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一次读书会上，我向学生们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美国总统既不能提拔他偏爱的某个州长做国务卿或者进内阁，也不能对他不喜欢的某个州长撤职、降级，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为什么没有出现藩镇割据、地方割据现象?学生们的讨论很有意思。

 

　　第一个学生回答：“因为美国的州都有独立的法律和充分的自治权力，中央又不能命令地方，所以它们根本不用费心劳神地‘割据’，而且割据的成本耗费会过于庞大，例如国防费用，哪怕是再富裕的州，这些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回答道：“那么，这些州为什么不从别的州那里掠夺财富直至吞并其他州呢?就像中国春秋战国时期那样各诸侯国‘大鱼吃小鱼’、最后定于一统?”

 

　　该学生辩解道：“就算联邦不能命令地方，但各州的权力应该都是不能大过联邦政府的， 所以这种‘大鱼吃小鱼’的情况如果出现，中央就会采取强制手段予以制止。”

 

　　我反驳道：“可是在中国，春秋时期周天子的权力一开始肯定也大于各个诸侯，东汉后期中央权力肯定也大于诸侯，唐末中央权力还是大于各藩镇，还有明初中央权力更是大于燕王朱棣的权力，但是，这些中央王朝最后却都被地方诸侯取代了，这又怎么解释呢?”

 

　　该学生继续回答：“因为美国各州之间形成了相互牵制的状态。”

 

　　我说：“可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不是也互相牵制吗?唐末各藩镇不也是互相牵制吗?何况美国的州也是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强有的弱，力量并不均衡。”

 

　　这时，另一个学生回答了：“我认为有三个原因：首先，美国是分权政体，地方和中央的权力已经被宪法规定好了。即使中央或者地方想要重新划分权力，他们也可以通过和平方式实现，毕竟暴力敌对的成本太高。其次，古代中国是家天下，权力的分配与统治者自身利益密切相关，所以中央和地方都想把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地盘。而在美国权力的行使是受监督的，不管你手上有多大的权力，也不可能为所欲为，这样各方对权力的欲望就会大大降低。第三，古代中国是农业国家，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所有的既得权力者都想方设法扩展自己的疆域。而美国是市场经济，土地的重要性相对下降，经济的发展不再需要那种大规模的疆域扩张。”

 

　　我说：“第一，美国可以通过和平方式重新划分权力，中国为什么就不行呢?中国人为什么非要‘打天下’、‘坐江山’呢?第二，美国各方真的因为权力受到监督而对权力的欲望降低了吗?哪个州长不想当总统、又有哪个总统不想连任呢?第三，市场经济下土地的重要性就下降了吗?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欧洲列强还争夺全世界的殖民地呢?它们可都是市场经济呀。”

 

　　这时，第三个学生加入了进来，她说：“我觉得是因为美国土地辽阔而人口又少，各州没有争夺土地、进行扩张的必要。”

 

　　我说：“如果说美国土地辽阔、人口少，那么，无论是春秋战国还是唐末藩镇割据，那时候中国有多少人口呢?把那时候中国的土地与人口比例和后来美国的土地与人口比例相比较，到底哪一个更加辽阔呢?至少两者应该差不多吧。”

 

　　看到大家因为自己的答案纷纷被否定而有点泄气，我趁机把学生给出的所有答案整理了一遍，说：“我们就这个问题找到了六个答案。可是，这些答案都经不起仔细推敲。第一个答案是法律已经赋予了各州充分的权力所以各州无需扩张。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中国古代那些诸侯权力也很大，但他们还要谋求更大的权力。第二个回答说如果各州作乱中央就会强制，而联邦的权力是大于州权的。但是中国古代各个王朝即使在后期中央的权力也是大于地方的，可怎么就没有制约住地方呢?第三个回答是美国的各个州可以相互制衡，但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民国时期，各个诸侯国、军阀之间也可以相互制衡呀。第四个回答是美国可以通过和平方式重新划分权力，但中国人就不懂、不会和平协商吗?要知道中国人可是最讲究和平协商了。第五个回答说在受到监督的情况下统治者的权力欲望会大大降低，可是，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美国的各个州长、总统，哪个不想获得更大的权力?第六个答案是在市场经济下土地的重要性下降。可是，今天，俄罗斯也是市场经济，中国和日本也是市场经济，但是，为什么俄罗斯还要争夺乌克兰、中日还要争夺钓鱼岛呢?”

 

　　这时，第一个同学好像突然明白了，立刻补充说道：“没必要。就像前面说的争夺是为了利益，战争都是由人发起的，但在美国这个向往自由的国家，领导人并没有权力为自己牟利，所以，不划算。”

 

　　我很高兴地说：“这个回答才触及了问题的真正答案——信仰。西方文化偏好的是自由价值，人们关注的首先是自己以及自己所处地方或民族的自由，最反对的就是被别人所支配和干预，因此，就形成了‘公共权力’这种意识。有了这种意识，夺取其他州土地、财富的动机才会减弱甚至消失，而如果真要侵犯其他州的利益也一定会激起强烈的反抗。当然，法治、分权、监督、市场等等也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些因素也都是自由意志、‘权力属公’这种信仰的产物和体现。可以说，在这种信仰以及由该信仰所产生的一系列法律、制度的作用下，美国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生态，在这种生态中既会产生与中国社会相同的某些问题，如各人、各地都要维护、增加自己的利益，但某些在中国社会反复遇到的问题，在美国则很少出现，比如封建割据、人人都想做皇帝等等。那么，哪些问题是双方共同的、哪些问题又是不同的呢?简单来说，追求、维护、扩大自己的利益是共同的，但是，追求绝对的权力就是不同的。”

 

　　最后，我补充道：“当然，西方也不是从来都没有割据或诸侯间的相互吞并。实际上，在英国、法国、德国等西欧国家，中世纪时诸侯之间也是打来打去。但是，打的结果是打出了民族国家和民族共同体意识，打出了议会、分权、立宪制度，而不像中国那样一直都是群雄逐鹿、最终由一人问鼎天下、黄袍加身。而这当然还是由于不同的信仰。”

 

　　为什么要原原本本记录这次讨论呢?第一，我想展示一次比较成功的讨论课。这次讨论很鲜明地体现了学生们的知识和思维特征：表面性、不严密等，而通过老师的引导，可以让学生的思维走向深入、逻辑更加周延，这是对学生很好的训练。所以，讨论课是很有意义的。第二，讨论的问题有意义。许多人都知道美国是联邦制，但未必想到美国总统不能任命、提拔、撤换州长，州长也不能任命、提拔、撤换市长，由此，我们自然会问：在这种体制下，美国那些全国性的重大工程，如曼哈顿工程、阿波罗工程等等是如何搞成的?美国为什么没有出现割据现象?通过这次讨论，我们就能够接近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作者系西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转自《共识网》，2015-06-16 。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orld/bjzd/20150616125833_al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