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马牧人书》(以下均简称《牧人书》)是一部备受初代基督徒推崇,甚至差点被列入正典的作品。最早提及此着的是西方的伊里奈乌(Irenaeus)和东方教会的亚历山大利亚的克莱门(Clement of Alexandria)。后者曾多次满怀敬意地引用此书,另一些古代作者也熟悉此作。[1]这些伟大教父们的证词有力地显明,至少到四世纪为止,《牧人书》都是基督教正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牧人书》本身没有给出该书作者及成书年代的任何直接信息,因此历来颇多争论。现代西方学者则普遍认为该作品的成书年代为公元二世纪上半叶前十年间或一世纪晚期。[2]它最早用希腊文写成,曾两次被译为拉丁文,后还被译为科普特文。人们一度认为,最早的希腊文稿已经散逸,然而一八五五年在阿陀斯山(Mount Athos)上发现了十五世纪的希腊文抄本,除最后章节(第三卷寓言第九部分的若干篇目)外,所有部分都完整无损。此外,目前还发现了另外一些希腊文残本,其中有不少不同版本。最重要的几个残本分别是Biblical Codex Sinaiticus(其中有《牧人书》中最重要的部分,从开卷到诫命部分4.3.6),Papyrus Michigan 129(寓言2.8-9.5.1),Papyrus Bodmer 38(起头的三个异象部分),还有ms. Paris, gr 1143,Papyrus Amherst 190, fr. 7和Papyrus Oxyrynchus 404。这些失而复得的希腊文残片和拉丁文本组合成为目前较为完整的《牧人书》。[3]
二十世纪初,西方学术界出版了越来越多关于《牧人书》的研究著作,此书的整体结构和写作日期等问题引起了热烈讨论。[4]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又出现了不少针对《牧人书》的专题研究。[5]例如彼得森(Erik Peterson)于一九五九年发表了关于《牧人书》「异象」研究,显示此书既有浓厚的希腊文学背景,也深受犹太文学形式和苦修传统影响;[6]佩恩华登(Lage Pernveden)的《〈牧人书〉的教会观》(The Concept of the Church in the Shepherd of Hermas)尝试从教会学角度进行阐释,认为对教会终末论的把握是理解此书的关键;[7]在《赫马及其基督教预言:关于第十一条诫命的研究》(Hermas and Christian Prophecy: A Study of the Eleventh Mandate)中,雷林(J. Reiling)细致地探讨了此着中预言的作用,指出从第二卷十一条诫命中,虽然能看到早期基督教受希腊占卜式预言形式的影响,但更多代表了犹太基督教传统;[8]奥西卡(Carolyn Osiek)则独辟蹊径,在《〈牧人书〉中的富人与穷人》(Rich and Poor in the Shepherd of Hermas: an Exegetical-Social Investigation)一书中,以解经社会学的进路解读二世纪初期的社会和教会背景,并对其贫富观进行了神学考察;[9]此外还出版了三部研究《牧人书》语言特色的著作。[10]
有部分研究者认为《牧人书》很可能写于罗马或罗马附近,也有许多人认为该书写于在古典文学中被作为诗意浪漫符号的阿卡狄亚(Arcadia)。[11]《牧人书》的第一卷就宣称作者是自由民赫马。我们没有理由去质疑他在文本中对其个人身份、那麻烦重重的家庭以及不走运的生意活动的描述,更无需置疑的是,赫马是一位基督徒。[12]虽然赫马常常用不容置疑的神圣权威语气说话,但他并非任何教会团体的领袖。他诸多富有想象力和隐喻力的故事显然吸引了他那个时代的读者们。当然,这部充满了象征和比喻的作品同样充斥着不合现代读者口味的冗长和啰嗦,但这些都没有妨碍它成为早期教会几个世纪以来的「畅销读物」。它也是公元四世纪之前最受欢迎的非正典文学,译成拉丁文后广泛流传于整个中世纪。[13]在欧洲中世纪的漫长岁月中,赫马曾被作为列于伟大的所罗门之后的一位智者兼预言家,而此作品则名列《圣经》中的《诗篇》和《箴言》之间,对波埃修斯(Boethius)、但丁以及《农夫皮尔士》(Piers Plowman)等产生过重要影响。[14]
当代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是「一部从古典基督教世界而来的谜一般的作品」,[15]因为它「扭结着文化和神学的种种问题」。[16]然而,令人不解且遗憾的是,虽然二十世纪屡有研究新着推出,却没有能够关注到《牧人书》这「谜一般的作品」的「谜面」即该书反复提到的「塔」(ὁ πύργος)的形象,以致于不能够真正揭开这「扭结着文化和神学的种种问题」的核心脉络。本文试图聚焦《牧人书》中「塔」(ὁ πύργος)的形象来探究这部「如斯芬克斯(Sphinx)之谜般」[17]的作品,以呈现这部初代基督教的重要作品所内含的警醒、焦虑和关怀。
一、「塔」与空间性语言
《牧人书》用公元二世纪操希腊语的罗马民众语言写成,甚至此书早期版本的抄录员不得不在语法上作不少的修正。[18]作为一个仅有初级教育水平的罗马普通基督徒,[19]「正是赫马身上的普通性才可能构成其作品的代表类型」。[20]相关研究表明,直到公元二世纪晚期,大量罗马帝国上层贵族们才开始皈依基督教,[21]所以,赫马时代的古典基督教世界读者大多为罗马帝国下层民众。《牧人书》正是透过普通民众所熟悉的文学形象,例如老妇人、牧者、童女、圣先知等,把信仰生活的焦虑和困惑砌成思想之道,砌入到一个处于中心位置的文学形象—「塔」之中。与赫马具有相同社会文化背景的二、三世纪的读者们熟悉《牧人书》的语言家族,他们也明白那些叙事所涉及的叙事形象有其对应内容。他们熟悉那些形象以及形象之间的关系就如在语言之途中所看见风景的关联,看见思想始终关联于指向的方向。从一个思想向着另一个思想的转换依赖于对生活的直接感知,而非理性推论的结果。
《牧人书》的文学叙事由「塔」的语言家族构成,整个文本结构充满「塔」及与「塔」的形象相关的语言形式。其中的牧者、童女、圣先知和其他人物形象并不外乎《新约》里的先知、使徒、牧者和众长老等等的层级,他们是「塔」这个叙事形象的构成要素,众基督徒则是这塔的其他石块,他们共同组成了上帝向着教会降临的叙事的整体性。这些由「塔」的语言家族所形成的叙事秩序构成了通往上帝之问的语言之途,它对律法的德性释义成为其对于救赎之理解的关键性关联,尤其是其第二卷成为上帝之问的德性基础。赫马那温和的律法主义成为基督信仰由犹太人共同体向着外邦人共同体演化的重要过渡,那也是以律法表达信仰的基督教形式在依照哲学运思而展开的希腊世界的过渡。存在与上帝、语言与德性、真理与秩序关联成为这篇文学叙事的整体;而「塔」作为叙事核心则成为面向上帝之途的上升型主旋律,思想是这旋律的音符,叙事的脉络则是此旋律的德性之旅。
正如不少研究者注意到《牧人书》是「真正的犹太基督教因素和明白无误的希腊因素共同调制而成的赫马口味」,[22]《牧人书》的上帝之问正站在由犹太式律法生活转向希腊式沉思的中途。对文本的历史研究也证明,早期希腊化犹太人正全力以赴地以拥抱希腊文学传统的方式迈向新的叙事。[23]它既蕴含有一种犹太的文本结构,也就是《旧约》中按着条文逐条解释律法的结构,同时又以某种戏剧形式展示出存在乃是面向上帝的舞台。犹太人使用的是历史性语言,是透过生存历史而显现出的在上帝之中的语言。《牧人书》则把这种历史性语言转化成了希腊式的空间性语言,显示出其所孕育的舞台戏剧语言的希腊特性。
「塔」之形象不仅与同时期出现的《约瑟与亚西纳》、《以斯拉四书》和《启示录》中「城」的形象相类似,[24]而且与《旧约》中的「塔」有明显的呼应关系。[25]《旧约》的「塔」频频表达的是上帝对以色列民的忧虑(《诗篇》1:3;《箴言》18:10)。「塔」的形象还作为守望者或先知出现(《哈巴谷书》2:1;《杰里迈亚书》6:27),特别是巴比伦流放时期及以后的岁月中,「塔」这一圣殿形象更成为以色列民熟悉的城的对应物和圣殿的提喻体,(《创世记》11:4;《历代志下》14:7等),前者描画了人类的骄傲,后者则显示着上帝的荣耀。[26]所以,《旧约》传统的「塔」的形象无疑与「塔-城」的结合体相关,其涵义褒贬不一,指涉关乎上下文本。[27]
《牧人书》中「塔」这一核心叙事不仅呼应了上述《旧约》传统中的相关指涉,更重要的是,它又正好与《圣经》中直接关乎「塔」的语言,即我们所熟悉的「巴别塔」故事形成深刻的对照。赫马彷佛是以一种冲突的解构方式叙述一个《圣经》真理:人类所要经历的存在之转向必然需要来自上帝的守望。巴别塔的叙事格局清晰地显示出伊甸园之后上帝对人类的进一步放逐。当人类试图透过巴别塔聚居为一并达至天国的时候,上帝却通过打乱这群合谋者的语言使他们散居全地。这是一幅通过空间去呈现历史意识的图景,清楚地显示出《旧约》的律法所折射出的犹太人的历史意识,即深刻的放逐意识。然而,《牧人书》却把「塔」作为这种历史意识的终止:「当我像在前一年的大约同一时间再次去往乡村时,在路上我想起去年的异象。而圣灵再一次又把我带走,带到去年所去的同一个地方。在即将到达此地前,我跪下来开始向神祷告,称颂他的名,因他认为我配得如此,且使我明白我先前的诸般罪孽。」[28]赫马在见到异象之前,先跪下来向神祷告。当他在异象中被带去看乡村里的「塔」的时候,那异象本身的空间向度与「塔」所展示在眼前的空间形式,成为对内心之罪和忏悔之焦虑的终止。正如奥西卡对异象中第一次出现的「塔」的形象的文本分析:异象中的塔建于水上,水是受洗之水,是认罪悔改与救恩降临之水。[29]如果我们像黑格尔那样,把对罪的焦虑看作历史意识的开始,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背向上帝的人类苦痛心灵之旅的开始,那么,《牧人书》则用「塔」展示了一种全然不同的语言背景。
「塔」之为《牧人书》的叙事形象,也就是上帝之为空间的叙事形象。在赫马所表述的空间观念中,时间的急迫性被以逆向于巴别塔的方式宣告出来,这种急迫性不是人向着生存的急迫性,而是人极待救赎的急迫性,因此其所谓的「上帝的时间」宣告的却是「救赎的空间」。也正在此,德性的问题被作为信仰的焦虑、隐修的生活被作为仿效基督生活的悔罪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其实,《圣经》叙事已经包含了诸如此类的空间性语言的展开,比如《旧约》中以赛亚的被提升,直至「典外文献」《以赛亚升天记》把空间扩展为上帝之名的秩序;《新约》中使徒保罗那极具空间性的语言背景以及《约翰启示录》中绚烂的天国异象。《牧人书》则进一步把《圣经》中的空间异象有意识地提升为语言的家族形式,且借此演绎出对生存的德性之旅的深入究问。正如我们在以赛亚饱经忧患的空间性语言中看见了历史被放置在终末的语言德性,在保罗的空间性语言中看见灵性之喜悦乃是天国节奏的律动,在约翰的《启示录》中看见创世以来历史视域的审判,我们也能透过赫马个体的焦虑以及焦虑的缓解方式看到早期基督徒的历史意识。《牧人书》和几乎同时代的《克莱门一书》都十分强调终末审判,并要求人们在审判来到前预备此世的德性。[30]赫马在初见异象并因为自己德性不足被老妇人责怪后,他「被悲痛与恐惧所压倒」,[31]十五天后,当赫马「向神禁食祷告了很长时间后」,异象中的字句意义才开始向他显明。赫马有意识地运用了《圣经》的历史之中的上帝观念,将基督的国度明确地嵌入上帝之问的核心,使「塔」的形象所承载的教会本身成为世俗历史终结的顽强符号。这不仅显示了他已在文学叙事中将《圣经》原有的空间意识逐渐凝聚成早期基督教的精神特性,也可看出公元二世纪之后希腊化罗马世界日渐加深的宗教形态,即以一种空间救赎的意识运用代替《旧约》对上帝的历史的寻问。
二、「塔」与空间连续性
早期基督教的空间救赎意识尤其明显地体现为《牧人书》对「塔」之空间秩序的连续性的阐释之中。《牧人书》的叙事内含律法的脉络,将上帝的诫命作为上帝之问的语言路径逐条进行了阐释。[32]然而,律法之重审的意图最终聚焦为希腊理性主义的丰富的德性劝勉。「塔」已不只是律法之「塔」,而在于塑造成熟的德性。如果说希腊人所谓的德性乃是一种共同体原理,是内含社群空间的意识形式,那么赫马发展律法的德性用法并用于阐释共同体教化的社群相契就赋予了希腊观念以基督教的视域。诸德性就如同建塔所使用的石块相生相成而内在相贯,「那些方方正正的白石彼此契合无间」,[33]其呈现出的连续性浑然一体,没有丝毫缝隙和瑕疵。「塔」的空间由外在的律法刚性和严格的符号象征走向了内心的严格省思,于是,「塔」的形象中内蕴着丰富的隐修主义意味。每块建塔的石块都曾承受过不同的历史命运,而德性经过圣洁的洗礼最终才得以成为「塔」之连续性的一部分。
「塔」的连续性超越了历史意识中时间的连续性。虽然律法意识试图阻止因罪而起的放逐和恶的虚无之路,也正如巴别塔将人类生存更深地抛入非一致性之中,建塔所用石块存留的空隙显示历史的流离折射的罪的顽固。因为,在历史所显示的时间性意识中,那扑面而来的、向着感觉所呈现的事件所构成的瞬间只能由片段构成,只有用片段的瞬间所呈现的不易察觉的飞逝才能遮盖住虚无接连不断地卷入,而这种遮盖也使历史和时间的表面的连续性仅仅成为恶的竞技场所。《牧人书》放弃了透过时间意识的究问以面向上帝的方式,因为时间的终点最终仍然要显示的是空间的形象,正如在时间之对立面中呈现的只能是永恒的荣耀。历史所显示的时间的连续性只是徒有虚假的表像,它实则剥夺了存在本身绵延不断的自有,正如《牧人书》第二卷阐释的无边无际的恶总是在生活的深处成为人们对诸善的拷问,也正如第三卷那十个寓言故事所要反复表达的山、[34]树木、[35]群羊、[36]柳枝、[37]石块[38]等不同意象所显示的恶的无处不在。
《牧人书》中的许多喻体都指向肉眼无法察觉的生存之恶,用繁复的叙事显示恶的细毫和渗透的力量,指出为恶所居的人们都将无缘于存在之塔,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天国的连续性,因为他们不具有建「塔」的石块的连续特性。相反,真正的「塔」必然是披戴天国之旅的空间形式,真正能够被砌进「塔」上的石块将不再承受恶的命运,将完全享受救赎的自由。
这是在终末论意义上所显示出来的自由秩序,是《牧人书》所要展现的存在的真义,是「塔」的形象所要显示的天国的形态。如果说巴别塔的空间根植于人类命运的急迫,根植于人类企图向着上帝存在之途进行思想追问的急迫,那么,《牧人书》的「塔」却将空间置于上帝的时间之中,呈现出救主降临于时间之中的本质。赫马所着力的空间是根植于上帝的时间的空间,「塔」的建立乃是源于上帝的时间。这上帝的时间不是要把人重新抛入到历史的放逐之中,而是说时间将成为此非即彼的空间选择。
正如上帝的时间是人类历史的终末,《牧人书》中「塔」的形象则是人类所要披戴的上帝形象,是要在人类历史中启开的恶的结局。《牧人书》把「塔」放在空间救赎的叙事中心,就是以「塔」作为语言的德性,使之成为上帝临在的象征,成为律法这一意义家族的中心。《牧人书》用塔的形象宣告上帝的救赎将终止人类存在的历史方式,将终止时间流变的先后形式,生存将不再以时序为其物化形态,它最终要披戴的是非历史之人的新形式。在这种新的存在形式中,时间不再成为生存的纵轴,因为人类不再为生存而生活,而是为了享受上帝而生活;人类不再以时序安排生存的展开,而是要在安居之所看见存在的全然呈现。「塔」以空间形式解构了人类存在的时间性焦虑。在「塔」中,人类将不再披戴那总被流变的虚无所遮盖的连续性,而是透过「塔」的形象披戴上真正的连续性,来自存在本身的连续性。时间的连续性正是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断裂所构成的虚无,而永恒则被以遮盖的方式才得以显示。
《牧人书》的「塔」乃是降临在时间之中的永恒,「塔」作为生存之忏悔所要真正指向的居所呈现出其光照下的永是。在「塔」的空间意象中,永恒是其连续性的脉络。「赫马反复强调具备各种德性的使徒、主教、教师和执事构成了团体的和谐。他们彼此间的关爱及其达成的一致性是形成寓言式的『完美』之塔的原因。」[39]每个基督徒,从圣天使、使徒、主教、教师和执事,到充满德性的平信徒,他们如同建塔的强壮勇士、白衣童女和圣子的侍从,他们的连续性使他们犹如一个机体:「那些方方正正的白石彼此契合无间,他们便是使徒、主教、教师和执事,他们都活在神的圣洁当中,行事为人都以神所拣选的使徒、主教、教师和执事相称。……藉着这些他们全然与塔合为一体」。[40]《牧人书》把存在的连续性比喻为「塔」作为一个机体的连续性、比喻为建塔之人互相配合工作的连续性,即把「塔」作为连续性的存在本身:「真的,这座塔建得这样好,令人一见就十分喜爱,这座塔建得如此精巧,隙缝密合,全无裂痕。活像是用一块整石建成的,而且似乎是从石柱上直接琢磨而成,依我看,简直是一整块石头。」[41]
「塔」的盼望显示出《牧人书》对二世纪教会深切的忧虑,特别是教会新近产生现象的焦虑,即注目于财富累积而忽视德性,它也忧虑于教会能否区分广泛来自异教世界的假预言和基督教的真预言,[42]这些都使「塔」的连续空间发生断裂,更让赫马忧心忡忡。[43]那既是对教会的伪善忧虑,[44]也是对教会正处在恶的威胁之中的忧虑。[45]所有这些忧虑都被转喻在塔的建造中的上帝的义怒,教会却不能够警觉并免于此怒。「《牧人书》的作者非常关切的一个主题即教会成员正经历着的罪和软弱。」[46]这当然也由于二世纪教会普遍存在的信徒灵性经验以及教会作家的严格灵性要求,[47]他们认为上帝的降临就会发生在此生之中,上帝之塔的来临成为他们真切的期待,同时也成为他们的焦虑。[48]赫马以先知般的警觉和敏感运用着他灵性的触觉,用异象和寓言发出对教会和平信徒们的尖锐警告。第三卷的十个寓言显示非连续性的威胁已经成为教会的普遍疾病,教会必须警觉它也并非总是处在存在的连续性之中。《牧人书》非常细致地描述塔的查验过程,并警告很多石块都将被拆除重建,[49]而信仰的哀恸将遍布全地。赫马不断追问那命运的巨石是如何成为信仰的重负,又不断地向教会和牧者们追问其灵性纯洁的真正出路。虽然生存的指向已经不再成为一个疑惑,但是,如何才能够合乎基督徒生活样式地被砌入在上帝之塔之中,却仍然是没有得到响应的巨大疑惑。
疑惑就成了信靠的致命灾难,成了存在之链的深重危险。「要把心中的犹疑铲除净尽,向上主祷告时全然不要疑惑。」[50]在赫马的讲述中,疑惑直接威胁着生活本身的进行。正是疑惑使赫马在巨兽面前惊吓哭泣,这疑惑也是乔纳所经历过的巨鲸,[51]还是乔布的那个拉哈伯(Rahab)。[52]建塔的连续性的巨大危险根源于疑惑,一个疑惑的人无法进入塔门,无法成为塔的机体。所有疑惑都将阻碍完整的空间的形成,那是真正能驱逐危险的空间。丧失这一空间的人则随时处在时间的无序流变之中,处在这无序的威胁之下。那些在基督信仰中却无法摆脱疑惑并且清晰疑惑之边界的人,那些无法使信靠成为理智之疑惑的领航者的人,就会处在空间的边界之外。因此,疑惑成为人们远离德性的起点,那是生存失去空间的起点,也是「塔」无法得以建立成「塔」的原因。[53]上帝变乱建巴别塔之人的口音,要让他们心生疑惑,巴别塔之无法成塔也就是这疑惑的后果。《牧人书》要将教会空间中隐藏的危险警告教会,让教会明白,上帝不允许这种疑惑的存在,而教会应当万分警惕上帝之塔的建造不是在重蹈巴别塔建造之覆辙。
《牧人书》的近乎啰唆的叙事特点使得「重复」成了其文学叙事的基本风格。一方面,诚如奥西卡所言,这种风格具有明显的口头文学特点:用大量并置的语汇句意反复和日常生活中的形象聚合去加强交流。[54]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它似乎有意使用这种「重复」表达赫马对于教会和基督徒生活中的疑惑的忧虑。其第一卷是以异象的方式告白老妇(教会)的担忧,第二卷是以律法主义的方式阐释存在的焦虑,第三卷则是以寓意的方式释读上帝审判之严格。虽然阐释方式和对象不同,但它们都在「塔」的形象之中显示着空间中非连续性的疑惑的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作为永恒的「塔」并不一定存在于有关上帝的教导中,因为,教导上帝之面向的牧者也可能处在非连续性的阴影之下。
《牧人书》使用各种形象表达对疑惑所导致的连续性中断的焦虑,以及消除疑惑所达到的福祉。在第一卷,老妇人的三次变容看似是对赫马的德性有所进步的欣慰,实则是对于教会可能前景的期望。[55]在老妇人的欣慰和担忧之中显露的乃是信仰的存在阶梯,也是「塔」的空间的阶梯。基督徒的生活应该是一种以空间的阶梯为其存在之旅的进展,任一阶梯都有下一阶梯为之预备,任一已抵达的空间都已有预备的空间为之将临的实际,任一此际的边界都被包括在下一更大的边界之中。这就是塔作为空间显示的连续性的真实,也是上帝之为存在之「链」的真实。《牧人书》所呈现的「塔」的形象作为时间的纵轴,矗立在人类终末生活的深处。赫马警醒基督徒们,必须对时间保持警惕,必须穿越时间的纵轴才能得着根植于深处、根植于真正所是的盼望。也正是出于这个观点,赫马仍然在谈论时间中的上帝之慈爱,即上帝将为那些德性有损者,为那些疑惑者,那些「被弃的石块」留下时间,[56]但这为救赎所留下的时间的本质乃是空间。
因此,驱除疑惑是清晰看见「塔」的空间阶梯的前提,他不仅在文本中让各种异象,即这种特殊的空间形式降临式地展开,而且还使用其它描述去显示这种空间形式的无所不在,例如环绕塔而游戏玩耍的语言、[57]塔建造时的结构性语言,[58]以及德性构造的连续性语言。[59]他所使用的有关德性、生活、恶的呈现的连续性都与空间形式有关。重要的地方也正在乎此:要驱逐上升阶梯中疑惑对信念的阻隔,就必须借助上帝所变乱了的语言重新聆听上帝在语言中隐藏的德性。「塔」的空间之旅仍然得借助上帝之道、借助上帝所首先创造的圣天使、他的使徒、主教、牧者、长老和教师,借助他们新的机体,新的通天塔—教会。真正的教会是越过非连续性之生存之险境的连续性,是构成上帝之问的语言的真正德性,是面向真理之问的建塔的上升历程。
三、「塔」与救赎的实践
生活在异象之中,生活在「塔」的异象之中,生活在作为「塔」的形象的真教会的异象之中,使德性成为生活之异象的连续性,这正是《牧人书》,尤其在其第三卷不断拷问的叙事要素。
真正的教会必是由上帝守望着的教会,是在上帝恩典之中的教会,而上帝的守望和恩典在律法的严格对照中形成其严格的审查,德性生活则是这种「塔」的异象的实践智慧,因为德性生活构成了共同体之古典进路的特殊理解。如果说《牧人书》第一卷是由赫马本人的德性缺失引入「塔」的异象,[60]那么第二卷完全是从德性生活进入对律法的解读,第三卷则指出德性生活的缺失所必然导致的严厉审判。德性的脉络构成教会作为「塔」之连续性的阐释主题,因此有关「塔」的形象的阐释成为对于德性生活的基督教诠释,也构成二世纪的基督徒,至少是赫马所在的罗马教会的典型主题。有意思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当基督教向着曾是古典世界文明中心的希腊罗马传播的时候,它在巴勒斯坦和中东的「此在性」被作温和的修正,古典希腊文明把其特殊的思想气质输入到教会教导和基督徒生活的存在方式之中。如果诸多历史学者共识无误的话,赫马生活的年代正是孟他奴主义(Montanism)兴起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教会需要更严肃地探究基督徒生活应有的存在方式,例如《牧人书》把二次婚姻的许可性问题(诫命2.2.3),禁食的象征性解释(异象8.7.1)以及悔罪后再次犯罪是否被宽恕(寓言8.5.4,9.22.1)等问题,作为德性生活构成的重要主题,扩张了古典希腊文明对存在空间的理解。[61]
这就可以理解《牧人书》何以在整个东地中海地区都具有广泛影响,因为透过《旧约》的「塔」的形象和希腊德性生活两大主题的联结,外邦教会的信徒以及深受希腊文明浸润的犹太基督徒,彷佛都以他们自身的方式听到了那来自巴勒斯坦的教导,并能以他们自身的方式进行扩展性的理解,激起希腊世界在心智深处对另一个古老传统的情感共振和独特回应:那些说着希腊语的基督徒们用希腊的运思检视隐藏在《旧约》之中的空间异象,德性则成为《旧约》从救赎指向希伯来向着指向希腊过渡的典型主题,成为从希腊的城邦空间转向基督教的教会空间连续性的激情意指。
这也是说着希伯来语的上帝向说着希腊语的人们所显示的生活的「此在性」,扩大了塔的异象的诠释。正如历史的主题之为希伯来精神焦虑和呼告的内在形式,德性的主题是希腊世界在希腊哲学、文学和宗教中的日常语言。《牧人书》从希伯来那严格的上帝的话语形式转化出希腊话语的切己性,德性主题成为希腊向着希伯来精神本性连接的思想意识,成为对于希伯来空间精神的独特阐释。在希伯来人面向上帝的信仰深处,他们并非在漂泊中走向更远的漂泊,因为他们明白向着漂泊的漂泊就是走向深渊的彻底放逐。希伯来人对于上帝的呼求正在于盼望上帝终止罪的历史呈现。希伯来人用「真以色人」来表现这种时间将会终止的形象,他们用天国的阶梯显示他们在漂泊中面向上帝的暂时停留。真以色人、天国的形象及其与律法间的历史关联,在《牧人书》中获得了希腊的表达:历史中展开对于永恒空间的渴望在实践智慧的领域被演绎为德性的空间主题。《牧人书》站在犹太基督徒教会和外邦基督徒教会的中间,它既要不废去律法的精义,又得切合希腊的主题;它要在德性的主题下建立面向上帝的空间意识以诠释救赎的实践方式;它要从真以色列人对于上帝的空间攀升中转换出希腊及其外邦基督徒面向空间的永恒本性。如果说,希伯来人是用苍茫的历史感中对罪的忏悔和苦痛去显示从天际而来的救赎微光,那么,《牧人书》则强调德性本身就是对上帝之救赎的实践。
德性不仅是希腊语的此在性,是希腊生活的日常语言,而且,德性还是诸神的语言。悲剧时代的希腊哲学和希腊悲剧都表明:人若接近这种神的话语的本性(德性),那么福祉则只能够以苦难的形式去承受。换言之,德性成为人可以面向诸神的「塔」,因为它似乎打开了通往诸神的道路。希腊哲学努力要照亮这语言中诸神面向智慧者的恐吓而照亮其空间的幽暗,从而看到德性使人变得像神明一样,且具有福祉。德性作为一种公共空间的话题被充分铺展成为一种脱离了此在之焦虑的主题,并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中成为一种连续性原则。希腊哲学借助德性的话题,努力驱散着因时间不断卷袭而来的不安,或者说,当希腊哲学越来越急迫地追求德性主题背后那神的形式的永恒性的时候,我们恰恰在德性背后看到生活世界的此在战栗,恰恰在空间的背后看到时间的阴影。正是在这样一个主题之下,《牧人书》的德性与教会作为「塔」的那个异象形成极其深刻的联结。希伯来式的不安被表达在希腊式的不安中,希伯来式的历史此在性被表达为希腊空间下实践理性被遮蔽的恐惧。《牧人书》的十个寓言从不同角度显示出「塔」在建造过程中空间的不安。十个寓言中都潜伏着忧虑,那就是:时间的感觉性流动似乎总在遮蔽生活的单纯性。枯干的柳枝、[62]有各种缺陷的石头、[63]童山濯濯、蓟木丛生的山野、[64]黑衣姑娘的名字,[65]无不包含着德性空间所遭受的威胁。「塔」并非已经完工了的塔,它是正在建造中的塔:「作为整块巨石的『塔』的象征充满着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张力。……这是一个正被察验和改进的动态过程。」[66]《牧人书》用建塔的石块的张力告诫二世纪的基督徒律法观念下可能会呈现的德性生活的缺失,而这正是律法乃针对于人的罪性,正如塔的主人亲自查验并抛弃不合格的石块,乃是看出德性生活训练过程中恶的非连续性形式。
德性之为空间的连续性在于任何有德性的人总能将其自身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也在于他能将他者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因此,德性之为信仰的空间阶梯在于人能将自我和他者都放在适合的位置,能够使他们都合乎自然。也正因如此,德性构成人们的自然,构成没有任何裂隙、前后相契的自然相续。《牧人书》用石块之间没有缝隙的衔接意指面向上帝生活的个体的全然一致性,而对于德性作为凝聚共同体成为一个连续无间的整体作了极形象的阐释。
《牧人书》用了许多篇幅阐释这种连续性的寓意,阐释这种连续性乃是基于来自律法之诠释的德性内容。「为此,你看见了那座石塔和石柱形成了一块石头」[67]不仅如此,《牧人书》的作者强调德性的连续性只来自上帝的恩典,信心和信靠是教会作为「塔」的德性空间形象的最重要德性。[68]佩恩华登在其论述中着重指出了《牧人书》中上帝之子,也即上帝恩典的具体表征与德性力量的同一性:「在此,上帝之子有着双重含义,因为一方面白衣姑娘是上帝之子的德性力量,另一方面所要通过的门则正是上帝之子本身。……在早期教会传统中,上帝之子与律法所包含的德性力量是同一的」。[69]《牧人书》正是运用了上帝恩典与律法所包含的德性力量的同一性解决了德性生活训练过程中恶的非连续性形式:「归信上主的人们,因着上主之子的恩佑,得着这些天使的德能。」[70]因为任何人都无法依凭自身去安排他最适当的位置,人们会因自己「被错误」安排而心生嫌隙,内生骄傲或意含不满,而最好的安排必然来自于上帝自身。教会的德性,那巨石构成的无缝的塔身正来源于上帝的救赎,它本身即是对上帝救赎之实践。
这或许是《牧人书》最精彩的笔墨:本属于时间之水纹的波动被转化成了空间之光的节奏,空间的动态意象一改古典希腊空间形态的静默,而竟以无可遏制的赞美显示出上帝的恩典。赫马在三卷书中分别运用直接的异象手法、温和的律法主义以及德性和寓言叙述异象的时候,他本身也经验了那种异象的不安,他「哭了起来,并呼求神来拯救」,[71]也经验了这异象所要求的放弃。那塔宛如整块的巨石,宛如整块自宇宙万物被造以先就完整地存在为巨石的空间,「全塔的建筑颜色一致,光明如同太阳」,[72]这正是上帝自身话语的完全君临。赫马用德性描述教会和基督徒将要披戴的永恒福祉,用绵延相生的诗性咏叹赞美「塔」的空间形态中上帝的永恒恩典。教会的德性之旅不断地被重聚成这存在的连续的阶梯,那永恒的层级里面不再有任何叹息的痕迹。
《道风:基督教文化评论》第三十八期 2013年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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