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福建霞浦、浙江苍南等地长期流传着关于林氏宗祖林瞪公的传说,传说中瞪公是闾山道士,又是弃俗入“明教门”,与师父孙绵“习传道教”,修成正果,获得宋帝敕封。在林瞪身上可明显看到明、道二重色彩,当地明门、道门皆援以为神。然关于林瞪的事迹传说,基本都是道教或巫教性的,如学艺、救火、祷雨、收四元帅等,这些故实多半是有意建构出来以神化瞪公的,笔者详考则发现其多可在《太平广记》等笔记小说中觅得类似情节,显见为同一母题的不同变体。而如瞪公等长期为乡族拜为神仙者,师公中代不乏人,瞪公信仰所以能在闽浙等不同地方广泛流传,当与其宗族、继嗣师公等的广泛迁徙有关。
根据新发现的霞浦摩尼教文书和霞浦盖竹上万村等地的传说及杨富学教授系列文章的研究,北宋长溪上万之林氏宗祖林瞪公在当地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曾习学道术,获得过敕封,更继孙绵大师之后成为乐山堂之掌牛耳者,将呼禄法师传入八闽的摩尼古教发扬光大,被后人推尊为闽浙摩尼教教主,遗风流韵至于今日。瞪公生前身后都充满着神异色彩,不过地方志中,瞪公或列于“方外”“异闻”,或居于“仙梵”,其常被视为得道的“人”。然在霞浦民间,特别是林氏宗族内,瞪公则被充分神化,几乎成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活神道,连道教崇奉的天庭四大元帅也甘拜下风,成为瞪公护法。可知被称为“道士”的瞪公虽不是神仙,然神仙尚是他的后辈。
一、上万“祖神”林瞪传说溯远考原
揆诸福建诸地方志,林瞪“生不贵显,死当为神”,这位潜修“道士”(宋摩尼)在平静度过他的一生后却渐渐变成了一位神迹广布的箭垛式的神灵,其显迹主要有津门救火、扶墓前树、告亡囚徒、疾疫旱患(按以降霖救旱为最著)、祷之辄应等,故被宋帝敕封为兴福真人。今见以发现最早之《嘉靖福宁州志》记载最详,余者多只有救火、告囚两故事。林氏族谱亦记其灵感卫民、福州救火事。
民间传说中瞪公事迹则殊为丰富多元,与官方之不同在于,所记更多为瞪公生前之事,为民俗调查时采集于闽浙两省,大多流传已久,然是否从瞪公得道时即已生成,则不得而知。根据《明教教主林瞪的传奇故事》(来自网络,霞浦博物馆雷谢清撰述),瞪公在霞浦吕峡南山村船上当伙计时突然梦入闾山学法,八日后醒来,即于南山顶修习法术,此为一件;瞪公南山顶清水盆摆花生壳十一具,施法智沉四礵列岛海盗船十一艘,此为一件;另有瞪公云游厦门,以一龙角盛财主数仓大米救闽东家乡饥荒;帝都与仁宗饮酒,三杯救福州民房之火;降服马赵温康四大元帅等事;晚年则在龙首寺(乐山堂)弘法解危济困,直至冥化。
林子周记录苍南村民林道姜讲述的《林伍公的传说》,则分为《得道救饥》和《奏封雷使真君》两个故事。《得道救饥》说的即是龙角盛米救饥事,其中提到林瞪曾外出学道二十余年。《奏封雷使真君》则讲述瞪公三杯酒灭福州鼓楼大火,皇帝百官挽留,欲封宰相(民间则传说其真当上了宰相),瞪公却辞归故里。
瞪公诸传说皆有着浓厚的神话色彩,不少出自附会,其形成过程中多半采用抑或参考了民间故事乃至传奇小说等,颇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学艺、比武收徒、救火、降雨,此类以某教法师为主人公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尤为多而广——故事中的法师几乎都是半人半仙,法力高明,掌握神鬼莫测之术法,是能直接与神鬼打交道的神职人员,关于法师的此类模式化故事无疑是民间叙事的一大母题。
林瞪在民间故事中是习学闾山教法的著名道士。瞪公梦入闾山时正在一艘船上当伙计,据他叙述,当时看见船旁有一条大路通向远方,他想下去捡拾火石,就顺着大路一直走到了闾山。现实中瞪公一连八天昏睡不醒,其魂魄已在闾山学法也。传说中闾山在闽江江底,常人一般是无法进入的。闾山派天威法坛《开坛科》云:“闾山原在江中心,要开之前三年春;三千年满开一度,有人得见闽江清。”又龙岩科仪本云:“闾山原是一口池,池中天下千百里。水气冲天太白儿,池中一枝长生不老树,生得千枝并万枝。”闽西南漳平等地道坛之“闾山咒”中亦有“法门度了归江去,闾山沉海何处寻”的感喟。根据《师教》一书的研究,要到闾山学法须通过非常规途径,大多数求法者乃是通过水缸、水井、水潭而到达闾山的,当然也不排除通过江海,如一种传说中的陈靖姑及此瞪公即是如此。亦传有人在山间或田间看到远方山洞金光闪闪,发现原来是闾山法宝等等。此类传说中,大多数法师本非专职神职人员,为民众作法事只是副业——我们看到这个传说中的瞪公即是如此。
救火故事也是民间传说一大母题——水火无情,而又每每发生,民间百姓自然希望有这样神通广大而又积德行善之人及时化解突来灾难。笔者爬剔《太平广记》,考栾巴、成仙公、佛图澄三人,皆同民间传说中的瞪公一般,以杯中酒遥灭远地之火,具体叙述如下:
正旦大会,(栾)巴后到,有酒容,赐百官酒,又不饮而西南向噀之。有司奏巴不敬。诏问巴。巴曰:“臣乡里以臣能治鬼护病,生为臣立庙。今旦有耆老,皆来臣庙中享,臣不能早饮之,是以有酒容。臣适见成都市上火,臣故漱酒为尔救之。非敢不敬,当请诏问,虚诏抵罪。”乃发驿书问成都。已奏言:“正旦食后失火,须臾,有大雨三阵,从东北来,火乃止,雨着人皆作酒气。
至年初元会之日,三百余人,令先生(仙公)行酒。酒巡遍讫,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众客愕然怪之。府君曰:“必有所以。”因问其故。先生曰:“临武县火,以此救之。”众客皆笑。明日司议上事,称武丁不敬,即遣使往临武县验之。县人张济上书,称:“元日庆集饮酒,晡时火忽延烧厅事,从西北起,时天气清澄,南风极烈。见阵云自西北直耸而上,径止县,大雨,火即灭,雨中皆有酒气。”
(佛图)澄尝与虎共处中堂,澄忽惊曰:“幽州当火灾。”仍取酒洒之,久而笑曰:“救已得矣。”虎遣验幽州,云:“尔日火从四门起,西南有黑云来,骤雨灭之,雨亦颇有酒气。”
黄瀚编:《菁城风韵·麻蛇与龙角的来历》,鹭江出版社,2013年,第30页。。又陈靖姑到闾山学法时,仙人师父赠送她四件宝贝,其中之一就是龙角,师父叮嘱,遇到大难,吹奏龙角,天兵天将闻声下凡,帮她驱逐妖魔。故而巫师都视龙角为圣物。
瞪公是习学闾山的“道士”,自有龙角“法器”,然而这里龙角并非用于驱邪而是盛物,且盛米数仓而不见满。按佛道法宝内中往往有着大乾坤,虽小而可容万物,此龙角即师公法宝矣。我们看到古代神话小说中的法宝多如此,如《西游记》中观音净瓶可盛四海之水,黄河河伯钵盂可盛一河之水等等。《太平广记》中《胡媚儿》故事中亦见有盛万物而不盈之宝瓶,其曰:
唐贞元中,扬州坊市间,忽有一妓术丐乞者,不知所从来。自称姓胡,名媚儿,所为颇甚怪异。旬日之后,观者稍稍云集。其所丐求,日获千万。一旦怀中出一琉璃瓶子,可受半升。表里烘明,如不隔物,遂置于席上。初谓观者曰:“有人施与满此瓶子,则足矣。”瓶口刚如苇管大。有人与之百钱,投之,琤然有声,则见瓶间大如粟粒,众皆异之。复有人与之千钱,投之如前。又有与万钱者,亦如之。俄有好事人,与之十万二十万,皆如之。或有以马驴入之瓶中,见人马皆如蝇大,动行如故。须臾,有度支两税纲,自扬子院,部轻货数十车至。驻观之,以其一时入,或终不能致将他物往,且谓官物不足疑者。乃谓媚儿曰:“尔能令诸车皆入此中乎?”媚儿曰:“许之则可。”纲曰:“且试之。”媚儿乃微侧瓶口,大喝,诸车辂辂相继,悉入瓶,瓶中历历如行蚁然。有顷,渐不见,媚儿即跳身入瓶中。纲乃大惊,遽取扑破,求之一无所有。从此失媚儿所在。后月余日,有人于清河北,逢媚儿,部领车乘,趋东平而去。是时,李师道为东平帅也。
这类法宝故事的相似程度无疑是惊人的,无论是类型结构抑或细节方面。林瞪故事云瞪公欲以一龙角盛米,财主不信不能填满,乃倾其所有,致使数仓粮悉倒入龙角中;胡媚故事则亦是胡妓诱人填满玻璃宝瓶,致使钱物车马度支轻货悉入此瓶。其神通尚不止此,瞪公故事,在财主倾米的同时,角中米已充满了数十艘粮船,驶向闽东码头,一场大饥荒遂化无形;胡媚故事,物入瓶有顷而渐不见,扑破此瓶而无所有,实际连人带货已从扬州至于清河,将抵东平为节度李师道提供谋反的物资——胡媚的宝瓶与林瞪的龙角宛如沟通异时空的道具,此方倾泻而彼方已得。虽然我们不能认定林瞪故事对唐代的胡媚故事有所剿袭,但如胡故事者,民间编纂当不鲜——追溯其母题,《续齐谐记》“鹅笼书生”一类仿自佛典的神异故事或为其源头。另按林瞪故事中出现“厦门”这一明清之际方有之地名,可知其成形很晚。另据林氏族谱记载,此龙角(鼓角)曾藏石铃岗,故岗上时有音可闻,此说当较古。斯事在霞浦林氏宗祠壁上亦有展示。
林瞪斗法收四大元帅,此亦法师传说之主要类型。四大元帅马赵温康无论在传统道教抑或闾山、瑜伽等师巫宗教中都扮演重要角色,前两位马华光、赵公明都是实力超强的大神,瞪公居然能够将之斗败并收为护法,成为日后兴福雷使真君的左右辅弼(马赵二大元帅,各取一字为“光明”,暗合摩尼教之崇尚“清净光明”),成为乐山堂林瞪祀典必请之神,并群绘于省垣福州明教文佛祖殿度师真人瞪公与文佛像下,可见瞪公神通何等之大!按照《师教》的归类,瞪公与元帅斗法属法师与同行(道士、和尚、神仙)斗法母题,此类行动多因争地盘而起,抑或单纯因双方争强好胜,愿一试道行高低,瞪公此故事当系后者。另据父老相传林氏五六世先祖曾创云峰寺,而后来成为八世祖的瞪公曾共徒众以闾山法术移山倒海,驱除佛僧出寺。是故过往每岁乐山堂祭祀法会时另设祭坛与无主佛僧亡魂施食。这则是抢占地盘引起的斗法了,这种斗法故事,失败的一方结局大多不好。光怪陆离的斗法情节除在师公传说中极为流行外,在古典小说中亦屡见不鲜,典型情节见诸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书中梁山道士公孙胜先后与高廉、樊瑞、乔道清三人斗法皆胜之,其中高廉被梁山击杀,樊瑞、乔道清则悉为折服,反拜公孙胜为师。另外在《封神演义》等书中此类情节亦不胜枚举。
至于瞪公以花生壳模拟敌船而咒沉之,闾山似不见有此巫法,其灵感或源自巫蛊之类,书人姓名于纸人(草人),扎之则真人痛,如《封神演义》陆压道人之钉头七箭书之类。
而瞪公复以善降雨而著称,甚至有学者认为,他已被当地视作“雨神”,可备一说。在霞浦上万村西有大阪洋,旧有喜雨亭,祀瞪公像,每岁大旱,五境迎会悉于此祈雨。又民间传说,不雨时备案祷瞪公,须臾即雨。不过瞪公之术则似非源自摩尼教祈雨术,更非其独具之术,而亦本诸佛道也。历代以来,佛僧道士善求雨者不胜枚举。瞪公遗下《津门救火林瞪公求雨秘诀》一部,观其所请神明,主要有龙王菩萨、雷公电母、风伯雨师、拿云使者、摆雾仙师、龙树医王、文殊普贤、普庵祖师、真武、文佛、五显灵官大帝、玄坛元帅、雷坛贞明大圣、三官大帝、灵宝天尊及本师摩坭(尼)光佛等等境内一切神祇,可谓三界九流悉到场,而除去本师摩尼光等外,亦悉为师巫祷雨常请之神,其下所画之符即道教符箓,非有异术也。考法事科仪中闾山、瑜伽等文书,其形式内容与瞪公祈雨秘诀及祷雨疏等亦无本质区别,《续仙传》中净明道士叶千韶,修习雷法,见某处亢旱某处火灾,皆以手划空,以足捺地,叱咤有声,即可降雨救之,某郡逢旱,千韶备香案启祝,须臾即降雨。比诸瞪公,愈发神奇。
二、林瞪公信仰地域半径的扩大
瞪公在北宋朝受敕封,斯事当有一定真实性,因为北宋高度崇道,特别是真宗、徽宗时期。南宋时此风稍减,然仍不辍,而宋代民间对各类俗神的膜拜也达到了一个高潮,这种自发性的崇拜多与师巫相勾连,很可能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宋朝廷便试图以封赐的手段将地方神灵及民间的祭祀仪式纳入国家的祭典体制下,亦即被容纳为官方道教祠祀的一部分。根据韩森的统计,这种封赐宋初尚少,北宋后期达到高峰,延续至南宋。这些被赐予封号的神大多数在民间灵验祥善,造福一方,如瞪公等就是鲜明的例子。已经受封的神和一些未受封而较灵应的神,很多都成为当地同姓宗族的祖先神,包括一些著名的师公。根据《师教》一书,这种现象在闽西、粤北、赣南的客家或畲族地区是习以为常的,在很多地区,法坛上的祖师是法师的法神,同样也是该地民众的保护神,还会进入宗族祠堂,成为当地宗族的开基祖或始祖等,在有的地方,某祖先牌位即被视同神像。林瞪公亦如此。瞪公被霞浦林氏宗族列为八世祖,在其传法原址乐山堂倒塌后,上万村的林氏宗祠成为集中祭祀瞪公的场所——林氏宗祠所供宗祖如今只有瞪公一位,可谓专祀,瞪公及其法侣陈氏夫人前立香位牌,书瞪公夫妇及麾下名姓,此香位当可视同神本身。
瞪公崇拜范围的扩大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情。这一信仰早已遍及宁德各县如霞浦、屏南、福安、福鼎、柘荣等等。省垣福州作为瞪公神话之起点,亦早立瞪庙,即文佛祖殿。泉南晋江等地崇拜都天灵相,当亦为瞪公崇拜之变体,浙南苍南等地林氏宗族拜瞪公,则见上述。据传瞪公为闽浙摩尼教主,声威远播,但从《八世祖瞪公赞》及方志等,似可得出其生前只为“戒行秘严”的潜修者,故其生前影响范围当仅限长溪一带,逝后则影响播于省垣。其何以溢出封域,进入多地多教门科仪本中?韩森的《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指出,宋代很多人都认为神可以扩大其传统封域,而当时有很多乡民外出游商,也就会将自己乡土神祇的信仰带向远方,走到哪里都会为本乡的神祇修祠庙而宣扬灵迹。而当遇到改朝换代,人口发生大规模迁徙时,某一宗族人众将会在新家园落地生根,并将宗族神祖信仰带入异乡——根据苍南林氏族人的叙述,其先祖于明末清初自霞浦柏洋上万迁居苍南昌禅南山,遂将瞪公信仰一并携入。霞浦及苍南《林氏宗谱》悉登有裔孙林登鳌的《八世祖瞪公赞》,可为佐证。不过,笔者以为霞浦林氏向苍南的迁徙可能宋代已开始,盖因两地悉为明教隆盛之地,浙南乡民所颂摩尼经多有似霞浦者,而政和宣和间摩尼经之得以入藏,与瞪公获敕封之间或亦有关联。瞪公崇拜传至泉南则亦应考虑摩尼教传播因素。远在唐末摩尼教在闽初传时呼禄法师“来入福唐,授侣三山,游方泉郡”即已将福州与泉州一南一北两个大郡化成摩尼教传播中心,而林瞪所传之霞浦摩尼教明言来自“灵源(《乐山堂神记》)”(泉州灵源山)胡天尊(或即呼禄),两地教徒交通之密切可能远超今日想象。至于屏南、柘荣、福安等地所用科仪中出现瞪公尊号,屏南、福鼎更出现瞪公造像,则当是霞浦法师走访他乡从事科仪活动(按《祷雨疏》即霞浦法师在福安县从事祈雨活动所制作),将本地灵应的法祖携入他地神坛,遂而相留,为其地科仪制作师所吸纳。抑或因宗族部分成员徙临县或与临县同姓联宗而使上万祖神亦而成为他地之祖神。虽不排除尚有他因,但法师和宗族人口的流动应该是林瞪崇拜从长溪上万一隅扩展至闽浙大部的主要原因。
三、林瞪传说与马世真仙传说同异之考析
与霞浦瞪公事迹、法力相仿的则有闽浙广泛推崇的马世真仙。这位神仙被誉为福建三大女神之一,其信仰在闽东霞浦、闽西龙岩、闽南泉州等地皆有流传。
按马世真仙本为浙南括苍人,当为隋末唐初人士,盛唐李阳冰曾撰《护国夫人庙碑记》,当时马仙的传说不甚丰富,生前唯以孝闻名,故又称“马孝仙”。成仙后(实即身后)开始灵应,如其能保佑家乡五谷丰登,瘟疫不生,乡人从军,边关立功,甚至能够显灵安邦定国等等,而其最为重要,也最“真实具体”的灵感即是久旱之下能致雨。碑云:“肃宗上元间,连岁苦旱,郡守……令遍祷境内之灵湫未沾。之间有二老告诸司马公曰:‘某之下邑,有马氏之祠与井,里人祷有所验。’郡守遣吏与二老抵祠,所致享礼,未旋踵,合境告足。”可知马仙法力实远在众龙神之上,真堪为雨神也。关于马世真仙能降甘霖,亦有官方记载,《霞浦县志(含柘荣)·祠祀志·马真人庙》条记云:“景德九年,江淮大旱,京师蝗,真宗皇帝躬祷郊坛,仙大雨泽,蝗泊海,夜锡祝工梦,明以状闻,敕封‘灵泽感应马氏真人’。”此志为民国修,去古已远,故其所录未必为宋代实有之事,然马仙曾获官祀亦当属实。县志复记“天禧二年,闽寇骚扰,仙以神兵却之,加封‘懿正广惠马氏真人’。嗣是神智广运。柘惔如焚,迎仙于鸬鹚而祀之,优渥若景德间焉。时筑坛为。未薙草,仙倏显迹于东山之巅”。仙有神兵可降寇,愈发神异。同瞪公一样,马仙亦有部属,永安熊氏道士《清醮梳妆科》:“真仙住居延平府,永安县祖家斗山岚。仙父林山七员外,仙母李氏老夫人,和丰宫主马五姊,和禧宫主马六娘,和顺宫主马七姊,穿河透海杜八娘,行云散雨纪九姊,泓淜宫中林仙娘。再复三坛诸上圣,儒伽五岳众尊神。外道金光宝王圣,龙树真武显威灵。温康虎马四元帅,伽蓝土地降来临。”可知温康马等四大元帅、龙树、真武、伽蓝土地同样接受马仙的号令。比诸瞪公,如今在霞浦也极盛行,诸事祷之,而核心功能依旧是降雨。这两种信仰明清以来尤其流行于闽北,今分别观法师求神祷雨之文,模式、内容亦多类同,姑举一二:
康熙祈雨马仙牒文:
叩请马氏仙真,得蒙圣恩,赐涓涓于金瓶,幻生于玉器,轰雷掣电,大赐随车,厶月厶日俯降尘凡,迎归胜屿,结坛安奉……表献仙真。今当禾稼收成完满,众发葵忱,营办香灯,涓取今厶月厶日恭就胜屿,仍箓章词,奏申天庭圣府移牒,诸司安慰,各境土主神祇入东峰灵岩洞府,马氏仙真、井、五方五海龙王殿前,投下开宣,伏乞怜悯,下民整肃,龙颜乞赐生物化现,圣水盈瓶,随车下降,开恩放赦,回心悦色,莫违故典。即便差下管龙使者,开龙庭,鞭龙驭,开雷匣,击雷鸣,舒黑云,掣金蛇,降银竹,浃洽乾坤之德,泽田添离坎之波澜,救济苍生之万物。伏乞圣驾光临,大赐滂沱大雨,足见万民渴望。仙真有感,使愚民求哀不昧,为此合行催请须至牒者。
祷雨疏·牒本坛:
得此,除已具奏天庭外,合行,牒请本坛诸大官将吏兵,请照验,详前事理。乞应今夜,请降雨坛,会同城隍、当境诸司,同心协力,即刻兴云布雨,济润禾苗,回苏秀实。灾虫灭影,鼠耗潜消。五谷丰登,坛司告行。须至牒者。右牒请 天门威显灵相洞天兴福度师济南四九真人、夷活吉思大圣、贞明法院诸大官将吏兵照验,谨牒。
牒龙井:
得此,除已具奏天庭外,合行移文,牒请龙圣井感应行雨龙王菩萨、井内一切龙神。乞应今夜,请降坛场,会同诸处圣井,溪源,潭洞,云雷,雨部一切龙神,大展神通,顷刻之间,轰雷掣电,兴云致雨。普天降下滂沱大雨,济润禾苗秀实,五谷丰登。牒到奉行,须至牒者。
马世真仙当属俗拜的道教女仙,其信仰构建受临水夫人影响颇深,但其非系闾山,亦非瑜伽,更非傀儡教,不过其作为民间很有影响力的雨神,亦曾为诸教门请去,特别有意思的是,在瞪公法嗣所定《林瞪公求雨秘诀》中亦现马氏仙,位在“师尊”瞪公后:
本坛师尊:天门威灵显相 洞天兴福度师 济南法主四九真人,前传后教历代宗师,闾、茆二洞祖本仙师,收龙收水仙师,收气仙师,管龙仙师,三十六员官军,马氏真仙菩萨,敕感应陈氏夫人五色云头……
这说明马仙已被吸收入霞浦明教神系,成为瞪公驭下雨神菩萨,当霞浦上万祈雨时,民祀林氏,或亦同时祀马仙矣。然作为主雨之神,马仙的资格显然较瞪公老得多,瞪公祷雨传说,不排除有借用真仙处。
真仙可降雨亦能灭火,八闽民间盛传“三显真仙”马公主故事:按马公主得道之时,皇帝嘉其忠孝,下旨建马氏庙而显赫四方……又有一回,金銮殿起火,正当危急之际,忽见一白衣仙女,手执定扇,从云头降下,连扇三下,大火即灭。众宫人急忙跪拜,抬头时见仙子飘然而去,宝扇却留在地上。宫人急将宝扇拾起,献与皇帝。皇帝开扇一观,有诗一首:“父皇收义女,三扇报君恩。百丈仙人府,何劳万乘尊。”皇帝即知又是公主显圣,龙颜大悦,再下旨用七宝铜铸“圣旨”牌,敕封公主为“三显真仙”,差官把两幅金匾送到百丈岩,马氏身后备极恩荣。百丈岩在永安,一云在永春,这位白衣仙女“三显真仙”即所谓马世真仙之另号,然而此“三显”传说当已是明清以来马仙故事传入闽西闽南之变体,远晚于方志所记宋代的林瞪传说。这一救火仙人形象与方志中的瞪公,除性别不同外,相似度颇高。首先两者所穿皆为白衣素服;其次,悉采取直接于上空用扇扑火之方式,为人现场目击;再次,二人皆因此而获皇帝敕封。瞪公因津门灭火之功而获封“兴福真人”“兴福大王”,续获汉天师赐匾“洞天福地”,马氏则因救金銮殿火而封“三显真仙”,送御匾于百丈岩其所居。笔者检旧籍,未尝见如瞪公素衣息火者,疑其为原创,而瞪公神话在闽地流传已广,则晚出的马氏“三显”变体神话,反仿自方志所记瞪公事,亦大有可能。按:《霞浦县志》所记马仙之受封当为真实,“三显真仙”云云则为后代虚构、改写,一如瞪公之杯酒遥灭火也。
四、余 论
霞浦民间皆传林氏先祖林瞪公是“宋摩尼”,甚或可能是影响闽浙的摩尼教(明教)教主,然围绕其人的神话传说却多与明教无关,而多涉于道教,其原型亦多可于古今之三教故事中考知。传说中的瞪公其本人身份亦主要为道士,与闾山法坛、龙虎山法箓联系紧密。如何理解这种现象呢?笔者以为其诚当与“宋摩尼依托道教”事相关。盖因明教素来被视为异端,其不得不诡托老子,称太上之遗教。入闽以来更与当地师巫瑜伽教和闾山教相融合,吸收其科仪内容为己服务。瞪公所习为明教历历载于族谱,“弃俗入明教门”,而公开的方志和民间流传的故事却都讲其习学为“道教”,盖讳言其事也。故此,瞪公之生平事迹,除仗义疏财,“济人利物”及选择具有宗教意义的“密日”冥化外很难找到一丝明教色彩。这正是瞪公生前身后包装的成功之处,试想,如果瞪公生平“上僭天王太子之号”“鼓扇愚民”“夜聚晓散”乃至宣扬“我法为上上乘”“画魔王踞坐,佛为洗足”,宋官家是会予敕封还是会强力镇压?一本当代编写的《甪端故事》云林瞪是领导上万人民起义的明教领袖,与官军相抗不敌而牺牲,遗下两枚教主印章及甪端等三大法器于后人。按法器笔者亦曾目见,然其故事甚是荒唐,瞪公为北宋仁庙时人,非如《故事》为神庙时人,且林氏大逆之事与历代相传瞪公累累受封得官祀亦迥然相悖,似为近年所杜撰。
历代瞪公传说多淡化其身上摩尼教色彩,也当与其教本为夷教,传播未广,与众隔阂较深有关——中国老百姓最熟悉的永远是佛道二教的“神迹”。特别是时过境迁,明教衰微,乡民已经很难解读瞪公生平一些具有明教色彩的事迹,更遑论为其编制出明教故事、传说了。即便是《甪端故事》这种故事新编,给其安上“林教主”头衔,也无法依照教义和霞浦文书编出瞪公习学明教和应用明教术法的新篇来。
《神话研究集刊》第七集
神话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