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不同的地理条件,决定着不同的龙王传说与信仰。在山西各地存在着数量丰富且类型殊异的龙王传说。山区干旱少雨,民众过度仰赖雨水,这里的龙王传说核心情节是降雨,龙王的神格以雨神为主;盆地丘陵地区因有泉水河流补充用水,民众不如山区那样倚重雨水,这些地区龙王传说的核心情节是产水,龙王主要是水神;沿河地区民众的干旱困扰低于上述两地,却时刻受到洪水泛滥的威胁,这里的龙王传说核心情节是治水,龙王主要是河神。地理环境不仅“制造”着不同的传说内容,并且内在性地“选择”着传说类型。无论是山区流传的“龙王结亲传说”,还是盆地丘陵地区的“龙子神奇出生传说”和沿河地区的“龙斗传说”,它们并不像表面上被人们以为的那样荒诞无稽,而是凸显出当地非常重要的水资源利用问题,直接关系到区域地理、社会制度、国家制度和社群关系等。
引 言
山西因受地理条件的限制,至少从宋代起就属于水资源匮乏的省份,民众对水的依赖表现得尤为突出。山西民众将行云布雨的龙王视为最重要的神灵,据此产生了丰富的龙王传说。这些传说不只是对龙王崇拜仪式的简单描述与解释,它还为我们提供了感受和认知地理环境、历史事件以及集体记忆的地方性知识。具体说来,不同的龙王传说都与其流传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区域地理“制造”着传说,传说是当地自然地理及社会生活的隐喻。理解山西龙王传说类型必须要关注其依附的地理环境和社会日常生活,唯有如此才能理解龙王传说类型差异的发生、流传,才能更好领悟顾颉刚先生提倡的历史地理研究精髓。
一、山区的“龙王结亲型”传说与雨神神格
太行山、吕梁山、太岳山、中条山、王屋山等连绵山脉像屏障一样将山西包裹其中,构成山西固若金汤的“表里山河”。金代许安仁《碧落寺磨崖碑记》有:“自外而望其中,则苍烟灌木,隐蔽于崖谷之下,不知其有郛郭也;由中而望其外,则重冈叠阜,环合于埤倪之上,不知其有阡陌也。”环山林立的地理条件阻断了来自东部或东南部湿润气流进入山西境内,因此该地季节性降水相对较少,气候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大陆性特征,加上春季气温回升快,地表水汽蒸发迅速,极易形成干旱等气象灾害,因此,“十年九旱”成为山西各地面临的最大气象环境问题。而平均海拔超过1500米的深山地区更是深受其扰,即使山中有小溪小河,也因山高涧深,难以有效利用,因此,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只能依赖“天雨”。唐代武少仪《移丹河记》载:“农凿井而饮者,则以穿壤剖石为艰,故千家之中,数井而已。绠以远引而多绝,瓶以难升而骤羸。虽有端赐之机智,无施其巧捷;虽有管宁之仁惠,无杜其忿斗。况牛马俟乎满腹,必遵十里之河;而瓜蔬期乎给口,常望一旬之雨。”正因如此,掌管行云布雨的“雨神”成为当地最重要的神灵。
由于天雨在日常生活中关切甚大,以至于老百姓赋予各种神灵以“降雨”能力,甚或掌管生育的高禖神都能行云布雨。明代吴善《陵川县二仙感应碑》即载:“陵川县处太行绝顶,崇岗涸堑,多而平畴。自鸿荒之世,水注於下,兹地高亢硗确,水势难潴,故居民耕稼,恒以雨泽愆期为忧。或遇天旱,官民无聊,必宿斋沐,奉祝币於二仙之祠祷请焉。其感应捷如影响。”当然,众雨神之中,龙王被认为是最灵验的雨神。老百姓生活中不仅有着传承悠久的龙王信仰及其仪式实践,还口耳相传着数量丰富的龙王传说。在东南部山区,最有特色的就是“龙王结亲传说”(见表1),主要情节内容为:
(1)村中有普通女子,因某种原因离开村落或者离奇死去;
(2)村中的人在某个水潭发现她的遗物;
(3)女子露出水面或者托梦告诉村民,自己已经嫁给水潭内的龙王,村民若遇干旱,可到此地祈雨;
(4)某年村庄发生干旱,村民遵听女子的建议,到女子所言的龙潭祈雨;
(5)祈雨异常灵验,且女子所属的家族和村落在同区域内的祈雨仪式中具有主导权。
山区龙王结亲传说的最终指向是“祈雨”。龙王是掌管行云布雨的“雨神”,当地祈雨的仪式成为当地龙王信仰最直接的实践表达。村民到龙王居住的地方举行各种祈雨仪式,用“身体”记忆并传承着对龙王的崇信。在民众观念中,龙是一种喜静不喜动的“动物”,想让其蓄足水分、及时布雨,平时必须给它创造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水深莫测但波澜不惊的“潭”成为龙居首选之地。永济县城南面紧靠中条山。山里有一条深邃的山峪,传说叫“神峪”。神峪两侧的山石是悬崖峭壁,峪里头有一股清澈透明、川流不息的泉水。泉水自那高高的山上激流而下,形成了数幅瀑布。因天长日久,水滴石穿之故,便在瀑布的落处凿成了三个天然的池潭,潭水深约五米有余。当地的人们常说,“一潭深,二潭险,要登三潭难上难。神峪潭里有龙王,呼风唤雨降人间”。
除各种“潭”外,神秘莫测的山洞也常被人们视为龙居之所,例如“黄龙洞”“黑龙洞”“玉龙洞”“龙王洞”等称呼比比皆是。山洞成为龙居不外乎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黑箱效应,越是昏暗处,越容易被人们理解为神秘动物的居所;二是因为凡较大的山洞,洞内都有暗流、滴水,这种多水环境,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喜欢水居的龙王。祁县麓台山半山之处有龙王洞,此洞洞口自然形成三角形,直下深四丈余,里边分东西南北四大洞,每洞又分十二小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沟,沟中有水。洞中有钟乳石滴水。龙王洞分十二小洞,每小洞可容三十几人。龙王洞正洞深有百十丈,宽有十余丈,石刻龙王像四尊,龙母龙女四十个。四尊龙王像前有一大水池。池中水清如镜,水要温有温,要冷有冷。一会儿热气腾腾,一会儿冷得结冰。水池上横搭三根一人抱不住的柏木,过木入后洞,每小洞内有石炕、石桌、石凳,可以供人住。洞中有火灶,点火洞内无烟,冬暖夏凉,真是神仙住的仙境。水洞内有一祈雨洞,如遇大旱年,求雨特灵。求得一滴神水,天降一寸雨;如遇大涝年,到止雨洞,用火烤烤滴水钟乳石,大雨立止。同样,武乡东部地区民众也认为当地的“灵湫洞”里面住着蛟龙爷。每年春旱时,到那求雨,特别灵验。
在为数众多的潭、洞之外,山泉处也是民众的祈雨之地。尽管从外形及容量上看,“气息微弱”的山泉很难使人相信它会与龙发生什么直接联系,但它旱不枯、涝不溢的特点,却容易使人联想到泉水下面藏匿的龙王正在支配泉水盈亏。麻娄山旋风沟底的清风泉因为恶龙作祟,虽不似原先那样丈许深,但水流仍然清凉甘甜,长年不断,并且每到下雨前,泉底就会发出汩汩响声,似有大水翻滚,冲波击浪之势,却只有声响,不见水涌,人们就把清风泉叫作响水泉。每当天旱,人们盼雨心切,就到响水泉祈雨听水声,以辨能否下雨。附近村民又在泉边建一小庙,常年祭祀,以祈年丰。
传说的结尾讲述重点在于祈雨的主导权,即来自神界的龙王与凡间女子结亲后,女子所属的家族或者村落就天然地获得了龙王赠与的雨水,在日常的祈雨仪式中也拥有绝对权威。在龙王结亲传说中,女子与龙王不论采用何种结亲方式,都呈现为女子离奇地出走或死亡,这就是涂尔干所指的神圣与世俗的结合,“凡俗—个体”与“神圣—社会”的结合是一件极度困难的事情,很多情况下都是要以“凡俗—个体”舍弃整个生命的自我牺牲为方式。神龙与凡间女子结亲其实意味着神圣与世俗的结合。在龙王结亲传说中龙妻神圣化的过程体现为她离奇地出走与死亡,她必须离开世俗生活或者摆脱凡俗肉体,成为具有神性的“祭品”,才能拥有嫁给龙王的资格与权利。
笔者在《匮乏与获取:龙王结亲传说的社会隐喻》一文中,分析了龙王结亲传说在山区社会的存在价值与意义。实际上,龙王结亲传说就是人神之间的礼物交换。凡人将女子作为“龙妻”馈赠给雨神龙王,希求从龙王那里得到回赠的礼物“雨水”,龙妻是人奉献给龙神的礼物,雨水是龙神回馈给人类的礼物。凡俗世界的人类和神圣世界的龙王都在让渡各自资源并从对方那里获得各自所需的资源,这种人与神灵之间的交换让二者的互动关系得以存续。在这种交换体系和互动观念中,龙王虽贵为神灵,但却缺少温柔可人的妻子,人类虽不缺少温柔善良的女性,却缺乏滋养万物的雨水,于是人/神之间“自愿”交换得以发生,同时二者之间也因此产生义务感与感激和信任之情。
二、盆地的“龙子神奇出生型”传说与水神神格
如前所述,山西境内从北到南珠串式地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盆地,这些地区是主要的人口密集区域,是山西重要的粮食产区,这得益于盆地平坦的地貌以及流淌其间的诸多泉水可以被开发利用以灌溉农田。历史上,晋祠的善利、难老、鱼沼等泉,介休的洪山泉、洪洞的霍泉等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开发利用,以解决农业灌溉问题。明清时期,介休洪山泉可以灌溉土地3万亩,是本地主要的灌溉用水。
这些地区受山西大环境的影响,虽也有干旱之苦,但村民很早就已知道并掌握利用泉水、河流、沟渠等来纾解干旱的知识和技术。今天的洪洞由明、清、民国时期的洪洞和赵城两县合并而成,境内除汾水外,泉水资源也十分丰富,其中以霍泉水量最大。据说在唐贞观年间分为南、北霍渠,共灌溉土地5万多亩。其中北渠得水7分,主要灌溉赵城的24个村;南渠得水3分,主要灌溉赵城的4村和洪洞的9村。山地多石灰质断层,导致泉水出露,泉水资源丰富。但古代民众却对这种突然冒出的水资源感到好奇,由此衍生了大量的解释泉水来历的传说,“龙子神奇出生”传说就成为最主要的传说类型(见表2),其情节可以归纳为:
(1)女子临河受孕(桃子、纽扣、李子、五花石、线头等);
(2)离开家,到某地(沟、洞等)产子(多为蛇,蛇化为龙,有些是直接产龙);
(3)女子(龙子)获得神封,带来水(雨水或者泉水),成为护佑一方的圣母。
在前面提到的广东等地,这类女子无性而产下龙子的故事一般被称为“龙子祭母型故事”。故事情节大致是:往昔有一妇人(或女子)产下一(或二、三)龙(或蛇、蛟、鱼,下同)。此龙子随即被弃(或长大乃离家)。其母亡故后,龙子每岁均前往祭奠。“异生”“产龙”“断尾”“祭母”是龙母传说的共同母题。从情节单元来看,山西的“龙子神奇出生”传说与龙母传说有相似之处,但差异也很明显,其他地方的故事重点在“龙子祭母”,而山西地区此类型的传说叙事重点则在“龙母产子”,围绕龙母离奇受孕、受辱离家、昏迷产子、获得神封等神奇经历展开,鲜少“断尾”“祭母”等情节。传说前部分内容讲述龙母如何神奇受孕,后部分讲述龙母产下龙子后,坐化升天,最后讲述龙母或龙子成为保佑一方的水神。古县城关镇一带每逢农历六月初六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以纪念“龙母娘娘”,相传她生龙子的石板底下涌出一股清泉,为邻村灌溉饮水提供了巨大便利,人们为了纪念她不仅修庙唱戏,还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每逢干旱时,当地人在县官的带领下到泉水旁取水,甚是灵验。
另外,相似类型的异文故事中叙事内容并不总是龙母本身受孕生子,仅有抚养之恩的也被称为“龙母”。临汾龙子祠泉周边地区传讲的传说就属此类。相传临汾金殿镇当地十年九旱,没河没渠。庄稼常年累月蔫黄蔫黄,居住在这里的韩婆婆和别的庄户人家一样做梦都在念叨:“不要金,不要银,就盼有条渠。”韩婆婆在地里捡了一枚龙蛋,回去后精心照料,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龙蛋孵化出了一个胖娃娃。这孩子长大后与压迫当地百姓的刘渊对战,战斗中化身为龙,被刘渊用刀砍掉了尾巴,却没流血,流出了一股清粼粼的水,这股清水天长日久,流成一条小渠,一千多年来,一直浇灌着那里的千亩良田。当地人为了纪念龙子的功德,把这条水命名为龙子水,在山下建祠,起名龙子祠。年年农历四月十五日集会祭祀,纪念他们母子。
据史料记载,临汾龙子祠泉附近地区在宋熙宁年间(1068—1077年)已开通官河12道,金代毛麾《□□康泽王庙碑记》即有:“晋水其本初,乱泉如蜂房蚁穴,觱沸於浅沙平麓之间,未数十步,忽已惊湍怒涛,盈科涨溢,南北溉田数千顷,动碾硙一百余所。东合汾流,入荣光以达于海。散泽浸淫,汇为湖泊,州人因水名曰平湖,粳稻菱茨,晋人取足。”山西境内与龙子祠泉类似的还有平定娘子关泉、潞安辛安泉、朔州神头泉、太原晋祠泉、兰村泉、介休洪山泉、霍州郭庄泉、洪洞广胜寺霍泉、新绛鼓堆泉等泉。这些灌溉地区成为古代山西经济开发最早与文化繁荣昌盛的地区。
龙王传说中关于水的来源,大体有五种说法:龙的口水、龙的眼泪、龙的鲜血、龙的身体和龙母的眼泪。山西大同采凉山与白登山相接的山崖处有一尺见方的小水池,池中只存一瓢水。据说这是小金龙嘴里流出的口水,多少年来,不管天旱雨涝,这龙池水不增也不减,人们去担水,舀一瓢倒进桶里,池里正好又生出一瓢,舀得快,它就生得快。在民间传说中,临汾龙子祠泉水来自龙的鲜血;太原崛围山上的泉井、兰村烈石口的寒泉、晋祠的难老泉都是由龙的身体所化;晋南曲沃的温泉则是由为人而战的热龙身体所变,由于它是热龙,所以由其身体变化而成的泉水都是温泉。还有很多地方的传说记载,当地泉水是由到人间寻找女儿的龙母眼泪变化而来。龙母因思念偶然来到人间未归的女儿,遍寻无果,掉下眼泪,化成泉水,滋养百姓。这些传说以神圣的龙及其身躯或遗物来解释泉水来历,无疑强化了水的神圣性和神奇性。阳城县河北镇的神水泉从山顶上的两块山石中间流出,水流只有线香粗细,但无论天旱天涝,从不中断,即使遇上大旱之年,庄稼颗粒无收,方圆十里八乡井枯泉干,神水泉的细流仍流淌不止。这泉水不仅一年四季长流不止,且水有奶香味,若喝下此水可以治疗痨病、肠胃病、痔疮、腰腿病等多种疾病,人们把它称作“神水”。水源的神圣性导致这些地方常常成为村民祈雨的圣地,他们认为把这些地方的水取回本村,可以保佑当地风调雨顺,旱灾得纾。因此,围绕龙王信仰形成了各种各样的以“取水”为中心环节的仪式。此仪式在宋初被称为“迎圣水”,延至后代,变化不大。清代都广祚《泽州大阳小析山取水记》载有详细的取水仪式:
其取水之法,以人得乡望者主之往取。以金鼓旌旗导引诣庙,伏堂阶祝之,又于池畔祝之,投金纸于池中,有异征焉。池水汲凡四瓶:一曰水官,一曰顺序,一曰润泽,一曰甘霖。仍金鼓旌旗导旋,敬祭於本镇之庙,捧四瓶供神前。修祀事者三日。仲春开瓶,顺其长养;孟冬封瓶,法其收藏,咸修秩祀。次年之复取也,祝池滨,计水还之池,复取水,贮之瓶。迄今循例行之。
在民间传说中,山西西南部地区夏县东张南村女子李东仙嫁给了黑龙潭的黄崇龙,因此这里的百姓若逢天旱无雨就到黑龙潭祈雨。据编撰于1987年的《夏县民间文学集成》记载:
首先派了三个雨官,赤身跣足,戴上雨帽,怀抱水瓶,带上祭文。一个前头鸣锣开道,一个手拿铁绳牵着主官。跋山涉水,来到黑龙潭岸边,三个雨官共同下潭,跪在祷告石板上。焚香祷告,同念祭文:“姑父姑母,多怜、多念,久旱不雨,万民遭难。眼看麦苗,将要枯干。缘属至亲,前来求援。姑夫姑母,法力无边,甘露普降,鲜民倒悬。唱台好戏,送把云伞,志心朝礼,志诚至虔。”念毕,将祭文焚烧把灰投到潭中,然后用水瓶吸取潭水,拜别而归。
在民众这里,莫名出现的水与龙王有关,同理,水的离奇消失也与龙王有关。闻喜县东镇党家庄村讲述的《黑龙庙》就是典型的例子。元代时期,黑龙庙附近野草丛生,砍柴的民众在这里口干舌燥,但没有任何泉水可供饮用解乏。后来,黑龙在梦中点化民众让他们找到了泉源,这泉水不仅解决了民众的饮水困难,而且灌溉着周围数百亩的良田。附近村庄的民众为了报答黑龙的恩德就自发修建了黑龙庙,并定于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举行庙会,党家庄、大小罗庄等七个村子还大搞迎神赛社活动。可是因为当年盖庙时岭凹山坡地势崎岖不平,建庙基地不好选择,再加上当时人们崇拜龙王心切,就把黑龙庙盖在菩萨庙的前面。哪知黑龙处处受菩萨压制,不仅一天三次向菩萨请安问候,犯错时还会遭受菩萨的暴力打骂,黑龙一气之下离开黑龙潭,到山东去了。黑龙走后黑龙潭的水一天比一天减少,慢慢地成了一个干潭。
三、沿河地区的“龙斗型”传说与河神神格
从现有文献资料来看,山西境内的汾河、沁河、丹河、涑水河、三川河、桑干河、滹沱河、浊漳河、清漳河以及更细小的河流两岸都有数量不等的与龙相关的传说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河体涨落、水质清浊等河流变化皆与龙的所作所为有关。地处沁河流域的安泽县东部良马乡一带的“南子斩恶龙”传说中记载:
当地民众原先依赖泗河(沁河支流)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后有恶龙来到这里,它每天张着血盆大口,将泗河水喝得干干净净,害得泗河两岸人畜无水,干渴难忍,禾苗干枯。在与南子的搏斗中,恶龙喷出的口水又引起洪水泛滥。南子怒杀恶龙后,用自己的鲜血滋养泗河,河水丰盈,使两岸的百姓重获平静的生活。
这类传说反映了各条河流的生态变化以及当地民众敬畏自然的心态。每当河流危及沿河地区民众生活时,就会出现“善龙”或“义人”勇敢地站出来与“恶龙”搏斗,这类传说被概称为“龙斗型”(见表3),主要内容情节概述为:
(1)当地有一条河流,可以满足当地百姓生产生活之需;
(2)突然,河水变得浑浊,原来是恶龙作祟,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严重挑战;
(3)当地有人(龙)主动出击,挑战恶龙;
(4)人(龙)取得胜利,河水恢复平静,人(龙)受到百姓的尊崇与祀奉。
柳田国男曾经说过:“我们回溯‘历史’,在尚未触及记录者的笔端之前,其传授也是全凭着人们的记忆,经过从口到耳的途径,代代相传。这同传说的继承,在方式上没有任何不同。再者,当时的人们也并没有把传说与历史分别开来,区别对待。这也无足为怪,因为对他们说来,无论是史实抑或是传说,都是祖辈们遗留下来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所历,理应同等对待而无须区别。”运城地区涑水河冲击和沉积形成的涑水盆地地形低洼闭流,不仅在春夏之交经常发生旱灾,在夏秋季节的汛期还经常因排水不畅引发洪涝灾害。据有关资料记载:自明隆庆四年(1570 年)至1982年的413年间,共遭受洪灾70次,平均不到6 年1次,其中1823—1982年的160年间,遭受洪灾42次,即不到4年1次。20 世纪80年代以来,该地非汛期甚至汛期也常常处于断流状态,供水水源严重不足,河川径流量小且不断衰减,主要水库已经多年干涸无水,地下水严重超采。工业和生活废水排放总量不断增长,没有自净和稀释能力,导致涑水河污染严重,生态环境日益恶化。据统计,年排入涑水河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量达5560吨,涑水河的水质状况转差,水质污染十分严重。这种原本由河流污染影响民众生产生活的历史事实投射到传说中,就变为这样的表述:
就在这年的七月一天,想不到,在赐给人们福气的时候,也带来了祸患,只见河水猛涨,黑水翻滚,人们喝了这样的水,脖子变粗了,腿变短了,胳膊变弯了。结实的小伙子个个都变得驼背弯腰,就连俊俏的姑娘也越变越丑了。只知岁数加,不见个头长,干活无力,行走不稳。片片喜人的庄稼此时也变得枯黄蔫蔫。从此,当地的老百姓,整日哀思满怀,长叹不已。不少的人逃往他乡,不少的人到处求神拜天······
从全国范围看,“龙斗型”故事是有关龙的传说中较为常见的一种类型。其中,“秃尾巴老李”传说是较为典型的“龙斗型”故事。此故事主要讲述的是,出逃到东北地区的黑龙与当地作恶多端的白龙相斗,最后秃尾巴老李在山东老乡的帮助下战胜白龙,常驻黑龙江,成为庇护当地百姓,尤其是山东老乡的保护神。山西境内流布的“龙斗型”故事与此不大相同,故事结尾很少像秃尾巴老李那样成为地方保护神,而是会成为主宰河流的河神。这种多流行于山西境内河流沿岸地区的故事类型,大体可分为“两龙相斗型”和“人龙相斗型”两类。
先看“两龙相斗型”故事。此类型故事的主要情节包括:
(1)某地百姓因为临水而居,生活富庶;
(2)突然某天河流变黑或断流,百姓无法生活;
(3)龙王托梦告知百姓,某条恶龙作恶才造成当地河水变质;
(4)龙王要求当地人帮助自己战胜恶龙;
(5)在当地人帮助下,恶龙败逃,河水变清;
(6)当地百姓重获幸福生活。
这类故事中相斗的双方是代表善恶的两条龙,善龙护佑百姓,行云布雨;而恶龙则贪恋供品,或想称霸一方,常常兴风作浪,祸害百姓。山西晋南永济市张营乡流传的“黄龙庄”传说就讲到,黄河水神黄龙要求当地人帮助自己对战到此兴风作浪的青龙:
我是黄龙,本是黄河之神,只因近日青龙兴妖作怪,与我争夺河神之位,定于明日辰时在葫芦湾决斗。因青龙年轻气盛、性情贪婪、凶狠残暴,若青龙得胜,黄河两岸从此永无宁日。若你能帮我战胜青龙,我将让黄河后退三十里,腾出滩地让饥民耕种,并保你们岁岁丰收,年年太平。
从故事情节上看,“两龙相斗型”故事的结尾往往是善恶明辨,恶龙被战败,而善龙非死即伤,受到民众的崇拜。20世纪90年代由曹中义搜集整理的《黄龙庄》有:
这一场恶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只见天空一道电鞭闪过,头上轰的一声巨响,河面上窜起一条青龙,借着乌云掩护,向西南方向逃走了。慢慢地水面恢复了平静,渐渐地黑云退去,黄龙终于在姚保河等人的帮助下,战胜了青龙。太阳露出了笑脸,照得大地一片光明,黄河水哗哗地一波一波地向后退去,就象黄龙点头向人们道谢一样。
再看“人龙相斗型”故事。此类故事的情节与上述“两龙相斗型”故事相似,只是作战双方换成了人与龙,主要情节包括:
(1)恶龙作恶一方,祸害百姓;
(2)当地某位小伙嫉恶如仇,自告奋勇与恶龙抗争,最后身亡;
(3)当地百姓感念其功德,立祠或建庙来纪念他。
在忻州地区流传着“石湖龙”的传说,讲述的是晋西北偏关县境内县川河上游的石湖里住着一条恶龙,每年夏季,腾云驾雾,猛降暴雨,冲坏田地,淹没庄稼,老百姓尝尽了苦头。当地一位小和尚,怒火难忍,决心外出学艺除掉恶龙。学成归来后,他一连几天潜伏于石湖,决心与恶龙决一死战。传说最后讲道:
一天,石湖水柱冲天,怪风呼啸,飞沙走石,他预感到恶龙又要出动,便做好了搏斗的准备。不大一会儿,“嗖”一声,恶龙随即起飞。“啪”一声,小和尚用铁筷子紧紧夹住它死活不放。这样与恶龙激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同归于尽。从此,县川河两岸的老百姓再也不受恶龙的侵害了。人们为了纪念小和尚,在石湖的上面修了一座庙。这庙至今还存在着。
从以上分析来看,无论是两龙相斗中的善龙,还是人龙相斗中的义人,他们在战胜恶龙之后都会成为庇佑百姓的河神,受到当地民众的崇祀。流行于霍州河西一带的“白龙村传说”讲述了当地村民韩氏兄弟为制服在润王河兴风作浪的恶龙不幸牺牲,玉皇大帝表彰二人,敕封兄弟俩为白龙王,以管理润王河,一个负责管理上游,一个负责管理下游的故事。“从那时起,润王河不再泛滥成灾,人们过上安静生活。人们为了纪念韩氏兄弟,就在河的上源和下游,盖了两座润王庙。”
尽管“龙斗型”传说不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但却提供了现实生活必要的历史记忆,这可能与明清以来这些地区因争夺河水所有权与使用权而引发民间冲突的文化记忆有关。行龙指出,明清以来,因引用河湖泉水和地下水浇灌土地而导致的水案几乎遍布全省各地,“境内主要河流如汾河、潇河、文峪河、阳武河、桑干河、滹沱河等流域都发生了程度不同的各类水案,尤其汾河流域及其主要支流最为集中。汾河中游自太原以南,诸凡榆次、太谷、祁县、平遥、介休、灵石、霍州、洪洞、临汾、襄汾、新绛、河津均在其中。初步统计,明清以来直至建国前,大小水案在上百起以上”。晋西南河津、万荣、永济、芮城县境内由于黄河流过,形成了土质优良的黄河滩地。根据运城市相关统计资料显示,该地区现有常年可利用面积60万亩,约相当于运城地区总耕地面积的12% 。黄河滩地一般高出河床1—3米,每到汛期,洪水都要淹没大片滩地,加之洪水猛涨猛落,河床组成物质松散,两岸工程缺乏对河势的控制作用,造成主流左右摆动,上提下挫,滩地坍塌,很不稳定,经常数以万计塌入河中。晋陕两省以及沿河的相邻村庄常常因为河水泛滥、河道变迁发生滩地资源争夺。边界划分之后仍然会不断发生冲突。雍正七年(1729年),山西永济、陕西朝邑两县沿河农民为争夺滩地发生械斗,各有千余人参加,打死打伤无数。20世纪50年代,晋陕两地农民争夺滩地引发冲突甚至引起中央领导的注意。近至2006年,山西永济的长旺村与匼河村还因争夺黄河滩地而发生集体械斗事件。
黄河泛滥、河道变迁诱发的冲突与争斗是当地民众的现实生活,这种沉淀在民众记忆中的为争夺滩地而引发的冲突,极有可能会在口头叙事中讹变为“龙斗型”传说故事。换言之,“龙斗型”故事可能正是民众对当地遭受洪涝灾害或者毗邻的两地为争夺水源而引起大规模械斗的集体记忆,故事中恶龙终会被制服,河水重新恢复平静,人们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也许正是这些灾难或械斗的现实隐喻。
结 语
历史上,山西地理环境的自然特点以及环境恶化,使得龙王兴云布雨的传说成为关注重点,且一直延续后世。唐宋时期,随着水利灌溉技术的应用,当地人可以援引泉水增加农业收入,龙王传说也进一步具体化、细节化,出现了以龙王引水的叙事情节,比如临汾金殿镇的龙子韩橛儿用自己的鲜血带来了泉水与沟渠,体现了当地民众逐渐开发泉水增加灌溉的历史现实;大同红崖山的龙王则用自己的口水化作泉水满足当地民众的用水之需,反映了民众对于水资源来历的思考与探索;沿河地区民众在享受河流带来的福利的同时也得忍受河流频发洪涝灾害的侵扰,“成也河流,败也河流”,河流被想象成性格暴躁的恶龙,肆虐成灾,最后被义人或善龙战败,河流重新恢复平静。这是留存在当地民众身体里的灾害记忆,以及民众与自然抗争的历史经验积淀;深山地区没有可开发的水利资源,只能一如既往地倚重龙王施雨,在求雨过程中与神构拟出姻亲关系,希冀龙王能随时随地解决当地的干旱之虞。
贺登崧在《中国语言学及民俗学之地理的研究》中提倡用地理的方法研究中国的方言与民俗。他指出,应用这种地理学的方法,一方面可以获得一个区域内各方言的不同的实况;另一方面可以供给我们比文字的记载更为丰富,更为真切的材料,用来研究语言的发展史也较为可靠。我们也就可以从方言地图所记载的,各方言的空间上的分布情形中,重新找到语言在时间上的陆续演变的痕迹了。将山西境内的龙王传说与不同的地理特征联系起来,进而进行对比,龙王传说核心情节的差异、龙王神格的不同与山西不同地理及文化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就非常明了了。山区干旱少雨,民众过度仰赖雨水,这里的龙王传说核心情节是降雨,龙王的神格以雨神为主;盆地丘陵地区因有泉水河流补充用水,民众不如山区那样倚重雨水,这些地区的龙王传说的核心情节是产水,龙王主要是水神;紧邻河流地区民众的干旱困扰明显低于上述两地,但却时刻受到洪水泛滥的威胁,这里的龙王传说核心情节是治水,龙王主要是河神。综上,我们从山西省龙王传说的考察可知,龙王传说类型的分布差异与地理特征密切相关。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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