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神谱是神话学最受大众关注的内容,也是最容易被流行文化吸纳的内容。从专业视角审视,任何神话传统都没有不变的神谱。不过,在古今之间,神谱又有明显的性质和功能分界。本文从传统社会的神谱建构、传统网文中的神谱重构、综神话写作中的神谱表现三个角度出发,分别选择具有代表性作品进行分析,以此说明:传统时期的神谱起着“社会宪章”功能,在官方和民间话语体系中不断得以建构;传统网文时期的神谱体现了民族现代化语境下个体欲望书写与民族复兴话语的交织杂糅;综神话写作中的神谱则体现了当下格差社会格局中神圣个体向绩效主体的演变。
20世纪最后一个十年诞生的中国网络文学,在20余年内已培育出成熟的创作体系、受众群体、传播渠道与全平台产业链。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5.02亿,覆盖48.6%网民的网络文学在当代中国各年龄段人群中皆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作为一种国民级的大众文化形态,网络文学在承载民众娱乐需求的同时,把对社会现实的观察包裹进类型写作的外衣,在文化共同体构建与历史想象书写的层面上,成为与时人社会感觉结构共振的中介机体。在此意义上,任何一种网络文学新类型、新题材的诞生与风靡都是对时代精神和历史潮流的回应。
以《风姿物语》为起点,神话的在场成为网络文学作品版图中不容忽视的图景,大量挪用神话资源的“修仙““玄幻”等类型小说在受众群体中的久盛不衰便是明证。神话对当代读者的持续性吸引,不仅是受21世纪席卷全球的“新神话主义”思潮影响出现的文化现象,更与自身的特质相关联。从神话学研究视野出发,神话的意义便不再局限于传统认知中的文学或民间故事,它是以故事形式存在的哲学,是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刻寓言,也是“重新走进中国历史文化,理解当下中国的一条重要线索,甚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视角”。
共同体的凝聚有赖于人类最早的神圣言说,通过神话确立的创世叙事、文化风习是人们追溯民族身份、建构历史记忆的重要凭证。“神谱”即叙述诸神的诞生与神氏家族的谱系序列的神话,其构建为处于同一文化共同体下的民众提供激活信仰与想象历史的路径,与此同时,神谱在亘古至今的演变中因不断被重构而面貌各异,不同历史时期对神谱这一文化资源的重新建构无不反映出当时具体历史条件下的社会核心议题,对神谱的内涵变迁进行总体性的描绘有助于研究者探明不同历史时期的情感结构与社会思潮。
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以神话学研究中的关键概念“神谱”为出发点,聚焦传统社会的神谱建构、传统网文中的神谱重构、神话写作中的神谱表现,以不同时间节点下对神谱进行建构的代表性文本为解读索引,挖掘从“神谱”到“综神话”写作过程中时代思潮与文化共同体心理的变迁。
一、传统社会中的神谱叙事:维护政统合法性的“社会宪章”
“神谱”概念的形成可以追溯至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于公元前8世纪创作的《神谱》一书。在此书中,赫西俄德通过长篇叙事诗的形式最早记载了奥林珀斯神族从形成到建立神权秩序的过程。这一时期体系性的希腊神话的出现与城邦政治中贵族家庭的政治参与需求直接相关。诗人和早期史话家将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勾连成整体性的谱系序列,神祇家族的谱系与希腊社会中的贵族家庭有某种程度上的对应关系,人间家族因此和神圣英雄形成某种纽带联系,这强化并确证了贵族在城邦政治中参与并拥有特权的合理性,因而,神谱作为一种被整合的信仰资源完成了对城邦政治潜移默化的介入。
中国虽有悠久的经史传统,但典籍记载中并无与赫西俄德《神谱》一书类似的体系化的古典神话著作。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中国神话零散不成体系”成为国内外学者在西方现代神话概念指导下对中国神话得出的共同结论。近年来,中国神话学者谭佳、陈连山、陈泳超等人从中国神圣叙事的真实历史实践出发,突破了“神话历史化”这一命题的桎梏,从“神话中国”这一角度重新认识中国神话。在此背景下,《史记》对于远古帝王的历史叙事奠定了华夏民族的文化共同体身份,建构了中国古代国家的伦理秩序、社会结构和国家政统,因而可以被视作《神谱》在中国文化中的替代性叙事形式。“《史记》中《五帝本纪》以及夏、商、周三代本纪的开端部分,可以视为这一神话体系最丰富的表述。”
《五帝本纪》中的神谱是由官方政权下设的史官创作的以五帝三王血统和政统为主要记述对象的权威叙事文本。这一叙述框架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些无文字时代里传说的文化英雄统合到大一统世系下的帝王谱系中。在儒家政治理想中,作为上古时代完美政治象征的五帝之历史功绩成为奠定汉代君王政统有效性的终极证明,为国家政权提供了“万世一系”的价值支撑与信仰源泉。在《五帝本纪》的建构中,三皇五帝的神话历史谱系作为一种元叙事,成为确证当权者政统有效性的社会宪章,为封建王朝统治提供了意识形态注脚。《史记》之后,在中国封建王朝史上,正史中对帝系神谱持久性的追述与丰富便完成了社会对神圣历史的总体性认知,并将当下王朝置于“万世一系”的信仰链条中,在此官方话语体系中生成维护政权的政治效能。
与之相比,创作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长篇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则是民间话语体系对神谱的重构与想象。《封神演义》以商纣王荒淫无道的事迹为开端,主要描写了商周两个政治集团间的斗争与对抗,故事最终在姜子牙封诸神和周武王封诸侯中落下帷幕。出现在故事情节中的大量神仙在小说中营造出“人神共事”的奇特局面。以周代商大业完成后,在周武王大封天下设定诸侯封建秩序的同时,姜子牙也对诸神的品级职司进行重新排定,这个新架设起来的神界谱系与现实世界中的诸侯体系遥相呼应。在此意义上,小说对神界的构思也有其现实寓意:“《封神演义》对于孟子的民本思想决不只是点到而已,它把这个思想作为人物情节的基础,贯穿于作品的始终。”
相较于官方话语中神谱生成的维护政权的政治功能,民间话语对神谱的重构潜在地隐藏着反抗含义,以商朝覆灭的前车之鉴提醒统治者勿要倒行逆施,而周武王及其助手姜子牙在人界与神界制定谱系的行为则强化了封建王朝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伦理,内在隐含着上位者仁善、下位者忠孝,天下便可各司其职、各归其位的政治理想。
总体而言,无论是官方话语中作为维护政统有效性工具而构建的神谱,还是在民间话语中携带道德训诫、强化政治伦理的神谱,二者在维护王朝统治这一点上是殊途同归的。神谱的存在呼应了封建时代盛行于社会上的君权膜拜意识,呈现出处于君权统治下的文化共同体主动或被动参与维护政权的行为实践。
二、传统网文的神谱叙事:个人欲望与民族话语的双重书写
相较于传统社会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在信仰(政治理想或是神圣信仰)维度的神谱,网络文学对神谱的重构更鲜明地体现出现代化语境下,个体欲望和民族话语的交织糅合。
网络文学发展初期,其主流作品大多是受欧美奇幻文学的影响。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发展与民族复兴话语的宣传,在对外开放政策的实施中,早期网络文学创作者面对全球化挑战与文明间的相互碰撞时萌发出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与家国情怀。创作者开始不满足于对西方奇幻的简单模仿,诉诸挖掘本土文化资源用以搭建具有华夏民族特色的东方幻想世界。在此类民族主义价值取向的指引下,创作者诉诸本土神话资源,并将其与通俗文学中的武侠小说相结合,发展出具有中国风格的玄幻、仙侠类型创作。
民国时期还珠楼主创作的《蜀山剑侠传》被视为从武侠过渡至仙侠的典范之作。“《蜀山剑侠传》一书之所以不可及,是因为作者在这部书中,建立了一个‘思想体系’(姑妄称之),有一定的规律和步骤,指出一个‘人’到‘仙’‘超人’的途径,成为一种修仙的法规。”《蜀山剑侠传》的创作手法被后世网络文学中的仙侠类型小说广泛吸收与借鉴,此类创作以2002年“九州世界”的集体创作为起点,在2002-2006年间达到高潮,出现了《飘渺之旅》(萧潜,2002)、《诛仙》(萧鼎,2003)、《升龙道》(血红,2004)、《佛本是道》(梦入神机,2006)等里程碑式的作品。
以首发于起点中文网的《佛本是道》为例,该书作者梦入神机对本土神话资源进行自觉性转换,小说从《山海经》《封神演义》《西游记》《蜀山剑侠传》中抽取神话传说,构造出一个宏大且完整的从洪荒时代至当下的东方修行世界。小说主角周青原本是个生活在“末法时代”地球上的普通大学生,却在机缘巧合下闯入了“后蜀山剑侠传”设定下的修行世界,开始在修行法则的指引下进行修炼,在人间界与地仙界中辗转历险的周青最终完成了由人修炼成仙,从普通的仙人演化为仙界地位最高的圣人这一目标。在提升实力与境界的过程中,周青接触到自神话时代绵延至今的各种族、各神祇间的恩怨纠葛,最终以圣人的身份在阐教、截教、人道教的大战中参与封神过程,重写神祇谱系。梦入神机借由笔下角色从人到神的成长与冒险历程,将洪荒混沌时期的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二次封神之战后新出现的神祇谱系与绝通天地后进入“末法时代”的现代社会**起来,整合为一个覆盖历史阶段长且逻辑自洽的神话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中国本土神话进行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系统性的总结与补全。”
《佛本是道》是在2003年起点中文网引入VIP在线收费制度为核心的生产机制后涌现的作品。该文试图在虚拟经验中再造贯穿于中国社会总体历史的神话谱系,不仅在网络文学领域打破了欧美奇幻文学独成体系的垄断优势和西方文化单边输入局面,其对神话体系进行整合的努力也暗中呼应了晚清以来学术界对标西方文明、在中国传统典籍中寻找希腊神话体系对应物的尝试,传达出浓烈的民族主义情感。应该看到,这种创作不仅是对当时国内民族主义话语潮流的回应,也是在收费商业模式刺激下的产物。VIP收费制度下的网络文学逐渐从其诞生之初的“趣缘写作”转变为“商业写作”。产业化后的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读者成为文学“供养人”,而作者出于商业盈利的目的必然在写作时考虑受众的阅读品味和精神需求。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以文载道的责任意识便贯穿于现当代文学的创作中,“在‘救亡图存’的压力下,以现实主义文学为主导的严肃文学对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消遣文学的压抑”一直延续至当下,纯文学外,中国文学消费者的正当性消遣娱乐需求从未得到真正满足。网络文学正是从“消遣文学”的角度进入文学爱好者的视野,在成规模的商业写作中解放了文学消费者所受到的额外压抑。
在快乐原则指引下,网络文学作者用笔下创造的幻想世界成为读者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实现之欲望的替代性补偿。正如高翔教授所说:“当代部分网络文学既具有宏大的‘民族寓言’特性,亦具有鲜明的弗洛伊德色彩。”《佛本是道》同样是一部典型的在快感机制下书写个体欲望的文本:在故事中,主角周青一方面在成体系的修行法则指引下完成对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改造,由普通人成长为凌驾于地仙界众神祇之上的圣人,坐拥众多惹人羡慕的法宝与神通,甚至能够对封神之战起到决定性的影响,主角身份由卑微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递进为站在权力顶峰的人物,这种戏剧性的成长叙事迎合了个体的自我实现欲望。另一方面,周青在修行体系中的地位跃升带动了中国历朝神话故事的勾连,在周青的修炼过程中,围绕他在各神话文明中的周旋与历险,散见于古籍及各种通俗文学中的神话被糅合进入统一的体系,完成神谱从洪荒至现代社会的整合与再造工作。在这个意义上,当代网络文学中的神谱具有“满足个体欲望”与“呼应民族复兴”的双重社会意义。
但是,对个体欲望的满足处于这种双重书写中的优先地位,对神祇的排序定级主要还是为了将个体置于复杂且具有挑战的世界观设定中,神谱体系的重造是在个体欲望的驱动之下,作者通过宏大的历史言说寄寓对当下社会的文化想象,正是在这种宏大叙事或拟宏大叙事的背景下,个体的欲望的满足才具备更加真实的快感。这种在个体欲望驱动下向重构历史、呼唤民族主义话语方面的延伸,是网络文学中神谱双重功能的重要体现。
三、综神话中的神谱:格差社会背景狭隘功绩主体的情绪表达
区别于早期网文的生成模式和文化功能,近年来兴起的“综神话”写作对神谱的重构具有更加鲜明的当代特质,呈现了格差社会背景下,神圣个体向功绩个体的转变历程。
“综神话”是指漫画与电子游戏领域出现的融合多部作品要素(角色、情节、世界观设定等)的同人创作的衍生,最早于2011年在晋江文学城出现,这一类型的热门作品大多写于2017年后。“目前出现在网络文学中的综神话即是以广义神话为取材背景……带有明显的次文化痕迹,以‘角色消费’为主导,以数据库写作和电子模式创作为基本形态,具有匹配大叙事或与其保持间隔的文化功能。”文本不仅承载着叙事,而且体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作者与读者和世界的关联。借用东浩纪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数据库要素”这一概念,在大叙事衰退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综神话写作,具有鲜明的后现代性因子,数据库写作与电子游戏模式正是其创作的基本形态。对角色而非对意义的迷恋,在创作中则主要表现为创作者不再执着于对神话进行历时性的树状谱系整理,神祇的出场与排列在综神话写作中呈现出非中心、无规则、多元化的“根茎”式面貌。相较于传统网络文学在民族主义诉求下将本土文化中的神话资源整合为神谱体系,综神话素材的来源并不限于本土神话作品,而是广泛抓取世界各个文明体系中的神话,依据作品需要对其进行要素排列。
如在晋江文学城2019年年终盘点中成为年度优秀作品的《听说月神性别男[综神话]》(彦缡,2019)即包括了希腊神话、中国洪荒神话、巴比伦神话三个神话体系,现代人叶迟归在系统调配下,穿梭于不同神话谱系中,履行神明职责,完成救赎不同神话世界位面的任务。在文本尾声,作者安排了“神战”这一情节,叶归迟进入神战系统作战,胜利归来后成为希腊神话体系中的神王,小说以“希腊神系,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完整”这一感叹揭示了作者在文本中构建神话谱系的意图。《封神演义》中商周集团决战后获胜一方赢得分封神祇权利的情节与之类似,但这一文本中的主角在成为神王后却并未去接手这一荣耀,而是选择运用自己的能力,带信徒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世界之中。相较于社会面的个人实现,主角更愿意追求自我精神方面的真正需求。这种对终极价值的反叛显示了以往作为“社会宪章”的神谱在进入综神话写作后对大叙事的抛弃与背离。作者虽然娴熟运用各种文明社会中的神谱来丰满自己的创作,但实际上神祇本身的英雄事迹乃至承载着文明基因的神话谱系在文本中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神谱犹如华丽的装饰品,是小叙事林立的新型社会状况下的被提前设置好属性的游乐场,作品中真正打动读者的是在神的表象下,角色的行为与自身欲望的相互顾盼。
东浩纪的“属性资料库”概念是对20世纪70-90年代日本国内御宅族的文化现象进行分析而得出的,彼时日本社会中强劲的后现代主义状况与中国当下的社会文化氛围有相似之处,但并不能完全匹配。例如大叙事的凋零这一端,仍处于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中国虽已在部分经济发达地区涌现出后现代文化特征,但并未进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后现代社会,相反,当今的中国社会更类似于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其《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所描述的情况:“我们实际上并没有迈进一个所谓的后现代性时期,而是正在进入这样一个阶段,在其中现代性的后果比从前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剧烈化、更加普遍化了。”大叙事在整体层面上依然强劲,只是在不同地域、不同代际之间,有不同的接受状况。因此东浩纪从对角色小说、电子游戏中观察得出的“属性资料库”概念与当下中国的文化现象尚有一定的距离,不能盲目套用。
尤其在“后疫情时代”背景下,社会阶层流动性变差,“内卷”成为流行用语,被愤怒、焦虑、不安等创伤性情绪裹挟的群体,在愈加明显的格差社会格局中,为了避免阶层下坠而努力参与到社会竞争中来,支配社会的文化逻辑重新向社会性的自我实现方向移动。日本批评家宇野常宽对零零年代决断主义式的社会背景作出判断:“美国恐怖攻击事件以及小泉纯一郎一连串新自由主义的‘政经改革’伴随而来的格差社会意识的渗透,使得人们产生若继续像90年代后半期般‘隐蔽自己’就会被杀掉(无法存活)的某种称之‘幸存系’的感觉,开始弥漫在这个社会上。”这可为我们解读“后疫情时代”综神话写作中的神谱提供认识工具。
以数据库写作为主要创作模式的综神话虽然仍呈现出鲜明的角色小说特质,但因为角色小说的语言呈现出“漫画·动画性质的写实主义,它一方面是符码性,另一方面却做着‘自然主义的梦’”,因而,综神话文本在调取资料库要素组装小叙事之时,也能以“半透明性”的语言折射出受众所生存的现实,表现当代社会结构的调整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时代精神之变化。
晋江文学城VIP强推榜单中,作者火在天上于2022年创作的《请让我失业[综神话]》一文便是综神话写作在后疫情时代中的代表作。《请让我失业[综神话]》一文中囊括的神谱体系数量极多,除了综神话写作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中国神话、希腊神话与北欧神话外,作者还将古埃及神话、希伯来神话、日本神话、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南美洲神话等神话体系包罗于文本内部,相较于以往的综神话写作,本文几乎没有交代主角7号是何身份、因何缘故在各个神话世界中穿梭,此类写作中作为监管力量的“系统”存在感也并不强烈,穿梭世界的设定在文本中作为前提被默认下来,7号的唯一特质便是热爱工作,无论是化身为冥界神话中的哈迪斯,还是扮演埃及神话中的阿努比斯,7号始终抱持的信念都是“打扰工作的东西一概不需要”, 他“快点放他去工作吧,就算是加班加到不睡觉,他也愿意”的工作狂人设给本文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7号口中说着希望失业退工,实际上却在没有强制性规定与惩罚措施的情况下,总是第一时间冲在工作前线。作者在文本中细致地描绘了8个不同文明的神话谱系,但神职角色的出场已不带有任何的神圣性特质,当高不可攀的神化身为自我鞭策的积极社畜时,读者面对的不是简单的以神话故事建构起来的世界观,而是作者试图通过神话材料呈现的一种非人化的、机制化的生存状态。
如果说写于前疫情时代的《听说月神性别男[综神话]》一文中的主角叶归迟,是为了给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兄长争取存活机会,而努力完成系统下发的任务;那么,他在神话世界的穿梭与历险即使最终得到了可以通过数据量化的收获,但也仍只是在系统监管下对任务进度条的推进而已。可以说,叶归迟处于一种被动激活的游戏状态中。而《请让我失业》中的7号却如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一般,在没有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完全自愿地剥削自我。这一人物折射出格差社会背景下,在充满激烈竞争空间中的个体主动向功绩主体转变的进程。
在充满着激烈竞争的文化共同体中,“过去通过权威和禁令分配社会阶级和两性角色,如今每个人必须自发地行动,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成就他自身”,若无法扎根于这样的历史语境中,便无法在环绕着每一个个体的残酷生存游戏中最终存活下来。这样的“决断主义”倾向下的“生存感”在社会中广泛蔓延开来,并最终表现在综神话写作中。这一阶段的神谱构造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对格差社会处境下功绩主体的生存状态进行了真实呈现。
综上,作为一种贯穿人类历史的文化资源,神谱不仅承载着信仰功能,也能在历史变迁中始终有效地对不同时期的社会现实做出精妙隐喻。本文从传统社会的神谱建构、传统网文中的神谱重构、综神话写作中的神谱表现三个角度出发,并聚焦于神谱和具体社会历史情境的互动,对比分析神谱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呈现面貌,从而揭示神谱在建构时代文化、回应历史潮流等方面的现实意义。
原文刊载于《神话研究集刊》第七集
神话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