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瑞华

 

 

     2009年4月29日，美国加州最高法院以6比1的投票对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Jane Doe v. California Lutheran High School Association）作出了拒绝受理的判决，从而维持了初审法院和上诉法院关于私立教会学校不受加州反歧视法（The Unruh Civil Rights Act）管辖，可以同性恋为由惩罚和开除学生的判决。正如有人所指出的，加州最高法院的这一判决及其所维持的上诉法院判决，“设立了一项宽泛的豁免，它使所有的私立学校，无论是世俗的还是教会的，均可游离于反歧视法管辖范围之外。”这固然令同性恋支持和同情者大失所望，但对多年来在跟同性恋斗争中一直处于守势的宗教保守派来说却不啻是一剂强心针，他们欢称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是宗教信仰自由的一次“局部胜利”。

 

    美国加州路德高中（California Lutheran High School）是一座私立的教会学校，该校隶属基督教路德宗福音派。由于路德宗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罪恶，所以路德高中入学政策中有一条就是拒绝招收同性恋。路德高中的“基督徒行为”守则还规定，对于从事不道德或可耻行为的学生，无论该行为是发生在校内还是校外，路德高中均可给予开除处分。2005年9月12日，路德高中以其“亲密关系……具有同性恋特征”，违反了路德高中“基督徒行为”守则为由，勒令该校两位女生简·多伊（Jane Doe）和玛丽·罗伊（Mary Roe，简和玛丽在此处均为化名）停学。同年10月15日，校董事会以全体一致的意见作出决定，以同样的理由开除了简和玛丽。简和玛丽不服学校决定，遂以路德高中及其校长为被告在加州滨河县（Riverside County）初审法院提起诉讼，声称路德高中的行为是对自己性取向的歧视，违反了加州反歧视法。原告所援引的加州反歧视法规定，“在本州辖区之内，人人自由平等，不论其性别、种族、肤色、宗教、出身、民族、语言、残疾、健康状况、婚姻状况，或性取向，均有权在不论何种类型的所有商业机构中，享受完全且平等的通融、便利、设施、特权或服务。”加州滨河县初审法院认为，原告所引加州反歧视法的目的是要禁止商业机构（business establishments）中的歧视行为，但路德高中并不是一个“商业机构”，所以不在上述加州反歧视法的管辖范围之内，并由此作出了有利于被告的判决。

    简和玛丽不服，上诉至加州第四区上诉法院。加州上诉法院认为，该案应该遵循加州最高法院在1998年判决的一个案件——卡兰诉美国童子军案（Timothy Curran v. Mount Diablo Council of the Boy Scout of America）。争讼将近20年之久的卡兰案是关于性取向歧视的一个标志性案件，该案基本案情是，1980年美国童子军某部以同性恋为由，拒绝授予曾以其杰出表现获颁童子军最高奖励“雄鹰奖章”的蒂姆·卡兰副团长一职，卡兰愤而起诉，称美国童子军违反了加州反歧视法。初审法院认定美国童子军属于加州反歧视法的管辖范围，但同时又认为禁止美国童子军拒绝卡兰的申请将侵犯该组织成员表达性结社的联邦宪法权利，因此判决被告胜诉。上诉法院以2比1的投票比例维持初审判决，所不同的是，上诉审判决不仅同意初审法院关于禁止被告驳回原告的申请会侵犯原告宪法性结社权的看法，而且认定被告童子军不是加州反歧视法意义上的“商业机构”。官司一直打到加州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认为，加州反歧视法的文本、立法历史、立法目的，以及解释加州反歧视法的有关判决，均不支持原告的主张，美国童子军并非加州反歧视法意义上的“商业机构”，其与成员身份有关的政策和决定不适用加州反歧视法的规定，遂于1998年3月23日作出判决，维持了上诉法院的判决。

    在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中，加州上诉法院把路德高中跟美国童子军进行了对比，认为前者跟后者一样是一个表达性社会组织，其主要职能是向其年轻成员灌输价值观。上诉法院指出，加州路德高中协会在学生手册中声明其“使命”是“为了荣耀上帝，以上帝无误的道培育耶稣的门徒，立志服务路德宗福音派总会和威斯康辛路德宗福音派总会的年轻会友，装备他们使其能够终生服务于其救主、家庭、教会、职业和社区。”路德高中明确表明自己支持这些价值观，并且在此基础上进行有选择性的招生，专门针对信奉路德宗的家庭以及其他“跟我们学校的政策和原则持相同看法的……家庭”。而且，上诉法院还在判决中提到了如下事实，即路德高中的入学申请——其应由学生和父母签字——规定：“学生和父母均……声明自己知道，入学加州路德高中就要遵守该校的政策和规章……而且，学生和父母均有义务……接受这些政策和规章，并给予合作。”在指出了路德高中的种种独特做法之后，上诉法院得出了其不属于加州反歧视法意义上的商业机构的结论。最终，加州上诉法院认定，加州滨河县初审法院对简和玛丽关于路德高中有性歧视行为之控诉的判决是正确的。在判决中的其他部分，上诉法院甚至明确表示，“我们认为路德高中不是加州反歧视法意义上的商业机构，所以它可以对察觉到的性取向有合法的差别对待（lawfully discriminate）。”

 

    那么，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意义何在呢？这要结合美国当下关于同性恋问题的争议来理解。在当代美国社会，围绕同性恋的争议涉及政治、法律和宗教等多个层面，是受到最多关注的社会问题之一。实际上，自上个世纪60年代末同性恋开始公开化，其后不久宗教界亦随之发起全国性运动予以抵制以来，同性恋支持者与同性恋反对者——以犹太教、基督教保守派人士为主要代表——之间的争论在美国不仅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2003年，美国圣公会按立公开的同性恋牧师吉恩•罗宾逊（Rev. Gene Robinson）为新罕布什尔教区主教，甚至继历史上的奴隶制存废问题和越战而引发了美国基督教内部的第三次分裂浪潮。在围绕同性恋问题的斗争当中，除组织游行示威，开展抗议活动，在媒体进行激烈辩论之外，美国各级、各处的立法及司法机构也是双方激烈对抗的重镇。一方面，同性恋及其支持者以同性恋者的人权为旗帜，试图通过立法和司法判决，在婚姻家庭、子女收养、教育、参军、税收、任职等各个方面获得跟异性恋者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面对来势凶猛的同性恋平权运动，以宗教保守派为中坚力量的反对派坚持对同性恋者给予“合法的差别对待”，尤其是坚决维护一男一女的传统婚姻制度，极力反对同性恋婚姻的合法化。总体来说，在跟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对抗当中，宗教保守派仍然主要处于被动的守势，这就使号称宗教信仰自由之“局部胜利”的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显得格外有意义。

    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判决允许私立教会学校以同性恋为由惩戒和开除学生，为在反对同性恋的斗争中拙于应付的宗教保守派保住了一块阵地，考虑到争取青少年群体在反对同性恋斗争中的关键性，这次胜利尤其意义深远。但除此之外，似乎也不能指望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为纷纷扬扬的同性恋之争指明一个方向，这固然是同性恋问题本身的复杂性、该判决作为一个地方性判决的局限性所决定的，它也跟加州上诉法院就事论事的判决方法以及加州最高法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克制态度有关。在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判决当中，加州上诉法院声称自己的立场是，“我们对当前这一法律争议的判决并不取决于我们对在该案中受到挑战的开除……政策是否适当或是否道德的个人判断。相反，我们的任务所涉及的是一个制定法解释问题。”在处理关于性歧视争议的判决部分，上诉法院把自己的意见严格限制在“路德高中”是否是加州反歧视法意义上的“商业机构”这一问题，并仅仅对此作出了判决；尽管路德高中在诉讼中“还辩称，如果把（反歧视法）解释成禁止其对性别或性取向给予差别对待，将侵犯表达性社团的自由权，以及（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控制权”，但上诉法院却认为“我们不需要”处理这些争议。而加州最高法院拒绝受理简和玛丽的上诉，也有不愿意牵扯进去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结果，作为同性恋平权运动死敌的宗教保守派显然并不完全满足。在上诉法院判决后不久，代表加州830多个私立教会学校的宗教组织协会（Association of Faith-Based Organizations）就向加州最高法院提交了一份请求，要求加州最高法院跳出反歧视法的局限，依据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判决该案。该协会声称，“依据第一修正案的宗教自治原则，在涉及宗教事务的时候，宗教机构享有一定程度的独立以及免于政府干预的自由。利用反歧视法对私立教会学校的入学和惩戒决定提出事后的质疑，有可能导致对宗教自治的侵扰，而这是不被允许的。”还有宗教保守人士在对这次“局部胜利”表示欢迎的同时指出，法院既然可以依据制定法解释把私立教会学校排除在加州反歧视法的管辖范围之内，它也可以通过法律解释（或者是今后的法律修订）把私立教会学校包括在加州反歧视法所谓的“商业机构”之内，一旦如此，私立教会学校的信仰实践自由、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将跟州禁止性取向歧视的利益发生更为直接的冲突，而上诉法院在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中采取的方法显然对私立教会学校不利。

 

    不过，或许令保守派略感欣慰的是，2009年5月26日上午，即在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判决后不久，美国加州最高法院公布了关于8号提案的裁决，以6比1的投票认定2008年11月4日加州全民投票通过的、将婚姻定义为仅限男性与女性之结合的8号提案有效，这意味着同性婚姻在加州的合法化之路还要再历坎坷。加州最高法院的这一裁决，连同此前的简诉路德高中协会案，似乎可以算是宗教保守派的一次“重大”胜利，但它们到底可以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美国整个版图上的同性恋之争，仍然是个不容乐观的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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