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好了准备对付一切,除了烛光和祈祷。”
——前德共中央委员霍尔斯特·辛德尔曼(Horst Sindermann)遗言。 1990年4月20日
献给:克里斯蒂安·弗瑞尔牧师
图1.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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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1982年9月20日下午,克里斯蒂安·弗瑞尔(Pastor Christian Führer)牧师在尼古拉教堂中心点燃了40支蜡烛。
耶稣诞生前一千四百年许,摩西带领希伯来人为寻求自由出埃及,在旷野中流浪40年,终於进入上帝应许的迦南之地。耶稣诞生後一千四百年许,以纳粹统治下“东方战线”转折点算起,苏联暴政奴役也整整40年了,苏联军人残害东德家庭,强奸东德妇女,甚至剥夺走进教堂的东德人的工作!克格勃、史塔西、东德军士层层监控,柏林墙下一次次溅染逃亡者的鲜血……弗瑞尔牧师问上帝:40年的苦难是否足够漫长?
弗瑞尔牧师持久地肃立在烛光中等候他的羊群。他要借助创世者的力量,带领他们为和平与自由祈祷。
1989年开始,柏林墙倒塌,冷战结束,世界五亿人相继从共产主义锁链中获得自由。勃兰登堡门重新开启,门眉上的胜利女神再度归来,她的四驾马车下,每一块砖石都神采飞扬:三色旗在那里徐徐升起,波兰、东德、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亚、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匈牙利、阿尔巴尼亚、苏联、外蒙古十个欧洲国家在那里鸣放礼炮,伯恩施坦指挥的德苏美英法等多个乐团联合演奏的《欢乐颂》响彻欧洲大陆,世界各民主国家政治巨擘聚首门下颂赞自由,全球四十亿人通过云集门下的各大媒体分享这旷世的欢乐……
但是後来以致多年,人们忽略了那40只蜡烛的存在,几乎忘记了烛光点燃的下列字眼:“莱比锡”(Leipzig)、“圣·尼古拉教堂” (St. Nicholas Church)、 “克里斯蒂安·弗瑞尔牧师”、 “周一游行”(Monday Demonstrations)。
如今,这些字眼载着它们当年燃烧的伟大故事,从历史中渐次浮现——那是东欧自由的第一抹晨曦、柏林墙倒塌的第一块砖石、欧洲极权铁幕落下的第一柄重锤、奴役与自由冷战终结的第一发无声子弹。它是人类追求自由的伟大史诗,已然刻入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
莱比锡始建於公元一千年之初,十五世纪成为音乐、文化出版业中心和贸易聚集地;十六世纪马丁·路德曾在那里传道;十八世纪巴赫曾在那里担任管风琴师兼合唱指挥,他的《马太受难曲》等名曲从那里传向世界;门德尔松、勃拉姆斯曾在那里创作演出自己的作品。十九世纪,莱比锡成为德国第一条长途铁路的终点站,也是德国“民族之战”的主战场。二十世纪,这座城市拥有了庞大的化学及石油工业综合体。如今,这个文化与工业、大脑与肢体并行的城市,是世界知名的博览会之城,其图书博览业是世界最大的图书交易之一。这座城市如今举世瞩目,探其原因,既非它的悠久存在,亦非它那些插满各种标签的多样性格,而是基於它的异端历史:它是前社会主义国家东德走向自由的起点。
经过上个世纪热战战火摧残,再经冷战意识洗脑,这座城市依然保有自己的心灵——四座古老的教堂。其中圣·尼古拉教堂最宏伟。它以罗马式与後期哥德式的建筑风格,坐落在这个城中心,位於市区内两条最重要的商贸要道交汇处。教堂里,成双成对的巴底农神庙式巨柱,顶着一丛丛覆盖着天花板的椰树冠,矗立在证道大厅中间,如同两队天国的窈窕天使,拔地而立,居高临下地为大厅撑起美丽的绿色大伞。这道特别风景,虽然不是歌德笔下莱比锡成为“小巴黎的”原因,却使尼古拉教堂成为此城独有的景观。不过这座教堂所以从本世纪开始备受关注,并非因为它的异乡情调,而是因为它在柏林墙倒塌中承担的使命,它实际上是1989年和平革命中,东德人良知与勇气、自由与责任的凝聚地和贮备地。
教堂的灵魂人物是牧师,叫克里斯迪安·弗瑞尔。牧师是莱比锡之子,出生、成长、就学均在此地。1980年他开始牧养尼古拉教堂信众,不久,就为支持基督教新教青年组织对当局内政的抗议,开始组织一项和平祈祷活动。一年後,他为尼古拉教堂教会立了一项规矩:每个礼拜一都为各界人士举行和平祈祷。87年,他曾借助反对核武器和平游行,组织过朝圣活动;1988年,他为“李卜克内西—卢森堡—示威游行”的被捕者主持过祈祷会,这一定期游行活动是为了纪念被谋杀的社会主义者卡尔·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再往後,在每礼拜一的和平祈祷活动结束之後,增加了一项更社会化的活动:走出教堂,走**头,举起蜡烛,和平游行。
这项活动後来演变为柏林墙倒塌的第一推手。
那个礼拜一,历经八百年沧桑的圣·尼古拉大教堂里,40苗烛光摇曳,证道大厅深邃沉静,弗瑞尔牧师矗立在穹顶下,面色凝重,心潮起伏。他不能预知未来,不知道什麽时候东德才能回到自由世界,但是耶稣的教导是他行为的准则和动力:“你们是世上的盐”。弗瑞尔眼睛里反射着烛光,他没有意识到他正在酿造莱比锡新鲜的血液,使之流动起来,他也无从意会他正把这个地理中心位置上教堂变成这个城市真正的心脏,但是他理解这句登山宝训的言外之意,就是“盐必须进入伤口,进入没有天条制约的伤痛之地”,他不能关起门来,闭目塞听,“不能只把自己锁在教会……”
下午四点半,尼古拉教堂前的两条大街如这个城市的两条主动脉,在缺氧的肌体中开始微微地蠕动,向往自由的人们渴望输养的血液,顺着两条血管流注到心脏。40苗烛光接纳来自造物主的力量,福瑞尔牧师面对信众,站在讲坛上,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着报纸,领他们唱古老的诗歌,为他们布道,带着他们为自由与和平轮番祷告。这之後,他们敞开心扉,讨论日所关心的禁题。
——曾经的第三帝国信徒们,赎回了失去的尊严,莱比锡的心脏准备起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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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比锡距柏林120英里之遥,而且这项活动当时人数寥寥。即便诺查丹玛斯在世,也未必能预见这无声无臭的行动能够摘取推翻柏林墙之桂冠!但唯良心是尊而不计利害,是信仰行动和其他社会运动之间的本质的区别。尼古拉教堂的这项周一烛光祈祷不按逻辑出牌,不论人数多寡、不管功效有无,每周坚持,每月坚持,寒暑不断,风雨无阻。
八十年代铁幕松动,苏联政治局势软化,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齿轮螺丝钉松动。东德自由迁徙呼声水涨船高,离境移民大潮汹涌,几十万人递交了永久离境申请。1988年初,莱比锡焦虑的等候者们找到弗瑞尔牧师,希望为他们举办相应的活动。早春二月,弗瑞尔邀请了50名递交了永久出境东德申请、等候批准的人士到教堂进行讨论。出乎意料,前来参与讨论者竟超过十倍!可容六百人的证道大厅中殿座无虚席,牧师以“生活与留驻东德”为题的演讲,深受关注,讨论气氛空前热烈。
这次活动意义重大,自由的渴望附着於一纸离境申请,变为具体的期待,这期待竟在教会获得了尊重、理解、同情和支持。於是,等待离境的人成了和平祈祷中坚力量;而由於不少反对派成员出席了这次活动,这次活动尤其是牧师的演讲,成为抵抗埃里希·昂纳克(Erich Honecker)为首的东德政权的特殊事件。此後,恰如弗瑞尔的回忆,尼古拉教堂向磁石一样,开始持续吸引社会各界人士。除了和平祈祷,人们在那里讨论各类被禁的话题,从旅行自由到生态环境,从拒服兵役到军事化教育等。
教堂成了东德唯一畅所欲言之地,成了被奴役的人们的心灵避难所。从这里开始,东德的动脉硬化症逐渐消失,血栓开始化解。
当西方媒体关注尼古拉教堂活动的时候,东德当局也开始关注。弗瑞尔牧师成了被监控对象。有一次,他和妻子在暗处观察,发现撬门进入他家的秘密警察多达28名。他不得不用尽全力适应这种生活。直至在一个礼拜一,秘密警察破门而入,中断祈祷,带走他,把他扔进20英里以外的旷野。
这是东德当局的回答,对40苗烛光表达的追问的回答!
冰天雪地,寒彻骨髓,四顾茫然,黑暗铺天盖地!弗瑞尔牧师挣扎起身,趔趄前行,独自摸回到人间。
信仰不就范於逻辑!尽管蜡炬成灰,烛光再度燃起,礼拜一祈祷如常进行。
这场较量远未见分晓。当局开始了大面积的迫害,所有参与者都被取缔了工作!周一,警察出动包围教会,殴打游行者;平时,秘密警察出动,他们继承纳粹系统性迫害犹太人的传统,同时他们发明了一种叫做“侵蚀”(德语Zersetzung,取自化学术语,意为分解、消蚀)的方式实施迫害,摧垮受害人的心理和精神。这种方式分为两种程序、二十个步骤:心理战术、错用药物、假传信息、挪动家具、神秘电话、重设闹钟、污名控告、骚扰妻子、绑架孩子转家收养、放犬进入游行队伍……在不露痕迹、神秘无踪、反复无常的骚扰中,迫使失去工作、依然参与周一活动者们,失去正常的判断事物的前提,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审查,自相指责的境地,从而打破他们的私生活,消解个人尊严感、制造心理、精神和身体危机,迫使他们在持续的紧张、恐惧、疲劳中倒下。
极限之地,代价超出了人性的刻度,周一祈祷几乎成为不可能。人日益减少,有时少到寥寥无几。
但是世俗逻辑再次作废,奇蹟再次降临:年轻人出现了,他们带着乐器、节奏和自编的歌曲,也带着庞克头发、金属项链,还有官方禁止表达的愤怒。他们管自己叫做「愤怒的进攻小组」!
愤怒,进攻都不足为怪,可是同时,他们告诉弗瑞尔,他们反对教宗,而且还要嘲讽教会。
教堂办公室里,弗瑞尔不由得仔细看看年轻人红色鸡冠状的头发,还有满身的金属披挂,心里皱起了眉头:这是不是太亵渎神圣了!弗瑞尔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就突然明白了上帝的旨意,那是一个并不神秘的悖论:无论标榜什麽价值,他们只要走进教堂,就等於用行动确认自然法的圣殿!只要他们现身於教堂,就等於用身体印证最高立法者的存在,用双脚投票给上帝!
好吧。你们尽管来演奏!这里言论自由。
圣殿响起了他们愤怒的歌声,夹杂着反对教皇、嘲讽教会的音符。上帝却在歌声里悄然留下了自己的指纹:借助青年音乐的加入,周一祈祷持续不断,而且声势继续壮大,莱比锡其他三个教堂的信众也加入了。参与者从最初人数寥寥的基督徒小组扩展到东德几乎所有阶层。
当局毫不示弱,机动车出口出现了大规模的检查站,在和平祈祷期间道路彻底关闭。
从 1989 年 5 月 8 日那个周一开始,通往教堂的所有车道统统被封锁。为了阻止外地参与者,警方定时封锁莱比锡:在每周一下午的公路上,过往车辆若没有莱比锡的车牌照,一律不得进入;火车上,居民没有莱比锡居住证,不得进城。一个周一接着一个周一,城里逮捕行动和‘临时拘留’成为和平祈祷之後的家常便饭。
即便如此,前往教堂的人数持续增加,2000个座位不够用了。参与者则囊括所有阶层,并吸纳了相互对立的群体:“期待离开东德的人和那些对此感到好奇的人、异议人士和史塔西成员(秘密警察)、神职人员和德共党员、基督徒和受难与复活耶稣基督伸开的臂膀下的非基督徒。”
“尼古拉教堂向所有人开放!”这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1583年实施以来,拿破仑军队1813年与俄、奥、普等各国三十万军队苦战失败以来,发生在莱比锡这座城市的第三次奇蹟!弗瑞尔和他的教会所有神职人员都惊讶不已。
图2. 尼古拉教堂每周的和平祈祷座无虚席。Gerhard G?bler 1989年10月30日摄於莱比锡尼古拉教堂。原展地:波恩历史馆(Haus der Geschichte, Bonn)。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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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奖赏极大地鼓舞了弗瑞尔牧师和他的信众。弗瑞尔牧师决定,“周一和平祈祷”活动将从1989年9月第一个礼拜一开始,增加一个项目:“周一游行” (The Monday Demonstrations)。
消息传遍全城。当局提前采取了紧急措施,日历刚掀开到九月第一天,弗瑞尔和他的教会执事们就统统被召集到市政大厅,要求绝对禁止这项活动。神职人员们坚持不服从:教会的活动外人无权干涉,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当局提出,非要活动,必须推迟到下一周;弗瑞尔回答:不行,我们历来都在暑期过後第一周举办活动。——德国人马克思是共产主义的祖宗,但他的思想催生的东欧极权怪物,未能在短短40年一举扫平他的後人对十字架的信仰。谈判进行了两个小时,无果而终。
1989年9月第4日礼拜一,晚上六点正,数百名(一说一千五百名)来自莱比锡四个教会的参与者和平祈祷完毕。沉重的教堂大门一开,他们即刻被围住了。
——世界各地的记者们蜂拥而上!始料不及。
东德是被绑架多年的情人,西德和自由世界魂牵梦绕。但是长久以来,希望到东德采访的记者们很难获得一个叫做“特别许可证”的东西,挡在他们面前的那道铁幕太沉重了,他们多数时候只能望“墙”兴叹。七年过去,苏联政局松动,东德先是拆除了边境阻止逃亡的自动射击系统,再又起出了埋在边境的地雷,并开始大量发放移民签证,牧师审时度势,主张把教堂里和平祈祷发展成街头游行,这等於把信仰之盐撒进无神论的伤口,用盟誓的烛光照亮世俗世界,直觉告诉他,走**头的时候到了。
无人能够解释,是什麽原因,尼古拉教堂教会第一次践行登山宝训,就撞上了莱比锡的东德秋季交易会。只是记者们知道,采访交易会不需要那个特别许可证。可是弗瑞尔牧师不喜欢记者,他无意跟他们撞车。要等到这次撞车的结果出来之後,他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不过这是後话。记者们心情完全不同,情人在持续七年之久的和平祈祷基础上,要开始每周一烛光游行了。礼拜一,上帝创世第一天,七年来,无数次把“礼拜一”写在自己工作日程上的记者们,这个礼拜一终於可以兑现上帝的意志了。他们统统心照不宣,风尘仆仆进入围墙来到莱比锡,却没多少人涉足交易会。他们四处游走,散布於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更有大批记者消息灵通,早早守住尼古拉教堂,摄录机调整焦距对准大门,麦克风矫正音量顺风朝向台阶、笔记本打开写下了标题、日期和地点……。警察的严密防守丝毫不能阻止他们气吞山河的架势。事实上,围观事端,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他们今天就是冲着警察的阻挠来的。
在牧师带领下,这支被围观的队伍“在这座古老城市的漆黑街道上行走”,他们手执点燃的蜡烛、教会旗幡,还有横幅标语:“自由旅行代替大批离境”、“开放到西德难民营的通道”的具体诉求,更有“打倒秘密警察”、“推倒柏林墙”。
西德的情人**了。久违的记者们恨不能把她吃进镜头和麦克风里。自由世界都把她看到了够:她没有变成米开朗基罗笔下的翁妪或昆丁·马西斯笔下丑陋的公爵夫人,她美丽依旧,肌肉富於弹性,骨骼健强柔韧,一丝沉郁、几分庄严、十足优雅,百般坚定。自柏林围墙建立以来,她第一次向整个自由世界伸出了双臂。几个便衣冲上去,扯下她举着的横幅,她与这些蒙面人发生肢体冲突,并反复呼喊:“我们要出去!”——她依然是他们的心上人,她依然梦想拥抱自由!历经尼古拉教堂七年的烛光洗礼,她一朝出浴,倾城倾国,迷倒世界!
报道播出後,一墙之隔的东德人从西德的镜子照见了自己的模样:孤独与孤独联合成人山人海,一见倾心。烛火与旗幡交汇为自由天地,再见锺情!灵魂彼此融合能产生温暖,心旌摇荡。
莱比锡的心脏就此起搏了!
——东德全境追随尼古拉教堂,敲响了周一和平祈祷钟声,点燃了周一游行的烛光。更有人从其他多个城市赶来,队伍迅速壮大,数百,数千,到了9月25号第四个周一,人数已达八千。全世界一次次看到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画面:沉默的东德人发誓汇成无声的海潮,每周一次冲刷市中心的“卡尔·马克思”广场,淹没这位无神论者占据的地盘。
八十年代开始的解冻过程突然加速了。交汇在尼古拉教堂心脏的两条主动脉持续延伸,自由的血液被输送到这座城区的各部肢体,各神经末梢。东德开始苏醒、呼吸,铁幕进一步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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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最怕的就是这个!”昂纳克措手不及。史塔西(Stasi ,东德国家安全机构)和武装警察开始采取各种方式阻挠周一和平示威。警犬被放入队伍,人群遭到殴打,队伍被驱散,孕妇被扯住头发拖进警车,一名西德摄影记者在莱比锡胡同被殴,所有胶卷一洗而空,十数名参与者遭到监禁……。骚扰越演越烈,德雷斯顿、东柏林等各城市的游行遭到了同样厄运。
然而人数依然持续上升,接下来10月2日周一的游行,人数翻倍到一万五。
镇压的力量也不断升级,一万五千人的游行再度被当局庞大的警力驱散了。
“你看一块一块的拼图,它们是那样混乱无序,……那些分散的拼图块,看起来就像一堆随机的碎片。”弗瑞尔忧心忡忡。
上帝并没有忽略世俗的逻辑:今天是明天的基础,此刻是未来的前提。虽然东德驱散了10月2号周一的大游行,但历史拼图波澜壮阔,而且跌宕起伏:
3号,捷克近半数人(七百万)全国大罢工,要求民主宪政;
4号,万名东德市民离开布拉格,抵达已被东德当局封锁去路的车站和地区;
6号,东德政府阻绝大量西德游人进入东德。
7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建政40周年。
——这是上帝的意志吗?迄今为止,尼古拉教堂、教会和弗瑞尔牧师们跟他们的上帝摔跤七年了。旧约为证,四十年是极限,解体这个专制机器、取消这个傀儡政权,让我们恢复您创造我们的模样,直立起来,有尊严地生活。
东德人被奴役进入第四十个年头时,共产主义世界的拼图如下:
波兰:共产党(统一工人党)在6月大选中被彻底击败,东欧第一个独立工会组织,团结工会,获得99%的参议院席位。9月组成了团结工会为主导的包括统一农民党和民主党在内的联合政府。
匈牙利:共产党代表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自我解散决议,旋即成立了“与无产阶级专政和民主制决裂的”匈牙利社会党。
捷克斯洛伐克:民间民主呼声持续涨潮,近半数国民当月2号举行了全国大罢工。次日东德政府下令禁止了与这个国家的免签证交通。
东德:一个民主政党,“社会民主党”宣告成立。各主要城市在东德建政四十年之际爆发大规模抗议示威活动,但东德政治局的命令是“不惜一切手段镇压反革命示威!”莱比锡、德累斯顿、东柏林等地数千名示威者遭到逮捕。
东德第二大工业城市莱比锡:官方宣传机器高速运转大庆四十周年,四千名莱比锡人聚集尼古拉教堂所属院落,举行和平示威。警察们手持棍棒闯入教堂领地,肆意暴打维权公民,“无数人倒在上帝的脚下(教堂属地)失去知觉,负伤者被拖进‘阿拉格’展览中心的马厩(耶稣诞生地的标志)关押”……。依然有七千人走**头,聚集在卡尔·马克思广场,但是国家安全部队在晚间包围了示威者,并出动两辆消防车,最终冲散了示威人群,七百名抗议者被捕。
这是天启吗?拼图上不断被打散的碎片是上帝对七年不懈叩问的回答吗?四十年期限真的不足以为训吗?
两天后,东德政府国庆喧嚣的余音中,日子又划出一个礼拜一:10月9号礼拜一,东德建政40周年的第三天。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难以通过的礼拜一。传闻遍布大街小巷:医院储备了额外的血浆(确切是共两千五百人使用的血浆)、腾出了床位,准备接收受伤的抗议者;体育场清理通道和场地,准备关押大批抗议示威群众;消防队接到命令在水箱里加注数日内不能洗掉的颜料,以便喷射标记示威人群,待秋後算账;人民军队、坦克部队以及外地安全部队调往莱比锡,精锐部队进入一级戒备状态,防暴警察接到上级命令,每个士兵配发十八颗子弹……
这些传闻被人们的亲历佐证:人人都可以看到,城里各处布满军人和警察,更有人在市中心某仓库看见卸载裹屍袋。下午三点钟,武装事态更具体化了:到莱比锡的环城公路上,钢盔、盾牌、棍棒武装的武警们严阵以待,几天前就进入戒备状态的“工人战斗队”四处巡逻。显然,所有莱比锡正规警察、工人民兵及秘密警察,包括28个分别拥有80名义务兵的流动警察小队,统统被动员起来了,唯一目标是礼拜一傍晚的示威活动。有些消息不是传闻:家长们接到了市委通知,必须在下午三时前把幼儿园的孩子接回家;外科医生们接到医院指示,取消夜间休息,全部在急诊室待命:“所有伤员只能送往政府医院而不得送入教会医院”……。
杀气升起,空前的恐怖气氛笼罩这座古老的城市。
事实上,为维护斯大林允诺的政权,“中国模式”已经进入东德当局的思维,成为他们讨论整治社会动乱的语言和他们维持统治的终极手段。西方只闻其人不知其名、只有代号没有行踪的蒙面人“迷瞎”(Mischa)、东德国家安全部对外情报局(Hauptverwaltung Aufkl?rung)局长马库斯·沃尔夫(Markus Johannes Wolf)已经接到昂纳克的书面命令:“以中国模式解决问题”!
政治上的可疑分子已清除完毕,东德地方当局政工官员对已然纯洁化的党的工具们发出了动员令:“同志们,从今天起这就是阶级战争……今天就将决定阶级战争的结果,获胜方要麽是他们,要麽是我们。所以要保持阶级警觉。如果棍子不够好用,那就用枪。(如果儿童在抗议人群中)那是他们活该。我们有枪,我们有後盾。”
蒙面人沃尔夫为此做了一个极为清晰明确的判断,这道命令一旦执行,“后果可能 更严重。”
是否应该放弃周一和平祈祷和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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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教会的基督徒都知道,他们的牧师克里斯蒂安·弗瑞尔不是勇士。牧师自己也这麽看。他喜爱游泳,却不敢从高台跳水,一上去就晕,每次都吓得乖乖回身走下来。但是他的羊群都知道,当警察在教堂外抓捕和平祈祷的参与者时,他们谦和温柔的牧羊人脾气相当大,他推开窗户,探出身体,居高临下,奋力拍着窗棂,大声警告那些抓人的警察:别以为你们会逃过审判,我们记得住你面孔!
还在九月下旬,弗瑞尔牧师就被迫连续进出警察局,他们告诉他,要么停止周一集会游行,要么後果自负。他不就范,他的持守早已惊动了昂纳克。九月底,秘密警察再把他带进局子,威胁接踵而至:必须放弃下个礼拜一教堂聚会和游行,东德政治局一位成员亲自暗示弗瑞尔牧师和另一位尼古拉教堂的牧师沃纳波尔格尔(Wonneberger):北京不过只是在地理上远离柏林而已!这等於亮出了杀手鐧,采用“天安门 中国模式”不存在距离问题!弗瑞尔清楚他们面临的是什麽:“他们将在这里采用‘中国解决方案’(Chinese Solution)‘拯救’社会主义。他们写下了这样的话:‘周一,如果必要,这场反革命活动将被武器制止。’火车站附近到处都是满载军队和警察的卡车,一万到一万五千名士兵严阵以待,准备开枪。”
这不是游泳池里的高台跳水,这是现实中魔鬼的威胁。被迫站在人生高跳台上的牧师没有转身退下。这是东德的工业与文化中心,这是被奴役而争取自由的人们不断涌来的目的地!他别无选择。只要有一个人坚持礼拜一到教堂,他和他的同伴们就是上帝的使者,就要顶住临城的刀枪,敲响自由的钟声。教堂的其他神职人员都支持这个决定。
每周一的祈祷和游行都只是拼图上的一个碎片,他不是上帝,无法控制满盘布局、全德风云、世界潮流,他只积蓄一周的时间、精力和勇气,把下周一的拼图摆对位置。他不问收获,不求凯旋,偶尔深呼吸,看见漫天乌云乱卷,他抽不出力量抬起手臂,挥去乌云,他没有精力预支忧愁。马太说:“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他要求自己只把今天的责任担起来,把今天的工作做踏实。未来是上帝的,明天只能托付给明天的自己。
村上春树的表述更合适於弗瑞尔、尼古拉教堂、莱比锡的现实:“我们都只是一枚面对体制高墙的脆弱鸡蛋。无论怎麽看,我们都毫无胜算。……战胜它的唯一可能,只来自於我们全心相信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来自於我们全心相信灵魂彼此融合,所能产生的温暖。……我们都拥有独特而活生生的灵魂,体制却没有。……体制并未创造我们:是我们创造了体制。”弗瑞尔以卵击石的勇气来自高於自己的造物主:“上帝创造我们不是躬背爬行的动物,是直立行走的智人,是堂堂正正的能思想、负责任的人。”
圣·尼古拉教堂的40只蜡烛再度点燃了。
烛光里里,弗瑞尔牧师和他的同事们长久地、倾力竭诚地祈祷、恳求和感恩,一道虔敬的“阿门”俯首发出,穿越大堂升上穹顶……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无论是什麽,仰望造物主吧。
接下来的情形依然使准备赴汤蹈火的牧师吃了一惊:教堂大门突然被推开,涌进来的是大批陌生面孔,他们目光僵冷,目标一致,直奔大厅而去。
他们有这麽多!
此前牧师曾经接到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今日的和平祈祷活动将有德共党员前来搅局,对方拒绝透露自己的姓名,消息无法证实。
他们真的出现了,竟有这麽多!牧师看看表,才下午两点钟!
错愕之间,目不斜视的人们已经结结实实填满了教堂中殿六百个座位。其余的左顾右盼,想找更多的座位。
欢迎大家到尼古拉教堂来,我们的教会向所有人开放。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什麽谁呢?牧师环顾大批不速之客,笑容可掬地问。
工人,我们是工人阶级。
莱比锡是德国工业人口比重最大的城市。哦,工人阶级不是要等到下午四点才下班吗?他们通常四点以後才能赶到。现在才两点半!牧师明知故问。牧师很和蔼。牧师含笑的蓝眼睛闪烁着上帝的幽默。牧师平时没少努力请这些党员同志到教堂来,可是他怎麽努力,他们都不来。
党员们在座位上扭来动去,无人应答。证道大厅突然安静下来,沉默中一片尴尬。
不。牧师望了望其他四百多名没有座位坐下的不速之客,两手抬起往下按了按,似乎是安抚面前人们,说:楼上现在还不能开,过一会工人和基督徒们来了,还能有位子坐。
说完,他看见一些无神论者笑了。——并非所有党员对他怀有敌意。
1989年弗瑞尔牧师46岁。莱比锡本土出生,从小多病,羸弱之躯使他格外感怀於耶稣对贫穷与路人的悲悯和爱。顺着本能,他追随父亲的脚步,很早就知道自己将会成为神的使者。他学了希腊文、拉丁文,然後上大学学神学。学校是以世界那位最着名的无神论者的名字命名的,叫做“卡尔·马克思大学”,不过这并未妨碍他径直走向耶稣。就像他後来避开封闭的修道院,并向社会打开了路德基督教教堂之门一样,他念书时就没把自己关在教室和学校里:他到处打工:在汽车厂当工人,开着电动摩托车送电报,登上行进列车做服务生。他热衷於人们关於时政的议论,还发现,以宗教学生的身份而非德共党员的身份发言更自由。讨论地点也很重要:“所有的关键人物,只在教会里思考并畅所欲言。”
虽然在无神论者统治的世界和无神论者命名的学校学神学,这事听上去有些荒唐,但欧洲宗教传统土厚水深,纳粹只能利用上帝,不能铲除信仰,而唯物主义者们仇视基督四十年,没能让上帝退席。一如那些党员们首次所见,牧师一对蓝眼睛揪人、寸头短发生猛、套一件牛仔马甲。他的名字发音和意思就是“基督教”,他确是上帝忠实的仆人,但他外表更像一个“工人阶级”。他的姓,简单明白的意思是“领导者”,同时含有精神引导者之意。事实上,“基督教领导”克里斯蒂安·弗瑞尔牧师的外貌,按照纽约时报评论,“完全符合他参与世事的行为方式和哲学价值。”
纳粹时期德国着名圣徒迪特里希·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是弗瑞尔一生最敬重的楷模。这位二战时期的新教神学家和牧师,面对希特勒的压迫,不仅起而反抗遍及德国教会的犬儒主义,而且直接参与了刺杀希特勒的秘密行动。一个牧师,不仅干预世事,竟要杀人,宗教界对此有太多质疑。行动未能成功,牧师被逮捕并在盟军日渐临近的隆隆炮声中,被送上了绞刑架,他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了。但是二战尘埃落定多年後,朋霍费尔作为上个世纪十大殉道者之一,雕像被竖立在英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之上,举世确立了对他迟到的追认。在第三帝国之後的又一个奴役时代,弗瑞尔牧师把这位先辈当作自己的楷模的时候,朋霍费尔远未站上十大殉道者的崇高祭坛。——弗瑞尔不需要世人的认可,他只听从内心良知的指引。
——10月9号前夜,弗瑞尔牧师通宵未眠,辗转反侧,不断祷告;他凌晨即起,竭尽所能安排了这日教会各项事务,以确保和平。
时间到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走向讲坛。
讲坛只有两层台阶,两步习惯性的移步,此刻竟犹如攀登跳水高台。——真能跳进大堂棕榈树下的羊群中倒好了!他必须挺身而出,承担所有责任。弗瑞尔心事重重,他念虑自己羊群安危,他记得9月4日第一次周一游行,当他推开教堂大门即刻被记者们包围时,他非常不悦:那些镜头和报导,将成为史塔西按图索骥的情报和逮捕镇压的线索!但他很快释然了,这些镜头同时也拍下了警察的暴行,被打的是青年人,撕扯的标语是“人民要自由”,柏林墙阻挡人口流动成效斐然,但挡不住西德的电视广播信号。如饥似渴的东德人在那次西德电视节目播出之後,掀起了更大的抗议浪潮——那次西方媒体包围教堂、报导游行,太必要了,乃是上帝的另一个大手笔!
不过事到如今,上帝的手笔越大,仆人的责任越大,而且过於重大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正 “处於某种巨大事务的边缘”,都知道几十万军队、警察、便衣正按部就班就位,都目睹了德共党员的突然袭击,也都看见了无量的西方记者的镜头麦克风对准了教堂,只有他知道,还有两项重大事件,要在教堂发生。
6
这一天,一辆普通轿车从东柏林向莱比锡方向行驶。车里两个人持有东柏林身份证。两位东柏林居民上路不久就开始惊讶:道路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军车!这些军车驶往同一方向,莱比锡,而且,来自同一地地区,东柏林。——这一日莱比锡的血液正在循环中回流心脏,通往尼古拉教堂的各主要动脉繁忙异常。不过血液中夹杂着大量的这类武装起来的氧化物质,这些氧化物质居道路中央畅行,比血液流动得更快,有军车承载它们,有无数轮胎运行它们。
东德小轿车里的东柏林居民是异议人士、摄影师谢夫克和他的同伴。他们不是今晚活动的参与者,也不是旁观者,他们要承担一项特殊使命。谢夫克过去是生态环境影片摄影师,和所有东德人一样,近来身临东德社会的雷鸣电闪,感慨万千。酝酿多日之後,他决定“转行”,他要记录今夜将在莱比锡发生的一切。一路眼见大量满载军人的装甲向莱比锡调动,他知道自己在正确的时刻选择了正确的地点,要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军车把公路碾的扎扎响,他感觉自己正逼近德国历史的紧要关头,无论下刀子还是发洪水,他这个记录者决不能缺席。
摄录位置至关重要!镜头要对准目标无遮拦,摄影机却不能暴露在射程内和目标视线里。作为经验丰富的生态环境摄影师,谢克夫知道,要满足这相互矛盾的两个条件,除了居高临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对东德地理环境了如指掌,毫不犹豫地选中了莱比锡的圣·尼古拉教堂。这里是莱比锡地理中心,也是事件爆发地,而它的钟楼顶层高过六十米,是莱比锡城市的制高点。
下午时分,谢克夫和他的同伴走进教堂,要求登上教堂塔楼顶层,以便拍摄今晚将要发生的血案。——是的,血案!极有可能发生!他向弗瑞尔报告了一路见闻。
无声的鼓点骤然而起,敲打着证道大厅里的石柱椰林。弗瑞尔的办公室里,谢克夫风尘仆仆,面容上写满了焦虑与恳求。
莱比锡不许西方记者居住,他们今天借交易会混进城已是侥幸,无人想到得寸进尺地站在这座城市的头顶,一览并收全城实况。只有常驻东德辖区的人们才可能想到这一招。
Yes 或No,弗瑞尔牧师必须做出决定。可是十月的莱比锡,教堂不是旅店,面前这位摄影师也不是旅客,史塔西事後若查出来是弗瑞尔的特许,等待他的可能就是劳改营。而一旦拍摄成功,播放出来,秘密警察必然能从画面的角度判断拍摄的确切地点。全德人都知道,弗瑞尔不是经营饭店的经理,他是这座教堂的主持,此地任何事都必须经过他的首肯。弗瑞尔牧师知道,只要他此刻说了Yes,就等於亲自向当局呈交一份不可辩驳的“犯罪”证据,所有侥幸都将消失,所有的拐弯都将通往监狱。
但是,世界必须了解周一和平游行期间发生了什麽。
弗瑞尔牧师为来自东柏林的陌生人,打开了通向钟楼顶端门锁,又从他们身後轻轻关上了这道炼狱之门。
他背转身来,长出一口气,终於就绪。
7
没有就绪。
还有一项重大事件将在这座教堂发生。
此事源自莱比锡杰万豪斯音乐中心(The Gewandhausorchester),东德交响乐团所在地。
1989年10月9日中午,常年不断的管弦、弹拨、打击乐轰鸣戛然而止,休止符不期而至,无线延长。正在灌制唱片的录音棚里,录音胶带空转着,愕然中发出沙沙的哑鸣。数小时沉寂後,录音带再次转动,音乐大厅里响起的是一个男人的德语声,庄严而略带焦虑:
“……在当前形势下,人们有权就社会主义在东德继续发展自由交换意见;我们六人将尽最大努力促成与莱比锡当局甚至中央政府的对话;为了对话和平地实现,我们请求市民谨慎行事,保持冷静,维护秩序,不涉暴力。……”
呼吁书史称“六人声明”。六位签署者中,有三位是莱比锡知名知识分子:东德音乐指挥家库尔特·马祖尔(Kurt Masur);东德神学家彼得·齐默尔曼(Peter Zimmermann)、东德讽刺剧演员兼作家贝恩德-鲁兹·兰格(Bernd-Lutz Lange)。另外三位是东德共产党莱比锡市政府官员:教育局长罗兰·沃茨(Roland W?tzel)、鼓动与宣传部长约亨·鲍莫尔特(Jochen Pommert)、文化局长库尔特·梅耶(Kurt Meyer)。这实际上东德“全体人民的一个微缩版”。
“六人声明”的起草人和召集人是马祖尔,这位东德知名的音乐家的另一个身份是东德共产党总书记昂纳克的私人朋友。昂纳克对传统音乐的重视和支持博得了这位音乐家的好感。莱比锡本是欧洲历史上的音乐中心,二战後,马祖尔指挥的东德交响乐团,却被安置在动物园附近的会议厅。演出排练休息诗,狮子老虎的咆哮声成了交响音乐的复调和声。为了避免在全世界面前继续丢脸,昂纳克接受了马祖尔的忠告和建议,为东德交响乐断建造了那座颇负盛名的莱比锡杰万豪斯音乐中心,为此,昂纳克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乐团每年必须首演一次青年作曲家的交响乐!马祖尔怎麽能不喜欢这样的领导?10月9日那天,马祖尔为准备接收伤员而打开他的这座豪华音乐厅时,警察没有冲进去阻拦,他们不知道这位音乐家跟政府是什麽关系,但他们确切知道他跟他们的总书记有私交。
马祖尔凭借这份私交,在东德历史上插上了一根杠杆。
在猛兽咆哮中长期坚持音乐演奏的马祖尔,练就了一番漠视党文化横行、对抗浪潮四起的唯音乐是尊的气概,但10月9号那天他再也无法继续灌制唱片了。他的双簧管演奏家下午气急败坏地走进大厅,抱歉说,他不能再继续演奏了,他刚刚路过教堂,亲眼看见警察们拽着一位女青年的头发,把她扔进了卡车。
马祖尔感同身受:“几周以来,公众情绪一直处於爆炸的边缘”。怎麽办?
踩着他焦虑的心情鼓点,音乐厅来了三位年轻人,他们是东德刚成立不久的最大反对党“新论坛”的代表。为了避免流血,他们心急火燎,提请马祖尔想想办法。
马祖尔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妻子,他需要妻子同意他在这个特殊时期把音乐变成行动。接着,他一个接一个播出他熟悉的电话号码,紧急召集两名德国知名知识分子和三位党内改革派官员前来共商举措。
他的音乐厅成了事变联络中心,他成了中心的首脑,试图肩负起民众与中央政府沟通与谈判的使命。无论如何,不能重演北京四个月前的血案。与昂纳克的私交没妨碍马祖尔在历史关键时刻踩住人生交响的正确线谱。昂那克庄严地称他为“同志”,他後来却告诉人们,那是一个错误,他不是党的同志,他是一个基督徒!事实上,这个制度从未喜欢过这个音乐家,他曾经被从音乐界除名、并被禁止应邀到西方客座指挥。
马祖尔不断看表,时间不多了。莱比锡市文化局长库尔特·迈尔终於复电,时已近下午四点,匆匆赶到的人们正围住马祖尔,商议他仓促起草的那份呼吁书,并把拟就的内容录制成带子,派人送往市委和广播站。同时,三位党内官员使尽浑身解数,调动所有关系,不断联系东德中央政府,希望争取到一个认可:不要对晚上的游行活动使用“中国解决方案”。
市政府接到了这份呼吁书,但是没有答复,直到六君子向媒体发布这一呼吁的下午四时,依然没有答复。
游行就要开始了,莱比锡广播电台,城市广播站和街头高音喇叭已经陆续响起马祖尔略带紧张而忧郁的呼吁声。时间越来越紧了,下一步能做的是,抢在游行开始前,直接与教会和周一游行者们沟通。於是,莱比锡的心脏,圣·尼古拉教堂,在云集东德历史上最多的代谢力量之後,又加入了一道重要的抗氧化流脉:“全体人民的微缩版”——来自文化艺术、宗教信仰和政府机关的六位声明起草人一个不落,携手前往教堂,他们要在这里向全体游行参与者现场发出和平呼吁。
体力和心力接近饱和的弗瑞尔,由衷地接纳并安排了这项重大行动。德共党员们奉命提前涌进教堂、占据中央座位,要把这个祈祷和抗议活动结束在起点,他对他们心中无数,但他对和平祈祷总是充满信心。
8
下午五点,他准时登上了一生中最高的跳台。
这大概是历史上这个教堂聚会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东德建政以来第一次,马克思的信徒们正襟危坐在上帝的领地,聆听他的使者讲述创世的真理。殿中烛火闪烁,穹音回荡,冰炭交汇间人人神情峻穆,渐渐有神圣庄严气氛弥漫起来……。
感受到震撼的不是基督徒和各界人士,而是在座的一千多名德共党员。牧师平和的语调组成的是不曾料到的画面,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认知:这里是一个诚实高尚之所;这个“反革命敌对势力”并未煽动人民造反,却诚心诚意地努力,试图和平地推进变革。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和平使者。
接着,党员们熟悉的音乐指挥家库尔特·马祖尔出现在讲坛上,手中的指挥棒变成了一张纸,上面的五线谱变成了西日耳曼语写成的文字,(一说:神学家齐默尔曼宣读“六人声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德国人通用的文字:这是他们的圣贤马丁·路德奠定的的。四百多年前,这位宗教改革家对《圣经》做的出色的德文翻译,导致这种语言演变为德国的官方用语。全德那时起使用的官方语言,来自德语圣经。
指挥家向全体与会者一字一句宣读了这份呼吁。紧接其後,主教们大声疾呼非暴力,弗瑞尔代表教会表示倾力支持,他同时要求所有与会者响应这一呼吁,践行呼吁书的要求。——事实上,七年间三百六十八次周一和平祈祷以及後来的周一游行,没有一次弗瑞尔不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强调祈祷、讨论、游行的和平性质。
这一天,按照六人的策划,这份来自更广泛谱系的呼吁在莱比锡所有教堂同时宣读,并在无线广播播中及时播出。形成了万众一心的阵势:莱比锡的所有党派组织团体都号召非暴力示威,各教会均表示全力支持。
让德共党员们进一步错愕的,应该是一同前往的莱比锡市政府三位官员,他们的宣传部长、文化局长、教育局长。他们稳稳当当地与音乐家马祖尔、神学家慈默尔曼、作家兰格站在一起。党员们发现,他们竟是这份呼吁书的联署人。牧师的布道,颠覆了党员们的错误认知并消解了他们的使命,三位官员的介入,则消解了党员们的意志,使他们的使命和荣誉蒙羞:谁将是暴乱的煽动者?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引发冲突,破坏和平,那就是他们。
坐着别动,认真听讲,或忍受羞耻,唾面自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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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们怎麽能不期待和平?
不过他们清楚,为要和平,可以自我约束,不能指望统治者开恩。莱比锡各教会都做了最坏的准备:打开所有的门,清理空间,准备接收大量受难者。大军压城,人们安排好家务,一些夫妻或父母分工一人留守家中照顾老弱病残,一些出行者甚至留下了遗嘱。
教会低估了信众的勇气。那天全城四个教堂同时举行祈祷,所有教堂全部饱和,弗瑞尔和他的同事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总共8000人!“更多的人没能进入”。
尼古拉教堂在那一天点燃的蜡烛不是40支,是2000支。
矛与盾、兵与将、水与火,虽然针锋相对,却都来自俗界,属同一范畴;而与子弹相对的烛火,来自另一个世界,代表不同的信念,表达不同的思维,那是上帝的“武器”。弗瑞尔牧师要求所有从这个教堂走出去的游行者人手一只蜡烛。弗瑞尔牧师用心良苦:烛光不仅代表争取自由的和平方式,它需要呵护。一手持蜡烛,一手护烛火,两只手都被占用,人们就没法子捡石头还击了!
要镇压这样的游行队伍,需要有更加残暴的勇气。要下达这样的命令,需要泯灭人性。
而要产生奇蹟,无论种族,需要一个“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国度,无论朝野,需要一种“天地神只,昭布森列,非可诬也”的敬畏。
教堂门一开,弗瑞尔再度惊讶了:外面人群密集。共产党员捷足先登也就一千人,聚集在教堂外广场上的後来者足有一万多!有的已经蜡烛点燃在握,静候着里面和平祈祷的人们。
今日事事出乎意料!弗瑞尔大声招呼门口的守候者们往旁边让一让:我们有两千人要出来,加入你们当中!
时间是下午,时辰是酉时,莱比锡的主流正脉从起搏的心脏涌动而出,祈祷者们默默走出教堂,走进人群。烛光交汇处,一脉熠熠生辉的人流渐次形成,缓慢地向卡尔·马克思广场移动。
——那里是每次周一游行起始的聚集地。途中7万6千名德国军人严阵以待,上堂的AK-47冲锋枪口对准了行进的人流。每人只发一弹,就足以把每个游行者撂倒或消灭七次之多,而他们每人配有子弹18发。那些列阵的苏制坦克和每一个指向人群的黑洞洞的炮口,都散布着1953东德年事件、1956年匈牙利事件、1968年捷克事件的血腥气息……。队伍走过军阵,沉默的人群耳边想起弗瑞尔牧师的大声诉告:不要诉诸暴力,爱你的仇敌(Liebe deinen Feind)!举起你的手,遮住烛火前的风,保证它不熄灭。我们只是徒步走过去,我们同时为他们祈祷。
西面八方的人群在卡尔·马克思广场聚集後,将沿环城路绕行一周,再回到尼古拉教堂。每周如此。这一次他们能全数回到尼古拉教堂吗?如同无人预知“卡尔·马克思广场”这个名称不久将还原为“奥古斯都广场”(Augustusplatz)一样,这是天问,无人能够回答。
那一天的游行场面浩大,却标语极少,口号声也不多,古老漆黑的街道上,几乎只有万千人头在沉默中缓缓向前涌动。全城的神经脉冲都被这一壮举揪紧,沉默的队伍中,开始有人向临街窗户里的旁观者高喊:“到街上来!”
莱比锡脉管的鲜血,漫过了马克思广场,溶解着横亘在前途的血栓,开始沿着城区的环形街道涌动。城区上空响起了人们的简短呼声:“不要暴力”。
队伍在马克思广场掉头向北,沿直奔欧洲最大的火车站之一,莱比锡火车总站。
这是莱比锡人流最大汇聚地,每日客流量15万,这里也是每周一游行必经之地,因此早已戒备森严,附近到处是满载军人和警察的车辆,一万三到一万五千名军人、警察列阵成墙,准备开火,决意阻止游行队伍通过。
不断有人群加入行进中的人流,人群迅速膨胀,看得见警察阵列了,迫近那些盾牌棍棒枪械了,危机陡然升级。队伍继续缓慢前行,烛光被扩展中的人群稀释,如同分布在旷野的萤火,显得更加明亮。街道格局被打破,涌动的人流布满了机动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等所有空间。人们挽手并肩,以漫步的速度继续向前涌动,口号逐渐变成了“我们就是人民”( Wir sind das Volk)。
这句德语有三个重音,三个重音反复地有节奏地爆破,撞击大气,如席地滚动的雷声,漫卷起临危不惧的勇气,从万千昂起的头颅升上夜空。
这是秋季的夜空,深邃高阔,烛火对应星光,人性仰视神性,灿烂与共。
——军人警察“没有出手”,“他们什麽也没做”,在最後一刻,他们站在一旁,让游行队伍通过去了。
不止没有出手!“一个接一个,你听到‘卡塔’,军人扔掉手中的枪械、接过蜡烛的声音。然後又是一声卡塔,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所有的军人,开始扔掉他们的抢,接过蜡烛。他们转身面向俄制坦克。坦克可以把他们全杀死,但是他们转过身来面对军营。”
不足半小时,游行人数已增加到七万,除却老弱病残,在当时人口50万的这座城市(一说40万),这个数字相当於倾城空巷。
环城街道不长,人群流动密度激增。队伍经过莱比锡消防总队的时候,消防队长刚好接到东柏林来电,问询莱比锡情况。哑然失语的消防队长乾脆把电话听筒直接对准了窗外,密集的人流正缓缓通过街面,东柏林当局从听筒里听见了万众一心、三声一组的重锤反复砸响:“我们——就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
东德40年的铜墙铁壁正在经受历史上最严峻的撞击。
队伍继而折弯西南,环城路西南角Runde Ecke是德国统一社会党莱比锡总部所在地,也是莱比锡的恶性肿瘤史塔西总部所在。这座党部办公大楼俨然武装起来了,楼里灯火通明,楼外武装军警戒备,楼下警戒线分明,楼上机枪就位。
下午四时就接到六人紧急呼吁的市政府,直到游行队伍走出教堂也未回覆一个字。不过官员们的紧张程度丝毫不亚於弗瑞尔牧师和所有游行组织者。超过七万之众的民众压城而来,“不要暴力”、“我们就是人民”的声浪海啸般漫卷……道路充塞,交通中断,司机们乾脆弃车加入队伍。
大楼里,莱比锡秘密警察上尉拔出了手枪。
下午6点30分,在多次与东柏林德共中央联系之後,赫尔穆特·哈肯贝格(Helmut Hackenberg)再度拨通柏林电话,他问埃贡·克伦茨 (Egon Krenz):开枪,还是不开枪?克伦茨是东德政治局最年轻的委员,主管东德安全事务,是东德总书记埃里希·昂纳克看好的接班人。听筒不用放到窗口,克伦茨也可以听见莱比锡的血脉涌动之声。这座城市已经开始呼吸,正在苏醒,谁敢负开枪的责任?
克伦茨没有做主,放下电话前,他告诉哈肯贝格:需要徵求他人意见,等我电话。
昂纳克已经下达过严厉镇压反革命示威的命令,相关的警告明确下达到了各机关工厂学校教会,军警坦克已经名处就位暗地布网,人们却依然上了街!上周一一万五的游行人数已经是前周一的两倍,今日不用统计也知道人数增加幅度大大超过几何级数了。这个强硬地踢出去的球,居然被弗瑞尔们柔软而坚定地抛回来了。莱比锡市政府委员们都在,围着他们的市委第一书记听候柏林指示。“卡塔”一声东柏林那边电话就放下了,“时间像停止了一样漫长”,大楼里无声的焦虑如楼外的呼声一样密集。
那个不作为的临时决定,是所有人分别做出的。
依照时间顺序,历史记录是这样的:
先是大街上,6点过,军警武装放下了手中武器。意味深长的是,他们不仅放下了武器,而且在回身面向坦克时接过了烛火。
然后是莱比锡东德党部,7点左右,在与柏林最後一通请示电话无果而终後,良久,市委第一书记哈肯伯格哑着嗓子开口了,他徵询在场全体党委成员的意见,还是那个问题:开枪,还是不开?这等於问他的下属承担血洗莱比锡的责任还是承受群众冲击大楼?接受党的处罚还是接受历史审判?服从权力意志还是顺从民众意志?坚持良知底线还是恪守党性原则?选择敌基督的马克思还是认可教会代表的上帝?
他听见的回答急切而明确:不要开枪!而且,撤下军警。
在场的教育部长沃茨一定发表了意见。事实上他是莱比锡党内开明力量的核心成员。关於莱比锡六君子非暴力倡议书之产生的另一种说法是:周一游行前两天的10月7号,沃茨就与喜剧演员兼作家兰格会晤,希望与教会展开对话。沃茨详知10月9号当局将对烛光游行采取中国解决模式,所以那一天,他首先召集了另两位莱比锡政府内部的改革派同事碰头,一个是与马祖尔保持密切联系的文化部长梅耶,另一个是鼓动与宣传部长鲍莫尔特,三人一起寻求避免暴力镇压的解决办法。草定行动方案之後,他通知莱比锡大学的兰格和神学家齐默尔曼即刻前往马祖尔处碰头,接着三位部长一同驱车前往马祖尔处,六人共同商议起草、发表非暴力呼吁。也是由於他的强力影响,这份呼吁在所有教堂的和平祈祷仪式上宣读,并经宣传部长鲍莫尔特的直接指示,在这座城市的广播中反复播放。沃茨虽然身在官府,对教堂组织的和平游行性质应当心中有数,即便一万人变成了七万,他们也不大可能占领这座的党政大楼。他们的目标有限,七年以来,没有一次不是绕环形路一周,然後返回教堂。这个信息对在场的党委们是一个定心丸。不过责任问题依然泰山压顶,即便今晚安然度过,承担抗命责任的肯定是莱比锡第一书记哈肯伯格。
但是这位第一书记听从了自己下属的建议。
这是莱比锡千钧一发之际,预期的枪声没有响起的直接原因。
接下来是东德党中央,7点30分,莱比锡党部大楼哈肯贝格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守候在一旁的哈肯贝格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柯伦茨的指示:避免与人民发生任何冲突,撤离所有军警武装。
哈肯贝格放下电话长出一口气。压顶不去的楚格山峰突然漂浮而去了,不可思议。
周一游行队伍顺利通过莱比锡党总部。再折弯便向东了,那是尼古拉教堂的方向。血液开始向心室回流了。
最如释重负的是弗瑞尔牧师——如果回到教堂後他没有因为突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而虚脱的话。两千人安全归来,一万人安全归来,七万多参与者悉数安全归来了!
苏联共产党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那时说了一句警世名言:“生活将惩罚那些迟到的人!”在接下来的东德民主浪潮期间,他将苏联十万东德驻军按兵不动,这一明确默许对东德是一个直接信号:自戈老板上任,苏联改主意了,绝无可能再像1953年、1956年、1968年那样支持并直接镇压和平抗议活动了。更毋庸置疑的徵兆,是紧要三关的今日,驻德苏军依然在营区按兵不动。前西德总理勃兰特後来向媒体透露说,这是苏联当局当时直接下的命令。昂纳克有权下令屠杀,但莱比锡地方官员在最後一刻决意抗命,而东德政治局许多成员更进一步:他们决定让这个正在生病住院的总书记下台。
——不需要知道这许多幕後消息,在弗瑞尔牧师的感觉中,那次周一游行之夜,“是耶稣精神之夜,因为那一夜无以成败论是非,无以输赢论高下,无人被打翻在地,无人丢失颜面”。牧师的感觉超越个人利害、超越群体利益、甚至超越教会“肢体”,涵盖对立的双方及至全体:“那是一种巨大的被拯救的感觉”。
他此时疲惫不堪,从人海中抬起头,目光越过生命中的高跳台,仰视星空,无限感恩。就在那时,他领悟了那些凌乱碎片的拼贴玄机:
“当你看见它们如何拼起来的时候,你就知道那不是偶然的,那是必然的。”
刚刚经历的是怎样一幅神蹟昭昭而波澜壮阔的画卷啊!“自今夜起,东德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东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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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欧历史进程改变了方向,加快了步伐。弗瑞尔的拼图板上,“自由”两个大字从碎片中迅速组合呈现,三色旗伴着每一天的太阳徐徐上升。逆转已经不再可能。
此後第一天(10月10日):一位东德外交官,内裤里藏着谢夫克在尼古拉教堂钟楼顶录下的游行实况录像带,平安离开了东德。
第二天(11日),莱比锡七万人和平游行的画面传遍世界,烛光照亮东德更多人的灵魂。同日,波兰政府宣布,拒绝把试图经由波兰离开东德的市民送回东德。
第四天(13日),东德几乎所有被囚禁的良心犯获释。
第七天(16日),东德各地效法莱比锡,爆发了更大规模的周一和平游行。而莱比锡周一游行的人数再度翻倍为15万。
第九天(18日),德共总书记昂纳克下台。局势至此明媚清晰如春,阳光雨露初临大地,德国各政治反对派和政党应运而生。
第十一天(20日),东德政府准许前东德市民返回家园,并首次在媒体上公开与东德市民对话,承诺公民平等旅行权利。
第十四天(23日),人们从东德各地前往莱比锡参加(第五个)周一游行,人数再度翻倍至三十万。并在接下来的第六个周一游行中,保持了这个数字。
第十六天(25日),西德政府代表团访问东德,两德分裂40年以来首次实现政治对话。
第十八天(27日),东德宣布大赦所有企图逃离东德的“罪犯”。
第二十天(29日),德共撤销对反对党“新论坛”的起诉,东柏林市长在市政厅遭遇市民质询,柏林墙下死难的逃亡者相关问题提上日程。
第二十六天(11月4日),东德全地爆发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民主示威,百万市民走**头游行集会,呼吁东德实现民主。此後东德各地的和平游行失去日程,写满的日历的每一页。
第二十九天(11月7日),东德政府部长会议全体成员辞职。
第三十天(11月8日),东德共产党政治局全体成员辞职。
第三十一天(11月9日),历史性的一天。五十一年前的这天是“帝国水晶日”,狱中的朋霍费尔藉着幽暗的光线,在《圣经》诗篇中的两个句子下面,划了两道线,一句是“他们就在遍地把神的会所有烧毁了”,另一句是“再也没有先知说话了”。先知拉着圣徒的手,隔代而往是他们唯一的桥梁。孤独的朋霍费尔不知道自己凝聚了德国的良知,不知道他的失败将成为後世胜利的基石,不知道他的精神将鼓舞後人尤其是弗瑞尔牧师走出教堂,更不知道自己将被归为先知和圣徒行列。五十一年後的这一天,莱比锡和德国全地“神的会所”挺身而出,柏林墙东西人山人海。
一个巨大的问号如达摩克里斯剑高悬在两边人群头顶:这堵28年来不断溅染逃亡者血迹的大墙是否跟它的缔造者一起“辞职”了?自动射击装置、百米追踪的警犬、荷枪实弹的军人依然在暗碉密堡里值班吗?
上帝默不做声。经过三旬风云激荡,日子突然失去了钟摆,人们莫知所终。柏林墙东边,一个小伙子突然离开了人群,一脚踏入了东柏林围墙的禁区,把自己置於可能被射杀的境地。众目睽睽,鸦雀无声,小伙子一步千钧,向柏林墙缓缓靠近。枪声随时可能响起!他可能步克里斯後尘,成为第79名越境牺牲者!
他靠近了大墙。
他举起了双臂,攀住了墙缘。
他奋力攀上了这堵大墙!
西柏林的民众看见了突然出现在墙顶的小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几乎同时,他们向他伸出了丛林般的手臂。
小伙子向那手臂之林纵身一跃——势如飞鸿,美如光霞!
当他双脚落在西柏林土地的一瞬间,大墙两边人声鼎沸,正义的审判轰然到来。
——柏林墙开了,东德复活了,三色旗飘起来了;自由凯旋了,共产主义土崩瓦解了,二十世纪乾旋坤转了;欢乐颂响起来了,胜利女神再度归来了,历史终结了。
——摧枯拉朽中,上帝的拼图完成了。
11
“自由困难重重,民主并不完美,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垒起一堵墙,把人民挡在其中,阻止他们逃离我们。”这是肯尼迪26年前在西德柏林墙前演说中的内容。10月9日回到尼古拉教堂後不久,弗瑞尔被汹涌的和平示威浪潮掩盖了,直到多年以後,人们才能想起他。而他的故事较为全面地介绍到汉语世界,要再迟数年,直到本文问世。
阻止人们逃离的柏林墙一开,旋踵而至的是狂欢。幸福的麻烦事接二连三,全是东德情人回归西德怀抱引起的。
交通风暴!开墙次日涌入西德的东德人已有10多万,第三日再有40万。第四日,柏林墙开墙22处,进出西柏林的人次达到100万!此後的周末,涌入的人数据说超过200万。
西柏林何止人满为患,它道路堵塞,车为累赘,地面交通瘫痪;地下铁路则过度拥挤,被迫暂定或改为快线通过。空中交通拥挤状况接踵而至:西柏林机场上,各航班满载东德旅客昼夜不停地飞往西德各地,几十个国内航班早已提前全部订满。开墙一周之後,570万东德公民(近东德半数),获得签证,即刻加入了前往自由世界的旅行大军,而签证的数量依然再增加。国际航班蜂拥而至,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要见证德国历史性的时刻。柏林空运的主角美国,两届总统在柏林墙下发表震撼世界演说的美国,兴致勃勃卷入了这场交通奇观,泛美航空公司在全球各地排安排了近20次抵达柏林的航班。柏林上空几乎再现50年前柏林危机时的空运奇观。
大排队现象。各商场、超市、包括性商店,持续推迟夜晚打烊时间,可是东德好奇人群的队伍依然如长龙旋转;食品杂货连锁店前的长队,是为了领取西德赠送东德人手一个的欢迎袋。各邮局、各银行门口的队伍,是为了领取西德赠送东德每人一百马克的欢迎费,队伍长度以公里为为计。每一个已经开通的过境边卡长而又长的东德人长阵不分昼夜,是为了早些进入西柏林。更长的是车队!柏林墙边境通往西柏林的所有道路全天候挤满车辆,所有道路完全堵塞,水泄不通的公路长达50公里!西柏林人对此叹为观止:“哦,我的上帝,他们可真有耐心!”西德电视台的解说词是:“我们排了40年队的兄弟姐妹来到西方,第一件事居然还是排队!”全世界都明白,东德人的耐心明码标价了,是自由牌的!40年奴役,28年等待之後,排几公里、几十公里的长队算什麽!
停车奇观。东柏林成了世界最大停车场。迫於无法缓解的交通压力,西柏林大小媒体悉数发出紧急呼告:西柏林人**不要开车,东德人前往西柏林也不要开车,东西平等:能步行,都步行。望着蔓延几十公里往西柏林磨磨蹭蹭的车队,谁都知道,步行虽慢,开车更慢,还闹心。於是,东柏林市区一时间成了最大的免费停车场,大街小巷广场公园……到处停泊着东德各地的车辆。
免费事件。非此几乎不能表达西柏林对自己情人回到怀抱的激动。为东德游客免费的东西太多了。每人100马克免费的钱、为继续免费和缓解交通风暴而开往东德的运钞车、装了咖啡和巧克力的“欢迎袋”、免费可口可乐……。东德人久违30年的西柏林歌剧院,莫扎特歌剧《魔笛》免费上演;东德人久违30年的西柏林足球场,一万张西柏林足球大赛入场券免费。还有民间自发的免费:柏林墙关卡处,西柏林人拿着香槟、面包、鲜花、糖果、香蕉(东德一直没有香蕉),有些乾脆拿出小面值的西德马克,夹道欢迎从墙里出关的东德人。进了城,免费项目没有完,西柏林人这些日子挤着**,重要目的是拥抱自己的另一半。满大街人,看看衣装就知道谁东谁西,而且东德人走路东张西望、没有目标,到处停留,瞪着好奇的眼睛……。那些日子西德不分职业,使用频率最高的公共用语是服务行业用语,“我能帮你吗?”当然能!出租车免费拉一趟观光不奇怪,义务步行带路更常见,最方便实惠的是请吃请喝,西德餐馆的饭怎麽都比东德的好吃……。
东德向西倾国,所有幸福的灾难之後,留下了西柏林满大街垃圾!40年脱离文明世界,那是他们的标志。也有40年不变的标志,依然与免费有关——
11月14日,柏林开墙第5天,西柏林的美国纪念图书馆怯生生走进来一位中年人,东德中年人。来到柜台前,他小心翼翼掏出两本书,说:我还书。站柜台的图书管理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柏林墙刚开没几天,人们都忙着在街上转悠呢,这位东德人这麽快就借了书,已经读完了?可是面前此人肯定来自东德,他说他要还书肯定没错!管理员接过两本书,打开扉页,一看出借日期,他就吓了一跳,竟是1959年!再细细看看,没错,就是1959年——30年前。他抬起头,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东德人,就听见对方说:对不起,这麽久了才还回来。末了,管理员弄清了:这人来自东柏林,确切地说,是当年一位东德大学生。1959年柏林墙建墙前一年,这位大学生来到西柏林这个图书馆,借了这两本书。此後不久,就失去了归还的可能。这位还书人一再抱赧:多年以来,他一直为自己不能及时把书还上感到惭愧!所以他进入西柏林第一件事,就是还书。两本书完整无缺。
柏林墙开了,墙上到处被砸的都是窟窿了,东德警察依然在墙上,踩着脚下人海,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翻江排浪;西德警察也依然在墙下,忍看啤酒倒进他人肚腑,巴望赶快下班,好混入人群一起狂欢。德国人做什麽都认真到刻板。当年为了逃离东德,他们认真地刻板出多少人间奇蹟啊,从自制潜水艇到改装小汽车,从热气球到电缆圈,从掘地三尺数英里,出口瞄准西柏林家後院厕所,到窗口跳高楼,对准地面撑起的床单……,事事自己动手,计算测量材料手工……样样精确到位,人人一丝不苟,各个都是专家。连半夜大街上行路,红灯前即便无一人一车,依然等候绿灯。只有这一次,开墙的巨大的幸福使逻辑严谨的德国变成了浪漫童话世界,於是在所有免费之上,西柏林美国纪念图书馆里发生了一项最大的免费事项:迟到30年才来还书的东德前大学生,被免除两千马克的逾期罚款,免费借阅30年!这是全德历史上最长时间的一次性免费借阅。免费奇蹟接着生效,这位前东德大学生读书本性不移,书刚一入库,他立即重新办理了借书证。
揪心的幸福持续不断,到了12月22日,两德人民经历了七十多天的揣测、观望、等待、期盼、忍耐之後,封闭28年的勃兰登堡门打开了大门!两德贯通如一。东西两德两位总理,东西两柏林两位市长,在这历史性的时刻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两天后,东德取消了对西德封锁国门的签证业务。英国卫报姗姗来迟地评论说,从那一天起,德国的心脏开始跳动。
英国卫报错了,早在七年前,德国就在莱比锡的尼古拉教堂里开始做心脏搭桥手术,这修复的心脏在10月9号首次周一游行时就正式起搏了。勃兰登堡门的开通,意味着德国全线血脉畅通无阻了!
弗瑞尔牧师的40苗烛火,驱散了东德40年极权统治的黑暗,点燃了自由统一的曙光。
柏林墙坍塌两周前,来自各地的莱比锡周一游行者曾打出过一幅醒目的标语:“英雄城市”(德语“Heldenstadt”),表达他们都这座城市的赞美。
柏林墙倒塌後几周後,人们在这座英雄城市里发现一幅垂挂的巨型标语,上面的几个大字夺人眼目:“教会,我们感谢你!”
古老名胜的尼古拉教堂建筑,因其东德和平革命策源地的人文历史特色,更为世界瞩目。
与东方沦陷地相对应,“89”之後,印度婆罗米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中这两个字,成为德语中的特殊名词,成为德国的庆典符号,“89之秋”(Autumn 89)在欧洲意味着“民主的苏醒”(The Awakening of Democracy)。每年10月9日前後的那个周一,德国及世界各地人们汇聚莱比锡,庆祝东德回归自由世界,入夜,莱比锡城市最高层建筑上“89”两个字居高临下领万家烛火,点亮整座城市,礼花飞上天空,周一游行的那条环城路上,人头攒动,彩旗飘飞,早已积淀为文明人类欢乐情感模式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终曲《欢乐颂》,被其子民赋予了当代意义,响彻那片灯火之海……
弗瑞尔牧师这位与上帝签约的人、莱比锡心脏守护人、八年以恒的燃烛人、和平祈祷领衔人、走**头的上帝的信使,被尊为“最优秀的牧羊人”、“和平革命之父”。“他的勇气改变了一个国家”。他的上帝看见了他持续点燃的40苗烛光,聆听了他每周一的和平祈祷,回应了他关於被奴役者旷野流浪40年的扣问,在东德专制统治40年国庆的时候,克平了那座大墙,拉下了专制铁幕,消解了那个极权国家。二战期间,德国牧师马丁·内莫勒(Martin Niem?ller)、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卡尔·巴特(Karl Barth),是反抗纳粹的英雄;冷战以後,匈牙利红衣主教约瑟夫·闵真谛(Jozsef Mindszenty)和波兰的罗马天主教皇保罗二世,是抗衡共产极权的先驱。历史的度量衡远远长於人生尺度,常使生长於奴役时代的反抗者在无休止的黑暗中怅然。虽然如此,弗瑞尔牧师於天道隳废时代闻道敲钟,在暴戾当前时刻秉烛立世,证明他是当代的摩西,是现实困境中文明的脊梁。大浪淘沙,百年以後,他将与以上帝的尊严抵抗极权的同行与先辈一起载入史册——不仅是因为他的胜利,更因为他不计成败的持守。
2014年8月31日 初秋雨淅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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