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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泼寒胡到跳於菟——祆教习俗文化土族留存考
发布时间: 2024/3/28日    【字体:
作者:赵洪娟
关键词:  泼寒胡;跳於菟;土族;二郎神  
 


摘要

 

祆教习俗作为一种民俗文化在中原多有留存。现青海同仁县年都乎村土族保留有寒冬十一月之时赤臂裸膀、鼓舞跳跃、泼水清洗、除邪趋吉的跳於菟习俗,与祆教“泼寒胡”习俗在内涵、形式、意义等方面极为相似,同时该仪式中还有敬拜二郎神、跳火堆等与祆教文化相关的多个仪式环节。於菟具有苯教特征,苯教与祆教关联密切。土族族源以吐谷浑说为主,吐谷浑位于丝绸之路中段的“青海道”,与昭武九姓往来频繁,泼寒胡之俗被带入该地区,与当地文化融合并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亦是可能之事。此问题的探讨对进一步理解文化的交融互动及中华民族大一统等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前言

 

“於菟”仪式是青海同仁县年都乎村一种岁末驱邪求祥仪式。每年农历十一月初八、十一、十四、十九日举行献给二郎神、玛卿神、大日加神的“邦”会活动,活动于晚间举行。议程包括:请神、祭神、赞神、拜神等敬神仪式,对答、对唱、卜卦、舞蹈、求子等娱人娱神仪式。十九日“邦”活动选出二十日“於菟”参演人员。

 

农历十一月二十日,被认为是最不好的日子,年都乎城内外村民清晨要彻底打扫院子庭屋,并将垃圾清扫出门。活动当天,由7名於菟,上身裸露,下身裤腿卷到大腿根部,由法师拉瓦用煨桑灰涂抹全身,并在身上用墨汁画上虎豹斑纹。用白纸条扎起头发,向上竖立,两手各持一根两米半长的松柏枝,枝顶以刀劈缝,大“於菟”手持棍上插以“库鲁”,小“於菟”棍上插以“克特日”,用白纸条捆绑,腰间系上红腰带,并佩藏刀。

 

在拉瓦单皮鼓的伴奏下,装扮好的於菟在二郎神庙前跳吸腿垫步舞。之后五个小於菟沿道跑下山,两个大於菟、拉瓦及其副手随鼓点缓缓尾随下山。小於菟直冲到年都乎城西北角,攀墙而上,上到城内人家屋顶,而后分南北两路穿越人家,且只能攀墙而入,跳跃至各家。各户人家将事先准备好的鲜肉、圆馍(看子)等食物给予於菟,於菟将其带到山下。家中有病人的人家会让於菟从俯卧在地的病人身上跳过,以驱除或减轻病人的疾病痛苦。於菟将收集到的、预示不祥的看子等物品丢入山下河流之中,用水冲走,以示驱逐邪恶和疾疫。同时於菟还需在河边自己或相互泼水清洗,场面欢愉。寒冬时节,裸露身体,泼水清洗之俗确属罕见。在山下河流边,於菟仪式还有另一极为重要的环节——跳火堆。跳火堆即拉瓦在河边燃起一堆旺火,带领於菟和其他人依次从火堆上跳过,以示燎灼驱除邪气、迎来吉祥。

 

土族是多民族交汇而成的民族共同体,青海同仁地区更是具有多民族文化特征。关于同仁年都乎村如此特色鲜明的於菟习俗之来源,学者多有探讨,至今仍无定论。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深入分析,以期揭开於菟仪式渊源的神秘面纱。

 

一、於菟与泼寒胡习俗对比研究

 

(一)於菟习俗来源说

 

於菟来源说主要有三,分别为楚风虎图腾说、羌人虎图腾和上古昆仑神话遗存说、苯教来源说。

 

楚风虎图腾说。有学者认为“於菟”属于古楚巫舞,是楚人的崇虎傩俗。由于土族无文字,年都乎村该仪式名最初由学者根据村民发音确定,认定仪式的汉字写法为“於菟”,意思是老虎,由此考证该仪式与楚人有一定关系。又有学者认为明初江南一带汉人来到同仁地区屯边守塞,将崇虎习俗带到此地。关于於菟习俗的楚风虎图腾说学界多有疑义。

 

羌人虎图腾和上古昆仑神话遗存说。有学者认为跳“於菟”是古羌人崇虎图腾意识的活化石;该仪式源自丝绸之路上的羌人虎崇拜舞蹈,可以远溯到昆仑神话。又有学者指出,《山海经》中有几处提到昆仑山的神灵多为虎身、虎纹、虎爪而人面,所以其为“於菟”舞的上古源头。但上述注重於菟像虎的外在形象而忽视整个仪式过程的考证难以让人信服,更何况於菟并非全部为虎的形象,而是虎豹形象参半。据年都乎村拉瓦介绍,七只於菟中,两只大於菟的形象为一虎一豹,五只小於菟为二虎三豹或三虎二豹,并无定数。同时昆仑文化的概念和范畴极其广阔,於菟仪式仅遗存于年都乎这一个村落也并不现实。

 

苯教来源说。有观点认为於菟仪式属于藏族民间“勒垛”文化范畴,“垛”是藏族苯教的驱魔仪式,於菟是“沃垛”(WUDAO)的音译。“垛”是藏族苯教中内涵丰富的仪轨传承,在甘肃迭部县等地以一种民俗节日的形式存在。藏族所在区域较为广阔,但藏族其他地区并无於菟仪式,单纯的於菟苯教来源说也难以令人信服。於菟又有萨满教来源、拉扑楞寺引入说,因说服力不足,采信力度不够,此处不做深入探讨。

 

探讨“於菟”仪式的来源首先应了解其名称来源。因年都乎村并无汉语记载的相关古文献,关于“於菟”一词的来历拉瓦及所有村民均无法说清。唐仲山调研指出,年都乎村附近的吾屯下庄和加仓么村在1958年前也有“於菟”仪式,但这两村并不称此仪式为“WUTU”,而是称为“WUTAO”,笔者实地调研亦是如此。由此说明将发音为“WUTU”或“WUTAO”的仪式直接定义、书写为“於菟”,并由此将其与虎联系起来,是存有很大疑问的。汉语词源中将“於菟”解释为虎毫无疑义,但WUTUWUTAO仪式是否对应汉语的“於菟”,还需厘定清楚。后续诸多关于此仪式为楚人崇虎遗俗、羌人崇虎遗俗、昆仑文化遗俗的讨论均源于“於菟”谓之为虎的字面含义,从而将此仪式跟虎崇拜联系在一起。

 

之前来源说大多是从於菟的外形和发音上进行解释,但跳於菟是由祭祀二郎神、驱恶求吉、泼水清洗、跨跳火堆等多个环节组成的完整的仪式活动。若想全面阐释於菟的文化渊源,应对整个仪式进行综合考虑,从其内涵、意义、功能等方面进行深入探讨。经调研考证发现,於菟习俗与古时泼寒胡习俗在诸多方面均极为相似,下文将对此进行详细探究。

 

(二)泼寒胡与跳於菟

 

泼寒胡戏又称乞寒胡戏,南北朝时由西域传入中土,主要形式为农历十一月之时,裸露形体,鼓舞跳跃,以水相泼乞寒而驱邪求吉。对此,典籍文献多有记载,杜佑《通典》记:“乞寒者,本西国外蕃之乐也。”《旧唐书》载:“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泼,盛为戏乐。”《新唐书》又载:“以十二月为岁首,尚浮图法,祠祆神,出机巧技。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浇泼为乐。”《文献通考》有记:“乞寒,本西国外蕃康国之乐……其乐大抵以十一月倮露形体,浇灌衢路,鼓舞跳跃而索寒也。”泼胡寒戏传入中原之后颇受历代帝王喜爱。《周书》有载:“(宣帝)御正午殿,集百官及宫人内外命妇,大列妓乐,又纵胡人乞寒,用水浇沃为戏乐。”又有唐中宗“己丑,御洛城南门楼观泼寒胡戏”,“乙酉,令诸司长官向醴泉坊看泼胡王乞寒戏”。后经吕元泰、韩朝宗、张说等人上书,泼寒胡戏遭到禁断。至于其功能,蔡鸿生认为胡人每年十一月的泼水乞寒,是一次民间的驱邪消灾活动。

 

与泼寒胡戏形式、内涵类似的另一种仪式习俗为苏幕遮,其又有苏莫遮、苏摩遮、飒磨遮等多种称呼。苏幕遮是一种头戴面具的泼水舞戏,主要意义为驱邪祈福。慧琳《一切经音义》记:“苏莫遮,西戎胡语也。正云䬃磨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至今犹有此曲。此国浑脱大面拨头之类也,或作兽面,或象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或以泥水沾洒行人,或持羂索搭钩捉人为戏……常以此法攘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啖人民之灾也。”晏可佳《祆教史》载:“苏幕遮是粟特语smwtry的音译……其义为‘大量之水、水神’,泼水胡戏满地尽是水流,古为之歌苏幕遮。”张说《苏莫遮》之诗注释曰:“泼寒胡戏所歌,其和声云忆岁乐。”由此可知,民间既有“苏幕遮”的习俗仪式,又将泼寒胡之時所奏乐曲称作“苏幕遮”。

 

关于苏幕遮与泼寒胡的关系,麻国钧认为苏莫遮是一种风格独特的傩,别名乞寒泼胡、泼寒胡戏,人们带着动物、鬼神等面具行驱逐之礼。又据向达考证“苏幕遮之乞寒胡戏,原本出于伊兰,传至印度以及龟兹;中国之乞寒戏当又由龟兹传来也”。穆宏燕认为“泼寒胡戏”又为“苏幕遮”,最原始的意思就是“面具”,苏幕遮是一种带着面具的泼水舞戏,从波斯经中亚西域传入中原;苏幕遮具有一定的巫术性质,同时又承载着琐罗亚斯德教的宗教文化内涵。实际上,不论其途径为何,可知泼寒胡和苏幕遮均是西域传入中土的风俗活动。传播过程中或因二者都涉及泼水习俗而被混同,在泼寒胡戏中掺入了苏幕遮乐曲。

 

泼寒胡的特点是裸露身体,鼓舞跳跃,相互泼水;苏幕遮的特点是带各式面具进行歌舞禳灾祈福,同时伴有泼水和绳索套人的活动。泼寒胡、苏幕遮作为西域习俗多被认为是由祆教徒带入中土。祆教,一般被认为是琐罗亚斯德教,奉阿胡拉·马兹达为最高神,唐代之前被称为天神、胡天神,隋末才新造出“祆”字指代该教。祆教主要由波斯、粟特人带入中土,因祆教不传教且在中土没有教义经典,因此祆教多以民俗文化的形式与中土文化互动交融。因乞寒祈福仪式与中土大傩仪式目标一致,因此被认为是祆教可阑入傩仪的重要原因。

 

综上可知,从时间上看,於菟仪式时间是农历十一月,与文献记载的泼寒胡和苏幕遮仪式的时间相同。从形态上看,跳於菟者是上身裸露、下身裤子卷到大腿根,与泼寒胡戏的裸露形体大致相同。从乐舞特征上看,跳於菟时於菟们在拉瓦单皮鼓的伴奏下垫步吸腿跳跃与泼寒胡戏时鼓舞跳跃类似,拉瓦的单皮鼓不仅是用于整个仪式的法器,也是一种乐器,下神、送神均通过击鼓实现。从仪式内容上看,於菟下山后泼水清洗的欢愉行为也和泼寒胡、苏幕遮的相泼为乐极为相似。从仪式内涵上看,於菟仪式目的为驱邪迎吉,而泼寒胡和苏幕遮亦均为驱恶祈福之意,内涵相同。同时苏幕遮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和年都乎村於菟扮饰虎豹形状类似。据调研,其他土族村落也曾有的WUTAO仪式,其纹饰并不仅限于虎纹或豹纹,还有厉神相等形象,由此进一步证明了於菟与泼寒胡等西域之俗的关联。

 

(三)波斯泼水节——泼寒胡

 

关于“泼寒胡”之来源,一种观点认为其源于中亚的“蒂尔甘节”;另一种观点认为其与粟特乞寒泼水节时间相同,与六月举行泼水节的波斯相差较大。但此两种观点均有所不足。首先,本文考证认为泼寒胡节并非源于蒂尔甘节,因古波斯人将水视为生命之源,祆教徒又被称为水的崇拜者,除蒂尔甘节外,在诺鲁孜节等多个节日之时教徒都有泼水庆贺活动。因此并不能因蒂尔甘节有泼水仪式便将其作为泼寒胡的来源,且又因蒂尔甘节为波斯四月节日,与十一月的泼寒胡节在时间上与不能匹合。其次,另一观点认为泼寒胡与六月举行泼水节的波斯相差较大,但实际上,则是未知在十一月寒冬之际,古波斯确有一真正的泼水乞寒的节日,比鲁尼(Biruni)、马瓦什·阿米尔·莫克里(Mahvash Amir Mokri)等学者对此均有记载。在波斯历法中,1130日为波斯祆教徒的泼水节,节日名字为the day of AagranAnayran),意思是在那个时刻人们泼洒水祈福。关于这个节日的故事来源,比鲁尼在《古代民族编年史》一著中有所记载:

 

在萨珊王朝卑路斯时期,国内遭受干旱。卑路斯便减免百姓赋税,打开国库向民众借贷粮食。其仁德和智慧受到百姓好评。一天他到火神庙去祈拜,希望神灵能将其子民从干旱中拯救出来。祈拜结束,外面便下起了大雨。卑路斯王确信神灵听到了他的祈祷。便命令在此地建立一座城,城名之意是卑路斯愿望实现的地方。波斯泼水节便是关于卑路斯善举的崇拜纪念。

 

后来此泼水习俗又因卑路斯传入中土。卑路斯是波斯萨珊王朝最后一位君主伊嗣俟三世的儿子,在阿拉伯人侵入波斯后,许多波斯和粟特人移居中土,卑路斯逃亡并求助于唐,被唐政府任命为波斯都督府都督,并奏请于长安置波斯寺,后在长安或洛阳去世。由于卑路斯及其所带领的大批波斯人长久寓居中土,因此将崇拜卑路斯的泼水习俗带入并留存中土当是顺其自然之事。

 

除波斯人外,粟特祆教徒对此习俗传入中土也起了重要作用。波斯此泼水习俗传入粟特后,便有了上文提到的康国“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浇泼为乐”的记载。后又因大量粟特祆教徒移居中土,这一习俗又被带入中原内地,因此便形成了当时极为兴盛的泼寒胡习俗。玄宗之时泼寒胡习俗在中原已被禁断,苏幕遮之戏闹的记述也不多见,其更多是作为词曲牌名留存后世。那为何土族会有与泼寒胡和苏幕遮习俗类似的於菟习俗呢,对此需从土族族源及其在历史中所处的重要位置寻求答案。

 

二、中西交通重要枢纽——吐谷浑与青海道

 

年都乎村於菟仪式仅存于青海同仁土族地区,且仅限于年都乎村或其周边几个土族村落,互助土族和民和土族并未有此俗,可知这一习俗并非土族传统的特色习俗,而是因同仁土族特殊的位置或其他原因使其在该地留存下来。若要探究清其来源问题,应从年都乎村所处地理位置及历史文化背景方面展开讨论。

 

土族一直以来都有族源上的争议,但以吐谷浑说为主,认为土族是吐谷浑后裔,融合汉、蒙、藏、羌、维吾尔等民族后逐渐形成。年都乎村所在的隆务河流域历史上曾是中原和西域交往的必经之地,是多民族文化的交汇之处。吐谷浑所处位置使其充当了丝绸之路上的桥梁,连接着唐王朝、吐蕃王朝和西域各国。都兰县哈日赛沟吐谷浑—吐蕃墓内出土了嵌宝石戒指,具有浓厚的希腊、罗马因素,墓群内的墓棺葬具上还发现了波斯联珠纹饰。近期考古发现的天祝吐谷浑大墓中又出土了西域风格的两种鸭头勺和胡瓶,说明吐谷浑在丝路交通中的重要地位及与波斯、粟特的密切交往。

 

青海海西州德令哈市郭里木乡出土了彩绘棺板画,其中A34人在额、鼻、下颏、脸颊等面部突出部位涂以点状、条状、块状涂色。有学者考证认为这34人面部涂纹与“於菟”虎面十分相像,画面是吐谷浑人在行盛大的巫祝庆典,由此说明了吐谷浑人与“於菟”舞的历史渊源。但实际上,此处彩绘习俗与祆教徒祀神涂灰的习俗类似。祆教徒祭祀祆神时,多用香料涂抹面额及胡须耳鼻部位。《旧唐书》有记波斯“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祆者,皆诣波斯受法焉。其事神,以麝香和苏涂须点额,及于耳鼻,用以为敬,拜必交股”。《新唐书》又记波斯国“祠夕,以麝揉苏,泽耏颜鼻耳。西域诸胡受其法,以祠祆”。“涂须点额”就是祆教徒在祆祠火坛之前跪拜后涂额,这是行之已久的宗教仪式,以示崇敬和驱魔。祆教徒这种面部涂饰与年都乎村於菟面部画虎豹纹饰十分相似,且驱邪求吉的意义与於菟仪式相同,可知二者之关联必相当密切。

 

吐蕃攻占吐谷浑后,吐谷浑很多自己的民俗文化并未消失,且吐蕃与粟特往来密切,很多粟特等国的习俗文化继续在中土落地生根。近年来发掘的一批吐蕃与粟特人墓葬可发现二者所反映的西域文化的共同之处。姜伯勤认为青海都兰墓中发现的粟特锦,顺理成章地成为若干祆教图像传入中国西北地区的载体。此外,甘肃庆阳出土了豹纹胡人俑(图1),此俑的出土一方面反映了西域与中土交流之繁盛,另一方面由于其身上的豹纹形象与於菟身上所画豹纹完全一样(参见图2),为於菟与祆教泼寒胡舞之关联再添一证。同时该墓还出土了正在进行幻术表演的加彩胡人俑。祆教徒在节庆之时多进行幻术表演,幻术是粟特等商胡娱神兼娱人的活动,可知此墓的胡人为祆教徒。

 

综上可知,吐谷浑、吐蕃均与波斯、粟特往来密切,西域胡商在东西贸易、文化传播交流中起了重要作用。既然祆教徒进入了这一地区,泼寒胡、苏幕遮或者二者融合的习俗作为祆教特色的文化习俗被带入该地区,随之与当地文化融合并以某种形式演化生存下来定是可能之事。於菟与泼胡寒和苏幕遮具有如此相似的仪式形式和内涵特征的原因也得到了解释。

 

元末明初,蒙古军在河湟等地屯田屯军,隆务河地区成为多民族文化融合地区,形成了独特的风俗习惯和节日文化。但於菟舞被留存了下来,其主要原因是蒙古族有崇火习俗,蒙古族宗教观念中有火祆教思想。蒙古人的万物有灵论,其中多少夹杂有祆教和中国古代文化的成分。因此,即使蒙古人进入隆务河地区开始形成新的民族,历经吐谷浑、吐蕃两个时期,类似泼寒胡的於菟仪式也会被接受留存。明永乐年间,汉族屯民从内地迁徙到同仁屯田戍边,在土族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明初史籍中便有“土达”“土人”等记载,於菟仪式也开始有了口传记忆,所以据传於菟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年都乎土族为吐谷浑后裔,其传承自吐谷浑时期留存下来的风俗文化亦是理所当然。除上述所述於菟仪式与吐谷浑及祆教之关联外,跳於菟仪式最核心的二郎神信仰将为本研究提供更加充足的证据,下文将继续探讨。

 

三、於菟与二郎神及苯教信仰

 

黄南州隆务寺及其周边地区有多种宗教及民间信仰。除藏传佛教外,该地区以二郎神的影响最为深刻。混溶是该地区民间信仰的一大特点,二郎神信仰的混溶性表现在对道教、苯教神灵的混溶。二郎神为汉地神,为何在土族的於菟仪式中给予特殊崇敬?此问题还需从二郎神与西南丝绸之路的关系谈起。

 

青海一带民众对二郎神进行祭祀,但多不清楚二郎神的来源。据笔者调研,当地民众认为二郎神来源于西南川蜀一带。贵德保宁村的二郎神像便是仿照四川地区的二郎神像塑造,且认为祖先当初从四川迎请了二郎神;同仁地区和尖扎地区认为二郎神是从四川来赐福的神祇。关于二郎神之来源,很多学者认为其来源于祆教,具有异域渊源。西南地区有祆教遗迹,灌口亦有祆神庙,二郎神来源于祆教有一定道理。灌口一地为丝路上的重要据点,胡商聚集之地,由此使得二郎神从川西灌口传播到其他各地。清朝中期以后,又有许多四川一带的商人进入甘肃土族地区,进一步促使了二郎神信仰在当地的流行。年都乎村於菟仪式崇祭具有祆教渊源的二郎神,进一步解释了於菟与祆教习俗的密切关联。祆教习俗文化为何能在同仁一带而非其他地区留存?这还与当地的苯教信仰有所关联,因於菟具有苯教的因素特征,具有多文化融合的特色。

 

据苯教史书记载,辛饶米吾之前,青藏高原便流传着原始的司巴苯教,其主要职能为上敬诸神,中调家事,下伏鬼怪。在迭部达拉地区的司巴说唱中,有问:天地形成之初是哪三个在阻止这件事?答:是司巴恶兆之鬼,黑人有尾巴者,黑马有角者,黑猪有爪子者。问:是谁调服恶兆三鬼?答:右边苯波着虎服者,左边着豹服者,中间莱坞戴熊帽者。司巴说唱中调服恶鬼者的虎豹形象与於菟的虎豹形象完全一致,苯教莱坞戴熊帽类似于於菟仪式拉瓦戴五佛帽,两种仪式主体的形象十分相似,於菟的虎豹形象应是融合了苯教因素。同仁地区所处区域是多种宗教融合的地区,於菟具有苯教而非其他宗教的特征,乃是因为苯教和祆教关联密切。

 

苯教经籍记载,苯教之“伽本”在传说中的吐蕃第八代赞普时,曾请来三位苯教徒习“超荐凶煞”,其中一人能“消灾巫术,修火神法”。所谓“修火神法”,实则为中亚一带“拜火教”的传入,并且还将袄教中一些具有巫术性质的中亚“幻术”之类,也传入到西藏高原的历史反映。苯教祖师的名字“辛饶”,就是波斯语“马兹达”,词义为“智慧”,现在隆务河流域20多个藏族村寨中,各个村六月会时的“上口钎”“插背钎”“开山”等仪式表演应是祆教幻术在当地的留存。把自己的教主说成是智慧的化身两者完全相同,但用同样的词汇作为名字自然不只是个巧合问题了。

 

石泰安认为希腊、伊朗和印度诸文明中的古老成份都传到了吐蕃,森安孝夫认为苯教的教义、传说和习俗中存在着浓厚的伊朗因素,图齐等也考证认为苯教中比较古老的成分有伊朗信仰的影响。位于藏族居住区的年都乎村目前就有一座苯教寺庙,苯教和祆教具有一定关联,由此也进一步证明了於菟与祆教之渊源,同时说明了为什么只在隆务河藏区几个土族村落有於菟习俗留存,而互助土族和民和土族却不见此俗之原因。

 

四、於菟之跳火堆习俗

 

於菟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为跳火堆,即河边燃起旺火,拉瓦、於菟及其他众人依次从火上跳过,意味着驱邪求吉。隆务河一带的土族并未有特殊的崇火习俗,其节庆仪式中也并未有跳火这一环节。经调研发现,此跳火堆行为的类型方式和含义内容,与中国西北地区的燎疳习俗和闽粤东南一带的跳火堆习俗基本相同。甘肃、宁夏、陕西、山西等省交界处的部分县市,在每年的正月都要举行跳火堆的燎疳仪式,这一仪式与伊朗全国性节日跳火节在日期形式及功能意义等方面极为相似。伊朗跳火节是起源于中古波斯的祆教徒的崇火节庆,在萨珊王朝被阿拉伯攻灭后,与伊斯兰文化相互融合妥协,形成了双方均可接受的跳火节庆仪式。

 

此外,在闽粤交界处,除夕夜或正月某日都要举行与西北燎疳节和伊朗跳火节同样的跳火群、跳火堆仪式。无论是有燎疳仪式的西北河套地区还是有跳火群仪式的闽粤交界一带,在历史上均有大量波斯人、粟特人定居,并且多与汉人杂居在一起。当外来宗教习俗对本地民众的生活具有一定功能意义时,其会较为容易被接受,成为当地生活的一部分,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区域性文化。有学者认为於菟为突厥语OOT的译音,汉译为“火”,於菟舞是拜火舞。燎疳节和跳火节具有祆教渊源,那与这两个节庆仪式在形式、内涵方面均相似的於菟之跳火堆习俗也定与祆教习俗关联密切,由此进一步证明了於菟与祆教习俗的关系。

 

五、结语

 

土族是多民族融合而成的民族共同体,土族文化的多样性是多民族文化之间的交融互动的结果。祆教习俗文化之所以能在同仁一带留存,这与当地苯教信仰关联密切,於菟仪式是以祆教泼寒胡习俗和苯教仪式习俗为基础,又融合汉族、羌族等多个民族文化发展而成。土族於菟仪式同泼寒胡仪式在举行的时间、内容形式、含义内涵均一致,於菟仪式中的跳火堆等习俗也与祆教的崇火仪式一致。因此,於菟仪式不是单纯的虎图腾或上古昆仑神话之遗存,是丝路文化碰撞交流的结果,是多民族、多文化相融合的结果,彰显了中华文化兼容并包的博大胸怀。某种外来文化落地中土被接受之时,会根据当地文化特征和需求被华化改造,进而演化成符合当地民众需求的地方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

 

少数民族文化既可在典籍文献中有所记载,又在民风民俗中有所体现。於菟仪式流传至今,一方面是因为少数民族相对封闭的生活环境使其传统文化特征和特性得以保存,另一方面也是少数民族凝聚力和同心力的表现。丝绸之路促进了欧亚之间的文化交流,既推动了中华文明西传,也促使西域文化留存中土,融合于汉族和少数民族文化中,从而形成了丰富多彩的中华文化。此外,於菟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在社会和谐、团结进步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对于此类民间信仰应多加以关怀,深入发掘其中蕴含的优秀思想观念和人文精神,充分发挥其在人心凝聚、民族文化传承、社会整合、助推经济发展和乡村振兴等方面的作用。

 

《世界宗教文化》2023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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