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论物体》第七章第一节的“世界毁灭”命题,是《利维坦》形而上学的伊壁鸠鲁线索,支配着整本书的论证。霍布斯继承并改造伊壁鸠鲁线索,接受了无限宇宙的设定,以“世界毁灭”为前提重启旧世界,建构“利维坦”为新世界立法。霍布斯的感觉理论源自于对伊壁鸠鲁主义的继承,伊壁鸠鲁在写给希罗多德的信中就认为感觉才是真理的标准,通过将感觉以及感觉序列所组成的想象进行排列组合以及叠加,根据强有力的个人意志而创造新世界。世界藉由语言的组合来表达感觉和想象记忆原因与结果的序列,在新世界中的激情定义是对人性、世界和宇宙的贬低,巨大的虚空引导着被贬低的激情在无止尽地运动,人们追问由因到果的未来知识,这种追问必须在某一时刻被强制中止,不然利维坦的构建就成为了幻影。推理是对于滥用语言的克服,最终获得的是关于知识分类的新认知:在世界毁灭的前提下,古典哲学中探索原因的知识被贬低,新宇宙中探索未来结果的新知识被肯定。
霍布斯作为现代世界兴起的奠基性思想家,其著有《利维坦》闻名于世,然而随着现代世界的不断演进,《利维坦》的思想线索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当前的《利维坦》研究多注重发挥其政治哲学的意涵,仅仅将“利维坦”这一人造物扁平化地理解为世俗政治体制的模型,从而忽略了霍布斯所创造的利维坦是一种高度神圣的政治体制,是在自然状态中的唯一存在物。利维坦作为“十字架事件”的现代变体而承担了所有的罪恶和痛苦,废止了在古典世界中以道德作为驱动的主奴循环理论,所有人都被利维坦拯救出来,都被解除武装,走出自然状态,成为了平等均质的公民个体。《利维坦》的政治哲学并非无源之水,其神学——形而上学的思想线索支配着整个《利维坦》的推理论证,然而却长期以来被忽视,正如有论者所言:“霍布斯的神学——政治思考需要特别仔细的对待,他极富原创性的激进论证需要耐心的恢复,否则,他的‘利维坦’——那个必死的上帝、世界的创造主、灵知传统的大敌——注定沦落到被肤浅者吹捧、被无知者污蔑、被旁观者忽略的不幸境地。”(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9月,第56页。)《利维坦》思想中的无限宇宙、世界毁灭的“伊壁鸠鲁线索”不难辨认,其中更蕴含了希伯来传统中的灵知线索,是现代政治哲学著作中的超级“负典”。“霍布斯的政治学推理的确展现出了一副彻底的自然主义面貌。然而,这并不是霍布斯的全部故事。在我看来,霍布斯的学说拥有深刻的灵知维度,一种高强度的政治神学维度,具体而言霍布斯是一个隐秘的马西昂主义者。里拉对霍布斯的这一维度似乎没有感知,施特劳斯似乎同样也没有,或者有深刻的感知,但他对之保持了缄默。”(林国华,同上,第101页。)在施特劳斯的笔下,霍布斯的思想被重新归置于古典以来的人文主义的脉络之中,仿佛《利维坦》并不存在“神学——形而上学”的维度,这或许是这位伟大哲人为现世立法的苦心孤诣之举,但并不符合《利维坦》的真相。
伊壁鸠鲁主义诞生于古典世界即将崩塌的瘟疫期,拒斥“希腊正典”的种种旧道德,反而注目于虚空、偶然性和原子论,在理解了宇宙是无限存在之后,又强有力地证明了世界的毁灭曾经发生过,未来也必将再次发生。作为既在宇宙中心又在宇宙边缘的个体,从这个非永恒的世界撤离,回归宁静的灵魂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伊壁鸠鲁主义的这种“负典”特性后来与希伯来传统的灵知线索逐渐合流,特别是在近代“哥白尼天文革命”打破了旧宇宙论的封闭天球之后,伊壁鸠鲁线索的无限宇宙论已经被现代科学所证实,于是形成了现代政治——道德的新理解,这也就是《利维坦》诞生的时代背景。关于这一时代气息的古今转化,与霍布斯同时代的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有过非常明确的表述:“当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阴浸没在以前的和以后的永恒之中,我所填塞的——并且甚至于是我所能看得见的——狭小的空间沉没在既为我所不认识而且也并不认识我的无限广阔的空间之中;我就极为恐惧而又惊异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在此时而不是在彼时。是谁把我放置在其中的呢?是谁的命令和行动才给我指定了此时此地的呢?”(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思想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1月,第101页。)随着旧宇宙秩序的破裂,一切命定式的旧道德也悄然消失,所有个体都被抛入无限空间之中,“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帕斯卡尔,《思想录》,同上,第101页。)这种恐惧源于理性秩序的崩塌,人们怀疑自己、怀疑理性的能力,世界的陌生化使得世界本身难以被认知。伊壁鸠鲁线索贯穿整个古典世界的末期和近代世界兴起的早期,其“世界毁灭”的理论不仅支配着人们对于世界本质的理解,而且也成为了霍布斯构建《利维坦》的理论前提。
一、“世界毁灭”的命题
《利维坦》的前九章论述形而上学,是其政治哲学的理论根基,然而却常常为研究者们所忽视,这一方面是因为世人常以政治哲学作为霍布斯哲学的全部内容;另外更为关键的方面是因为《利维坦》的形而上学并没有完全展开,只有将霍布斯的形而上学专著《论物体》与伊壁鸠鲁线索进行对照,才能真正理解《利维坦》形而上学的实质。在《论物体》的前言中对此有明确的表述:“有学养的读者,请你们不要以为哲学(我现在就将其原理有序地铺陈出来)是制作哲人石的,也不要以为哲学是可以在形而上学法典里随手拈来的东西,而是要认识到:哲学是人的自然理性在受造物中繁忙地上下飞翔的活动中,所获得的有关受造物的秩序、原因和结果的一份真实的报告。因此,哲学作为世界和你自己心灵的产儿,存在于你自身之中。”(托马斯·霍布斯著,《论物体》,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1月,第10页。)霍布斯认为哲学是依靠人的自然理性对受造物的认知,是对造物主存在的肯定,自然理性的运用有其伊壁鸠鲁线索的理论前提——“世界毁灭”。霍布斯在《论物体》第七章的第一节,就明确提出这一假定:“在教导自然哲学时,没有什么比从缺乏开始更为合适的了,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证明过了。从缺乏开始,也就是从设想世界成为虚无开始。但如果假定所有的事物都这样湮灭……”(托马斯·霍布斯著,《论物体》,同上,第109页。)这里的“缺乏”、“虚无”和“湮灭”都源自于霍布斯对于伊壁鸠鲁主义的继承,“世界毁灭”之所以能够作为《利维坦》形而上学的前提,就是在于伊壁鸠鲁主义所描绘的无限宇宙,在近代天文学革命中已经被证实,古老自然之门的横木已经被劈开,旧宇宙的“世界之墙”业已轰然倒塌,新宇宙的无限性、偶然性、多重性完全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霍布斯继承并改造伊壁鸠鲁线索,接受了无限宇宙的假定,以“世界毁灭”为前提重启旧世界,建构“利维坦”为新世界立法。伊壁鸠鲁给希罗多德的长信中就提到:“宇宙是无限的。因为有限事物必有边界,而边界只能通过与他物作比较才能知道(可是宇宙却无法通过与他物作比较而知道其边界)。它没有边界,因此也没有界限;又由于它没有界限,所以必然是无限的,没有界限的。”(第欧根尼·拉尔修 著,《名哲言行录 下》,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650页。)在伊壁鸠鲁看来,宇宙至大无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宇宙相比较,没有比较故而宇宙也就是没有界限的。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也阐释了同样的观点:“我们必须承认整个宇宙之外再没有别物存在,所以它没有什么外边,因此它也就没有终点。不管你把自己放在哪个地方,在宇宙的任何地区都没有关系,一个人不论站在任何地方,在他周围总会有那无限的宇宙向各方面伸展。”(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6月,第52页。)《物性论》是伊壁鸠鲁主义的重要文本,在这里同样是通过逻辑的演绎来论证宇宙的无限性,可是逻辑上的真理并不等于事实上的真理,直到近代天文学的革命才证实了宇宙的无限性,霍布斯正是在一个无限的新宇宙图景下开始自己的思想事业的,他在《利维坦》的献辞中说:“我还知道,地球周日运动的假设即是先人的发明;但是它以及与之同时出现的天文学,即天体物理学这两者,都为后来的哲学家以语词陷阱所窒息。因此,我认为天文学,除天文观察外,发端于尼古拉·哥白尼,而不会比这更为久远。哥白尼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复兴了毕达哥拉斯、阿里斯塔克斯与菲洛劳斯的意见。”(托马斯·霍布斯著,《论物体》,同前,第4-5页。)哥白尼的日心说破除了旧宇宙中地球的中心地位,这就如同破除掉了与之相应的整个古典世界的政治——道德秩序,使得古典世界中引以为傲的“存在巨链”断裂,个人再也不是因果链条上的卑微结果,在既是中心又是边缘的视域下,个人成为了因果链条上作为至高存在的原因。
伊壁鸠鲁主义所否定的自然理性主义及其必然性,为偶然性进入古典世界打开了通道,存在的巨链因此而垮塌,世界再也不是某种高贵的心灵依靠理性的自觉而造成的,而是由原子的偶然运动形成的。伊壁鸠鲁主义认为除原子和虚空外无物自存,“独立存在的全部自然是由两种东西所构成:因为存在着物体和虚空,而物体是在虚空里面,以不同的方向在其中运动。”(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同前,第22-23页。)组成物体最根本的微粒就是原子,只有原子是坚实而永恒的,物体会因原子的偶然性地排列组合而生灭。原子之间是以相互驱迫得方式在虚空中运动,通过相互之间的冲撞打击,“它们终于达到了那些伟大的排列方式,这个事物世界就以这些方式建立起来。”(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同前,第55-56页。)世界与宇宙不同,世界仅仅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的无限不等于世界的无限,伊壁鸠鲁认为:“宇宙包括星体、地球以及其他一切可见的物体。世界不过是其中非常有限的一部分。它有一个或运动、或静止、或圆、或三角、或其他任何形状的表层,并以此为界限从无限中脱离出来。”(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言行录 下》,同前,第673页。)有限的世界不是永恒的,是不免于死的。世界及其人们所常见的事物,都是通过外表上相似的有限复合物组成的,这些复合物虽然是有限的,但他们却又是从永恒的原子中产生的。“因所有这些,无论大小,都是从原子的特殊凝聚体中分离出来的,它们又都再次分解,有的快些,有的慢些。有些通过这一系列原因,有些通过另一系列原因的作用(他也明确说过,世界是可以毁灭的,因为它们的部分在变化。)”(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言行录 下》,同前,第667页。)宇宙是无限的,是诸多永恒的原子所组成的,我们有限的个体是无法认知无限宇宙的真相。世界是可以毁灭,它是由诸多必死的元素组成的,正是这些元素的生、灭才导致了不同世界的兴起和毁灭。
《物性论》关于“世界毁灭”的第一层论证:古典哲学所认为的组成世界的土、气、水、火都不是永恒的,都是在流变之中。土地是万物的母亲也是万物的坟墓,它会以尘埃的形式消亡;水会被凤吹走,会被太阳晒干;气随时都在发生变化,随着物体的流出而消逝,随着物体的出现而新生;火也不是永恒的,它会随着太阳的出现而产生,随着太阳的消失而消失。所以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当我们看见世界的伟大的肢体和部分都被消耗又再生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也是在太古的时候,一度诞生出来的,而将来也必在一定的时候遭到毁灭。”(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同前,第275页。)关于“世界毁灭”的第二层论证,“事实上,我想,是因为世界还年青,我们这个世界乃是新近的产物。” (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同前,1981年6月,第281页。)既然现在这个世界尚且年轻,所以这也证明了世界曾经毁灭过。关于“世界毁灭”的第三层论证,现在这个世界没有如虚空一般无限,如原子一样坚硬,如宇宙一样至大无外,它不符合任何不朽性所应具的条件,所以世界必然毁灭。关于“世界毁灭”的第四层论证,组成世界的诸种原素之间会爆发战争,“既然世界那些最有力的成员,在一种完全不是神圣的战争中激动着,进行着如此凶残的互相厮杀,难道你看不出它们的长期战争也许会有终于停止之日?”(卢克莱修著、方书春译,《物性论》,同前,第284页。)无休止的战争会使得元素相互消灭,从而使世界毁灭。伊壁鸠鲁主义所主张的“世界毁灭论”,基于两个世界、甚至多重世界的存在。这种二元论甚至多元论将会导致中介的取消,这个世界不仅会归于终结、归于虚无,而且这个世界的秩序将会没有任何依靠。霍布斯接受了伊壁鸠鲁“世界毁灭”的思想线索,用“自然状态”来描绘新宇宙之下的新世界,人们在新世界中都是“终极裁判者”,都可以将个人的意志施加于世界,由此世界不可避免地陷入无序的战争状态之中。为了克服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状态,霍布斯以“世界毁灭”论为前提,利用圣经的创世思路来开启《利维坦》的创世活动。
二、感觉理论与创世活动
在伊比鸠鲁线索中世界再也不是永恒存在的,对于个人来说它曾经毁灭并且必将毁灭归于虚无,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只不过是暂居而已。为了构筑一种暂居的世界秩序,人必须强调自己的创世意志,成为创世的“第一因”。与《圣经》采取一些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的神圣的质料进行创世不同,霍布斯利用人的感觉,一种光学的幻象去创世,这种幻象会消失、退化和熄灭,所以霍布斯所建构的暂居国家——利维坦最终也必将死亡。《利维坦》开篇就是对感觉及其运动的讨论,将国家的建构奠基于最为底层的身体与物质之中,而非古典世界所谓的灵魂美德式的哲学力量。在这里霍布斯对于古典哲学有着极为深刻地批判,他认为将秩序奠定于最高贵的视觉之上非常不可靠,作为光学幻术的最高理念具有欺骗性,并不能保证政治秩序的稳定,所以他要把秩序奠定在对于个人身体最为低贱的感觉之上。
所有物体对于个体而言都是现象,不同于古典哲学会将现象认为是某种理念的映射,霍布斯继承了伊壁鸠鲁主义的观点,认为“所有这些现象的根源都是我们所谓的感觉;(因为人类心里的概念没有一种不是首先全部或部分地对感觉器官发生作用时产生的。)其余部分则都是从这根源中派生出来的。”(托马斯·霍布斯著,黎思复、黎廷弼 译,杨昌裕校,《利维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6月,第4页。)霍布斯认为感觉的形成是由于物自体对感觉器官施加压力,这种压力是借由神经系统传递给大脑的一种幻象,所以感觉并不能真正把握物自体,它只不过是一种产生的假象。“感觉都只是原始的幻象;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它们是由压力造成的,也就是由外界物体对我们的眼、耳以及其他专属于这方面的器官发生的运动所造成的。”(托马斯·霍布斯著,《利维坦》,同上,第5页。)在这些感觉器官中,霍布斯认为越间接越不可靠,越直接越可靠,将感觉压低到与身体性、物质性直接相关的地步,批判一切滋生在间接感觉中的中间物,将他们全部排除在利维坦之外。
霍布斯的感觉理论源自于对伊壁鸠鲁主义的继承,伊壁鸠鲁在写给希罗多德的信中就认为感觉才是真理的标准,“万物是由许多物体和虚空组成的,因为物体的存在是感觉自身通过一切经验而证实的。如果理性试图从已知推出未知,它必须依靠感觉。”(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言行录 下》,同前,第649页。)感觉是非理性的,感觉的真实性保证了理性的真实性,一切理性的推理最初都是从感觉中得出来的。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既然至此为止他在事物中间还未看见过任何真的东西?你将发现:是感觉最先创造出了真理的概念,感觉也是不可反驳的。”(卢克莱修,《物性论》,同前,第215页。)正是因为感觉是真理的来源,所以在霍布斯所建构的利维坦中非常蔑视历史,历史不再是古典世界中人们寻求真理的来源。“这种渐次消失的感觉,当所指的是事物本身时,那我们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一样,称之为想象。”(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8页。)单个感觉并不能直接组成这个世界,由感觉序列所组成的想象,是一种趋于衰退的感觉,通过将这二者进行排列组合以及叠加,才能最终垒起新世界的大厦。
作为霍布斯创世材料的感觉和想象都是幻象、假象,其实这就已经昭示了利维坦最终必将死亡的结局命运,并且再一次提示世人《利维坦》形而上学的前提就是世界是暂时的,世界是会毁灭的。“如果我们回想到某件在假定世界毁灭之前在世界上存在过的事物……空间是那样一种影像,在那种影像里面,我们不考虑别的偶性,只考虑它在我们之外的呈现。”(托马斯·霍布斯,《论物体》,同前,第110-111页。)在霍布斯看来,作为我们认知世界的空间维度并不存在,它不过是一种影像在我们身体之外呈现而已。“时间的完全定义是这样的:时间是运动中的先与后的影像。”(托马斯·霍布斯,《论物体》,同前,第113页。)时间被古典世界认为是世界永恒的重要标识,可是在霍布斯看来时间也不过是一帧一帧的幻灯片,实际上永恒的时间并不存在。这个世界都是虚幻的,全都是一层一层的幻象。霍布斯的感觉理论是对伊壁鸠鲁线索的继承,所谓的影像是原子偶然构成某种物体的形状,“它们与坚固物体状况相同,但在细微程度上却远远超过我们所看见的物体。并不是不可能在环绕对象的东西中形成这样的联合体,也不是不可能产生适应于表达事物表面的空洞和细薄的材料;也不是不可能有一些流射保持着自己以前在坚固物体中原有的位置和秩序。我们称这些形状为‘影像’。”(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 下》,同前,第652页。)正是这些流变的影像组成了这个世界,它们是与外在事物相同颜色、相同形状,同时因其内部的原子振动而引起急速运动,随机地撞击着感觉器官,在人们的心灵中形成世界图景。
“世界毁灭”假设的根本意图在于说明个人无法理解物自体,只能以唯意志主义者活在独断的教条中,世界必须根据个人意志而创造,由此霍布斯提出了他对于人的新定义。“定向思维系列有两种。一种是当我们探寻某种想象的结果的原因或其产生方式时所形成的系列,这是人类和兽类所共有的。另一种是当我们想象任何事物时,探寻其可能产生的一切结果而产生的系列。”(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14页。)亚里士多德认为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是在给定秩序中的理性存在,接受命定和必然性,远离偶然性的异端邪说。然而霍布斯却认为在探寻原因的正典秩序中,人和动物都是活在给定因果序列中的卑微者,现如今另一种对于人的理解是将人看作是产生结果的原因,挑战和对抗已知的这个世界,成为新世界的创造者。所有人注定要在新的世界里保全卑微的生命,只能通过利维坦式的难民政治,将个人的权利交托给这个人造物,生活在极度扁平化的永久和平之中。
三、语言、理性与被贬低的激情
感觉和想象作为霍布斯创世的材料,根据强有力的个人意志而创造新世界。世界藉由语言的组合来表达感觉和想象记忆原因与结果的序列,然而受造语言的滥用引发争议、异端和分离,由此形成了霍布斯所谓的“所有人针对所有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并且成为了创世的固有环节,为利维坦的构建提供了可能。在“利维坦”的被造中,古典时期高贵的激情被净化得无影无踪,最终沦为精神的幻影,新世界的激情定义是对人性、世界和宇宙的贬低,人们要放弃一切血气暂居在独断意志的利维坦之中。语言将感觉和想象通过创世主体的心理活动转化为口头表达的名词序列,将思维序列转化为语言活动的名词序列,这样可以帮助我们在任何时间都可以重新回忆起心中所想,“所以名词的第一个用处就是作为记忆的标记。另一个用处是:当许多人运用同一些语词时,他们可以通过这些语词之间的联系与顺序互相表达自已对每一件事物所想象或想到的是什么,同时也可以表示他们所想望、惧怕或具有其他激情的东西。在这种用处方面,语言被称为符号。”(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19页。)语言更加重要的作用就是以符号的方式将个体的想法记录下来,这种纪录不仅有通过思考所发现的任何现存或过去事物的原因,而且包括我们个人作为原因而产生的结果,这种结果就是建构利维坦所需要的学术知识。学术知识进一步可以通过语言向他人传递,也可以在商讨中更新作为结果的新知识。知识的共识消除了在自然状态中的个体相互伤害,语言让人们相互了解对方的意愿和目的,实现长期的和平共处。
语言改善了自然状态中个体的生存处境,但其滥用、误用却引发了世界的争议、异端和分离。在《利维坦》中提到了语言的四种滥用类型,第一种滥用是未能准确使用名词的意义,由此导致了自我欺骗。第二是种滥用是以隐喻的方式表达,由此导致了欺骗他人。第三种滥用是以错误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和想象,以非为是。第四种滥用是以语言来伤害他人,由此造成了争议,进而加剧了“每个人对每个人战争“的自然状态。语言的滥用也会造成世界的异端,“由于同一种事物可能因不同的偶性而进入计算,为了表示这种差异,其名词便有各种不同的偏离原意的解释和变异。这种名词的变异可以归为四大类。”(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24页。)第一类情况是物质有着不同的偶性,诸如有生命的、有知觉的、被移动的等等,但是它们却都用物质的名词来表示,由此就会导致使用语言时的异端理解。第二类情况是事物同时存在多种偶性,但是个体却因存在于它们本身的某种偶性而被认知,这样就会导致使用语言时的以偏概全。第三种情况是在理解事物偶性的时候,将个体的偶性掺入其中,这样就会导致使用语言时的失真。第四种情况是对于名词的误用,名词失去了语言所提供的意义来源,这样就会导致使用语言时的谬误。语言滥用所造成的异端是自然状态中的必然,这是因为所有的滥用、误用都是基于古典世界对于事物原因探寻的线索,如果将历史当作是未来的原因,那么对于历史不同的解释也就成为了必然,世界也必将在异端的争斗中存在。语言的滥用同样造成了世界的分离,“人们之中这种言辞最多的则是教哲学的人……因为他们进行推理时,没有一个是从所用的名词的定义或解释开始的。这种方法只有在几何学中才运用了,其结论也因此而成为无可争辩的。”(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0-31页。)霍布斯对于当时的大学有着非常深刻地批判,“这些都是用死背的方式从经院学派学来的,例如两位共体、体位转化、体位同化、永恒的现在以及其他经院哲学家的类似流行语都是。”(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2页。)经院哲学所教授的推理因未运用几何的思维,造成了语言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分离。首先,他们的推理不是从定义开始,而是直接将物体的名词赋予了偶性,或是将偶性的名词赋予了物体,混淆了语言的定义。其次,将物体的名词赋予名词或语言,偶性的名词赋予名词或语言,混淆了物体和偶性的差别。最后,它们以隐喻、比喻或其他修辞代替推理,将我们身外物体的偶性名词赋予我们本身的偶性。
语言滥用所产生的问题需要理性来克服,理性的获得需要通过进行思维的训练,从清晰名词的定义开始,恰当地使用诸多名词并将其连接起来组成断言,断言和断言之间通过三段论证而证实,最终将我们获得关于所属名词的结果认为是学识。“感觉和记忆只是关于事实的知识,这是木已成舟不可改变的东西。学识则是关于结果以及一个事实与另一个事实之间的依存关系的知识。通过学识,我们就可以根据目前所能做的事情,推知在自己愿意的时候怎样做其他的事情,或者怎样在其他的时候做类似的事情;因为当我们看到某一事物是怎样发生的、由于什么原因以及在什么方式之下产生的以后,当类似的原因处于我们能力范围以内时,我们就知道怎样使它产生类似的结果。”(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2-33页。)学识是一种推理能力不仅可以溯源名词准确的原始定义,并且从这些确定的定义开始,实现将普通名词所构成的序列相加减,从一种定义推论到另一种定义,从一个结论推论到另一种结论。“通过语词将自己所发现的结果变成被称为定理或准则的一般法则。换句话说,他不但能在数字方面推理或计算,而且还能在所有其他可以相加减的事物方面进行推理或计算。”(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0页。)理性推论最终会形成关于一般定理的认知,这种认知其实就是对于语言滥用的克服,由此语言就可以创造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被创世之后一切都变了,在古典世界中原本只存在生命运动,自然而然地在运行无需心灵的构想,诸如呼吸、消化和营养等过程。但是在新的世界里,还有一种按照自己意志支配的自觉运动,诸如说话、行走等过程,参与世界构建的感觉正是以这种方式运动着。“感觉是人类身体的器官和内在部分中的运动,是由我们所看到或听到的事物的作用引起的。幻象是这类运动在感觉之后所留下的痕迹。”(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5页。)幻象决定着有关“往哪里去”、“走哪条路”和“讲什么话”等想法,自觉运动最初内在开端的幻象叫做激情,这种激情不再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高贵的激情,反而成为了贬低人性、世界和宇宙的激情。对于人性的贬低体现在霍布斯将古典崇高的爱若斯,等同于人最原始的欲望,把上升的爱欲改造为下降的欲望,“人们所欲求的东西也称为他们所爱的东西,而嫌恶的东西则称为他们所憎的东西。因此,爱与欲望便是一回事,只是欲望指得始终是对象不存在时的情形,而爱则最常见的说法是指对象存在时的情形。”(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6页。)古典世界的崇高价值完全被贬低,人的生存价值被压低到欲望的层面,一切崇高都归于沉寂,唯有活着而已。“同样具有通过抵抗免除伤害的希望时就称为勇气;突然上来的勇气称为愤怒;常存的希望称为自信;常存的失望就是不自信。”(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39页。)勇气的定义完全被颠倒,以否定的方式来维持最低层面的自保,而古典意义上的勇气却又被霍布斯认为是愤怒。“蔑视名誉谓之厚颜。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谓之怜悯,这是想象类似的苦难可能降临在自已身上而引起的,因之便也称为共感用现代的话来说便是同情。”(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42页。)同情的对象也被完全颠倒,由原本对于他人的同情变为了对自己同情,霍布斯对于激情的理解完全是贬低的,被压到最低的层面,一切都是为了保证生存而发生的。
四、讨论的终结与知识的分类
在旧宇宙的世界里存在着永恒的讨论,一种由果到因的原因式探究,因为原因已经过去,所以对它的探求将会永远持续,人永远生活在某种天下主义的洞穴之中。“受求知欲控制的一切讨论,不论是达成了还是放弃了,最后都有一个终结。在讨论的环节之链中,不论是在哪儿中断,中断之时也有一个终结。”(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46页。)在构建利维坦的无限宇宙中,巨大的虚空引导着被贬低的激情在无止尽地运动,人们追问由因到果的未来知识,这种追问必须在某一时刻被强制中止,不然利维坦的构建就成为了幻影,人们将会永远生活在对于无限和暴力的恐惧之中。“如果这种讨论最初的基础不是定义,或者定义没有正确地连成三段论证时,其终结或结论便仍然是意见。”(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47页。)讨论虽然会有终结,但是想要让讨论的结果克服意见,需要反复去检查源初定义的准确性,这样才能让个体真正成为未来结果的原因。古典世界的永恒讨论只能培养一般所谓的智慧之德,所有关于历史的认知都是建立在某种立场的判断之上,以文学作品的方式讲述大家耳熟能详的大众故事,以文辞的修饰来充实辞藻,以想象来表达称颂或贬斥,古典的智慧之德并不追求世界的真相,只是在道德叙事中将高贵或卑污进行褒贬,教化民众在生活世界中隐恶扬善,积德行善。古典世界拔高对于激情的理解,崇尚慎虑式的德性,追求在过去的经验中获得对于未来的判断。然而在霍布斯建构的世界里,历史因其只是对于过去原因的纪录而不再重要,作为将来结果的个人才是霍布斯真正的关心所在,所以他说:“至于获得的智慧,我所指的是通过专门的方法和教导获得的智慧,这方面只有推理一项。推理所根据的是语言的正确运用,所产生的是学识。”(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53页。)《利维坦》的智慧只包括推理一项,推理是对于滥用语言的克服,最终获得的是关于知识分类的新认知。
《利维坦》关于人类知识的分类,主要包括事实的知识和推理的知识两大种类,“前一种知识就是感觉和记忆,是绝对的知识。例如当我们看见某一事物正在进行时所得到的知识,或是回想已完成的事物所得到的知识就是这类的知识。要求证于人的也就是这类的知识。后一种知识被称为学识,是有条件的知识。”(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同前,第61-62页。)关于前一种知识,霍布斯将其称为历史,主要分为自然史(博物志)和人文史两类,自然史记述的是不被个人意志所影响的自然事实的历史,以动植物史、金属史为代表;人文史记述的是国家人群行为的历史。对于这种事实的知识,霍布斯认为并不重要,只需通过感觉就能获得。后一种知识就是推理的知识,这才是霍布斯重视的内容,《利维坦》卷一第九章就绘有推理知识的分类表,推理的知识就是学术,也称为哲学。在霍布斯的分类中,哲学既包括从自然物体的性质推理而得的自然哲学,也包括从政治团体的性质推理而得的政治和人文哲学。在自然哲学的分类中,共有基本哲学、几何学、算术、天文学、地理学、工程学、建筑术、航海术、气象学、天体计时学、星象学、光学、音乐、伦理学、诗学、雄辩术、逻辑学和正义论共十八个最基本的序列等级,这其中又分属“非确定数量与运动的推理”、“确定运动与数量的推理”、“暂存物体的性质的推理知识”和“永恒物体性质的推理知识”四大门类,其中前两种门类在古典哲学的分类中就属于自然哲学,并从古典自然哲学中新发展出了工程学、建筑术和航海术。
关于暂存物体霍布斯只提到了气象学。而将永恒物体分为星体、充满星际空间的流体物体以及地球,这代表了霍布斯对于新宇宙的认知,地球再也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并不围绕地球转动,地球也再也不是人类世界的全部,宇宙是无限的,世界是多重的,关于这一部分的推理知识是古典哲学所没有的,是现代哲学的核心要义所在。在古典世界中感觉并没有被单独拿出来,作为一个种类进行推理,这是因为在古典视域中感觉是卑贱的。然而在霍布斯的分类中感觉却是建构利维坦的基石所在,特别是光学作为一门视觉的推理学说,构成了“黑暗王国”的直接反题。霍布斯将古典哲学所珍视的人类特有性质的推理,全部放进了自然哲学当中,这有悖于古典哲学的人文传统。在古典视野中,伦理学、诗学、雄辩术、逻辑学和正义论全部都是有关于人的哲学,是属于探索原因的政治哲学,然而在霍布斯看来这种哲学并不能真正揭示世界的真相,并不能让人们在天球破裂的新宇宙中生活下去,并不能成为新世界的政治学和人文哲学。所以霍布斯才在世界毁灭的前提下,从感觉开始一步步建构利维坦,也正是因为利维坦的成立才使得政治团体的性质推理才得以可能,才使得个体真正成为未来结果的原因。
本文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梁山博士向2023年春季学期“霍布斯研讨班”提交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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