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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号、图像与空间:西藏唐卡绘画的多元神话叙事
发布时间: 2023/12/8日    【字体:
作者:李冬
关键词:  唐卡;神话叙事;符号;图像;空间  
 


摘要

 

西藏唐卡绘画传承了早期西藏传统美术的叙事方式,以符号、图像、空间为神话叙事载体,展示了不同时期神话在青藏高原地区流传、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状态。唐卡绘画将古老的民族文化符号融入绘画之中,以隐喻与象征的方式表现神话意象中多元文化符号的内涵。绘画图像中的原始宗教题材、藏传佛教神话主题与民间神话图符是神话叙事的外在形式,图像在意识层面建构的文化情境、事件和活动等内容是神话叙事的内在本质。绘画者以符号叙事为基础,图像叙事为内容,将历史叙事、记忆叙事、行为叙事和虚构叙事相结合,建构起从客观世界向精神世界转变的神话交流模式与精神信仰空间,创造了多元化的神话交流与传承方式。


唐卡作为青藏高原地区文化传播的载体,千百年来以绘画的方式叙述着人们对大自然、日常生活和信仰形态的认识。从出土的相关文物来看,西藏绘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它所包括的区域分别是“西起拉达克(今克什米尔),东到横断山一带,北自青海高原,南达丽江流域,以西藏四茹、阿里三围、朵康六岗为大体范围。腹心一直处在拉萨、日喀则地方具有明确的地域性。”以喜马拉雅山系为中心,形成了以藏族为主体的“藏文化圈”,并长期与中原内地、中亚、南亚文化相互交流,塑造了具有中华文化特色、西藏文化特点的绘画艺术系统。生存在青藏高原地区的先民创造了拉萨曲贡文化、昌都卡诺文化、阿里日土文化、青海卡约文化、甘孜丹巴罕额依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在不同的历史发展时期承载着时代的文化主题和审美内涵。唐卡作为高原地区文化交流的载体,承载着远古以来农耕、游牧、采集、渔猎等不同的生活内容,展示着青藏高原地区人民审美心态、创美能力和习俗惯制,叙述着不同时期社会的历史风貌和人文精神内涵。

 

学界主要从唐卡的绘画流派、艺术风格、不同区域绘画特点、绘画审美方面进行了研究,成果丰硕。唐卡作为神话叙事的载体,以多元叙事方式展现了丰富的民族神话、宗教神话内容,是西藏神话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本文从文化符号、图像情境和空间表征三个方面对西藏唐卡绘画图像中多元的神话叙事进行论述。

 

一、符号的寓意: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符号叙事

 

对于符号的研究,斯图尔特·霍尔认为:“我们用于表述带有意义的语词、声音或形象的总的术语称为符号。”福柯认为:“我们可以把使符号‘说话’、发展其意义的全部知识称为解释学,把鉴别符号,了解连接规律的全部知识,称为符号学。”赵毅衡认为:“意义必须要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为了表达意义。”符号作为传统的社会文化叙事载体,通过元素构成具体的画面,这些元素对画面精神或所传达的意义具有启示性和指引性的功能,符号创作者采用一些约定俗成、能代表一定寓意的符号构成具有叙事性的文化符号系统,建立具有传统性、指向性、固定性和独立性的民族文化体系,运用符号蕴含的意义建立具有文化积淀的民族传统社会。

 

从西藏传统美术符号的叙事历史来看,藏族先民符号叙事可追溯至旧石器时代,主要由南北两大文明体系构成,在长期的演变发展过程中,唐古拉山以南、喜马拉雅山以北、横断山以西的广阔地域的先民将日常生活的内容凿刻在岩壁上,绘制在日常使用的陶器、骨器和石器等器皿上,通过不同的文化符号记述早期先民现实生活和精神文化内容,在日常生产生活过程中逐渐培养了造型的技艺和审美的观念,人们有意识的通过印刻、划迹等方式创造出具有表意形象的文化符号,通过符号蕴含的文化内涵传递不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信息,将神话叙事、精神信仰、生活仪式和艺术审美完美结合。

 

(一)早期藏族原始符号与唐卡绘画的源流

 

生活在青藏高原地区的先民在从事采集和渔猎活动中创造出了形态各异的生产工具,这些先民将生产劳动的工具,按照生活的需要将其打造成具有不同的形状和功能的指示物。在今天“青海的霍霍西里、贵南拉乙亥多、西藏定日、珠洛勒、申扎、色林措各听、吉隆、日土的扎布、普兰的霍尔等地都有旧石器时代打制石器的发现,且均为石质工具。”这些最初的器物和生产工具形状反映了先民生产生活的状况与认知事物的叙事思维方式。

 

远古时期青藏高原地区的骨角质物品形态丰富,具有地域性特征,制作方式和器物形态都具有独特的审美特点,骨制器物和配饰不仅用于日常生活中的之中,还作为各种仪式的附属物出现在祭祀、聚会与交往之中,是反映人们思维活动和精神世界的承载实体。“骨角质配饰物、器物的品类主要有:头(发)饰(均为骨制的发笄、骨簪)、骨制胸饰(骨璜)、腕饰等。”这些骨制器物和配饰不仅满足了先民日常生活的需求,也将他们的生活内容、精神文化和审美意识呈现出来,表现出了其丰富多样的审美创美活动。

 

青藏高原地区的陶器和青铜器在实用性的前提下发展了美的造型和装饰,创造了具有深远意义的叙事审美文化。诸多陶器和青铜器在造型设计、纹理刻画、色彩渲染等方面都超出了实用的功能,强化了叙事与美的性质特征,如卡诺文化遗址中的连体兽形罐、青海塔里他里哈的陶牦牛、西藏金属时代的“妥迦”造型物等,都体现着远古时期先民原始的审美心理和叙事内容的萌发,具有特定地域、本土特征的传统民族审美意味。

 

这些早期的原始符号和生活器物从制作观念与文化内涵中反映了青藏高原地区先民的生活内容、审美理念和精神文化,这些器物造型、花纹装饰、色彩调配都是他们现实生活和精神文化内容的真实写照,这一时期的器物通过独特的造型、风格和颜色综合叙述了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状况,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内容和审美方式,这些原始的文化符号为西藏绘画叙事艺术奠定了基础。

 

西藏本土美术起源于早期先民对自然界的认知,传统的绘画符号是他们对大自然最原始、真挚的感情以及本能艺术灵感的创造,通过对自然界中的高山、大河、湖泊、森林、崖石等事物进行模仿,用简单的符号表现自然界中的事物,运用最初的叙事方式将这些形形色色的物象群组合起来,构成具有神话叙事功能和审美意义的早期文化符号和象征意象,这些具有丰富寓意的早期文化符号蕴含着原始宗教、苯教信仰、神话传说和审美艺术的内容,为西藏唐卡绘画神话叙事提供了条件。

 

(二)民族文化符号在唐卡绘画中的寓意

 

在历史进程中,民族文化的形成与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悠久的历史文化和深厚的人文底蕴有着密切的关系,青藏高原地区岩画题材丰富、内容广泛,涵盖了先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这些造型中也包含着神灵、图符、人物、器具、动物和建筑等题材,运用丰富的民族绘画线条、色彩、图案、纹样等文化符号,叙述当时的歌颂、祭祀、祈祷、欢乐或悲泣等民族文化内容,运用多样、丰富的表现手法,注入更多的人文色彩,形成西藏高原地区原始岩画具有特色的表现特征。

 

西藏唐卡绘画受远古时期岩画的影响,如藏东岩画中叙述的早期高原地区狩猎、游牧文化内容,这些图案中包含了日、月、人物、动物、藏文字母、塔形等,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形态和原始生活资料。青海玉树地区的摩崖石刻记录了唐代文成公主入藏的佛像及当时的各种佛教文化符号等,保留了早期吐蕃石刻的神话叙事形式。昌都察雅仁达摩崖石刻记录了吐蕃时期大日如来佛石刻像,造像包括佛身、花蔓、璎珞、狮子、手镯、臂钏等内容丰富,是吐蕃时期高超艺术的代表性杰作。

 

原始苯教信奉万物有灵的观念,通常将无生命的事物拟人化,在信仰实践中人们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将宗教信仰中的各种神灵的造型、大自然中的山山水水、飞禽走兽动物神灵、妖魔鬼怪、世间人物神灵等都通过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了具有宗教色彩和民族地域特色的宗教美术风格。民间的图腾形象通过不断地演化成为人们认可和接受的形态,如牦牛图腾、猕猴图腾、羱羝图腾、大鹏图腾、虎图腾等形象,正是远古先民丰富多彩的造型艺术和创美活动符号为西藏唐卡神话叙事提供了最初的绘画元素和神话叙事思维。

 

(三)外来文化符号对唐卡绘画的影响

 

自公元3世纪左右,佛教由周边地区传入西藏,至公元7世纪,第三十二代赞普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各部,建立吐蕃王朝,形成了政治、经济、文化大开放、大发展、大繁荣的总体局面,在这一时期,地理上虽然相对封闭的青藏高原在文化上却与周边地区交流不断,特别是佛教主题的美术文化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初步奠定了藏传佛教美术的基本审美体系。同时民间绘画、建筑、雕塑和手工技艺也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些都为西藏美术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西藏传统美术吸取了周边各民族地区乃至世界多元文化艺术的精粹,吐蕃传统绘画吸收了汉唐山水画的技艺,形成了崇尚自然、注重造型优美、内涵丰富、形态与精神相结合的审美意趣,特别是将山水画的表现技艺与苯教自然崇拜理念相结合,对西藏美术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及中原内地铜铁冶炼技术、工笔绘画、建筑、纺织等诸多领域的技艺传入吐蕃,为西藏传统美术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同时印度佛教建筑、造像、绘画等艺术形式不断地传入青藏高原,经过对其学习、改造和借鉴,在吐蕃艺术史上形成了“梵式”风格,在藏传佛教艺术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南亚的犍陀罗艺术;中亚细密绘图式纹样符号,以及象雄、苏毗、雅隆本土美术也受到了南亚、中亚、东南亚甚至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影响,形成了既具有青藏高原风格,又兼有多元艺术形式的文化特征。这些具有丰富艺术表现力和叙事承载力的多元文化符号以不同的方式流传于西藏各地,展现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共同见于唐卡绘画中,用丰富的符号叙述着多样的神话内容。

 

二、图像的情境: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图像叙事

 

图像作为一种文化信息的传播途径具有独特的叙事能力,在图像形成的那一刻,叙事的时间就凝结在图像空间之中,使图像成为具有固定指向性的叙事媒介。“它在能指和参照物之间应用了一种质的相似性,它模仿甚或是重复了事物的某些特征,比如形状、比例、颜色、肌理、背景等。由于这些特征大多可以通过视觉而被感知,所以它的日常用法总是赋予了视觉图像的优先解读权。”它内在于描述、叙事的“视野”之中,再现物体“本身”所具有的时空、隐喻、象征等文化情境,最大程度回归事物的本质属性,更客观直接地传递文化信息内容。

 

唐卡中的图像是由藏地丰富多元的文化符号共同“构建”而成,不同的符号具有独特的叙事功能,这些符号经过有序的排列形成具有一定指向意义的图像,在唐卡绘画中,画师将不同的符号进行有序的排列组合绘制成为能够叙述原始宗教、藏传佛教、民间神话传说等题材的神话叙事图像。

 

(一)原始宗教题材的神话图像叙事

 

生活在青藏高原地区的先民在与大自然相处的过程中形成了以“万物有灵”、自然崇拜为宗旨的本土原始宗教—苯教,其以大自然中的雪山、大河、湖泊等客观事物为依托,建构了年神、鲁神、赞神等为核心的原始宗教神灵系统,在苯教唐卡绘画中,青藏高原先民以三神为基础模式,吸收了藏地自然界中丰富的文化符号元素,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将苯教中的神话内容和信仰主题以鲜明的图像进行叙事,展示自身对大自然的理解与认知。

 

在苯教观念中,赞神是神灵地位比较高的神祇,在西藏,自雅砻部落第一位酋长聂赤赞普至历代部落首领,名字里都有一个赞字,“赞”在藏语中有“雄强”之意,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在苯教崇拜中,首先是崇拜天,先民认为赞普是天神下凡,其次是崇拜火,在先民观念中,火是纯洁神圣的象征,能够驱除黑暗、寒冷和邪恶,给人们带来温暖、光明和希望。在苯教唐卡彩绘中通常以高大雪山和红色火焰作为主要背景,原始的灵物原型则来自于生活中的实物,如三头六臂、多眼、多手足等形象,都与社会生活中的想象息息相关。苯教信仰者认为,“所有的赞神都是活人死后变成的,并都有着具体的种种生前事迹,一个悲惨或雄壮的故事,或一段感人的传说。赞神作为乡土神祇的形象,常以真实生活中特色较强的典型人物为原型,予以夸张,附以象征性,成为原始神灵造型中最生动的实例”。在苯教唐卡彩绘中,自然物的造像符号来自先民对大自然客观事物的感知,用象征符号进行组合,将苯教神话故事内容按照情节发展的进程进行绘画,通过图像建构神话情境,在图像叙事情境中传达宗教内容和教义,以图像的情景象征庄严可怖、威猛刚劲的神话内容。

 

在青藏高原地区,年神也称为山神,是这一地区原始神灵中内容最丰富的部分,在唐卡绘画中有四大年神题材,分别为:玛卿伯姆热、伊杰玛奔、唐拉雅秀和俊钦唐热,在苯教信仰中这些神灵分别具有战神、护法、财神和部落神的特征。在唐卡绘画中,这些神灵多伴随着红色的火焰、云雾、雪山、森林等山地自然景物,用虎皮斗篷、绿松石铠甲、弓箭、长矛、玉龙马、豹皮箭袋等器物作为高原山地文化符号。还有苯教四大主神、塞喀五神、苯教三祖、护法神等题材,在唐卡绘画中,源自高原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符号成为建构苯教神话的基本元素,这些图像、符号在神话故事情节的串联下形成了具体的情境,绘画者将这些情节整合并组织起来形成图像并赋予它们以原始神话叙事的意义。

 

(二)藏传佛教题材的神话图像叙事

 

藏传佛教是印度佛教传入西藏后与本土原始宗教相融合的产物,其“各种神灵队伍的造型非常的繁多复杂,组成了世界宗教队伍中最为庞大的神佛世界的大家族”。这些神灵造型纷繁复杂、形式丰富多样,主要分为显宗和密宗两大神灵体系。从藏传佛教绘画艺术来看,显宗注重佛教理论的阐释,对某一问题有比较系统的论述,佛像形态一般为端庄、慈祥、和善的接近于人身体的形象。密宗注重事相,佛像大多表现出威严、刚猛、激忿的表情,肢体则是多头、怒目、多手、多脚,持有各种兵器、足踏妖魔,身后燃烧红色火焰。这些富有创造力和想象性的构图源自人们对宗教神话的理解和认知,运用绘画的语言,形象生动地将佛教思想通过画面叙事情境传递给信仰者。

 

藏传佛教的图像叙事题材主要有佛传图、本生图、经变图类题材,佛像类题材,菩萨类题材,佛母类题材,天女类题材,上师类题材,金刚、明王、护法类题材以及宗教建筑类题材等。

 

佛传图是用绘画的图像叙述释迦摩尼一生教化众生、传道受业的佛教神话事迹,在藏传佛教中,“释迦摩尼佛一生的重要事迹,藏传佛教称为十二相成道,一是乘象入胎;二是花园降生;三是七步生莲;四是比武伏象……十一是佛祖涅槃;十二是分取舍利。”这一类型的唐卡被称为是《释迦摩尼百行图》或《释迦摩尼业绩图》,这些唐卡有100幅或108幅,唐卡画面内容主要按照释迦摩尼佛教神话情节演进进行叙事,是藏传佛教绘画艺术中的重要神话主题。本生图唐卡绘画的是释迦牟尼佛过去生中为菩萨时教化众生的种种事迹,在藏传佛教中增添了更多丰富内容,如《猴王本生》、《善友本生》、《摩诃萨埵本生》等经典题材,还有《菩萨本行经》、《菩萨本缘经》、《六度集经》、《强巴本生图》等。经变图唐卡是根据佛经所叙述的佛教神话故事情境绘制的图像,图像依据佛经的某一段神话情节或全部的情节进行绘画,将众多的神话内容用图像的语言进行叙述,运用象征、比喻、夸张等绘画技法表现深奥晦涩的佛教经意与哲理。常见的经变图题材有《观无量寿图》、《维摩诃图》、《四大部洲图》、《轮回图》、《度母刹十图》等,经变图以叙述佛教教义和哲理为主要内容,通过图像的形式叙述佛教神话中的“因果”“缘起”“轮回”等佛教理论思想。

 

佛像类题材是唐卡绘画的主要内容之一,在藏传佛教绘画叙事中不仅有释迦摩尼佛像,还包括药师佛、菩萨、金刚护法、明王、佛母、罗汉、度母等众多佛教弟子像。此类唐卡通过塑造佛像的不同姿态叙述佛像承载的神话内容,常见的有成道像唐卡、涅槃像唐卡、说法像唐卡、太子像唐卡等类型,主要叙述佛祖释迦摩尼佛成道的过程和影响,佛本生故事等佛教神话内容。

 

(三)民间题材的神话图像叙事

 

在原始宗教和藏传佛教的影响下,具有藏地风格的民间图符、经咒、图案等造型的唐卡,其主要将佛教经文、吉祥符号、教规戒律、偈语箴言等内容以绘画的形式合写拼接而成,将不同的字母、符号、图像用具有象征性的色彩填写。此类图像主要以藏民生活中的房屋、梁柱、门窗、帐篷为叙事载体,还描绘着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山石、飞云、流水等纹样,还有具有神话象征性的坛城、吉祥八宝、六长寿图、七珍宝、七近宝图、祥麟法轮图等,这些装饰的图案不仅出现在唐卡绘画中,而且也会出现在日常生活的器皿之上,形成了具有民族传统风格的艺术特征。

 

民间风俗画唐卡以表现藏地民间世俗生活、神话传说、风俗惯制、民间信仰、节令时俗的大众通用题材为主,它们将生动的故事情节、深刻的象征比喻、安定和谐的理想生活和崇高悠远的人文精神相统一,展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宗教观、生活观和价值观。这些类型的唐卡主要有《格西拉然巴》《六长寿》《蒙人导虎》《由鼻牵象》《不和之战》《朗久旺丹》《纳福求荣》以及曼陀罗唐卡、须弥山唐卡、圣僧图唐卡、六道轮回唐卡、四大洲和风火水土唐卡等。

 

民间传记故事类的唐卡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喜闻乐见的,具有以史作画,以画叙史,论史喻教等功能,用一幅、多幅甚至百幅连环的形式表现一个完整传记故事或重大历史事件,将生动的情节、精彩的内容、优美的笔调展示在图像之中。这些具有神话叙事性的唐卡有《猕猴变人》《桑玛故事》《藏王求婚》《洛桑法王》《赤美更登》《顿月顿珠》等,历史神话人物唐卡有《止贡赞普》《拉要妥日年赞》《迎请文成公主》《赤松德赞修建桑耶寺》等主题内容。

 

格萨尔说唱唐卡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在演唱时的参照物,在讲唱前要举行“降神”仪式,格萨尔唐卡图像成为“神灵”的依止,艺人成为格萨尔讲唱的“授权人”,在格萨尔“授权”的情况下讲述史诗的情节,也有人将这些格萨尔唐卡供奉于寺庙之中,起驱魔镇邪的作用。格萨尔唐卡叙述的内容最为常见的是史诗中包含赛马称王、征战凯旋、岭国群英等经典的情节内容,在讲唱活动中图像叙事的参与形成了立体性、多元化的神话叙事场景,图像、演唱者与受众在共同的“神圣”空间中感知格萨尔史诗的文化内涵。

 

三、空间的表征: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空间叙事

 

图像的种类多样、内容丰富、形式繁多、特征各异、表现形态千差万别,但在本质上都具有相同的性质:“它们都具有特定的时间性与空间性。也就是说,无论是创作性图像还是复制性图像,都必须在特定的空间中包孕特定的时间。”图像具有将某一时间中的情景单元凝固在图像中,以空间的形式保存时间的内容,“严格说来,讲故事是时间里的事,图画是空间里的。”实现图像叙事必须要将空间化的时间片段化,将运动的事件重新纳入时间的过程中从而达到叙事的目的,图像叙事的本质就是通过空间性来体现时间性。历史是由时间、人物、事件、空间等诸元素共同组合起来的叙事形式,其中时间性是构成历史的主要元素之一。记忆包括事件的主题、内容、形式与结构等元素,既与时间有密切关系,也与具体空间相关联。虚构是人类在意识活动中运用生活逻辑进行想象、联想、夸张等方式进行创造事物,多存在于意识形态空间中,与创造时刻的时间性有着密切的联系。绘画图像综合了历史、记忆与虚构的内容,以丰富的形式展示神话叙事的内容。

 

西藏唐卡绘画源自青藏高原地区人民千百年来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对原始宗教、藏传佛教、民间风俗文化等众多民族文化元素的理解和认知,这些审美、创美技巧源自人们对人生哲理、生命感悟、自然认知、工巧艺术的汇通,唐卡文化艺术的精粹既来自于悠久传统历史文化的积淀,又得益于多元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绘画实践中图像通过历史的叙事、记忆性叙事和虚构的叙事建构民族文化中的神话叙事空间,形成稳定的社会文化传承体系。

 

(一)历史叙事的空间: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叙事基础

 

唐卡图像作为神话叙事的载体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建构着人类行为的“空间性”叙事,它“不仅仅体现在人类行为的地理空间上,它还体现在历史的证据、叙事的动机以及历史的结构等多个方面”。在特定历史时期留存下来的岩画、器物和图像等空间性存在物在成为某段历史“事实”证据的同时,也为历史叙事空间提供了物质实体,这些客观的事物成为历史叙事的“触发物”,它是具有纪实性实体,承载着历史的遗迹,具有复活记忆的功能。

 

在早期的藏族绘画艺术中,原始的苯教图符样式、岩画、洞穴壁画等孕育着早期先民认知空间中的图像叙事,苯教祭祀符号中的牛头、羊头符号和“卍”字图案设置着特定的神话叙事内涵,岩洞上的野牛、蛙、蛇、鱼等石刻是原始生活图景的再现和信仰的寄托,石块叠置反映着先民对自然神奇景象的理解,古老的“让炯”文化是远古藏族先民在自然崇拜中产生的一种宗教神话,这些客观存在的物质实体为建构神话叙事的空间提供了支撑。

 

岩画题材丰富,内容广泛,涵盖先民生活中人物、神灵、图符、器物等,他们通过丰富的线条、造型、色彩、符号、纹样等美术元素表达出或祭祀、或祈祷、或颂赞、或欢乐等高原部族先民对神话事件的认知,绘制在岩壁上的图像消解了历史的时间性,再现了绘画场景空间,将先民对神话的理解直观地表述出来,是人们认知当时社会形态和生活情状的原始资料,是西藏绘画艺术初期历史空间叙事的基础。

 

(二)记忆叙事的空间: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叙事特性

 

记忆是人们基本的意识活动之一,它源自于人脑对自然世界中客观事物的理解和认知,记忆的空间性不仅表现在对于客体事物内容的叙述,还表现在对于其结构、形式和基础元素的认知。记忆叙事作为一种精神的活动,将“生活中实际发生的原生事件、子虚乌有的事件、被人们感知和意识的事件、储存在记忆中的事件、行诸文字的事件以及被读者阅读和阐释的事件”进行辨解与剖析,建构“容纳某些主题的话语或思想于其中的框架性的‘容器’”,形成叙事性的文化记忆空间。

 

在唐卡绘画创作中所反映的记忆性神话叙事主题丰富多样,内容广泛,囊括了高原原始宗教神灵体系、苯教神话系统、藏传佛教神话内容、民间传说故事、历史人物神话传记等各个方面,在这些源自记忆的丰富文化题材中,有本土的神话、宗教、历史文化,有来自外域的佛教等他者文化,藏族画师能够吸收不同文化的元素、特性和事件,构思不同的文化空间,将宗教神话人物、民间神话内容、外来神话事件融入场景叙事中,通过对记忆中事件的理解和感知,以图像的形式叙述不同神话事件的内容。

 

以记忆叙事为引导的唐卡图像是在对客观事物感知的基础上,进行想象性空间建构,这些诸多文化元素来自于客观世界的事物,在绘画中画师将客观的事物融入“公共”文化空间中进行具象的创造,形成人们共同可认知的叙事内容。在原始宗教神灵唐卡题材中,赞神、年神、鲁神都是源自于人们对天空、雪山、河湖等自然事物的感性认识,用“万物有灵”的观念理解客观的自然物。唐卡题材中战神、阳神原型来自部落中曾经的英雄人物和事迹,民间信仰中的赞神来自于早期的部落首领的神话传说事件,在神话流传过程中人们通过记忆叙事的添加与再造形成更丰富的叙事情节。藏传佛教类的唐卡题材主要以佛经和曾经的佛教神话人物、事件为记忆的依托,用图像的语言叙述宗教的内容,建构神话记忆叙事的空间。

 

(三)虚构叙事的空间:西藏唐卡绘画的神话叙事表征

 

虚构性叙事源自创作者对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事物的想象性创造,是人们复杂意识活动的一种形态。在意识活动中,先民对自然界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规律通过超自然的想象进行虚构,用脱离日常生活中的符号、文字、语言、图像等方式叙述这些“非凡”的事物,并赋予这些超自然物神奇的功能与特质。在这些超自然的空间中形成新的文化体系,通常见于神话中的诸神系统、宗教中的神话传说,民间信仰的中的神灵鬼怪体系,这些具有系统性的虚构叙事元素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一定主题内容、结构与情节的虚构叙事空间,这些空间在超自然力的作用下,被赋予了“神圣”的特性,成为容纳虚构叙事事件的“新世界”。

 

在西藏唐卡创作中,画师要使自己的身体行为与精神意识达到“身”“语”“意”的高度统一,开始绘画时要在寺庙或静室举行一系列的仪式进行“修持”,使自己的身心脱离“世俗”,通过冥想在精神上进入神灵空间中,从而拥有“画神”的资格。绘画的内容与画师精神世界中的诸神系统、宗教事件、民间信仰神灵有着密切关系,绘画内容呈现了画师对虚构叙事空间中神话内容的主观叙述,也是在共同民族文化系统中信仰认同对象的再现。

 

唐卡绘画的虚构性叙事源自其本身传统美术艺术在发端时所具备的神话叙事功能,虚构性叙事空间的建构为神话叙事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在这一自由的空间中,神话内容不断扩充与融合,从而丰富和完善自身神话体系。绘画者通过感知文化艺术的存在,积累神话知识,汲取具象化的神话叙事元素,感知虚构神话空间中的情景,进而创造更丰富的神话叙事内容。

 

四、结语

 

西藏唐卡绘画历史悠久,从美术发端的源头上讲,最早可以追溯至早期先民在日常生活中打造的石器、骨器形状和留存在岩壁上的绘画符号,这些符号是他们最早对客观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认知与理解,是他们精神生活的写照,也是他们最初的叙事方式。符号叙事保留了藏族古老的叙事传统与文化基因,塑造了先民文化审美观念与认知能力。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文化符号不断吸收不同地域的文化内容,创造出了丰富的、具有高原特色的民族叙事文化符号体系,为唐卡绘画的神话叙事奠定了重要基础。

 

唐卡绘画中的图像通过不同的文化符号组合构成具有表意、特指性的叙事图像,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人们将对大自然的认知以图像的形式呈现出来,将青藏高原地区原始宗教中的年神、鲁神、赞神等神灵以具有象征和指示性的图像进行叙述,并赋予神话情节与内容,以直观的形式再现神话叙事的情境。藏传佛教吸收了青藏高原地区丰富的艺术表现形式,将佛教中的佛传图、本生图、经变图等主题以及菩萨、明王、佛母、天女、金刚、明王、度母等为题材,以绘画图像的语言叙述藏传佛教神话内容,以图像的情境传递佛教的宗教神话思想内涵。流传民间的神话叙事图像生动展现了青藏高原地区人民生活的精神面貌,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人们的价值取向与理想生活,体现了高原地区人们的思维方式、审美观念与艺术表现。

 

唐卡绘画通过建构不同的叙事空间以多样的形式叙述青藏高原地区丰富的神话内容,在绘画实践中,多元历史题材的绘画既囊括了早期先民生活中的文化符号记忆,也容纳了不同时期人们生活中的神话人物、神灵图符、祭祀器物等内容,将具有历史性场景的社会生活面貌展现在人们面前。记忆的叙事空间将源自生活中的事物进行艺术化的创造,用具体的图像叙述流传口头、见诸文字的神话内容,将抽象中的神灵形象化,创造出“共同记忆”中具体可感知的神灵体系。虚构的叙事是将流传于人们意识形态中的神话创造性想象,从日常生活中的自然事物中抽离出来进行艺术化,扩充了神话体系与信仰的内容,通过绘画的形式将纳入意识形态之中的多元神话主题内容呈现出来,创造出更丰富的民族文化叙事题材。

 

《神话研究集刊》2021年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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