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王权在犹太先知群中就遭到了致命诅咒。不仅外邦的王,连自己的王,都被扔进罪的阴影里。
不过,有趣的是,虽然讨厌王,但犹太人又特别喜欢当宰相,非常精到地演示了“reign”(主)和“rule”(治)的微妙差异。十六世纪的博丹从“主权”中剥离出“治权”,我猜他一定受到了犹太人的启发,他的希伯来学养很惊人,据说改宗过犹太教,晚年作品《七贤论崇高》(Colloquium heptaplomeres de rerum sublimium arcanis abditis,1588)设计的威尼斯价值观大辩论中,他让犹太拉比以小比分胜出。
历史上很多皇帝被权力迷了心窍,分不清“主”和“治”的巨大而微妙的区分,既要“主”又要“治”,把自己的宝座暴露在危险叵测的众目睽睽之下,最后往往在人民的唾骂声中丧掉了性命。这个话题不再多说。
犹太民族虽然谴责“王权”,放弃本民族的“主权”(其发生学的原因此处不讨论),但却喜欢到外邦人的世界里追逐“治权”或“相权”,做列国的祭司,把“间接统治”玩到极致,这就是《上帝之城》某一个段落所说的要充分利用“巴比伦的和平”的意思,是极高明的权游,令外邦人既惊奇又嫉恨。
在无国无王的犹太民族史上,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出产了很多著名宰相(一般同时兼任医生和解梦师),比如先祖约瑟任埃及宰相,他以奴隶身份进入埃及,为未来他的民族以奴隶身份走出埃及埋下最初的线索;公元前五世纪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末底改任波斯宰相,他用冷酷手段灭了政敌哈曼的全族,堪称宫斗高手;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Abravanel金融家族更是掌管着基督教半岛财权长达数百年;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宰相迪斯雷利,殖民帝国的总设计师,其威名传扬到了遥远的印度,他的小说写得也真好;犹太复国主义美国分支领袖布兰代斯深受威尔逊总统青睐,出任最高法院大法官;晚近更有曾经和东方帝王谈笑风生并于昨天谢世的基辛格博士,据说他狡猾务实冷酷自私的外交思想使美利坚这座“山颠道德城”遭到不可逆的价值损坏。
犹太民族的这个宰相名单很长,而且,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们几乎都有一种对“东方”的集体执念,以及相应的对“西方”的集体戒备,以至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东方主义”始于古犹太。这个现象非常有趣,很耐考究,“东方主义”是刻写在犹太民族基因链上的神秘本能、集体无意识。一个可能的原因——或许是他们本就出自东方,是闪的苗裔,本能地敏感到西方雅弗的土地是一块是非之地吧。历史佐证了他们的本能,犹太民族的最大几次劫难都发生在雅弗的地界上。
最近研读犹太复国主义史,从基辛格博士谢世一事似乎体会到了某种稍纵即逝的线索。——漫长的无国和流散,以及通过“相权”对列国的成功操纵,使犹太民族摸索出了一种安全利用“巴比伦和平”的生存技艺,一种间接统治的幕后祭司秘术。那么在这个用时两千年打造成的“世界相权”背景下,德国共产主义拉比赫斯和维也纳世纪末小文青赫茨尔所狂想出的“犹太复国主义”——它把隐在世界史暗影里等待复活的民族永恒圣体暴露出来并驱使它参与红尘中血光崩溅、起伏不定的主权竞逐——会不会显得鲁莽和不智呢?
民族主权和世界相权,哪一个更安全,更能妥善安顿“永恒民族”的圣体,这仍然是一个并非专属于犹太人的“犹太人问题”。
最后补充一点,前文提到,犹太宰相们往往身兼御医和解梦师,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可以监视乃至主宰帝王身体的病变情报,以及由此扩及帝国兴衰的大线索,同时也能深入他们灵魂世界的幽暗之地,洞悉他们的恐惧、贪爱、意志和欲望。
所以,和宛如超级“听床师”的犹太宰相一样,犹太医生弗洛伊德著《梦的解析》,以身犯险,顶着辱没自然人性的罪名,致力于给全人类解梦,实际上是对“异教人性禁区”的“临床”刺探。
云飞云落的诸多线索似乎在提示一个时隐时现的真理:在“听床”和“临床”这里,犹太民族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在世界史上最舒适的世界医师或世界祭司的职业和位置。——异教徒的世界受制于德性血气的不稳定沸腾和死亡的自然律,永远被历史病变所折磨,注定趋于败坏和解体,单单在其临终病床边观察它的垂死挣扎和刺探它何时终结的秘密就已经是一件快慰的事情了。——掌握了末日宣告的民族有福了。(2023.12.2 订)
阿提卡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