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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民族起源论:一个民族主义话语之争
发布时间: 2021/12/31日    【字体:
作者:亓佩成
关键词:  亚美尼亚 民族主义  
 
 
摘要:亚美尼亚民族是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具有持久和稳定的民族特性。历史上,他们居住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及黑海和里海之间的南高加索地区,是一个文化上孤立的族群。关于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研究,众说纷纭,至今尚未有定论,但总体上来说,主要有本土说和外来说两种。然而,在南高加索地域冲突的背景下,本土说和外来说已不再单纯只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掺入了为现实政治利益服务的民族主义因素,成了一个为领土占有权合法性辩护的民族主义话语之争。
 
亚美尼亚是世界历史上少数几个能在历经多次侵略和迫害后幸存下来的小国之一。数千年来,他们在不断遭受外族入侵和压迫的情况下维系了本民族文明的延续,而这种入侵和压迫几乎可以将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压垮。亚美尼亚民族是一个适应能力强、富有进取心和充满坚定信仰的民族,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他们很少扮演侵略者的角色。这个具有持久而又稳定特性的民族从哪儿来,目前还没有一个普遍可以让人接受的定论,但总体来说,可以将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理论分为“本土说”和“外来说”两类。由于亚美尼亚历史复杂,与周边各国和民族之间存在着各种历史纠纷或领土争端,因而在亚美尼亚民族起源之争的背后,隐含着亚美尼亚人对其历史故地的诉求是否合法的问题,而对其他当事国民族主义者来说,则是现实利益的话语之争。
 
亚美尼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之一,有记录的历史约3500年。他们像犹太人一样,也是一个命运多舛而又伟大的民族。公元前860年,乌拉尔图人在亚美尼亚高原上建立了统治。虽然在民族属性上,乌拉尔图人多为亚美尼亚人,但它却是由一个非印欧语系的非亚美尼亚人统治的王朝。公元前782年,乌拉尔国王阿尔吉什提一世建立了一个要塞城市——埃勒布尼,后来发展成为今亚美尼亚共和国的首都埃里温。
 
公元前7世纪晚期,由于斯基泰人和米底人的入侵,乌拉尔图王国灭亡。稍后不久,亚美尼亚人在亚美尼亚高原上建立了第一个本民族的王朝——耶烈万杜尼王朝,然而周围的邻国却称它为“亚美尼亚”。①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耶烈万杜尼王朝的统治时断时续,相继臣服于米底王国和波斯帝国,并在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统治时期成为其治下的一个行省。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帝国后不久便英年早逝,于是亚美尼亚行省趁机宣布独立,史称亚美尼亚王国(公元前321年—公元428年)。亚美尼亚王国相继经历了三个王朝的统治:耶烈万杜尼王朝、阿尔塔希斯王朝和阿尔沙库尼王朝。公元前1世纪,亚美尼亚王国在提格兰尼大帝统治时期达到鼎盛。公元301年,为对抗萨珊波斯帝国的宗教同化政策,亚美尼亚国王提里达提斯三世宣布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因而,亚美尼亚是历史上第一个将基督教定为国教的民族国家。①亚美尼亚人对基督教的皈依是亚美尼亚文明史上的一件大事,信奉基督教不仅塑造了亚美尼亚人的民族性格,而且还深刻影响了其历史发展进程。当伊斯兰教文化势力在西亚取得绝对优势后,在西亚地域政治文化圈中,亚美尼亚似乎成为一个文化上的孤岛。
 
对亚美尼亚民族来说,中世纪初期是一个繁荣的时代,然而这一进程随着阿拉伯人、蒙古人、土库曼人、奥斯曼突厥人和伊朗萨法维王朝的入侵而中断。尽管如此,根植于基督教文化的亚美尼亚文明仍在没有主权的情况下维系了本民族的连续性。1045年拜占庭吞并了亚美尼亚王国,20年后塞尔柱突厥人占领了亚美尼亚。被外族占领后,大批亚美尼亚人流散到西里西亚,建立了小亚美尼亚王国。1375年,小亚美尼亚王国被埃及的马穆鲁克征服。
 
从16世纪初开始,亚美尼亚成了奥斯曼帝国和伊朗萨法维波斯帝国激烈争夺的对象,亚美尼亚民族因此遭受了多达两个多世纪的痛苦。1639年双方停战后,亚美尼亚领土被瓜分,西亚美尼亚落入奥斯曼帝国之手,伊朗得到了东亚美尼亚。1828年,俄国吞并了东亚美尼亚,而西亚美尼亚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曼帝国有计划地对境内的亚美尼亚人进行了种族清洗,幸存下来的亚美尼亚人被迫远走他乡,流散到世界各地。1918年俄国革命之后,亚美尼亚独立,建立了亚美尼亚第一共和国,但由于领土争端等问题,它分别与南高加索的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爆发了激烈冲突。1936年,亚美尼亚成为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苏联解体期间,亚美尼亚共和国于1991年宣布独立。但在苏联解体后,南高加索地区的民族、领土争端再起波澜,其中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爆发的纳卡战争,格外引人注意,至今未得到妥善解决。
 
纵观亚美尼亚民族发展进程,可以发现,它在周边民族中似乎永远是一个弱者:不是被驱逐就是被其他民族征服。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亚美尼亚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在前现代时期,亚美尼亚地处欧亚交通的十字路口,是亚欧民族迁徙的必经之地,有的民族还在这里定居下来,于是亚美尼亚高地的人口呈现出种族的多样性和文化的多元特点,结果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的出现,即亚美尼亚人和居住在这里的其他民族都声称这里是他们的故土和家乡。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亚美尼亚民族来说,他们努力证明亚美尼亚高地是其传统历史故地;而对于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其他民族来说,他们则努力证明亚美尼亚民族与他们一样也是迁徙过来的,只不过时间上有早晚而已。所以,在南高加索地区,他们对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理论之争,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对领土占有权合法性的辩护。
 
公元前517年,大流士一世的《貝希斯敦铭文》首次提到了“亚美尼亚”一词,这是关于亚美尼亚人的第一个历史文献。②《贝希斯敦铭文》用古波斯语、巴比伦语和埃兰语三种楔形文字刻写,与其相应的亚美尼亚一词分别书写为“亚美尼亚(Armina)”“乌拉尔图(Urashtu)”“哈米努亚(Harminuya)”。③在铭文第二栏有如下文字:
 
大流士王说:我的仆人,一个叫达达尔什(D?覾darshish)的亚美尼亚人,我对他说:“去灭掉那个叛乱的国家,不用跟我打招呼。”然后达达尔什出发了。当他到了亚美尼亚,叛军聚集,要攻打达达尔什,与他争战。他们在亚美尼亚一个叫祖扎(Zuzza)的地方交战。善神阿胡拉·马兹达赐予神助,借着他的神佑,我的军队彻底镇压了叛军。战争发生在图拉瓦哈拉月(Thurav?覾hara)初八(公元前521年5月20日)。④
 
关于铭文中亚美尼亚一词的由来,亚美尼亚学者卡拉卡希安认为,大流士一世给希伯来人所知的亚拉腊山一带取了个闪米特语名称——亚美尼亚。①根据大流士的《贝希斯敦铭文》,亚美尼亚高地上的亚美尼亚民族至少在公元前6世纪已经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贝希斯敦铭文》是提到亚美尼亚民族的第一个实物资料,但却没有说明他们来自哪里,而古希腊学者对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文本解释则比较详细了。
 
公元前5世纪的希罗多德说,亚美尼亚人最初生活在色雷斯,是弗里吉亚殖民者,他们都以大流士的女婿阿尔托克美斯为统帅。②这似乎暗示了弗里吉亚人于公元前7世纪被辛梅里安人摧毁后,向东迁徙到了亚美尼亚高原。公元前401年,古希腊军人和历史学家色诺芬曾到过亚美尼亚,他在《长征记》和《居鲁士的教育》中描述了亚美尼亚人的乡村生活及其好客风俗。色诺芬说,亚美尼亚人当时说的话在他听来像是波斯语,而且名字和服饰与米底人有很多共同之处。③根据色诺芬的描述判断,亚美尼亚人于公元前5世纪末已经在亚美尼亚高原上具有共同民族属性。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波说,亚美尼亚人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西部的弗里吉亚,另一个是南部的扎格罗斯山地区,并且说同一种语言。④换言之,在古希腊罗马学者看来,亚美尼亚人并非该地区的土著,而是弗里吉亚人的一个分支,这似乎在亚美尼亚找到了一些实物证据,如亚美尼亚人的墓葬、建筑、服饰和帽子等的形式与弗里吉亚人的非常相似。⑤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在斯特拉波时代,亚美尼亚民族已经在亚美尼亚高原上有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并讲同一种语言,可以说已经具有固定的民族属性了。
 
根据古典学者的描述,一些现代学者认为,亚美尼亚人穿过小亚细亚后,以穆什基部落⑥的身份定居在幼发拉底河东部的亚美-舒普利亚,⑦在辛梅里安人和斯基泰人入侵亚美尼亚高原后,他们取代了乌拉尔图人的统治,并将这里的原著居民吸收到他们建立的国家中来,因而亚美尼亚人及其名称源于亚美-舒普利亚。⑧斯特拉波说,阿尔戈英雄伊阿宋与塞萨利的亚美努斯(Armenus)在前往科尔基斯的途中拜访了亚美尼亚。亚美努斯是亚美尼亚人,他和他的同伙占领了这个国家,于是以自己的名字给这国家取名亚美尼亚。⑨
 
除上述希腊罗马学者外,亚美尼亚本民族的学者也解释了他们民族的起源。然而,在圣梅斯罗布于公元405年发明亚美尼亚字母之前,亚美尼亚人没有用自己民族语言书写的历史。在此之前,撰写亚美尼亚历史的学者主要是其他国家或民族的学者,其中最主要的是希腊人。即使在亚美尼亚字母发明后,亚美尼亚历史学家也大多是神职人员,而且还是按照希腊人所开创的著史传统撰写自己的民族史,因而这为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研究带来一定困难。
 
在古代亚美尼亚史家那里,亚美尼亚民族的起源包含了很多神话因素,当然这种情况不是个例,大部分民族起源都有一个动听的神话故事。公元5世纪的莫夫谢斯·科列那奇是亚美尼亚最早的历史学家,被亚美尼亚人誉为“史学之父”,著有《亚美尼亚史》。根据莫夫谢斯所言,亚美尼亚民族是诺亚之子雅弗的后裔。诺亚方舟登陆亚拉腊山后,诺亚一家定居在亚美尼亚。数代之后,他们向南迁徙到巴比伦。由于亚美尼亚人的首领——雅弗的后裔哈亚克(Hayk)不满巴比伦的暴政和罪恶,起兵反抗,返回亚美尼亚。巴比伦尼亚的统治者贝尔(Bel)领兵追击,结果被哈亚克之箭射杀。返回亚美尼亚后,哈亚克开创了亚美尼亚国家,他的后裔名为“哈亚(Hay)”,继续统治着这个国家。①
在莫夫谢斯笔下,哈亚克是亚美尼亚人的民族英雄,亚美尼亚人就是以他的后裔“哈亚”命名的,现代亚美尼亚的自称“哈亚斯坦”就是“哈亚”加上波斯语后缀“斯坦”构成的。然而“哈亚克”和“哈亚”的相似性并不能真正构成历史证据,况且在莫夫谢斯之前,未发现这样的实证材料。亚美尼亚学者埃萨特·乌拉斯引用一位亚美尼亚牧师的说法,贝尔死后被其子孙视为神崇拜,几个世纪后,一些人以“俄里翁(Orion)及他的盾牌”的名义创造了黄道十二宫,因哈亚克杀死了贝尔的缘故,亚美尼亚语《圣经》译者将俄里翁译成了“哈亚克”。②在希腊神话中,俄里翁是一位英雄、射手和技艺高超的猎人。假如这位亚美尼亚牧师的说法是正确的,他的描述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亚美尼亚人将杀死贝尔的英雄称为“哈亚克”,并将其祖先称为“哈亚”的原因。但是,任何民族的神话起源论都是非常复杂的,亚美尼亚人在将《圣经》翻译成亚美尼亚语时(圣梅斯罗布于397年开始组织致力于《圣经》的翻译),在亚美尼亚民族中肯定已经有他们民族起源的神话故事,一个翻译的笔误导致一个民族对他们起源理论的共同认可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笔者不敢苟同埃萨特·乌拉斯的观点。
 
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神话与两河流域《吉尔伽美什史诗》有很大的相似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神话和圣经的结合体,后者反映了任何一个虔诚的欧洲中世纪人的世界观:无论什么是真实的,都必须在《圣经》中找到某种解释。这种世界观很可能也存在于中世纪亚美尼亚人头脑中:思考本民族的起源及命运。同时,这个传说也将亚美尼亚人置于圣经文化中的突出地位。毕竟,诺亚是“第二个亚当”,他的子孙被上帝选中,蒙上帝神佑才得以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因此,亚美尼亚人与犹太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使命,那就是与邪恶的巴比伦人作战,并按照上帝的律法生活。很显然,这种世界观与他们的外部生活环境密切相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爆发的周期性洪水一定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外部势力(特别是亚述)对该地区的多次入侵肯定也根植于亚美尼亚人的民间传说中。因此,莫夫谢斯在没有考古證据和其他历史资料记录的情况下,利用民间传说来构建亚美尼亚历史,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也许不是为了准确记录历史,而是为了突出亚美尼亚人在基督教历史上的突出地位,况且当时亚美尼亚人也的确是全心全意信奉基督教的。因此,亚美尼亚人将他们的民族起源与《圣经》结合起来,很可能是他们民族起源神化传说产生的来源,但绝不是同埃萨特·乌拉斯所声称的笔者的误译。
 
尽管如此,莫夫谢斯声称,关于亚美尼亚的历史文献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都存在外国档案馆里,他还为此指摘亚美尼亚国王不像希腊人和波斯人那样保存档案。关于亚美尼亚的这个档案就是一个叫马尔·伊巴斯·卡蒂纳(Mar Ibas Katina)的亚述人所编撰的帕提亚档案的摘录。马尔·伊巴斯·卡蒂纳生活于约公元前149年。③莫夫谢斯说马尔·伊巴斯·卡蒂纳根据亚美尼亚国王阿尔塔希斯一世(Artashes I)的吩咐,进入尼尼微的档案馆调查亚美尼亚历史。在档案馆里,他发现了一份依亚历山大大帝的命令翻译成希腊语的世界各国历史的手稿,其亚美尼亚部分讲述了亚美尼亚民族的起源是从哈亚克王朝开始,阿尔塔希斯为了解自己国家过去的历史,便从中摘录了一部分刻在了他在梅茨平(Mezpin,今土耳其努赛宾城)宫殿的石柱上。④莫夫谢斯将这些材料作为他创作《亚美尼亚史》的史料来源之一。然而,无论亚美尼亚历史学家,还是其他学者都未发现有关马尔·伊巴斯·卡蒂纳的任何其他历史信息,因此有人推测莫夫谢斯编造了此人。⑤有鉴于此,亚美尼亚民族起源更加扑朔迷离。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到了近现代,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理论已经演变成一个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下对亚美尼亚历史故地的占有进行合法性辩护的话语之争。
 
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各种古代理论,模糊不清,未有统一意见。到了近现代,与亚美尼亚民族有利害冲突关系的民族主义者将这一问题复杂化,他们关注的焦点不再是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本来面目,而是努力证明他们和亚美尼亚民族一样,都是迁徙到这里并世代生活在这里,其目的是证明他们对亚美尼亚历史故地的占有具有合法性。而对于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来说,他们则从起源理论中为建立独立的亚美尼亚人的国家及对争议地区具有合法的领土所有权进行辩护。
 
19世纪80年代,在奥斯曼帝国走向衰落之际,西方民族主义观念的传入激起了奥斯曼帝国统治下亚美尼亚人民族意识的觉醒。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希望建立一个自由、独立和统一的亚美尼亚国家,并试图從本民族的起源理论中找到依据。19世纪,考古学家发现了乌拉尔图,这更助长了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的自豪感,他们认为亚美尼亚民族是铁器时代乌拉尔图的继承人,自古以来就生活在亚拉腊山地区,而土耳其人只有在11世纪塞尔柱征服安纳托利亚后,才出现在这片土地上。①亚美尼亚人对乌拉尔图和史前先祖的认同,成为亚美尼亚民族(特别是散居在外的亚美尼亚人)强有力的象征符号,为此他们对具有领土争议的地方的占有(如他们对格鲁吉亚飞地纳希切万的领土主张)进行合法性辩护。
 
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下的亚美尼亚高地自古就是亚美尼亚人家园的观点,在一些亚美尼亚学者中得到了理论支持。以萨尔达丹(Saldadjian)为代表的亚美尼亚民族主义学者认为,希罗多德等希腊学者的观点就像纯粹基于幻想或误解的传说一样,是凭空想象出来的。由于亚美尼亚地处偏远,因而希腊人对其了解匮乏,从而错解或混淆了亚美尼亚民族的起源,并导致了这样一种假设:“亚美尼亚人是一个或数个弗里吉亚移民族群的后裔;这种纯粹的传说、完全不加批判的观点,最初是由几位希腊伪历史学家提出来的,如今却在欧洲学者中找到了追随者。”②
 
很显然,萨尔达丹的观点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在希罗多德时代,希腊世界早已与西亚地区联系密切,更何况亚美尼亚高原地处欧亚大陆交汇点,因而萨尔达丹基于希腊人对亚美尼亚了解匮乏的观点不符合逻辑。另一位亚美尼亚学者朗格卢瓦认为,斯特拉波《地理学》中以塞萨利的亚美努斯命名了这个地区的故事是编造的,在此之前亚美尼亚这个名称早以“Eriemeno”的形式出现在古波斯语文本中。③亚美尼亚学者G. 阿里坎说:“根据我们国家的词汇,‘哈亚克是‘哈亚的缩写,哈亚是我们国家的名称。我们的国家与外国人用在我们人民身上的‘亚美尼亚一词毫无关系。”④
 
显然,坚持亚美尼亚人源于亚美尼亚高原的观点,想表达的是亚美尼亚人是亚美尼亚地区的代表,对亚美尼亚历史故地具有合法占有权。这无疑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当然,这与亚美尼亚复杂的历史背景有关。亚美尼亚民族在西亚地区是一个文化上“孤立”的族群,历史上曾经与土耳其、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等邻国爆发过激烈冲突,因而亚美尼亚人对民族起源本土说的强调,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亚美尼亚历史故地的占有具有合理的历史渊源的诉求。
 
与此相反,土耳其民族主义者认为,亚美尼亚人自古生活在亚美尼亚高原上的观点是荒谬的,所谓的亚美尼亚民族源于诺亚后裔的说法纯粹是神话,乌拉尔图人并非是亚美尼亚人,尽管亚美尼亚语言和文化的某些部分与南高加索人民的语言和文化有相似之处,但亚美尼亚人源于南高加索的理论仍有待证明。2005年,安卡拉战略研究中心出了一份研究报告《亚美尼亚人的主张与历史事实:问与答》,充分反映了这种观点,如在谈到亚美尼亚民族的起源时,报告如是说:“可以肯定的是,亚美尼亚人并非起源于安纳托利亚,也不像他们声称的那样在那里生活了三四千年。他们提出这些想法只是为了支持他们的主张,即土耳其人把他们赶出了他们居住了几千年的家园。”⑤
 
为满足现实主义的需要,民族主义学者对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解释,无疑带有强烈的主观意志,但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一些科学家试图借助语言学、基因学和人类遗传学等手段,揭开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秘密。
 
历史上的亚美尼亚人并不称自己为亚美尼亚人,“亚美尼亚”一词是邻国对它的称呼。亚美尼亚人一般自称为“哈亚”,意谓“高地”,称自己的国家为“哈亚斯坦”。亚美尼亚人的族长名“■(哈亚克)”,与“■(亚美尼亚)”发音并不完全相同,“■”是古亚美尼亚语“■”的主格复数形式。①有学者认为,亚美尼亚的语源不是哈亚克,而是“哈亚”。②尽管如此,哈亚克常与“哈亚”和亚美尼亚人的自指有关。阿尔缅·彼得赖恩认为,“哈亚克”一词源于印欧语“poti-”,是“主人、主、一家之主、丈夫”的意思。③另外,有资料表明,哈亚克源于乌拉尔图的“哈利德(Khaldi)神”。④也有学者推测,在赫梯帝国崩溃后,亚美尼亚人与原始伊朗人一道从咸海,或他们与弗里吉亚人一道从巴尔干地区来到了高加索和安纳托利亚一带;当亚美尼亚人来到赫梯人的土地上时,从“Hattian(哈梯人,注意不是赫梯人)”那里借用了“Hay”一词。⑤还有一些学者根据亚美尼亚语跟赫梯语中地名的相似性,认为亚美尼亚人实际上就是公元前6世纪居住在西里西亚和叙利亚北部的赫梯人,这些赫梯人从西里西亚迁徙到上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地区,在乌拉尔图人占领的阿拉斯河地区定居下来。⑥另外一些学者认为,亚美尼亚人是由哈亚、哈亚克和亚美部落组成“哈亚克-亚美(Haik-Armen)”部落联盟的后裔;哈亚与哈亚克部落是从南方迁到乌拉尔图的,亚美部落是从北方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来到安纳托利亚的。⑦根据这一理论,亚美尼亚是一个民族地名,而非单纯的一个地理名称。目前,很少有学者支持亚美尼亚人源于赫梯人或哈亚克-亚美部落联盟的说法。
 
从语言学方面来说,语言学家已经确定亚美尼亚语不是伊朗语族或闪族语系,而是印欧语系的一个独立分支。⑧一些语言学家认为,在印欧人到来之前,亚美尼亚人与胡里安人、加喜特人及其他民族都是土生土长的安纳托利亚人或高加索人,他们共同生活在亚美尼亚北部的哈亚萨(Hayasa)地区。印欧人到来后,亚美尼亚人吸收了一些印欧语词汇,这就解释了亚美尼亚语是印欧语系的一个独特分支的原因,也解释了“哈亚”和“哈亚斯坦”两个词的起源。⑨然而,也有一些学者基于一些语言学证据,认为印欧语可能起源于高加索地区,亚美尼亚人迫于赫梯和亚述帝国的压力,与邻近部落合并,吸收了一些閃米特语和卡特维利语词汇及传说。据此,托马斯·加姆克列利泽和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等学者提出了一个有争议的假设,认为印欧人的故乡在亚美尼亚高地。⑩美国语言学家埃里克·普拉特·汉普将现代亚美尼亚语与希腊语和古马其顿语(“希腊-马其顿语”)归入希腊-亚美尼亚语的印欧语系亚组,认为希腊-亚美尼亚语族群的故乡在黑海东北部海岸及其腹地,他们经高加索地区向东南迁徙,经过巴统之后,亚美尼亚人留下来,而前希腊人则继续沿黑海南岸向西迁移。亚美尼亚语和希腊语,共同起源的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
 
近年来,一些遗传学家企图通过研究发生在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之间欧亚人口的混血,来解释亚美尼亚人的起源。这一时期的特征是战车出现、近东文明崛起和人口大规模迁徙。由英国桑格研究所马克·哈伯和克里斯·泰勒-史密斯领导的遗传学家团队,选取了173名来自亚美尼亚和黎巴嫩的亚美尼亚人的遗传变异全基因组,并将其与来自世界各地78个人群的基因组进行比较,发现亚美尼亚人是古代人口的混合体,但亚美尼亚人与新石器时代的欧洲人的基因亲和力高于与现在近东地区的其他人种,亚美尼亚人血统的29%来自最能代表新石器时代欧洲人的祖先群体。①然而,公元前1200年左右东地中海青铜文明的突然崩溃,可能导致了亚美尼亚人与其他人种的隔离,因为遗传学家发现,自那以后亚美尼亚人口混血遗传信号突然终止,在亚美尼亚人的基因组中检测不到与其他民族明显融合的基因。②亚美尼亚文化的许多特点似乎印证了这种遗传学上的孤立:亚美尼亚人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字母表;亚美尼亚使徒教会是基督教的第一个分支,并在公元301年定为国教。研究人员还发现,大约500年前东亚美尼亚和西亚美尼亚之间出现了基因差异,③这一日期正好与16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和伊朗萨法维王朝将亚美尼亚瓜分相应。此时外在扩张中的奥斯罗帝国与萨法维王朝通过一系列的军事、外交活动,最终奥斯曼帝国得到了西亚美尼亚,伊朗得到了东亚美尼亚。
 
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学家在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发现了约公元200—300年间的干尸。遗传学家对这些遗骸的线粒体基因组分析,发现他们确实有欧洲血统,并与亚美尼亚人密切相关。④由此,希罗多德所说亚美尼亚是从弗里吉亚迁徙过来的观点,是有依据的。
 
尽管现代科学为揭示亚美尼亚民族起源问题起到了助推作用,但是这个问题背后还有复杂的政治和宗教文化背景。事实上,任何民族起源问题所面临的困难都是民族性质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国家可能通过分裂或殖民、文化互渗或融合而变成另一个国家,这一点已被古典作家含蓄地承认。希罗多德将亚美尼亚人描述为“弗里吉亚人殖民者”,意味着在希罗多德时代,人们普遍认为不同的种族源于一个单一的种族。然而,一个民族的形成,很少自始至终单线发展,血统保持不变。比如当我们谈到汉族时,最初的源头是华夏族,但随着与其他民族的融合而获得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汉族。所有这些过程都可以用人种起源一词来概括。在古代,种族的形成往往源于一个过去的神话故事,而神话故事中他们或他们的始祖几乎全是神圣或半神圣的。这种现象不只见于莫夫谢斯的《亚美尼亚史》,也普遍见于其他民族构建的民族起源史。
 
在现代民族主义历史构建中,将自己的族群尽可能与一个古老的源头联系起来,已经取代了民族起源的神话成因,其途径往往不是从传说入手,而是通过考古或文献学,就如亚美尼亚人声称源于乌拉尔图人,印度民族主义者声称其宗教源于印度河文明一样。但是,民族主义者又往往为培育民族神话和民族神秘主义而歪曲这些考古成果和古代历史。因此,与亚美尼亚有利害冲突关系的民族主义史学家,对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理论的解释多是以自己的意志来构建“实用”的历史。1967年,苏联学者S. A. 萨达里安的《亚美尼亚的原始社会》⑤假定了亚美尼亚高原上有一个独立的亚美尼亚种族,早期亚美尼亚人是乌拉尔图文化的真正继承者。很显然他将亚美尼亚与乌拉尔图等同起来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综上所述,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理论在南高加索地域冲突的背景下,已演变成了一个即有领土具有合法占有权的话语之争。也许有一天,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及语言学和考古学的深入研究,能揭开亚美尼亚民族起源的神秘面纱。
 
来源:《历史教学》2019年第05期
叙拉古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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