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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药材精怪故事的叙事研究
发布时间: 2023/7/20日    【字体:
作者:苏筱
关键词:  民间故事;精怪文化;药材成精;叙事规则;中国故事学  
 

 

 

唐代以来,关于药材成精、人食用它们后成仙的记载广为流传。其中,有三类故事最具代表性:一是人参化为老人或童子,二是茯苓化小儿,三是枸杞化犬。“人食怪而升仙”的故事不仅揭示了植物、精怪、人、仙之间从低到高、有序晋升的叙事规则,也体现了先民们对于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的终极追求。相关研究将有益于展现古代民间精怪文化的知识生产过程,并推动中国故事学的理论建构。

 

我国古代“怪可食”和“仙草益寿”的文化观念,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唐代以来,以人参、茯苓、枸杞为代表的珍稀药材开始以精怪的形象登场,常化作小儿、老人或犬的形态,人们食用这些精怪后可以延年益寿,甚至飞升成仙。通过对传世典籍中的药材成精故事加以考察,我们可以总结提炼出“人食怪而升仙”的有序晋升的叙事规则,从而进一步探讨先民们对于观念世界中人与精怪共存关系的理解。

 

一、“怪可食”与“仙草益寿”的文化渊源

 

在传世典籍中,关于某种怪物如何烹饪、食用后产生何种功效的记载广泛流传。古人对于这些珍稀食材的热忱,未免让今人拍案称奇。怪物的食用方法至关重要,连食用的部位和配菜也需被准确记录为“食谱”。就文化渊源而言,“怪可食”与“仙草益寿”两种文化观念共同为“人食怪而升仙”的叙事模式奠定了思想基础。

 

(一)“怪可食”的文化观念

 

关于人食用怪物的记录,最早见于《山海经》。例如,人食用九尾狐可以规避邪气,“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人食用虎蛟可以消除痈肿和痔疮,“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人食用狌狌则可增强体力,使自身行动得更快,“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徐铭堃总结了《山海经》中四十五种被人类食用的怪物,并归类为“食之拥有特异功能的、食之可以治病的、食之治疗精神的”三种类型。有些怪物凶悍噬人,却也被人类列入“珍稀食谱”,大多还附带治疗疾病、强健体魄的神奇功效。

 

托名汉代的《海内十洲记》中,有关于食用风生兽的记载。风生兽的能力非凡,无惧火烧,刀斧不侵。“以铁链锻其头,数十下乃死,而张口向风,须臾复活。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取其脑和菊花服之,尽十斤,得寿五百年。”人们用铁链可以将其捶打致死,但只要它张口向风,不一会儿就会复活。唯有将菖蒲塞进它的鼻子,它才会真的死亡。人若取它的脑与菊花同服十斤,即可延寿五百岁。根据这段记录,食用风生兽须遵循一套完整详细的“料理指南”,风生兽的脑需与菊花配合服用,才能达到增加寿命的效果。

 

此外,人类为了食用怪物,还想出了“以怪制怪”的智谋。以宋代《太平广记》引《异苑》的“桑树煮龟”故事为例,三国时期,一只龟精被人捕获进献给吴王。夜里,桑树精劝龟精想办法逃脱,但龟精不听劝告,并自负称:“虽尽南山之樵,不能溃我”。后来大臣诸葛恪提议用老桑树作薪,龟精终被煮烂。这则故事解释了为何烹煮乌龟多以桑木为柴的民间知识,也体现了古人制服怪物的民间智慧。

 

(二)“仙草益寿”的叙事传统

 

除了食用怪物观念以外,人类食用“仙草”的故事也屡见不鲜。在此类故事中,仙草或药材尚未成精,但已具备治疗疾病、延年益寿、甚至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从叙事传统的角度,可将其视为药材成精故事的前身。

 

《海内十洲记》中有关于东海祖洲“不死草”的记载。“此草是东海祖洲上,有不死之草,生琼田中,或名为养神芝。其叶似菰苗,丛生,一株可活一人。”后文借鬼谷先生之口,言明此草名为“养神芝”,一株可以救活一个人。而秦始皇派出的规模浩荡的求仙队伍,正是入海寻找此仙草。活人食用此仙草可以长生不老,死人以其敷面可起死回生,当真是包治百病的“万能仙草”了。

 

唐代的《宣室志》中,记载了一则关于“地下肉芝”的故事。故事中描述的“肉芝”与传说中的太岁外形甚为相似,食用后能够使人回复青春,同龟鹤一般长寿,对于修仙也大有裨益。故事的主人公萧逸人曾经有过修仙的经历,后弃仙从商,机缘巧合下获得此物。萧逸人推测此物为在太岁头上动土产生的不祥之物,若将其吃掉则或许可以免除灾祸,于是将其烹饪,发觉味道十分鲜美。令人意外的是,萧逸人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健康,容貌也愈发年轻。通过一名过路的道士之口,言明此物为“灵芝”。“贺曰:‘先生之寿,可与龟鹤齐矣。然不宜居尘俗间,当退居山林,弃人事,神仙可致矣。’逸人喜而从其语,遂去,竟不知所在。”萧逸人也退居山林,踏上修仙之路。《太平广记》亦收录此故事,载于第四百一十三卷的“地下肉芝”篇,可视之为异文。

 

唐代李翱所著《何首乌录》,讲述了药材何首乌使人多子、延年益寿的故事。唐宪宗时期,爱好养生之术的僧人文象在前往茅山进香的路上,于华阳洞口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向他讲述了关于何首乌的神奇功效。顺州南河县有一人名为何首乌,本名田儿,天生不具备生育能力。因意外发现了一种藤蔓,治好了旧疾并繁育了后代。这种药材名为“交藤”,又名野苗、交茎、夜合、地精、桃柳藤,具有长筋益精、使人多子的功效,人服下后可以活到一百六十岁。同时,这种药材有特定的采集方法和服用方式,比如应当在偶数日服食、配合发汗、忌猪羊肉血等。老人讲述完之后,便辞别离去。“浙东知院殿中孟侍御识何首乌,尝饵其药,言其功如所传。出宾州牛头山,苗如萆薢蔓生,根如杯拳,削去侧皮,生啖之,南人因呼为何首乌焉。”浙东孟侍御验证过此药的功效,并对其多加称赞。南边的人则将某种类似的藤蔓称为“何首乌”,削皮生吃其根部,而这种食用根部的做法则延续至今。

 

宋代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中,有关于长松可治疗风疾、解诸虫之毒的记录。故事的主人公释普明在晚年出游时突发风疾,幸得一位神秘人指点。“长松生古松下,取根饵之。皮色如荠苨,长三五寸,味微苦,类人参。清香可爱,无毒,服之益人,兼解诸虫毒。”长松这种药材生在古松之下,其根部形似人参,有解虫毒之功效。唐代僧人慧祥撰写的《古清凉传》也有相关记载。

 

宋代许铉的《稽神录》中有关于“食黄精婢”的记载。临川一位婢女因不堪主人的毒打而逃入山中,走投无路之际将黄精当作野草充饥。后觉浑身轻盈,不再饥饿,竟能心念一动,飘然而飞。后来主人前来捉她,并称:“此婢也,安有仙骨?不过得灵药饵之尔!试以盛馔,多其五味,令甚香美,致其往來之路,观其食否。”婢女吃下凡间美食之后,机缘已失,果然失去飞行能力,重回凡人之体,而黄精也遍寻不得。黄精即野山姜,具有使人不饥、轻健的功效。《太平广记》亦收录此文,载于第四百一十四卷“食黄精”篇。

 

可见,所谓“仙草”即世间罕见的神奇药材,或可以用于治疗人的疑难杂症,或具有使人永葆青春长寿、从而接近神仙之躯的功效。从流传情况上来看,以唐宋时期的仙草益寿故事数量居多。故事中往往有一位世外高人出现,或告知仙草的特征与功效让主人公去寻找,或在主人公吃下仙草而不知其为何物时现身,详细解释仙草的名字与由来。如此一来,与仙草益寿有关的药材故事,就与“求仙问道”的旨趣联系起来。

 

二、药材成精故事流变考

 

在仙草益寿故事的基础上,珍稀药材开始以精怪的面貌出现,或化为童子、老人的人形,或化为犬形。唐代以来,关于人食用药材精怪而成仙的故事流传甚广,至清代仍多有记载,以人参、茯苓、枸杞这三种药材最具代表性。

 

(一) “人参精化人形”的故事

 

在魏晋时期的《吴普本草》中,人参还只是“根有头足手,面目如人”的奇特植物而已。而在南朝刘敬叔的《异苑》中,人参不仅形状似人,还能作儿啼声,呈现出了从植物向精怪发展过渡的趋势。《太平御览》引《异苑》载:“人参,一名‘土精’,生上党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儿啼。昔有人掘之,始下数铧,便闻土中呻声,寻音而取,果得一头,长二尺铧许,四体毕备,而发有损缺处。”人参又名“土精”,被人挖掘而受到损伤后会发出呻吟之声。人们可以通过听声辨位的方法,来确定人参的具体方位。虽然这段记载中的人参尚不能化作人形,但已可以发出人声。这说明在人参成精的转化过程中,“发声”早于“化形”。而这种“声早于形”的过渡阶段,可以视作人参成精的“初级形态”。

 

类似的“发声”故事,也见于唐人笔下。唐代窦维鋈的《广五行记》中,记录了一户人家受人参的呼声所困扰的故事。“隋文帝时,上党有人宅后,每夜闻人呼声,求之不得。去宅一里,但一人参枝苗。掘之,入地五尺得人参,一如人体状。去之后,呼声遂绝。”这则故事中的人参形象继承了《异苑》所载近似人形、可发人声的特征,只不过其声音由“小儿啼哭”变为了“人呼声”,依旧是人参成精的“初级形态”。有趣的是,如果说《异苑》中人参因被人误伤而“被动”发声,那么《广五行记》中人参则是“主动”发出呼声扰人休憩,呈现出向“精怪作祟”故事发展的趋势。

 

在唐代《宣室志》第五卷的“人参增智”篇中,人参以“褐衣老人”的形象登场,完成了人参成精的“化形”阶段。在这则故事中,人参精化为一个身着褐色衣服的老人,其面目与本体十分相似。褐衣老人主动登门与赵生交谈,被书生的执着所感动,愿意帮助书生增长智慧,并告知其于山西椴树下寻得自己本体的方法。“吾子之志趣甚坚。老夫虽无所能,诚有补于郎君,幸一谒我耳。”人参精不仅没有对赵生进行恶作剧,反而迸发了舍己为人的献身精神。赵生食用人参后,悟性顿开,顺利考取了功名。对赵生而言,他并未祈求仙缘或寻觅捷径,而是以坚韧的心性和真诚的态度感动了人参精,从而有了这番奇遇。后文借助赵生之口,又言明人参成精后具有治愈各种疾病的功效。此文亦收录于《太平广记》,载第四百一十七卷的“赵生”篇。

 

凡人与药材精怪的邂逅,堪称“奇遇”。有人因此而获得仙缘,也有人失之交臂。五代时期杜光庭的《神仙感遇传》中,记载了一则众人因误解而错失“升仙之宴”的故事。“维杨十友”是一群家境殷实、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性格本分,对于求仙问道颇有兴趣。因生性善良,宽容招待了一个混入宴会的衣着破烂的老人,他们受到老人邀请赴宴。这宴会的场所实在简陋,一处摇摇欲坠的茅屋,几个脏兮兮的乞丐担当侍者。千岁人参精以“菜肴”的形象登场,其形状如十几岁的童子,耳目手足已经烂熟掉落,十分骇人。“久而视之,乃是蒸一童儿。可十数岁,已糜烂矣。耳目手足,半已堕落。叟揖让劝勉,使众就食。众深嫌之,多托以饫饱,亦有忿恚逃去,都无肯食者。”在场的众人竟然无一人敢动筷,惟有老人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还将余下的赠予乞丐们。乞丐们将人参精分食干净后,老人才告知众人真相,升仙而去。众人因为误解而错失仙缘,悔恨万分,却再也无法寻到老人的踪迹。此故事是“食用人参精成仙”的代表性文本,充满了道教的玄趣,如:仙缘不可提前说破;升仙之宴偏偏设在最为简陋之处;追求仙缘的维杨十友因误会错失机遇,而懵懂无知的乞丐却意外飞升成仙。

 

北宋徐铉《稽神录》第五卷中,记载了一则陈道士以千岁人参精、枸杞精为菜肴宴请客人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善人错失仙缘”故事,且主人公的身份明确交待为陈姓道士。梅氏乐善好施,平日里厚待道士,因而受到陈道士的斋宴邀请。陈道士家中华洁明净,颇有仙风。这次升仙宴会的菜肴是“蒸婴儿”和“蒸犬子”,依次端上,可以说提供了“两次机会”。但梅氏皆因惧怕而不肯食,两次错失仙缘。陈道士却如同早有预料一般,将象征世俗财富的金碗赠予梅氏表达感谢之情,并言:“子善人也,然不得仙。千岁人参枸杞,皆不肯食,乃分也。”此文亦收录于《太平广记》中,载于第五十一卷的“陈师”篇。

 

有时食用人参精未必能够升仙,但可以使人获得长寿。南宋洪迈《夷坚志》的“青城老泽”篇,记录了青城县附近长寿老人村的故事。此故事发生的地点为青城县附近的老泽,而青城山为著名的道教名山,体现了这则故事与道教之间的关联。老泽地区的居民十分长寿,重视养生且不食盐酪,大多年过百岁。主人公关寿卿与友人在月色中穿过一片牡丹花海进入老泽,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带入感。民家的老人热情好客,端出一道形似“如小儿状”的蒸食,即“松根下人参也”。与前文几个故事的模式相近,在座诸位不敢动筷,而老人也并不说破这道“菜肴”的真面目,只等菜肴吃尽后表达遗憾和惋惜。老泽的数百位居民,皆是鹤发白眉的老人形貌,没有年轻人的模样。这显然是由于当地居民食用小儿模样的人参精,获得了常人无法比拟的寿命。

 

明代谢肇淛撰写的《五杂组》中,记载了两则千年人参与枸杞的故事。两则故事重申了千年人参精化人形、枸杞精化狗形的观念,并言明其常在半夜现身。“千年人参,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中夜时出游戏,烹而食之,能成地仙。然二物固难遇,亦难识也。”其一,是道士师徒二人抓获人参精,而唯有徒弟一人飞升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参精化为“小婴儿”的模样在井边嬉戏,被徒弟抓住后现出原形,变为一树根状的东西。道士师父烧火烹人参精后下山化米,不料回程路上遇到洪水阻拦,结果徒弟因饥饿将人参吃掉而飞升成仙了。识破人参精、将其烧火烹煮的人是道士师父,但偏偏道士师父无法得偿所愿。其二,是维扬老叟以人参精和枸杞精宴请宾客的故事,其内容与《神仙感遇传》所载基本一致。这两则故事中,道士师父能够辨识人参精而无法及时赶回,宾客们遇到如此珍馐却因不能识别而不敢动筷,结果都无缘登仙。反而是道士的徒弟和那些帮忙的乞丐们,本并非有意食之,却得仙缘而成功飞升,这体现出了仙缘有定数,需“无意而得之”的观点。

 

类似的情节,在清代慵讷居士的《咫闻录》中亦有记载。故事中的邱道士求仙目标明确,为了抓获人参精而驻守宜良山三十年。人参精化为两个小孩,在山门外游戏。邱道士为了引诱其入殿内,赠予其甘果,耐心等待时机,终于以桃子为饵成功抓获了其中之一。在烹煮人参精的过程中,邱道士上山寻找相配的草药,命令徒弟看着火候。锅中的人参精发出小孩子的嚎叫声,被徒弟意外放出。道士归来发现三十年的等待落空,大失所望,又言人参精的衣服也可增加寿命,泡过的水喝下可保一生无病。然而衣服不见踪影,水也被狗儿饮尽。这一系列的变故,堪称邱道士成仙愿望的“三次落空”。后来那狗儿生出柔顺细润的黑毛,成仙而去。故事末尾为点睛之笔,阐明了“清净无欲之心可以得道,贪婪嗜欲之人无缘升仙”的观念。“凡人之成仙也,必其身具道骨,加以正心修炼,乃能成仙。……不如犬之心无嗜欲,而得食此参也;从知心有嗜欲,即非清净,其何能得道而妄思升仙耶?”

 

求仙过于急切,往往功败垂成。清代《山西志辑要》中记载了一则关于“侯神仙”的故事,与《咫闻录》所述较为相近。故事中的人参精化为“异童”的形象,与徒弟在水边嬉戏。“见一异童,辄与戏。授以铁针红线,令簪童顶。侯如命,童入葡萄架下,乃掘地获人参,形如童。”师徒二人抓获人参精后,师父因事外出,而留守的徒弟偷吃了锅中的人参,并将汁水喂了狗。在这则故事中,贪心的师父同样一无所获,而徒弟和狗都得道飞升了。有趣的是,故事中提到了“以铁针和红线簪童顶”的捕获人参精的办法,与民间流传的人参精入土乱窜、须以红绳于头上系小辫的说法基本相符。

 

总体而言,人参精化人形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化为老人;二是化为小儿或童子。其中,又以化为小孩的形貌居多。究其原因,可能与人参药材本身的形状特征有关。其一,年岁较长的野山参形似老人,其根须较长,外皮为黄褐色,横纹细密且深。其根部长长的根须,与老人的胡子相像;其褐色的表皮布满细密的横纹,仿佛老人的皱纹一般;其延年益寿的功效,也容易让人联想到长寿老人的形象。其二,有的人参品种形似小儿,色白而嫩脆,肥厚有肉感,表皮的横纹也相对浅而少。白嫩而有肉感,与小孩子的形态十分接近;其使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神奇功效,也容易让人联想到正值青春、不见衰老的小孩形象。其三,不论是老人或是小孩,其实都属于人类社会中的边缘人群,能够凸显人参精罕见而珍稀的特质。从反面意义上来说,几乎未见人参精化为壮年男子的记录。其四,除了《五杂组》所载的故事提及女道士以外,绝大多数人参精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均为男性(包括人参精在内),这或许与中医思想中人参具有“补气壮阳”之药效的观念有关。

 

(二) “茯苓精化小儿”的故事

 

茯苓精化为小儿、食用茯苓精成仙的故事情节,与人参精故事大致相同,只不过主人公替换为女子。考虑到中医认为茯苓具有“调脏气,伐肾邪,长阴,益气力,保神气”的药效,这或许是食用茯苓而成仙的故事多与女性相关的原因。

 

唐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记载了一则少女食用人形茯苓精成仙的故事。这则故事中的茯苓精化作可爱小儿的形象,“有一小儿,洁白可爱,才及年余,见人喜且笑”。人食之可白日升天,与人参精功效相同。故事内容也与人参精故事如出一辙,皆是“师父执念无所获,徒弟无心反登仙”的模式化路数。只不过茯苓精故事在细节方面更加丰富,且作为主人公的道士师徒二人被替换为女子。这则故事的主人公杨正见因不忍杀鱼而逃入山中,被女道士收为徒。师徒二人烹煮茯苓精后,师父同样在路途中遇到风雨阻拦而无缘食用,惟有徒弟一人得道升仙。”特别之处在于,少女杨正见并非即刻升仙,而是在人间“滞留”了一年。“所以迟回者,幼年之时,见父母拣税钱输官,有明净圆好者,窃藏二钱玩之。以此为隐藏官钱过,罚居人间,更一年耳。”这是由于其幼年时有隐藏官钱之过,故而受到为期一年的惩罚,无疑体现了道教善恶奖惩观念的影响。结尾又言,邛州蒲江县的主簿也在此地升仙。此故事亦收录于《太平广记》第六十四卷的“杨正见”篇。

 

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一的“神仙门”的“女食茯苓”条,亦有关于杨姓女子食茯苓的简要记载,可将其视为“杨正见”故事的变异。“于吊水时,有一婴孩扶绳而上,同嬉一时,又投井中,非有他也。道士云:‘可将布袋袋之。’其女子如其言,袋至宫中开看,乃是一块茯苓,置之饭甑蒸熟。”区别在于,《墉城集仙录》的主人公杨正见是将茯苓精直接抱住,而这则故事的杨姓女子是遵师嘱用布袋子将婴孩抓获。在结局方面,《墉城集仙录》只言眉州通义县杨正见和邛州蒲江县主簿在同一处升仙,而此故事则将杨女的家乡也改为邛州蒲江县,并将杨女和王主簿两人的成仙故事联系在了一起。此故事中女道士的运气也尤为差,不仅被自家徒弟抢了先,连路过的王主簿都分到一口而升仙去了。

 

(三) “枸杞精化犬”的故事

 

在众多药材精怪中,枸杞精可谓独树一帜,不化老人,也不化童子,而是化形成犬。这或许是由于“枸”与“狗”二字的发音相同,容易使人产生联想的缘故。清人张志聪在《侣山堂类辩》中有云:“《神农本经》总名枸杞,无地骨皮、枸杞子之分。盖枸字谐狗,杞字谐己,狗属戌,而戌主右肾,肾主骨;而己属阴土,故有地骨之名,而久服能坚筋骨。”而民间亦有将枸杞称为狗乃子、狗牙子的说法。此外,人参与枸杞经常成对出现。前文提及的宋代《稽神录》和明代《五杂组》中,皆有人参精化人形、枸杞精化犬形的记载。《稽神录》中道士以婴儿、犬子设宴待客,称其为“千岁人参枸杞”。《五杂组》中维扬老叟同样以蒸小儿、蒸犬来款待宾客,并言“千年人参,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此二则故事在人参精故事中已有说明,不做赘述。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沈汾的《续仙传》中已有关于枸杞精化为花犬、人食用枸杞根汁水而飞升成仙的记载。故事中的两只花犬为枸杞精所化,被王道士和其徒弟朱孺子追逐而躲入枸杞岩下。“忽见岸侧有二花犬相趁,孺子异之,乃寻逐,入苟杞岩下。”师徒二人挖地获得两块坚硬的枸杞根,其形状与花犬一致。朱孺子对师父敬爱有加,没有一人独享枸杞根,只是尝其汁水。未料到汁水凝聚了枸杞根的精华,朱孺子饮下后片刻即飞升。而吃掉枸杞根部的道士王玄真,虽也获得了长寿,却并未飞升,可见根部之效力不及汁水。这种有违常理的故事设定,也基本符合“师父执念无所获,徒弟无心反登仙”的模式。此故事亦有两篇异文,收录于《太平广记》第二十四卷“朱孺子”篇、《云笈七签》第一百一十三卷“朱孺子”条目下。

 

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的“遇药成仙”篇,记载了徐仙食用枸杞根后成仙而去的故事。故事中的枸杞精,经常化为黄犬,徘徊于炼丹炉附近。故事主人公徐仙虽未交代道士身份,但其常在山间以丹鼎炼药,说明与道教修仙有关。化为黄狗的枸杞精,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对丹药有所求,常在丹炉旁来回转悠。“有一黄犬回旋于丹鼎之旁,往返率以为常,翁异之。翌日,以红线系其颈,视其所之,至桐坡枸杞丛中,隐而不见,但余红线在外,即掘枸杞丛,乃得根丛如黄犬状,持归蒸之,芬香满室。”徐仙将其蒸食之后,成仙而去,与前代所述枸杞精的故事基本一致。此故事中出现的“红线系其颈”的抓捕法,与《山西志辑要》所载“侯神仙”故事中“铁针和红线簪童顶”捕人参精的方法相近。这可能是两类故事在流传过程中相互影响渗透的结果,也可能是以“红线”抓捕药材精怪成为一种广受认可的通行办法的缘故。清代褚人获《坚瓠集》卷三的“徐仙”条,亦载此事。

 

综上所述,自唐代至清代,人参、茯苓、枸杞三种药材成精的故事多有流传。其中,人参精可化为童子或老人,茯苓精化为小儿,枸杞精化为狗。这些药材精怪并不会伤害人类,只是偶尔调皮捣蛋而已。因其具备使人飞升成仙的神奇功效,人类往往追逐而食之,将其视为“珍馐佳肴”。除唐代《宣室志》所载“人参增智”故事中的人参老人是自愿献身以外,其它药材精怪皆是被人类强行捕获而食。而针对此种人类不遗余力追捕药材精怪的执念,明清时期亦有反思之记载。譬如慵讷居士在《咫闻录》中所言:“从知心有嗜欲,即非清净,其何能得道而妄思升仙耶?”

 

三、“人食怪而升仙”的晋升叙事

 

在“怪可食”与“仙草益寿”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下,药材成精故事自唐代以来流传甚广,诞生了许多人类食用人参、茯苓、枸杞等药材精怪而成仙的故事,从而体现出了一种“食怪而升仙”的晋升叙事。根据“怪可食”的早期记载,九尾狐、虎蛟等怪物具有治疗特定疾病、增强体质的功效,可以给人带来一定程度的有益之处,但增益效果较为有限。而在“仙草益寿”的记载中,这种增益效果得到了强化。食用仙草不仅可以治疗较为严重的疾病,还可以延年益寿,甚至具有起死回生之神奇效果。例如:《海内十洲记》所载的祖洲“不死草”,服下后可以使人长生;《酉阳杂俎》中的“鹿活草”,可以治疗人的外伤和骨折;《何首乌录》记载的何首乌,可以使人多子、延年益寿;《稽神录》中的黄精即野山姜,可以使人具备飞行的能力等。可见,人类食用仙草的终极诉求是长生不老,获得永恒的生命,与神仙相媲美。但在这些仙草故事中,并未出现人能“成仙”的明确记载,尽管仙草的增益效果显著,却还停留在“量变”的阶段。而在“药材成精”故事中,人类通过食用人参精、茯苓精、枸杞精等药材精怪而脱胎换骨,晋升为仙,真正实现了“质变”。通过此种方式,人类“成仙”的终极愿望得到了合理化表达。

 

对于以人参精、茯苓精、枸杞精为代表的药材成精故事加以梳理分析,可以将精怪变化形态、捕获方法、食用效果总结为下表:

 

从文本流传情况来看,唐宋时期的药材成精故事数量最多。首先,关于人参精的记载最为丰富。人参精主要化形为老人、小儿的样貌,主要以童子形象为主。在食用效果方面,唐代《宣室志》记载其具有愈疾、增长智慧的功效;南宋《夷坚志》记载其可以使人长寿;其余宋代至清代的文献皆言其可以使人飞升成仙。清代《咫闻录》更是对人参精的食用方式进行了详细解析,合药蒸食人参精可长生登仙,食人参精的衣服可获得长寿,喝下洗人参精之水可以远离疾病。其次,关于茯苓精的记载相对较少,以杨女食茯苓登仙的故事为代表。与人参精类似,茯苓精也化为童子的模样出现。唐代《墉城集仙录》对茯苓精化作的小儿进行了细致描摹,称其洁白可爱,并与人嬉笑。又强调了人食用茯苓精后应当立刻飞升登仙,但那些行为有过之人,需滞留人间接受惩罚后才能飞升成仙。其三,在枸杞成精的故事中,枸杞精化为犬形,有时是花犬,有时是黄犬。五代时期《续仙传》对枸杞精的食用方法加以辨别,饮下枸杞精的汁水可以成仙,而食用期根部可获长寿。其余大多数文献,皆言人食用以后可以成仙而去。

 

由此可见,关于人食用药材精怪的故事主要有两种叙事模式:一是人在食用药材精怪后,获得大幅增益效果,比如治愈疾病、获得长寿,但仍然维持凡人之躯;二是人在食用药材精怪之后,摆脱凡人之体,突破人仙之间的阻隔,即刻飞升成仙。在以升仙为结局的第二种模式的故事中,体现出了一种人类“食怪而升仙”的晋升型叙事,涉及的故事主体分别是:植物、精怪、人、仙。在故事内部,存在两个阶段的转化:一是药材成精,即植物转化为精怪;二是人食用药材精怪后获益,即人转化为仙。两次转化结合在一起,体现了植物、精怪、人、仙之间从低到高、有序晋升的叙事规则。

 

“人食怪而升仙”的故事,体现了古人对于长生不老、羽化成仙的不懈追求。周波提出,以枸杞、茯苓、人参为代表的药精崇拜“源于人们相信植物能治病养生、延年益寿甚至长生成仙”,其中“服食”而成仙的内容主要受到道教影响。王永平将唐人的植物崇拜划分为三类:一是树神崇拜,如柳树精、松树精等;二是花精草怪崇拜,如白莲花精、桃花精等;三是药精崇拜,如枸杞精、人参精等。唐代盛行的植物崇拜现象,源于古人对于“植物属性的神秘认识”。其中的药精崇拜,主要体现了道教“食英飞升”与“服饵成仙”的思想观念对于民间信仰的渗透和影响。

 

如葛兆光所言,道教的终极追求是“神仙与不死”。除了斋醮符咒仪式之外,道教还发展出了诸多养生之术与炼丹之法。“服食术”也称作“服饵”,是一种通过服食特定的动植物、矿石或丹药而使人强健体魄、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养生之法。依据张卫、张瑞贤的梳理,道教服食术的发展历史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春秋时期到魏晋时期,主要服食草木药;第二阶段是魏晋至唐末,主要服食丹石药;第三阶段是唐末以降,以服食草木药为主而兼有矿石药。

 

道教的服食术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从秦始皇海上求不死草的记载中可见一斑。魏晋时期,以芝草、丹砂、金石入药之法蔚然成风,以矿物为原料烧制而成的丹药大受追捧。仙药又分为上、中、下三品,并与“神仙三品”的观念相互对应。例如,葛洪《抱朴子内篇》第十六卷的“黄白”篇载:“朱砂为金,服之升仙,上士也;茹芝导引,咽气长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岁以还者,下士也。”这说明不同级别的仙药决定了服食之人获得的仙品。在第二卷“论仙”篇中,葛洪引用《仙经》对于“神仙三品”的内涵加以解释:“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第十一卷的“仙药”篇,则对“上药”、“中药”、“下药”的神奇效果加以详细说明:“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为天神,遨游上下,使役万灵,体生毛羽,行厨立至。又曰:五芝及饵丹砂、玉札、曾青、雄黄、雌黄、云母、太乙禹余粮,各可单服之,皆令人飞行长生。又曰:中药养性,下药除病,能令毒虫不加,猛兽不犯,恶气不行,众妖并辟。”然而,这种经由矿石提炼而成的丹药时常含有砷、汞等有毒有害物质,因此服丹药致死的事件多有发生。唐末以后,道教中提倡服食丹石的外丹学派日渐走向衰落,而配方相对安全的草木药再次成为主流。蒋力生指出,道教的草木服食方有三个特点:其一,草木方的主体多为天然植物,比如植物根茎、芝菌等 ;其二,由于没什么毒性,可以长时间服用;其三,组方多以单味药为主。这也是丹石方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草木方能够持续发展并绵延至今的主要原因。

 

时至今日,人们对于人参、灵芝、虫草、枸杞等养生食疗方的热情未曾消退,只不过将期待目标由缥缈的“长生不老”转变为更加接地气的“健康长寿”罢了。以“人参娃娃”和“人参爷爷”为代表的人参故事依然广为流传,在影视动画作品中屡次出现。例如,196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人参娃娃》中,善良可爱的人参娃娃穿着红肚兜,扎着小辫子,多次相助贫困的主人公小虎子,最后与小虎子一起打败了贪婪的地主胡瓜皮。整个故事的画面处理选用了中国传统的剪纸风格,宣扬了“善恶有报”的思想观念。1992年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塑造了一个慈悲善良的人参精形象,被称为“孙爷爷”(与“参爷爷”谐音)。他将几根胡须赠予主人公许仕林去救人,功德圆满而飞升成仙,并留下了充满佛理的四句偈语,劝导后辈“得失从缘”。这些生动有趣的精怪形象,无疑体现了药材成精故事在当代影视作品中的传承与变异。

 

《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

THU东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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