓手,他们人手一鼓。
 
(罗关家族面西祭祀祖爷,北墙上是收好的谱匣子)(石姓家神祭祀前收谱匣子于北窗上)
家谱续修活动程式简单,包括亮谱、拜谱、续谱与收谱。祖爷祭祀程序复杂,每个程序都包含一系列献祭细节和萨满满语唱词。人们认为,祖爷祭祀中的每个步骤和环节都是不可缺少,一旦忘了某个环节、细节,神灵都会怪罪,犯错者或整个家族会因此受到惩罚,所以每个家族的祭祀仪式都小心翼翼。在关姓,我们看到一位年轻人由于忘记给某位神灵上香,被族中老人拉到祖爷神案前跪下,萨满为他专门祈祷,请求神灵原谅。
 
满族的谱单、家谱平时放在谱匣子里面,谱匣子一般是放在北墙上方。由于谱书很多,人们也会把谱书放在箱子中,箱子放在仓房里。而祖爷板是在西墙上,祖爷板上放置祖爷匣子,祖爷匣子里放置神案子(神图)、祖爷象征物(如索利条,即绸布条),以及各种神器(铜铃、铜镜、神刀等)。萨满使用的萨满鼓、萨满服、萨满帽、腰铃以及其他祭祀用具等,一般放在固定的箱子里,这些箱子或放在谱房或放在堂子(都是指专门的家族祭祀场所)里面。在平时,家谱、谱单收在谱匣、谱箱里,不需要特别摆香上供;而对于祖宗板上的祖爷在年节或平时的重要日子中需要上香、摆供,特别是在家中发生不幸事件时,经常有人家对其祭祀,甚至求萨满在祖爷前念叨念叨。
 
满族的家谱续修突出的是血缘关系的不可割断,主要是一种俗世活动,它气氛融洽、亲和,人们看重的是家规、长幼辈分以及家族一脉相承的亲缘系统。人们对血缘的自然延续、连续不断带有崇敬感和归属感。而祖爷祭祀人们看重的是神灵对家族的态度、神灵对族人行为的反应。每个家族都有很多神灵奇迹故事和神灵惩罚传说,它们表达了人们对家族神灵的崇拜和畏惧。由于这样的信仰,人们更注重约束自己在仪式中的行为,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件事。而家谱续修活动中没有恐惧的信仰气氛,也没有听到家谱上的祖先如何惩罚族人的神秘故事。
 
满族穆昆传统形成了基于家族神灵的共同信仰,求神灵保佑,祈福息灾,在漫长的年代里,是某些人排解生活及精神压力的方式,他们在家族神灵信仰的传统中求取精神支持,以此增加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在龙年关姓祖爷祭祀过程中,萨满突然倒地,明显表示出不满。后来据萨满解释,在祭祀中,有些神器摆完后被人动了,所以祖爷生气了。于是神灵在萨满倒地时,发声斥责。当时全家族人赶紧跪成一片请神息怒。在关姓祭祀的时候有人请求萨满在神前道歉,原来他的孩子在吃过祭祀的猪肉之后,将猪骨头递给狗吃,结果孩子生病了。于是萨满在神前反复吟诵神词。据说,经过萨满与神沟通后,不久孩子的病情好转起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要通过经受损失、磨难、自我否定,才可获得救赎。所以有萨满说:“我是萨满,偷鸡摸狗、打架的事儿都不能做。”
 
在祭祀祖爷时,人们会把神灵作为一种实在的力量,人们往往会相信在献祭或其他神圣仪式形式中,自己会得到保护或改善。一种积极的预期构成了穆昆很多成员对家族祖爷祭祀信赖的基础。在祭祀现场很多族人表示,祭祖爷神,族人就会生活安定,人丁兴旺,因为祖爷保佑大家平平安安。他们也相信在遇到问题和困境时,只要虔诚就能获得祖爷的保护。某萨满说:“我们家以前很穷,生活困难,但是自从我祭祖之后,我觉得我受祖爷保护,家里好了很多,孩子学习啊农业收成啊都占中上等。我骑摩托车摔过两次,结果都没事,我觉得都是因为我们敬祖,是祖爷保佑的结果。”所以他说:“我义务做这件事(指为家族做家神祭祀),是让老祖宗乐乐呵呵,保佑我们族人,这是最主要的。”
 
由于神灵的威力使家族成员懂得了对待他们的方法,其中特别重要的是遵守禁忌。每逢家神祭祀之前各家都要占卜,确定祭祀日期;萨满也通过占卜与神灵商量,请求神灵保佑祭祀顺利。关姓的萨满在祭祀期间要住在堂子,不能接触有“污染”的人和事。杨姓在大祭前要求萨满沐浴净身,不得有房事。按照传统祭祀祖爷的打糕要没有到月经期的小女孩来做,以示人和供品都干净。家神祭祀有很多规矩,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准说脏话。人们都相信在家神祭祀中如违反禁忌,后果是很严重的。在龙年活动中,很多人依旧认为,家族神灵真实而有效,他们能够内在地呼应人们的需求,条件是要恭敬神灵,做人守本分。
 
三,家谱和祖爷之间的关系
 
满族石姓家族(锡克特里穆昆)现居于吉林省九台市胡家乡的小韩屯与莽卡乡的东哈屯,是一个由“一姓三支”构成的穆昆单位。据石姓家族成员回忆,在1646年(顺治三年)祖先吉巴库因年迈体弱,不能继续胜任官职,决定到乌拉处休养晚年。向皇帝奏明后,吉巴库得到批准。吉巴库带着“帖书”(相当于秘书)杜岱以及家奴王三一并到乌拉街落户。几经变迁石姓家族形成了今天看到的吉巴库支的后人和杜岱支的后人。吉巴库的后人包括七个支系,杜岱支后人有一个支系,他们的汉姓都姓石。
 
在小韩屯的石姓谱房子中,西墙上方都供有“祖爷板”。吉巴库的后人与杜岱支后人共同信仰“祖爷板”所代表家族的神灵。在“祖爷板”上的祖宗匣子之内有“大神案子”,其上主要绘有“太爷神”,这些太爷神都是石姓家族已经故去的神抓萨满。据石姓家族成员介绍,能上到神案子上成为“太爷神”的具有以下条件:在世时为石姓穆昆的成员,并且是神抓萨满;这些萨满死后其灵魂回到长白山继续修炼,之后回到本穆昆中又抓了下一代萨满。只有符合以上条件的已故神抓萨满才有资格成为“大神案子”上的“太爷神”。石姓家族大神案子上的六位“太爷神”分别为头辈太爷崇吉德,出于杜岱支;二辈太爷打卡布,出于杜岱支;三辈太爷乌林巴[1],出于杜岱支;四辈太爷东海,出于杜岱支;五辈太爷属多明阿,出于东哈支;六辈太爷贵海,出于小韩支。[2]石姓家族的祖爷信仰是共同的,进入祖爷信仰系统的前辈神抓萨满也是来自各个支系,像杜岱支系与吉巴库支系并无血缘关系,但在家族祖爷信仰与家族萨满传承上一直处于同一石姓家族范围。被当做祖爷来供奉的多有出自杜岱支的大萨满。
 
(石姓家族野祭神案子,最上方为超哈占爷,即长白山主,下面的六个神楼分别住有去世的家族六位神抓萨满)
 
但是在续谱活动上杜岱支系与吉巴库支系却分别进行。2012年农历正月初四早上,在穆昆达石文继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小韩石姓家族的“谱房子”,此时家族祖先的“影像谱”(谱单)已经悬起。这张影像谱是道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修成的,上面标有满文。在长白山脚下绘有一间房屋,边上标有“倭力和库”的名字,据石姓家族成员介绍,他即是先祖吉巴库的父亲,该影像谱并没有对其进行影像绘制。接下来便是祖先的祖神楼,顶端是先人吉巴库。在吉巴库的下端是其子萨喀奈,萨喀奈的下端绘制的是他的七个儿子,他们是小韩屯现在七大支的七位先祖。
 
我们又到小韩屯杜岱支系的石文林家见到了该支系的影像谱。石文林家的这张影像谱供奉在西屋的西墙上,石文林本人也不能说清楚这张谱到底是什么时候绘制的,由于年月久远,已经不能够辨识出该谱的顶端以及右侧的字迹。与吉巴库支的影像谱相类似,该影像谱的顶端也绘制有日月山川,鸟兽飞禽。以此为背景,绘制的是前代祖先的影像。在谱的顶端,绘有一对男女,边上标志的是大高祖“胡其恩”,其下边的楼子中是世代高祖“乌兰泰”。世代高祖的下边是三位“二代曾祖”,分别为“乌拉库”、“富都库(富德胡)”以及“满皮”,再下一层表示的是富都库的五个儿子,分别是“吉丹”、“杜岱”、“吉活”、“托活”以及“玛卡布”,在三代祖杜岱的底下绘制的是六代祖“乌力巴”,石文林说,他所属的石姓这一支系是通过“富德胡—杜岱—乌力巴”延续下来的。根据石文林介绍,石文林家谱中别的支系现在都找不到了,他听说在吉林的舒兰县有他们家其他的支系,他想到舒兰县去看看,能不能与之合谱,以恢复完整的自己家族谱系。[3]
 
(吉巴库后代石姓穆昆的谱单)    (杜岱支后代石文林家的谱单)
 
石姓的这两个支系一方面是祭祀共同的祖爷,另一方面又各自保留自己支系的家谱,在一个都姓石的家族内部,由于血缘关系来源不同,出现各个支系续修自己的家谱、祭拜自己家族祖先的情况。
 
石姓的现象在满族的穆昆组织形成的过程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现今满族的各个家族中一定会包含具有不同血缘关系的情况,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祭祀共同的穆昆神灵“祖爷”。可见祖爷信仰并没有家谱那样严格的血缘局限。也就是说,满族的祖爷包括非血统祖先来源的“神灵”。所以说,穆昆除了一般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共同体外,也可以作为信仰的共同体,共同的信仰同样可以使人们保持着认同感和归属感。相比之下在血缘关系方面,由于在穆昆形成和演变的社会结构关系中经常保持某些地位、身份和关系的区别性,使得人们对血缘谱系持续着敏感和分别意识,所以一个家族不同血缘系统中出现不同的家谱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无论是族群的血缘认同还是宗教信仰认同都在满族的穆昆文化传统形成发展中发挥过重要作用。
 
续谱和家神祭祀并不属于同一祖先信仰系列,也不必然地接替举行。现在保留两种祖先信仰活动的满族家族已经为数不多了,能够举行家祭的家族越来越少,而续谱、办谱的家族,随着这些年外部文化环境的改变,越来越多。当然,即使保留两种祭祀传统的家族也不必然同时举行两种活动,这要视家族的具体安排而定。
 
四,讨论
 
满族的这两种祖先信仰系统,哪一个更早呢?我们多年在中国东北地区少数民族的考察中,经常会发现不同民族往往会把祖先神指向第一个到氏族中抓萨满的那个神灵,这种神灵包括动物、氏族首领、死亡萨满、女巫、奴隶、被雷击死的人等等。这表明所谓的祖先并非只有氏族、部落、家族的血缘祖先,还有各种各样的形象。这些祖先往往具有巫术威力和神秘能力,我们曾把这种信仰对象称作“巫祖”。根据中国北方少数民族中的情况,可以说,巫祖信仰是一种在狩猎时代就已经发生的原生性信仰,它比对家谱上的祖先敬拜要早,家谱祭拜需要有文字类的基础条件,否则人们难以记住复杂的家族谱系。相比巫祖信仰而言,家谱祭拜发生较晚。在满族,由于满文的创建,构成了谱单、家谱得以形成和发展的条件。自从满族人有了书写系统以后,加之随后的神抓萨满不断被禁止,满族人将神灵记录并代代传承成为可能,出现了“窝车库撮罗毕特合”,就是“神本子”,在神本子中详细记载了自己家族供奉的祖爷名字。
 
满族各家族的祖爷一定是局限于这个家族的神灵吗?不容否认,满族的家祭所祭祀的神灵有很多是通过神抓萨满传下来的。在萨满文化中有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即萨满被“神抓”。神灵抓住萨满,并通过各种神秘的教导方式使萨满获得我们这个现实世界之外的各种知识、技能,甚至神灵还会赐给萨满一些助手精灵,以便帮助萨满行使自己的职能。这个抓住萨满的神灵常常被当做重要的“巫祖”,在萨满教学术界也称作“教导神”或“守护神”;他所赐予萨满的精灵们称作萨满助手神,这些神灵也都处在祖爷系统。无论是巫祖神还是萨满助手神都需要通过历代神抓萨满流传下来的,甚至可以说,每个家族(穆昆)只要有被神灵抓住的萨满,便有了自己家族神灵系统的传承人,萨满去世以后,一般都会从自己的家族系统中再抓新萨满,由于家族系统神抓萨满的持续不断,家族的神灵系统也随之延续、更新和改变。总的来看,萨满不掌控所有神灵,有些神灵不会经常用到,有时会遗忘某些神灵。[4]从这个角度来看,穆昆神灵是有弹性的,经常会增加新的成员,会遗忘原来的成员。史禄国在他的著作中如此描述:从神灵名单形成的一刻到现在,许多旧的神灵被排除了,一些神灵的功能发生了改变,一些从汉人那里借来的新神灵被整合进来。要给出一份完整的、稳定的神灵名单几乎是不可能的。[5]
 
但是事实上满族的祖爷来源是多元的。俄罗斯学者史禄国曾经对满族的“彪棍窝车库”(氏族神灵)来源做过这样的判断:(1)通过记忆传承下来的神灵,从一代传到下一代;(2)近来从相邻族群中引进的神灵;(3)一些被萨满偶然征服的神灵;(4)祖先神灵以及由动物和人变成的神灵,它们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其中第四组神灵是由已故祖先,尤其是萨满的灵魂构成。[6]满族的穆昆信仰始终处在其所生存的整个萨满文化环境之中,大环境的基础和影响是每个穆昆选择神灵的不可脱离的条件。比如我们所看到的满族几个穆昆神灵体系中多有“撮哈章京”(或超哈占爷),在一些家族中或被当做长白山神,当做家族祖爷中的主神;或被当做家族萨满的教导神、家族保护神等。在满族人看来,“撮哈章京”是一位真正的神灵,这位神灵也被认为是萨满教的缔造者。而据考察,“撮哈章京”是一位由军队头目灵魂变来的神灵,在其他通古斯人中,这位神灵主要负责治疗军营中疾病以及保护住在军营的人们。“乌西哈恩杜里”是一位主要帮助治疗皮肤病、肿胀、以及烫伤的神灵,满族的一些族姓都有这位神灵,在史禄国调查时,满族的吴扎拉、扎克图、尼玛奇、谱扎姆奇、乌泽以及一些其他氏族都供奉这个神灵。在满族一些穆昆里也多出现“多霍洛”瞒尼神,这是一位瘸腿的神灵,以往的记载中,这位神灵负责将死人的灵魂运往阴间,是与下界有关的神灵。[7]但今天很多满族人家已经淡忘了他的神灵性质。在祖爷系统中,还有神灵的不同能力的助手神,多被称做“瞒尼”、“巴图鲁”、“吉林”、“格格”、“布库”、“贝子”等,而这样的神灵名称出现在很多家族的神本子里面。可见满族穆昆从不同的途径选择出一些神灵构成氏族的神灵,并且认为这些神灵只限于本氏族。史禄国描述过这些现象,他说:“我所记录的事实要早于1917年,在我最后一次在通古斯人中进行田野工作时这些情况都得到了更新。……如果他们学习到了一些新的东西,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新的事实和假设纳入到他们的信仰文化之中。”[8]
 
(石姓的瞒尼神偶)
在满族的家神系统中有一个可能的情况是受到了来自朝廷的影响。清代乾隆年间满族统治者在满族各姓氏原来的祭祀传统上,制定了《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民间的满族会把它作为一种样板,对自己氏族的神灵体系作出一些改变。从满族各姓的萨满文本来看,我们经常看到有与“典礼”相同的神灵名称。如在《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所列的皇室祭祖中所祀奉的神祇阿浑年锡、安春阿雅拉、穆林穆林哈、纳丹岱浑、纳尔浑轩初、恩都哩僧固、喀屯诺延等等,经经常出现在不同姓氏的神本子中。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认为,祖爷信仰早于族谱修续习俗,它是中国北方民族信仰萨满教的族群中曾经普遍存在的古老信仰习俗。祖爷信仰具有不同信仰单位的群体象征意义,但不能过高地估计“祖爷”(家神)系统的家族身份界限。满族人像其他各民族一样,都会通过在自己依赖的文化环境中发掘、再造自己的各种信仰传统以期获得族群认同与心灵归属。不难看出,祖爷或家神祭祀曾长久地作为支撑穆昆成员与外部社会发展之间呼应的精神力量,拥有延续下来的社会意义和精神价值,在某些方面或某些程度上具有满足不同时代满族人的社会与心理需求的一般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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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石姓成员介绍,三辈太爷为女性,是老石家的儿媳妇,神案子绘的是这位女萨满丈夫的形象。
 
[2]我们的访谈由于洋记录。
 
[3]访谈由于洋记录。
 
[4]Shirokogoroff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rubner&Co.,LTD.1935. P.162
 
[5]Shirokogoroff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rubner&Co.,LTD.1935. P.147.
 
[6]Shirokogoroff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rubner&Co.,LTD.1935.P.162
[7]Shirokogoroff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rubner&Co.,LTD.1935. P.174.史禄国的著作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由于洋翻译,在此笔者表示感谢。
 
[8]ShirokogoroffPsych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rubner&Co.,LTD.1935. P.147.
 
 
 转自于洋的民俗学博客,2013-11-17 
http://www.chinesefolklore.org.cn/blog/?uid-5762-action-viewspace-itemid-33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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