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整体粗略地看,欧洲的语言可以划分为三个大语族:斯拉夫语族、拉丁语族和日耳曼语族。排除波罗的海三国、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在外,基本上东欧地区的国家都是斯拉夫国家了。
冷战结束后,主体民族能够称之为“斯拉夫”的国家多达十三个。在整个欧洲,以斯拉夫语为母语的人口已经是欧洲第一,可以说欧洲的大半壁江山都是属于斯拉夫的了。
从波罗的海到地中海,从黑海到白令海峡,斯拉夫人的足迹横跨欧亚,可以说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欧洲的斯拉夫国家版图:浅绿色是西斯拉夫国家,深绿色是东斯拉夫国家,墨绿色是南斯拉夫国家
但是,斯拉夫世界内部远远并非铁板一块。
斯拉夫各民族是一个非常丰富多元,甚至是矛盾重重的世界。他们相爱相杀,即有相互依存的纽带,又有不共戴天的血汗深仇。
斯拉夫人被划分为东斯拉夫(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西斯拉夫(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保加利亚、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马其顿、黑山)等三大分支。
不同外来民族和文化对不同地区的斯拉夫产生各自影响,因此千差万别的语言、地域和宗教世界观让这个斯拉夫文化圈看起来好像万花筒那样,让人感到迷乱。
渐行渐远的斯拉夫兄弟
相传在罗马帝国灭亡后黑暗的岁月里,欧洲中部有三个牧民兄弟决定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路,寻找属于自己的地盘。一个兄弟往南走,一个兄弟往东走,第三个兄弟则跟随着空中一头白鹰往西北方向走,来到维斯瓦河定居下来。往南走的兄弟成为了捷克人的祖先,往东走的兄弟成为了俄罗斯人的祖先,而跟随白鹰走的兄弟则成了波兰人的祖先。这就是斯拉夫部落(南部斯拉夫并没有在传说中提现)在中欧地区各个方向开枝散叶的传说了。
在中世纪,同根同源的斯拉夫部族在语言上至少是可以勉强能够相互沟通的,而到了现在,一个波兰人说波兰语,也许俄罗斯人只能够猜出一半左右的意思。
要追踪到斯拉夫最古老的文字,也许可以前往亚得里亚海边的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克罗地亚。在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圣母升天大教堂是整个下城区最显眼的地标式建筑。
在高达十多米的大理石墙壁上,刻满了各种奇怪的字母符号。格拉哥里字母(Glagolitic)是中世纪前期流传下来最古老的斯拉夫文字,最初供传教士们把圣经翻译为古斯拉夫语使用。
格拉哥里字母曾经在保加利亚王国、波西米亚地区和古克罗地亚流行,之后经历了不断的衰退,只能够在一些克罗地亚的教堂里看到。在如今的克罗地亚,格拉哥里字母成为了一种宣扬民族独特性的符号。甚至在纪念品商店,也会出售印有格拉格里字母的T恤和仿古字母雕刻。
在萨格勒布369公里以外的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民族风貌截然不同。在贝尔格莱德的大学生广场上,竖立着两个巨大的铜像:圣西里尔和圣美多德。在公元9世纪末,被天主教庭驱逐的东正教传教士西里尔和美多德根据格拉格里字母创作出适合在斯拉夫民族普及东正教的书写载体。
西里尔字母也就成为了东正教世界的一面重要语言旗帜。到如今,塞尔维亚、保加利亚、马其顿和黑山这四个南部斯拉夫民族以及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还有中亚地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都使用西里尔字母。
南斯拉夫解体后,克罗地亚标榜格拉哥里字母,而塞尔维亚则标榜西里尔字母,两者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
自从南斯拉夫解体后,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可以说真的是“各奔东西”了:主体信仰为天主教的克罗地亚往西看,以东正教为核心的塞尔维亚则与东方大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两个南斯拉夫民族尽管在语言上是可以相互沟通,但是文化与政治上却越来越渐行渐远。
在萨格勒布读语言学的克罗地亚90后学生Mislav这样对笔者说:“作为90后,重新看六十年代南斯拉夫的电视节目真的很魔幻。来自萨格勒布跟来自贝尔格莱德的人用标准的南部斯拉夫语言对话,而这种标准的语言在今天看来感觉很老套过时。”两国年轻人的日常用语可以说是渐行渐远了。
斯拉夫兄弟之间各成员更加强调的是各自的主体,而不是共性,已经渐行渐远了。
“泛斯拉夫主义”能否沉渣泛起?
在欧洲版图的演化过程中,中世纪曾经出现的一系列斯拉夫王国到了十八世纪几乎所剩无几,几乎全部被欧洲列强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到了1848年,欧洲只剩下两个独立的斯拉夫国家:沙俄帝国和黑山公国。曾经在中世纪是欧洲最大内陆国的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已经被沙俄帝国、奥地利(奥匈帝国)和普鲁士(德意志帝国)瓜分,南部斯拉夫民族则多数是奥斯曼帝国的臣民。
斯拉夫人的民族觉醒意识,其实是被德意志人唤醒的。德意志浪漫主义思想对抗法国启蒙思想的理性旗帜,其重要的思想家赫德催化了欧洲各国的民族主义思想。
在当时的奥匈帝国,足足有46%的人口是斯拉夫人。1848年卷席欧洲的大革命风暴过后,帝国境内的波兰族、斯洛伐克族、捷克族和南斯拉夫族开始重视自己的语言、文字和民间传统。被土耳其人统治的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重新深挖自己民族过往的传说和文学,以对抗统治他们的多民族帝国。
“泛斯拉夫主义”,也就是认为所有斯拉夫民族可以联合在一起的浪漫民族主义世界观,在1848年开始从奥匈帝国境内的波西米亚等地区流行,一直传遍东欧。它既是一种民族主义,但是又高于单一的民族,具有一定的多元性。斯拉夫民族之间有着如此千差万别的历史和地缘背景,注定难以统一形成一个真正的“泛斯拉夫”阵营。
沙俄帝国刚开始并不是泛斯拉夫主义的盟友。相反,沙皇的注意力更多摆在西欧其他帝国的身上,英吉利、日耳曼和法兰西民族才是沙皇主要交往的对象。在十八世纪之前,沙皇一直把其他斯拉夫民族视为没钱没权无足轻重的弱势民族。
直到战胜拿破仑之后,欧洲政治舞台才注意到沙俄帝国这样一个能量巨大的斯拉夫帝国。而面对着步步衰败的奥斯曼,沙俄帝国才发现祭起“泛斯拉夫主义”的大旗,能够在奥斯曼这个“欧洲病夫”身上抢到不少地缘好处。
在巴尔干半岛,沙俄帝国一直支持南部斯拉夫民族的独立运动,比如1908年的保加利亚独立就是沙俄帝国在巴尔干半岛长期削弱奥斯曼势力的一次战略胜利。通过扶植南部斯拉夫民族独立,沙俄帝国为的是让自己势力可以长驱直入地中海。
1912年,塞尔维亚、黑山、保加利亚和希腊结成“巴尔干联盟”,在沙俄帝国的扶持下取得节节胜利最终把奥斯曼帝国赶出欧洲,俄罗斯通过扶植南部斯拉夫国家试图打通通往地中海的道路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然而在沙俄保护伞下的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赶走了奥斯曼帝国之后却有各自的小算盘,从奥斯曼帝国手中抢回来的地区——特别是马其顿地区,成为了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两个南斯拉夫国家结下世仇的导火索。
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以及希腊之间爆发的第二次巴尔干战争,成为了日后一战的一次预演。两个南部斯拉夫国家的剑拔弩张,实际上已经宣判了沙俄帝国“泛斯拉夫主义”旗帜的彻底失败。
在贝尔格莱德,体积小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左)和庞大的塞尔维亚东正教教堂(右)
一战结束后,欧洲东部三个帝国宣告覆灭,欧洲地图上一下子多出了十来个国家,历史上已经消失了的众多斯拉夫国家重新回到历史的舞台。新成立的波兰第二共和国、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王国(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联合王国)、保加利亚王国等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出现的斯拉夫国家成为老牌帝国灭亡后的最大受益者。
在一战中收获最多的要数塞尔维亚。在塞族的主导下,三个南斯拉夫民族结合成“南斯拉夫王国”。然而在已经结合成为“南斯拉夫王国”的内部,信仰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与信仰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一直没有相互融洽相处,占少数地位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一直对占主导地位的塞尔维亚充满警惕。
1928年,克罗地亚一贯反对塞尔维亚主导地位的重要政治家,人民农民党领袖斯捷潘·拉迪奇遭到塞尔维亚激进分子暗杀,两个斯拉夫民族之间的关系急转直下,为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波兰不愿臣服在“泛斯拉夫主义”的旗帜下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新的国际秩序和战后动荡的经济环境让一些地缘政治赌徒感觉到有机可乘。重新获得独立的斯拉夫国家,在降生第一天就开始了相互讨伐的岁月。斯拉夫国家之间的关系从来谈不上“亲善”,更多的是地缘政治上的相互欺诈。
在波兰东部城市卢布林,市政厅的大堂里保留着一份流传自1569年的古老文件。在这份挂满印章的文件上,写明了当时的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大公国合并成为一个主权国家。在这个欧洲中世纪最幅员辽阔的内陆国里,居住着波兰人、立陶宛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
在波兰被瓜分了123年的岁月里,这份证明了波兰与立陶宛合并的文件静静地躺在历史尘堆里,直到世事变迁,波兰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欧洲的地图上。
波兰第二共和国军政府领袖毕苏斯基元帅在复国之初就许下宏远,要全面复辟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的辽阔版图。也就是说,毕苏斯基元帅心中的那个波兰,绝不仅仅是一个只有波兰民族的单一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多元民族联邦国家,这个国家覆盖乌克兰西部,一直抵达黑海,往北涵盖立陶宛,直达波罗的海。
正是出于这种“收复昔日失地”的思维,让波兰军政府悍然进攻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并且声称这是一座在波兰历史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刚刚恢复元气还尚未谈得上富强的波兰,与南部邻居捷克斯洛伐克、背面邻国立陶宛和东线乌克兰全面开战,东欧的土地上硝烟四起。在一战后二战前,民族国家之间不断争夺“生存空间”的逻辑下,这种通过军事手段实现国界线变更的现象在欧洲很普遍。
1918年至今一百多年来,波兰的志向并不在于回归“斯拉夫”国家的定位。波兰作为与俄罗斯有多重怨恨,有一定区域性抱负甚至潜力无限的国家,一直警惕俄罗斯再次利用“泛斯拉夫主义”在中东欧施加影响力;相比之下国力弱小得多的内陆国捷克则对“泛斯拉夫主义”更加热情。
波兰当下执政的右翼政府提出的“三海战略”,试图打通波罗的海、亚得里亚海和黑海的能源输送渠道,提升波兰在地区内的地缘战略影响力,也有昔日毕苏斯基的大波兰主义灵魂在里面。
要波兰这样重要的斯拉夫国家臣服在“泛斯拉夫主义”大旗下,似乎是有点异想天开。毕竟在这样主要的西斯拉夫国家历史记忆里,波兰的自我意识是天主教世界抵抗拜占庭-鞑靼文明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再加上斯拉夫国家之间积累的历史矛盾,以及欧盟作为更加有号召力的整合力量,再举“泛斯拉夫主义”大旗似乎没有可能。
“泛斯拉夫主义”在今时今日更加像一种自嘲自娱自乐的网络亚文化。在欧洲互联网上兴起的斯拉夫文化论坛和社交媒体账号,更多的是利用多个斯拉夫民族的民间服饰、歌曲、舞蹈和古老习俗进行交流和比较,提醒着人们斯拉夫民族之间若有若无的古老的纽带。
目前,“泛斯拉夫主义”在国家层面没有任何机构性的组织整合和运作。经历冷战后,各个斯拉夫国家对于自身历史有着不一样的解读,对未来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在巴尔干地区,前南斯拉夫境内的克族、塞族和穆族之间的血腥暴力历史依然并不遥远,伤疤依然历历在目。
克罗地亚语言学学生Mislav认为,克罗地亚的归宿在欧盟,然而这并不妨碍斯拉夫文化之间保持某种联系。他除了学习亚洲的语言,也对其他斯拉夫语言颇感兴趣。“今时今日我们(斯拉夫民族之间)更加应该相互学习了解,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和重复历史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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