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从基督教与非洲宗教关系史的视角梳理,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程可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世纪下半叶至7世纪中叶,基督教传入北非及非洲之角,与非洲传统宗教短暂接触并相互排斥,随后逐渐为伊斯兰教所取代;第二阶段从15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开始正面接触,但肤浅而表面,非洲人的生活依然深受传统宗教影响;第三阶段从19世纪至20世纪60年代,基督教依托殖民扩张和非洲传统宗教的包容性得以快速发展,独立教会将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融合在一起,但传统宗教的世界观还在非洲基督徒中存续;第四阶段为非洲国家独立至今,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面临如何在两种信仰间建立对话的挑战。
非洲人笃信宗教,宗教信仰在非洲人的社会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目前非洲宗教信仰格局呈现传统宗教、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与伊斯兰教三足鼎立的局面。其中传统宗教是非洲各个族群固有的宗教,是非洲原生性的宗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则是外来宗教,它们在与非洲传统宗教的碰撞与交融中逐步发展壮大。
以往学术界大多侧重于从国际关系史,特别是欧洲与非洲关系史的视角,来研究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史。本文试图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从宗教关系史的视角对之进行解读,以便更加全面、客观、清晰地展现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程。虽然目前非洲基督教信徒已大大超越传统宗教的信徒,但是传统宗教仍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非洲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实际上,基督教在传入非洲后便逐步吸纳了传统宗教信仰的成分,这也是基督教得以在非洲立足、发展的重要因素,同时也是世人论及这一宗教信仰时,常常要在基督教前面加上“非洲”这一限定词的缘由所在。简言之,从宗教关系史视角梳理基督教在非洲传播的历史,可以更清晰地观察到基督教在非洲与传统宗教发生交集后,它们之间的关系从相互排斥、对抗,逐步过渡到相互吸纳、融合的演化脉络。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研究视角不同,但比较研究显示,无论是从宗教关系史的视角,还是从国际关系史的角度,两者对基督教在非洲传播历史阶段的划分基本上是相吻合的。以往的学术著述多将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时间跨度从1世纪下半叶至7世纪中叶,第二个阶段从15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第三个阶段从19世纪至今。①笔者以为,鉴于非洲国家独立后在文化层面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因此亦可将基督教在非洲国家独立后在非洲的演化轨迹划为一个单独阶段。据此,可将原第三个阶段“一分为二”,即以1960年“非洲独立年”为分界线,此前为第三个阶段,时间跨度从19世纪至20世纪60年代;此后至今为第四个阶段,专门阐释基督教在非洲国家独立后在非洲的演化轨迹。
一、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的短暂相遇(1世纪下半叶-7世纪中叶)
通过对有关欧非关系史及基督教在非洲传播史的文献资料的检索和梳理显示,基督教创立不久即传入非洲大陆。不过,早期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在地域分布上并不均衡,初始阶段主要集中在北非地区和非洲之角。由于地理阻隔、疾病传播等方面的原因,基督教未能深入到撒哈拉以南非洲。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路径是由北而南逐次展开的,其动力主要源于传教会和传教士的能动性。
公元1世纪,基督教由巴勒斯坦传播到北非地区,北非成为基督教登陆非洲的第一站。至公元3世纪,基督教在北非已经有了一定的发展,基督教信徒遍及整个马格里布地区,教会规模也不断扩大,除了主教区,很多小型基督教团体也散布在城市中。基督教会吸引了来自各行各业、不同民族的大批信徒,包括罗马人、腓尼基人、闪米特人,甚至还有远离城镇的科普特人和柏柏尔人等,亚历山大和迦太基等城市成为北非基督教的中心。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基督教继续向南深入,传入非洲之角的阿克苏姆王国(今天的埃塞俄比亚)以及尼罗河流域的努比亚王国。直到7世纪,随着阿拉伯人的扩张,北非的基督教趋于衰落并逐步为伊斯兰教所取代,只有埃及科普特教会和埃塞俄比亚正教会保留下来。②
关于早期基督教在北非消亡的原因,多数学者是从国际关系史角度解读的,但实际上也有宗教本身的缘由。其中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基督教与当地传统宗教相互排斥,特别是基督教对当地传统宗教信仰缺乏起码的包容度。在基督教传入之前,北非居民多信奉带有血缘性和地区性的部族宗教,包括拜物教与多神崇拜等,同时也受希腊与罗马文化影响。如迦太基当时是罗马的殖民地,流行的宗教信仰就是对罗马神的崇拜,埃及人崇拜的神灵也吸收了希腊诸神的元素。基督教在北非的传播主要停留在大城市,同乡村本土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分享十分有限,并没有融合当地文化,建立更深的根基,也难以为当地各阶层的人所接受。因此,当伊斯兰教传入北非时,北非的许多基督徒很快就皈依了这一新的外来宗教,甚至还协助伊斯兰教在北非地区的扩张。[1]258
不过基督教在地处非洲之角的埃塞俄比亚的传播经历与北非的不同。有学者认为,埃塞俄比亚的基督教会之所以得以在7世纪之后继续存续下来,是因为它们拥有独特的习俗、独特的正典圣经以及独特的建筑,[2]68而这种所谓的“独特性”,就源于埃塞俄比亚基督教与本土宗教的融合。在基督教传入之前,埃塞俄比亚信仰的是拜物教与多神崇拜,其最高神叫马赫雷姆,他在埃塞俄比亚本土宗教中占有重要地位。约公元4世纪前后,基督教传入阿克苏姆王国,阿克苏姆国王为了避免因改换宗教引发社会骚乱,采用了一些方法来淡化两种宗教间的差异与冲突,例如不提基督与上帝同体,不提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说,不提耶稣的名字,而是称呼其为“天地之主”,[2]75埃塞俄比亚的传教士们还创立了具有本土特色的福音布道,将《圣经》由希腊文翻译成当地的盖埃兹文,使得《圣经》逐渐在埃塞俄比亚流行起来,并使之成为科学和哲学的唯一基础,成为埃塞俄比亚人一切知识的源泉。[3]凡此种种均无形中促进了基督教在埃塞俄比亚的本土化进程,加深了当地民众对这一外来宗教的认同感。
二、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的初步接触(15世纪中叶-18世纪中叶)
公元7世纪之后,伊斯兰教对北非的征服标志着基督教在非洲大陆传播第一阶段的结束,直到15世纪地理大发现以后,葡萄牙人将基督教带入非洲,开启了基督教在非洲大陆新的传播历程。与第一阶段不同,鉴于北非地区已基本“伊斯兰化”,基督教这一阶段在非洲的传播主要集中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其传播路径大致是沿着欧洲人在非洲地理探险的方向,即由非洲西海岸及南部非洲、东部非洲的沿海地区渐次展开的。
从15世纪开始的3个多世纪时间里,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比利时、英国的传教士接踵来到非洲大陆从事传教活动,并在沿海及内陆部分地区取得一定进展。文献资料显示,这一时期基督教已经深入到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许多地区,诸如西非尼日尔三角洲的瓦里王国(今尼日利亚)、贝宁、埃尔米纳③(今加纳埃尔米纳)、塞内冈比亚、几内亚比绍和其他西非地区,以及非洲中南部的刚果王国、安哥拉、津巴布韦、莫桑比克,甚至无人居住的大西洋岛国圣多美和佛得角等。④尽管如此,这一阶段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教总体来说收效甚微,除了在局部地区深入到非洲内地外,多数还只限于沿海的欧洲人居民点和贸易站。除了非洲恶劣的自然环境、热带疾病、语言交流等方面的障碍,基督教对非洲传统宗教所持的傲慢和否定态度也是它难以深入推进的重要原因。
这一时期的欧洲基督教传教士无论其母国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还是英国、法国、比利时,大都对非洲传统宗教表现出漠视和否定的态度。欧洲传教士深信自己拥有唯一的真理,他们嘲笑非洲传统宗教及其信条和实践,否认非洲传统宗教中的精灵、神秘力量和各种神祇、巫术、魔法、献祭牺牲和仪式典礼、禁忌和崇拜祖先等,认为那些都是人的幻觉,只有《圣经》中的那个上帝,才是唯一的上帝;圣子耶稣才是人类唯一的救世主;而教会则是神的恩典唯一被施与的地方,教会之外得不到灵魂的拯救。[4]470他们还破坏非洲传统宗教的象征、工具和礼拜场所,摧毁当地的圣所,在原址建立起基督教堂,目的是消除非洲的“神像”,代之以“更高”的信仰形式。此外,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的世界观也是矛盾的,基督教传教士们向皈依者教导说,生活可以分为灵魂领域和世俗领域,[1]255这种教导与非洲文化的主要基础,即生活与宗教统一的信念是背道而驰的。许多有洞察能力的非洲统治者认为,欧洲传教士的这种教导是企图瓦解、消除使非洲社会团结在一起的黏固剂,因此竭力抵制基督教会渗透进自己的社会,认为那是对传统权威的挑战和威胁。[4]460
虽然欧洲传教士的所作所为遭到非洲人的抵制,但由于基督教会创办学校、医院,提供教育、医疗、就业和获得权势的机会,因此仍吸引了一批非洲信徒。早期信仰基督教的非洲人多来自弱势群体,如麻风病人、残疾人、因违反某种戒律而逃避迫害的人等,他们信仰基督教并无所失,相反,还能从中获得希望、信心和鼓舞。[4]470-471但刚果王国是个例外,因为葡萄牙军队帮助镇压了刚果北部的叛乱,刚果国王恩津加·恩库武(Nzinga Nkuwu)、王后伊利奥诺拉(ELeonora)、长子姆文巴·恩津加(Mvemba Nzinga,洗礼时命名为阿方索)以及大量随从国王的臣民便于1491年5月3日接受了葡萄牙传教士洗礼,成为基督徒。[1]260虽然这些非洲人形式上成了基督徒,连带着接受了西方文化,比如贵族们开始使用伯爵或侯爵等欧洲贵族的称呼,以及像达·西尔瓦(Da Silva)这样的欧洲家族姓氏,但事实上,非洲基督教徒很难用充斥着祖先、灵魂和无数仪式,一切都属于精神领域、都是神圣的或潜在神圣的非洲世界观来理解基督教教义中的希腊罗马哲学,他们仍然不可避免地用他们自己的文化和见解去理解基督教,把某些传统习俗带进新的宗教。上文提到的恩库武国王本人和他的许多同胞就在皈依基督教后,很快又公开恢复了传统宗教文化中的一夫多妻制以及各种形式的祖先崇拜,而这些都是被基督教所禁止的。还有一些非洲基督徒表面上保留了让传教士满意的形式,在他们面前遵循基督教教义,但背地里仍在秘密地接受非洲本土的习俗。[1]260-261可以说,许多皈依基督教的非洲人长期面临的问题是,当他们面对与“他们的文化遗产,以及他们当前环境的需要和义务”相抵触的新信仰的要求时,他们该怎么做?
这一阶段,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开始正面接触,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表面而肤浅的,彼此之间鲜有对话,更多的是互不理解、互不信任,各自仍植根于自己的宗教信仰中。一些非洲基督徒接受了基督教外在的形式,但内在还是非洲传统宗教的内容,例如将基督教中“天使”与“魔鬼”的概念转换成非洲传统宗教的“善灵”与“恶灵”等。可以说,此时的基督教还未在非洲的土壤中扎根,非洲传统宗教依然在深深地影响着非洲人的现实生活。
三、基督教和非洲传统宗教的适应与融合(19世纪-20世纪60年代)
19世纪是非洲与欧洲关系进程中的一个过渡时期。在工业资产阶级新的经济欲望和利益的驱动下,欧洲国家相继于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宣布禁止奴隶贸易和废除奴隶制度,并开始了对非洲大陆的殖民探险。基督教会为配合各自国家的殖民政策也适时地改头换面,打着禁止奴隶贸易的旗号在非洲掀起了新一轮传教热潮。各国特别是传教会的母国,诸如英国和法国为争夺殖民地所展开的激烈竞争,无疑也成为推动基督教在非洲传播的动力。19世纪中叶之后的100年,被称为基督教在非洲传教事业的黄金年代。几乎每个殖民国家都成立了众多传教团,基督教不仅在沿海地区牢牢地驻足,而且已深入到非洲的腹地。伴随着列强对非洲的瓜分浪潮,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获得长足的进展。
虽然近代基督教在非洲大规模的传教活动是殖民主义的产物,但站在宗教关系的视角,基督教对待非洲传统宗教态度的变化,以及非洲传统宗教对外来宗教包容的态度,是基督教得以在非洲快速发展的重要原因。非洲传统宗教的这种态度缘于它本身的价值观,它不像基督教那样,对生活的态度是二元对立的(即“或是这样,或是那样”,基本将所有可能持有不同认知观点的人与事排除在外),而是持“兼而有之”的原则,或者说多样性原则,主要关注的不是单纯的抽象概念(虚无的东西),而是具体影响人类生活的价值观。因此,对于非洲传统宗教来说,激励生活或使生活更加丰富的任何精神传统或价值观念都是有益的,可以而且应该被接受。所以,非洲传统宗教对基督教(以及其他外来宗教)持包容的态度,除非受到敌意或嘲笑,它一般不会表现出对基督教明显的排斥心理或立场。
例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非洲产生的新型的基督教会便是突出的例证。这些新型的基督教会或改头换面地脱胎于欧洲基督教会,或自发产生,但却将非洲人的信仰和习俗糅合进基督教教义、神学、礼仪中,这些由非洲人自主经营的教会被称为独立教会。独立教会运动肇始于西非和南非,比较著名的有:西非的“非洲本土联合教会”(1891年)、“非洲教会组织”(1901年)、“尼日利亚非洲浸会”,以及南非的“埃塞俄比亚教会”。此后,非洲的其他地方也纷纷效仿,出现了类似的教会,如20世纪20年代在马拉维出现的“上帝和基督的最后教会”“芝盘格努教会”,在比属刚果出现的“耶稣基督之乡教会”“黑人新基班古主义传道会”,加蓬的“邦齐教会”,肯尼亚的“祖先神灵教会”等。至20世纪60年代,非洲的独立教会已达6000余个,[5]成为20世纪撒哈拉以南非洲基督教徒爆炸性增长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独立教会代表了非洲人对殖民主义的反抗或“有条件”的适应,具有摆脱束缚的性质。它们大多是由具有民族主义精神的非洲精英阶层创立的,这些非洲精英在基督教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受基督教信仰的影响,接受了基督教的规范,但也在教会学校中找到了反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精神武器,“上帝与黑人同在”,成为其民族主义意识的萌芽。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殖民主义和福音传播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与此同时,独立教会运动也意味着传统宗教对基督教“有条件”的适应与接纳,非洲的基督徒根据自己已知的基础来接受它,按照非洲传统宗教的观念来理解基督教,把教会福音同自身持久的信仰需要联系起来。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基督教的到来不是取代传统宗教的信仰和习惯,而是对它们作了补充。换言之,某些非洲基督徒利用基督教的若干方面来加强传统信仰中需要加强的内容,同时又利用传统信仰来加强基督教被认为有所不足的方面。[4]476-477
由此可见,这一时期基督教在非洲的大传播,一方面,依托母国在非洲的殖民扩张和殖民秩序的建立;另一方面,得益于非洲传统宗教的包容性和适应能力,后者成为基督教得以在非洲立足、滋生、繁衍的土壤或条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独立教会在非洲的基督教大传播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它开启了基督教的非洲化进程。正是独立教会将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非洲信徒。在这个过程中,非洲传统宗教的形式、制度、习惯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其核心价值观念,特别是它的世界观还在非洲基督徒中存续。虽然宗教多元性在非洲许多地方产生了对抗、竞争甚至冲突,但与此同时也为不同宗教之间的对话创造了机会。
四、基督教和非洲传统宗教的对话与交融(非洲国家独立至今)
进入20世纪60年代,随着非洲国家在政治上纷纷取得独立,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亦进入一个新阶段。受到传统价值观念、非洲民族主义思潮及社会主义理论的影响,基督教在一些非洲国家处境艰难,其传播也处于停滞和退缩状态。然而,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不长,所涉及的国家亦有限。就整个非洲大陆而言,基督教的地位并未因非洲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受到严重的损害,更未因欧洲殖民霸权的衰落而退出非洲大陆。相反,随着基督教非洲化趋势的发展,非洲的“基督教化”程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大大增强了。[6]
殖民时代的结束使基督教在非洲失去了以往所赖以依托的政治靠山,加之非洲国家民族主义高涨,一些国家的执政当局有意扶植传统宗教信仰,致使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势头受到遏制。为了维护自身的地位和影响,基督教各教派及时调整政策以适应形势的变化。突出体现在,这一时期,基督教会都比较注重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的对话,并强调基督教非洲化或“本土化”的必要性。以天主教会为例,罗马教廷在第二次梵蒂冈罗马天主教会议(1962-1965年)的重要文件——《教会传教工作法令》中,呼吁基督教必须在任何地方要“借鉴”当地的“习俗和传统”“智慧和知识”“艺术和科学”,以及“所有那些有助于主的荣耀、救世主恩典的启示”。[7]612在关于基督教与非基督教之间关系立场的宣言(Nostra Aetate)中同样呼吁并强调,“凡(其他)宗教中真实圣洁的东西,天主教会都不可弃绝”“天主教会应真诚地尊重那些行为和生活方式,那些规则和教导,尽管它们在许多细节上与天主教会所持有和提出的有所不同,但往往折射出启迪人性的真理的光芒”。[7]6621968年教皇保罗六世访问乌干达时亦告诫非洲神职人员,基督教信仰与非洲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是枝与根的关系,两者由于非洲神职人员的努力而被嫁接到一起并结出新的文明之果,这个果实既蕴含了基督教的精神,亦融入了非洲的传统文化。[8]
虽然这一时期基督教会强调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在神学、教义和精神上相互交融的必要性,并积极推进基督教在非洲的本土化进程,但在实践中,基督教在非洲的本土化依然面临诸多困难或挑战。诸如,基督教信仰在表达上仍然是以西方式的话语进行的,难以与非洲当地环境相适应,在基督教牧师的培训课程中也没有非洲传统宗教的基本知识,甚至不承认非洲传统宗教中的神职人员,诸如占卜者、驱魔者和长老等。可以说,基督教和非洲传统宗教还没有在相互承认、平等和尊重的原则下真正充分地展开对话。
通过对非洲很多国家的调查显示,明确信奉非洲传统宗教的人数仅仅在1%—12%之间,⑤其余多信仰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但实际上,即便是基督徒和穆斯林,其信仰体系也很大程度上受到非洲世界观的影响。例如,在祭奠仪式上,尊重祖先,相信通过祈祷和供奉可以与神灵直接沟通,相信可以通过符咒来避开邪恶等;另外,即使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非洲精英阶层甚至基督教神职人员,在遇到问题时仍然习惯于求助非洲本地占卜者和巫医。⑥因此,实际信仰非洲传统宗教的人数要远远多于官方统计数据,非洲传统宗教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非洲人的道德观念、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
在天主教、新教等主流基督教会谋求本土化的同时,一种逆本土化的趋势也在许多国家出现,这股逆本土化潮流主要来自五旬节—灵恩派等非主流教会。五旬节—灵恩派教会诞生于20世纪初美国等地的宗教复兴运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非洲流行并迅速传播,其口号是“为基督赢得非洲”。与主流教派倡导宗教间对话相反,它们拒绝承认非洲传统宗教价值观,对非洲文化和宗教遗产持否定甚或敌对态度。尽管如此,五旬节—灵恩派教会自出现以来,由于对社会中下层群众的影响很大,它的非洲信徒数量持续增加,已成为非洲增长最为迅速的教派。事实上,20世纪60年代以来非洲基督教的迅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缘于五旬节—灵恩派教会的激增。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五旬节—灵恩派教会尽管披着西方基督教的外衣,并且对非洲传统宗教持否定态度,但它在布道和敬拜中强调“美好的生活”,主张通过灵性治疗和从恶灵中拯救来实现信徒的健康和财富,并给予信徒获得工作的希望,这些信念无意中触摸到了非洲传统宗教世界观的核心,而这是其它许多主流教会所欠缺的。
综上所述,殖民主义结束后,在全球化背景下,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关系所面临的主要挑战在于,如何在两种信仰间建立起“可信的对话”——一个重视彼此的存在和各自基本价值的对话。具体而言,这种“可信的对话”不是直接向非洲移植西方的神学思想,也不是向非洲人一味地灌输基督教福音或信仰,而是构筑在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嫁接基础上的,惟其如是,方得以实现基督教在非洲的本土化。简言之,这种对话不仅仅停留在形式上,而是要在实践中真正与非洲传统宗教的价值观相呼应,从而使基督教演化成为适应现代非洲社会的信仰形式。
基督教于公元1世纪传入非洲大陆,15世纪开始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传播,至20世纪初,其影响已遍及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基督教非洲化运动使其在该地区进一步得到了发展。基督教在非洲传播和发展的历程,也是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发生交集,彼此影响、互动的过程。在初期的接触中,基督教对非洲传统宗教具有极强的排斥性。随着基督教在非洲的发展,双方不断做出调适,基督教的宇宙观在非洲的社会思想范围内得到本土化,成为具有非洲特色的基督教。但无论如何,基督教仅仅是非洲传统宗教信仰和习俗的补充,而不是取而代之,根本上依然是一种“客座宗教”,非洲的传统宗教,尽管由于外来宗教的传入而受到侵蚀,但仍然充满生机,这一宗教几千年来支撑着一代又一代非洲人的人道和精神原则。
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宗教多元化以及全球化背景下,宗教间对话的愿望及必要性有所加强。非洲主流教会尽管通过肯定非洲传统宗教价值观、神职人员非洲化、加强与非洲信徒的联系等方式,努力推进基督教本土化进程,却收效甚微,大量信徒流失,发展缓慢甚至停滞;而一些受到五旬节运动、灵恩运动影响而兴起的非主流教会,由于适应非洲的土壤,与非洲传统宗教文化相啮合而越发显示出发展的活力。非洲基督教要想在非洲土壤里扎根,就要与非洲传统宗教进行平等对话,真正触及非洲传统宗教宇宙观的核心,唯有如此,才能使基督教成为适应现代非洲社会的信仰形式。
原文出处:《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金华)2020年第20206期 第18-24页
①参见ISICHEIE.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London:SPCK,1995; BAUR J.2000 years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an African church history.Nairobi:Pauline Puhlications Africa,1994; MALISHI L.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Kipalapala-Tabora-Tanzania:Tanganyika Mission Press,1987; BONGMBA E K.The wiley-blackwell companion to African religions.Blackwell Publishing Limited,2012:208-216.
②ISICHEIE.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London:Society for Promoting Christian Knowledge,1995.
③埃尔米纳是西非第一个欧洲定居点。
④BAUR J.2000 years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an African church history.Nairobi:Pauline Publications Africa,1994:42; ISICHEIE.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London:Society for Promoting Christian Knowledge,1995:45.
⑤数据来源于皮尤信托组织的调查,http:www.pewforum.org/religious.affilia,accessed March4,2013.转引自BONGMBA E K.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Christianity in Africa.New York and London:Taylor & Francis Group,2016:263.
⑥ELLIS S,HAAR G T.Worlds of power:religious thought and political practice in Africa.London:Hurst & Co.,2004; HAAR G T.How god became African:African spirituality and western secular thought.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