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上天是至高无上的。宋代的祀典中,昊天上帝与五方帝都属于“天帝”,被列入上祀。
昊天上帝也称“昊天”或“上帝”,是“天神之尊贵者”,主宰着天地宇宙,古籍中往往将其等同于“天”。此外又有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等五方帝,代表着“五行精气”,并主管四时变易。宋太祖干德年间(963—968),朝廷采纳了太常博士聂崇义的建言:“皇帝以火德上承正统,请奉赤帝爲感生帝。每岁正月,别坛而祭,以符火德。”因而作爲宋王朝感生帝的赤帝,地位又有别于其他四帝。各级神祇还有不同的配享,昊天上帝就以太祖爲配,后亦以太宗、真宗迭配。
根据“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的观念,皇帝是“天之子”。天子要表现对上天的尊崇,莫过于举行隆重的祭天之礼,祭天是皇权及政权合法化的标志。《宋史·礼志》记载:“宋之祀天者凡四:孟春祈谷,孟夏大雩,皆于圜丘或别立坛;季秋大飨明堂;惟冬至之郊,则三岁一举,合祭天地焉。”其中,爲隆重的就是三年一次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在南郊或明堂举行的祭天典礼了。周密的《武林旧事》详尽地记载了南宋时祭天典礼的繁复和盛况。
在冬至日举行的祭天大典,一般在当年元日就下诏准备了。首先,修内司要将郊坛修饰一新,并搭建数百间“青城斋殿”,“悉覆以苇席,护以青布”,以供祭天时戒斋之用。同时,差官兵在太庙至郊坛南门、城门至皇宫正门间修筑长达九里三百二十步的御路,“皆以潮沙填筑,其平如席,以便五辂之往来”。爲保证皇帝的安全,还要“以车五乘,压之以铁,多至万斤,与辂轻重适等,以观疾徐倾侧之势”,并进行“闪试”,以测试车辆在遭遇突发情况时的情状。祭典前一个月,要对各个重要环节“次第按试习仪”,演练活动排得满满当当,“殆无虚日”。祭典前十日,所有的执事及陪祀官员和宗室成员要分别到尚书省和太庙“受誓戒”,以免举行大礼时出错。祭典前夜,卤簿、仪仗、军兵于御路两旁分列,点上火盆、大烛,使太庙至郊坛之间“辉映如昼”。宰执亲王、贵家巨室等皆不远千里,不惮重费,数月之前就预定好位置,观看这三年一次的盛况美景。于是,二十里间,“列幕栉比”,不仅珠翠锦綉绚烂,虽寸地不容闲。还引来“歌舞游遨,工艺百物,辐辏争售,通宵骈阗”。祭典当天,皇帝乘玉辂,从以金、象、革、木四辂,以驯象前导,千官百司,法驾仪仗,锦綉杂沓,“声容文物,不可尽述”。南宋的郊坛规模虽比不上北宋后期,但也够壮观的,天盘至地高三丈二尺四寸,通七十二级,分四层。上广七丈,共十二阶,分三十六龛。午阶阔一丈,供天子升降,其余各阔五尺。皇帝登祭坛时,“天步所临,皆借以黄罗,谓之‘黄道’”。还专门有人手持大金盒,将其中的冰片、龙脑“迎前撒之”。皇帝先后祭拜昊天位、皇地祇、祖宗位,然后进行奠玉,祭酒,读册,亚、终献,赐胙,送神,望燎等繁复的程序,祭典纔算告一段落。第二天黎明,皇帝又登上大安辇,举行“登门肆赦”,赦免犯人以表示上天恩泽。届时也是“教坊排立,奏念致语口号”;“诸军队伍亦次第鼓吹振作。千乘万骑如云奔潮涌,四方万姓如鳞次蚁聚”,声势亦不亚于祭祀日。每次祭典都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从太庙到青城排列的仪仗就有六千八百八十九人。皇帝所乘的玉辂爲青饰,下有各类祗应人三百二十一人。其他四辂,分别以黄、红、浅色、黑色装饰,辂下各有一百五十六人,其冠服顔色并依辂色,十分醒目齐整。此外还有六军仪仗官兵二千二百三十二人,鼓吹五百八十三人,导驾乐人三百三十人等。周密因此而感慨赋诗曰:“万骑云从簇锦围,内官排立马如飞。九重阊阖开清晓,太母登楼望驾归。”
如此排场,花费极爲可观。宋太宗至道末年(997),朝廷年总收入是“缗钱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但“三岁一亲祀郊丘,计缗钱常五百余万”,花费约占全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二,以至于不得不“大半以金银、绫绮、絁紬平其直给之”。真宗景德年间(1004—1007),郊祀费用增至七百余万,再加上泰山封禅、汾阴祀后土所花费的八百余万,使朝廷财政不堪重负。即便是以节俭著称,“屡命官裁节”的宋仁宗,于明堂祭天的费用也达到一千二百余万,以至于“转运使复于常赋外进羡钱以助南郊”。据统计,有宋一朝,共举行南郊大礼五十七次,明堂大礼四十八次,所费钱财可想而知。隆重、奢华的祭天大典足以显现朝廷对天的崇敬,衹是这一目标的达成是以劳民伤财爲代价的。
祭天大典基本上三年一次,且是皇帝作爲“天之子”的专利,普通民衆若想举行稍具规模的祭天行爲就要受到官府的干预了。越州(今浙江绍兴)的民衆好敬神,每年春天都自发集资敛物,请来僧道,汇集士女,举行隆重的祭天礼。仁宗时,张友直爲知州,认爲此举违制,就果断下令禁絶,所敛财物全部归公,“建学以延诸生”。既然不能举办典礼式的祭天,那麽平日里不同阶层的宋人又是如何表达对上天的敬意呢?
宋代有挂天灯、烧天香的习俗,上至皇宫,下至民间,都认可这一做法。端明殿学士林希的《蘜堂野史》关于宫内烧天香有这样一段描写:
禁中帝及两宫,各有尼道并女冠各七人,选于诸寺观年三十以上能法事者充,随本殿内人居处。每早轮一尼一道,导上于佛阁前赞念,导上烧香佛道者各两拜,又导下殿烧天香四拜,又导至殿门后殿出视朝,方退。
这些养在皇帝和皇太后宫内的尼及女冠,其主要任务就是每天早晨轮流引导皇帝在佛阁前赞念,然后又向佛、道神灵上香礼拜,再引导皇帝烧天香祭拜天帝,随后把皇上引至殿门,恭送皇帝上朝。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两点:其一,皇宫内也保持了多神崇拜,天子在佛阁前既拜佛,也拜道,还拜属于原始信仰范畴的天帝;其二,皇帝向天帝的礼拜次数要成倍于对佛、道神灵的礼拜,这或许可以证明,在“天之子”的心目中,天帝的地位是要高于佛、道之神灵的。
此外,每年的元旦清晨,景阳钟声响起,皇帝就要“精虔炷天香,爲苍生祈百谷于上穹”,这是以烧天香的方式向天帝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
官僚士大夫阶层也有烧天香的做法,笔记中比较典型的史料是叶梦得《石林燕语》所记赵抃的故事:
赵清献公每夜常烧天香,必擎炉默告,若有所秘祝者然。客有疑而问公,公曰:“无他,吾自少昼日所爲,夜必裒敛,奏知上帝。”已而复曰:“苍苍渺冥,吾一夫区区之诚,安知必能尽达?姑亦自防检,使不可奏者如有所畏,不敢爲耳。”
赵抃是景祐年间(1034—1038)进士,神宗时官至参知政事。其爲政善因俗施设,猛宽相济,爲世所称道。曾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势,时称“铁面御史”。其爲人长厚清修,乐善好施,平生不治赀业,不畜声伎。入蜀爲官时,仅以一琴一鹤自随,是爲官清廉的典范,被誉爲“世人标表”。赵抃身居高位却能自律如此,与其内心对天帝之敬畏之心有关。他认爲,自己每天烧天香,把一天的所作所爲向天帝汇报,天帝未必能够知道,不过以此作爲警示自己的手段:凡是不敢告诉天帝的事情,就决不能做。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对天帝的尊崇和敬畏是赵抃爲官立身的重要精神支柱,烧天香,衹是这种虔诚心理的表现形式而已。
平民百姓挂天灯、烧天香的行爲很普遍,南宋咸淳年间(1265—1274),黄震在知抚州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这一景象。他在《咸淳八年正旦晓谕敬天说》一文中说:“每五鼓行轿,率见街市挂天灯、供天香,辄爲欣喜。”黄震之所以对百姓的这一举动感到欣喜,是因爲他认爲:“盖人知敬天,何事不善?此本州风俗好处。”可见,“敬天”是黄震爲关注的民风之一,而挂天灯、烧天香,不过是敬天具体的表现形式。第二年,黄震撰《咸淳九年正旦再谕敬天说》,再一次表示对这一习俗的“不胜赞喜”,并且认爲:“近来风俗尤好,词讼顿稀,年谷丰登,疾病不作,此皆吾民敬天之效,可贺可贺。”他指出:“天灯荧煌,天香纷郁,神明在上,此心肃然,邪念尽消,耳目聪明,四肢百骸亦皆轻爽,此时此心直与天一,岂不乐哉?”所以,他希望百姓“而今而后自正月初一日至一年三百六十日,自天灯、天香至事父母、友兄弟、处宗族、接邻里、应干交财买卖诸事,百爲此心,常新此心,常正此心,常敬天明明。上天随处照临,则吾民自作多福,长享太平,其乐亦无穷矣。”
值得重视的是,黄震的“敬天说”超出了一般人对上天的认识。他认爲上天有四。其一,日月星辰风雷雨露皆是天。因爲那是“长我、育我、又生五谷蔬果以活我性命,若使有一欠阙,我便无以爲生”。所以真正的敬天,是“于此无一不敬”,至于那些“拜祭塔庙、迎引社会、枉费财物”的行爲,衹不过是“信邪造罪,即非敬天”。其二,朝廷是天。黄震认爲本朝天子是尧舜以来爲仁慈的君主,“凡前代严刑重敛游幸土木调遣征行干戈争战扰民之事一毫无之”。且朝廷的一系列措施皆是替天行道,“如立条法是禁奸戢暴使我归善,如取官赋是养军卫边使我安乐”。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是黎民百姓的幸事,所以百姓应该“知惭知愧依公服理,以上体朝廷,使天下长长如此太平,方爲敬天。若自逞雄豪,不有官法,皆非敬天”。其三,父母是天。因爲“天生万民,生生不息,故父母之气便是天之气。父母生我,父母便是天”。其他如兄弟宗族内外姻眷等亲戚关系,都是由此一气发展而来。所以,对父母亲人要“备尽恩爱,方爲敬天。若爲财物所昏,爲血气所使,一有违忤,皆非敬天”。其四,自身亦是天。黄震认爲,人是靠“天之清气”得以生存的,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因而人之所能皆“非我自能之也,皆天也”。而人心又是人身之主宰,所以,“我举一念,人虽未知,此心先知,即是天知。人必先使此心端正,方爲敬天。若起念害物,或欺心瞒人,皆非敬天”。黄震的“敬天说”融合了传统的对“天”的崇敬以及儒家竭力提倡的忠孝观念,对百姓的思想及行爲作了实实在在的教化要求,把虚无缥缈的天帝崇拜转化爲遵纪守法、敬老爱幼、无私坦荡的爲人准则,如此敬天,限度地满足了统治者维持社会稳定的要求,因而黄震要反复呼吁:因敬天之心,推广敬天之实,风俗日美,长享太平,不胜幸甚!
选自《笔记语境下的宋代信仰风俗》
叙拉古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