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苗语东部方言区的苗族有一堂称为“布冲他力”(bul qod tead lis)的祭祀仪式,有白天与黑夜之分。“布冲”(bulqod)是指砍掉仪式中带刺的 qod(冲)树,以达到“他力”(tead lis)的目的,即解开詈、咒语。此仪式与另一种也有白天黑夜之分的祭祀仪式“叭力”关系紧密,是同一种仪式的分化。无论是仪式行为还是祭祀目的,“布冲他力”目前在各地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异与分化。
苗语东部方言区(湖南湘西与贵州铜仁地区)的苗族有一种被石启贵先生记录为“布冲他力”(bulqodtead lis)的祭祀仪式,这一仪式有的地方也简称为“他力”(tead lis),还有用汉语称为“打干锣”或“解令甲”的。此仪式在凌纯声、芮逸夫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与石启贵的《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中都有记录,并附有祭祀词。不过,由于记录都没有解释这一仪式的苗语名称含义,所以其仪式目的一直不甚明了。后来麻树兰、石建中对石启贵所记录的祭祀词进行整理译注,将此仪式编入《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的“祭祀日月神”卷,认为这一仪式的目的是为了祭祀日月神。在中国知网中搜索,尚未有论文论及此仪式的性质,笔者对这一仪式进行过调查,又没有找到这一仪式与祭祀日月的关系,因此拟就此问题做一点初步的探讨。
一、布冲他力的仪程
为了理解布冲他力这一仪式,我们需先了解仪式的各个环节。凌纯声、芮逸夫比较详细地记录了这一仪式的过程,分为四节:第一节为“请鬼”,第二节为“敲竹筒”,第三节为“悔罪”,第四节为“送鬼”。“请鬼”的意思很明确,即请将要祭祀的神灵降临。“敲竹筒”是苗族巴岱做法事时常见的一种行为,即边敲竹筒边念诵祭祀词,讲述主家祭祀的缘由,祈求神灵保佑。“悔罪”的名称含义不甚明了,但从所描述的内容可以知道是驱邪除灾,作者描述了巴岱要边舞动刀、剪、梳边念诵祭祀词。“送鬼”即在祭祀完之后将神灵送回去。文中用国际音标记录了仪式的苗语名称,可此苗语名称知“打干锣”仪式即布冲他力仪式。
石启贵也记录了这一仪式:“‘布冲他力’,此属苗名,无有相当汉意翻译者。有日夜神两种,日神于白日祭之,夜神于晚上祭之。剪白纸两大束,制花树四株,每株挂五色纸八束,用大小桌两张,桌上碗盛肉酒祭之。有用牛祭,亦有用牛头祭者。每祭此神,是患精神衰弱、皮肤黄肿,四肢无力之病矣。”虽然石启贵的记录相对简单,但他在《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里记录的神词则比较详细地反映了祭祀的状况,不仅与凌纯声、芮逸夫记录的四个部分相对应,分为“请神”“求神保佑”“驱邪除灾”“送神”四个部分,而且在“驱邪除灾”一节里,也要分别用刀、剪子、梳子三样物品来驱赶凶煞恶鬼。
石启贵的记述有一点非常重要,即这一祭祀仪式有白天与夜晚之分,这一点是凌、芮所未交代的。在笔者的调查中,所有的巴岱都说有这样的区分,白天的祭祀叫“力乃”(lis hneb),即“白天的他力”,夜晚的祭祀叫“力莽”(lis hmangt),即“夜晚的他力”。既然如此,就涉及到白天祭祀似式与夜晚祭祀似式有什么差异的问题。从凌纯声、芮逸夫记述中的“从早晨做到中午”可知他们所记录的他力仪式是白天的祭祀仪式,而不是夜晚的祭祀仪式。石启贵虽然说明了白天仪式与夜晚仪式的分别,但他并没有分别介绍,依然只是笼统介绍,似乎白天与夜晚的仪式只有时间上的不同,而没有仪式细节上的差异,但据笔者的调查,白天仪式与夜晚仪式是有差异的,有巴岱说“力乃”仪式上只用一个“qod”,“力莽”不用“qod”,法事性质有所不同,至于用白天还是黑夜做法事,取决于乞食的神鬼的习性所定。也可能因为有白天与夜晚的祭祀之分,麻树兰、石建忠在注释祭祀词时才认为这一仪式是祭祀日月的。《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祭日月神卷”的卷名便是以这一仪式来取名的:“此次经‘田野’调查,据巴岱祭司释义,‘布冲他力’,其汉意为‘祭日月神’。”那么,仪式真的是白天祭祀太阳,夜晚祭祀月亮吗?
二、布冲他力仪式祭祀什么神
凌纯声、芮逸夫把这一仪式称为“打干锣”,并称祭祀的神为“干锣鬼”。第一节“请鬼”中这样写道:“主人才去卜卦,卜知不是他鬼作祟,乃是干锣鬼乞食,想享人间的祭祀。”第二节“打竹筒”中又有:“我依黄蜡烟而上去,已上升到了神地。已同四位干锣鬼在一起。你们别处有事不要去,等我把话说完,同黄蜡烟而去。”至于为什么称为干锣,不得而知,文中没有交代,而且凌纯声、芮逸夫所记录的整个仪式没有提到有打锣的行为。笔者在访谈巴岱吴文生时,他解释说此仪式以前巴岱扎(汉祭司)与巴岱雄(苗祭司)同场参与,巴岱扎要打铜锣。即便如此,从“干锣鬼”这一名称也难以看出所祭祀的神灵的神格,因为这一名称显然是因仪式行为而得,即仪式中有打锣的行为,所以将所祭祀的神灵称为干锣鬼。干锣鬼并不是掌管干锣的鬼,祭祀目的也与干锣无关。
虽然从“干锣鬼”这一称呼理解不了祭祀的神灵,但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里也将干锣鬼的名称细化了,报告里提到了这一仪式“所请之鬼共有四位:
。据苗巫云,四鬼为两男两女,系天上最尊之鬼。”作者是用国际音标记录所请神灵的名称,虽然在语音特别是声调的记录与标准音点有一些差异,但还是很好识别,转为苗文当是 nangd ned ghunb qod、nangd mat ghunb lis、ghunb bul ghunb denb、ghunb rongd ghunbbleat。这与石启贵所搜集的“布冲他力”祭祀词在“请神”一节中所描述的神是一样的:
难干囊耐棍却
Nax ghans nangd ned ghunb qod,
只见母日月神,
囊妈棍力
Nangd mat ghunb lis.
父棍力神。
棍不棍邓
Ghunb bul ghunb denb,
棍不棍邓,
棍戎棍坝。
Ghunb rongd gunb bleat.
棍戎棍坝。
墨老传老扰祸
Mex lol nzhad lot rangs hud.
他们开口来讨喝。
可能是由于没有掌握国际音标的记音方法,加上当时还没有目前所使用的东部方言苗文,石启贵当时只能用汉字同音字或近音字来记录苗语祭祀词的语音。目前见到的苗文与汉语翻译是出版时由整理译注者后期补充的。借助这一补充,我们不难发现石启贵所记录的神名与凌纯声、芮逸夫的记录很一致,“囊耐棍却” 对应 nangd ned ghunb qod,“囊妈棍力”对应 nangd mat ghunb lis,“棍不棍邓”对应 ghunb bul ghunb denb,“棍戎棍坝”对应 ghunb rongd ghunb bleat。神名很明确,但这些神名到底是什么含义,无论是凌纯声、芮逸夫,还是石启贵,都没有解释。
从所记录的名称看,有的词的含义不明确,但有的词很清楚。这里试作一些分析。“棍不棍邓”(Ghunbbul ghunb denb)与“棍戎棍坝”(Ghunb rongd gunb bleat)的含义很清楚。ghunb是“鬼”或“神”, bul与 denb 均指陆地、地方。“bul神”(棍不)与“denb神”(棍邓)都是指土地神或寨神,如土地庙叫 jux buljux denb。土地神是寨内的,与之对应的,是野外的神,也就是“棍戎”(ghunb rongd)与“棍坝”(ghunb bleat),rongd与bleat 都是指悬崖,泛指野外山坡的神鬼。无论是“棍不棍邓”(Ghunb bul ghunb denb)还是“棍戎棍坝” (Ghunb rongd gunb bleat),都不是本似式所祭祀的主神,主神是“棍却”(ghunb god)与“棍力”(ghunb lis),从仪式名称中含有这两个名称也可以看得出来其为主神。祭祀仪式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个祭祀仪式在祭祀主神的时候,还要附带祭祀一些其他神灵,“棍不棍邓”(Ghunb bul ghunb denb)与“棍戎棍坝”(Ghunb rongdgunb bleat)常常是被附带祭祀的神灵,这两种神名(均指同一神灵)在别的仪式中也经常出现。
就nangd ned ghunb qod这一名称,nangd是“的”, ned是“母”,ghunb是“鬼”或“神”,qod从字面上看,有“水车”“纺车”或“撮”等含义。苗语有一种将助词 nangd放在前面的语法,在此 nangd ned可理解为“母的”,含义很明确。苗语的修饰词一般放在后面,因此ghunb qod可以理解为“qod鬼”或“qod神”。仪式中没有出现水车、纺车或撮的行为,qod神到底是一种什么神,下文将结合仪式名称的“力”(lis)一起讨论。nangd ned ghunb qod可以暂且解释为“qod母神”。
再来看 nangd mat ghunb lis,其中的mat与前面nangd ned ghunb qod里的ned(母)对应,是“父”的意思。Lis的含义不清楚。合起来可以是“lis父神”。
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进一步分析,就是“囊耐棍却”(nangd ned ghunb qod)与“囊妈棍力”(nangd mat ghunb lis)是否是一对夫妻神。按字面翻译,nangd ned ghunb qod为“qod母神”, nangd mat ghunb lis 为“lis父神”。但qod神(棍却)与lis神(棍力)是否是一男一女的夫妻神就十分可疑,因为苗族此类祭祀词都是对仗形式的,也有可能只是出于对仗的需要,才采取这样的对偶方式。理由有二:第一,凌纯声、芮逸夫介绍时视为 一个神的“棍不棍邓”(Ghunb bul ghunb denb)与“棍戎棍坝”(Ghunb rongd ghunb bleat),在石启贵《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祭日月神卷》的“驱邪除灾”一节中可以拆开,有用汉字记音的“男踏棍却棍不囊送,难将棍力棍邓囊腊”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要解开‘棍却棍不’的锁,要松开‘棍力棍邓’的绳。”这 里祭祀词将“棍却”(ghunb qod)与“棍不”(ghunb bul)组合在一起,形成 ghunb qod ghunb bul;将“棍力” (ghunb lis)与“棍邓”(ghunb denb)组合在一起,形成 ghunb lis ghunb denb。上文已经说明,“棍不”(ghunbbul)与“棍邓”(ghunb denb)虽然也能分开说,其实其意思是一样的,同样,“棍戎”(ghunb rongd)与“棍坝”(ghunb bleat)也能分开说,但也是同一种神。那么,分开说的“棍却”(ghunb qod)与“棍力”(ghunblis)是否真的是一对公母神,就值得质疑了。第二,在调查中,巴岱吴文生背诵了祭祀词中所祭祀的神灵名称, 说要附带祭祀以下这些神灵:dab ned ghunb bul、dab mat ghunb denb;dab ned ghunb qod、 dab mat ghunb lis;dab ned ghunb rongd、 dab mat ghunb bleat。显然,这里“棍不(ghunb bul)”前面加了表示母性的 dab ned,而“棍邓(ghunb denb)”前面加了表示父亲的 dab mat。同样,悬崖神 ghunb rongd 前加了表示母性的 dab ned,ghunb bleat 前加了表示父亲的 dab mat。由此可见,祭祀词往往为了对仗,会将本来意思一样的神名前面加上表母性或父性的词,从而使神发生分化。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可以推测qod神与lis神也可以是同一性质的神。那么,qod与 lis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唯有弄清楚其含义,才能知道这一仪式的性质,知道是祭祀什么,为什么祭祀。
既然仅从名称本身还难以弄清楚qod与lis的含义,我们不妨从仪式名称以及仪式环节来加以分析。这一仪式的名称有全称与简称之分,在凤凰禾库镇一带,一般只简称为“他力”(tead lis),禾库镇柳薄九组的巴岱石秀全与禾排村德稿寨巴岱吴玉西都这么强调,贵州松桃的龙秀海则记录为 ntad lis,显然 ntad 是tead的音变。凌纯声、芮逸夫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的记录是全称,为,转写为苗文是tad qod tax lingt。石启贵也记录为“布冲他力”,麻树兰、石建中在整理译注石启贵的记录时为名称添加了苗文,为 bul qod tead lis。笔者曾经在贵州松桃苗族自治县牛郎乡的野猪塘做过调查,巴岱龙桥良称这一仪式为pud qod ntad lins。凤凰县吉信镇万溶江村巴岱吴文生对这一仪式则有三种称呼,即tead lis(他力)、pud qod tead lis以及tead qod tead lis。此外,正如上文所说,凌纯声、芮逸夫还称为“打干锣”,巴岱龙桥良还说汉语称为“解令甲”。显然,pud 是bul的音变,lingt、lins 是lis 的音变,而pud或bul可以被tead或ntad替代。那么,借助这些材料,对我们分析qod与lis有什么帮助呢?这主要得分析qod、lis与pud、bul、ntad、tead的搭配。
在石启贵编著,麻树兰、石建中整理译注的《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祭日月神卷”的第一个法事“祭日月神(布冲他力bul qod tead lis)”这一部分里,整理译注者对“他力”作了解释:
关于“他”,汉意为驱赶、革除,“力”为凶煞。此堂“布冲他力”祭仪,汉意即为敬请日月神驱除凶煞之意。
这里把“他(tead)”解释为驱赶、革除,与笔者的调查基本是一致的。长期跟踪拍摄巴岱文化的程明君观看过这一祭祀仪式,他坚持认为仪式的目的是解除诅咒,tead当为“解除”,这与巴岱龙桥良将此仪式称为pud qod ntad lins可以对应,就ntad lins来说,ntad是“解”的意思。tead应该是ntad的语音变异。将tead或ntad解释为“解除”,也与巴岱龙桥良所说的汉语称呼“解令甲”之“解”相对应。
那么lis是什么呢?按程明君的解释,这堂法事的主要目的是化解掉一些不好的诅咒,笔者认为lis可能是古汉语中的詈,意为“不好的话,诅咒”。巴岱龙桥良说这一法事的汉语名称为解令甲,“令甲”也与这一解释吻合。“令甲”是一个汉语词语,是指第一道诏令,法令的第一篇,后用为法令的通称。《汉书·宣帝纪》云:“令甲,死者不可生,刑者不可息。”颜师古注:“文颖曰:‘……天子詔所增损,不在律上者为令。令甲者,前帝第一令也。’如淳曰:‘令有先后,故有令甲、令乙、令丙。’如説是也。甲、乙者,若今之第一、第二篇耳。”可见这里的“令甲”一开始是对沼书的礼充和刪减,是一些规定,对人们有约束作用。所调“解令甲”,应当是解除规定对人的约束,与苗语的ntad lins、tead lis颇为吻合,其中的lins或lis,与“令”语音上对应,而ntad 或 tead,都可视为“解除”。所谓tead lis,就是被一些不好的咒语绑住时,要驱除掉。从这一意义上来理解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的汉语称呼“打干锣”,也是可以对应的,“打干锣”或“敲干锣”指嘴巴说得厉害但没有行动,相当于“只打雷不下雨”,如丰收的《河南庄子人物记》里写道:“别看她平日里张张狂狂,却只敲干锣,逗归逗闹归闹,不来真格的。”或许这一仪式之所以称为“打干锣”,就是指其语言功能,即上文所说的詈、诅咒。
再来分析“布冲”(bul qod)的含义。bul qod 的变异说法有pud qod、tead qod、tad qod。在《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祭日月神卷”中,翻译整理者在调查之后对这个qod(“冲”)也进行了阐释:
苗语“布冲他力”的“冲”,汉意为车。苗民将圆形且又转动的物体称“冲”(车)。因太阳和月亮形圆而且又不断地移动,故古代苗民将于白天拜祭太阳称“冲内 qod hneb”(祭日神),于夜晚拜祭月亮称“冲莽 qod hmangt”(祭月神)。
是否有“冲内”“冲莽”的说法很值得怀疑,这里暂且不讨论,这两词里的hneb与hmangt对应,不应该解释为日、月,而是白天与黑夜,与此仪式分为白天的仪式与夜晚的仪式相对应。不过,因为基于这样的认识,整理译注者将石启贵记录的祭祀词中的qod翻译为“日月”,这就将布冲他力仪式的性质解释为祭祀日月了。石启贵记录的祭祀词里有“男踏棍却棍不囊送,难将棍力棍邓囊腊”的句子,翻译整理者复原苗文为hnant ndad ghunb qod ghunb bul nangd sud,hnant jangt ghunb lis ghunb denb nangd hleat,并翻译为“只劈日月神棍不的锁链,只砍棍力棍邓的绳索。”这会让读者误以为来作祟的鬼神为日月神。
其实qod在仪式中有具体的所指,在调查中了解到,凤凰禾库镇的柳薄一带此仪式要竖一根带刺的报木刺,叫ndut qod ndut lis。巴岱石秀全说,树上要拴两只鸡,下面要撒两只鸡的内脏,并咒一些非常难听的话,巴岱最后要砍断这根树,表示解除了lis(诅咒)。关于仪式的这一做法,凌纯声、芮逸夫在调查报告中有类似情形的记录:“巫师先将前一日在主人家剪就的纸幡挂在三根树干上,再把纸旗围树干成一个半圆形。” 在其所记录的祭祀词中还有砍倒树干的记录:“帮忙的人,请你们拿起刀子,把干锣的杆子砍断,放在外面场上。”石启贵则记录为“剪白纸两大束,制花树四株,每株挂五色纸八束,用大小桌两张,桌上碗盛肉酒祭之。”石启贵编著的《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祭日月神卷”中,整理译注者按:“请神在正屋门前,巴岱先将前一日在祭主家剪就的纸幡挂在三根‘车树’干上,再把纸旗围树干成半圆形。”这一按语基本是沿袭石启贵的记录,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把树解释为“车树”了。这一注解与笔者的调查基本是吻合的,凤凰县吉信镇万溶江村的巴岱吴文生说,qod就是类似纺车的架子,可以用竹子做,这样比较容易,也可以用一种叫ndut qod的树来做,这种树带刺。不过,吴文生明确说不是报木刺树,报木刺树苗语叫 ndut chongx,而这种带刺的树在吉信镇与两头羊乡一带叫 ndut qod,即纺车树。之所以有人用报木刺树代替ndut qod,可能是当地找不到qod树,便用这种类似的树来代替,都带有刺,吴文生强调qod树是带刺的树。这种qod树在仪式中无疑是一种不吉祥的象征,是要被解除掉的,所以,将qod翻译为“日月”,并因此将布冲他力仪式阐释为祭祀日月的仪式,是很值得商榷的。Qod所象征的内涵,应当就是要解除的lis,所以qod 树也可以叫lis树,石启贵记录的布冲他力祭祀词中就有cent nbed bub del lis guib nbil bab,bub del lisblad bloud nbil意思为“砍翻坪坝上三根‘力’杆,坪场上三根‘力’棍。”这里的“力”杆、“力”棍,就是指的qod树。
至于bul qod的bul,从语音上可以理解为“颠覆、放倒、打倒”,与仪式中要把qod砍断放倒是吻合的。巴岱吴文生说,bul qod tead lis也可以称为 tead qod tead lis,可以看到, bul qod tead lis 的 bul 可以被tead替代。虽然qod 不等于lis,但qod是lis的象征,含义应该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砍倒了qod,就等于解了詈,解掉了咒语,解掉了口角。
至于为什么要用qod(形似纺车的树或竹)来象征詈,象征诅咒,可能和纺车的功能有关,在访谈中吴文生解释说,这个qod是“乔斗叟(qod doux soub)”的qod,是解开纱线用的。一般提及纺车,就会想到用棉花纺成一根线,其实纺车不止是纺棉成线,还有其他的功能,乔斗叟(qod doux soub)的功能就是将一捆用米汤浆过的线解开,湘西苗族传统织布的整个过程从把棉花纺成线到上到织布机上织布,共有九道程序,斗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巴岱吴文生强调,在做这个仪式的时候,女人不能在旁边做针线活,因为针线活容易出现打结,一旦打结,就等于破坏了这堂仪式,意味着诅咒没有解开,可见这个qod是象征着将要被解开、解出的詈、诅咒。
三、他力(布冲他力)与叭力
笔者在调查中还了解到,他力仪式与另一个叫叭力(bieatlis)的仪式紧密相连,凌纯声、芮逸夫与石启贵在调查报告中均没有提及这一关系,但这对理解他力仪式极为重要。
在凤凰县禾库镇柳薄村、吉信镇万溶江村等地的调查中观察到,很多人家在大门口上面都挂有一捆或两捆竹片,这些竹片便是叭力或他力祭祀仪式之后留下来的,是为了拦住凶神恶煞的。叭力的目的就是要给家里设立阻拦凶神恶煞的篱笆,苗语也叫jius cheid,即“构筑篱笆”,意思是修筑拦鬼的篱笆。巴岱吴文生解释说,做了叭力仪式之后,家人就有了保护,应该平平安安。如果出现不好的状况,可能是这篱笆不得力,需要做加固仪式,叫jid xod biead lis(加固叭力)。如果时间长了,或者出现了很不好的状况,则需要把大门上的竹捆取下来再换上新的,所做的就是他力仪式。由此可见,他力仪式与叭力仪式关系密切,在信仰上是一个整体,没有叭力,他力也无从做起。叭力仪式的性质很明确,就是要为主家拦住一切不好的凶神恶煞,这从叭力仪式要做竹围栏以及将之放在门上这些行为可以得到肯定。在门上放置一些物件的做法在民间非常普遍,常见的有带刺的木枝条、蜂巢、蛇皮、镜子等,总之是一些被认为可以阻拦凶神恶煞的物件,其功能相当于门神。他力仪式是为了解咒语,认为祖上与他人结怨,别人诅咒,危及后代,所以要解开诅咒,只有解开了诅咒,竹篱笆才会起到阻拦凶煞的作用。
与他力仪式一样,叭力这个仪式也分为白天的仪式与夜晚的仪式,在凤凰县吉信镇的万溶江村,白天的仪式要用12根竹片做成篱笆状,夜晚的仪式要用9根竹片做成篱笆状。无论是白天的还是夜晚的,最后都要将竹片捆成一束,放在大门上方,这样凶神恶煞就不能进屋了。在凤凰县禾库镇的柳薄村,笔者看到的情形是,夜晚仪式的竹片放在大门的左上方,白天仪式的竹片放在大门的右上方,由此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叭力分为白天与黑夜两个仪式,那么他力仪式也就同样需要分为白天与黑夜两个仪式。凌纯声、芮逸夫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没有提及白天黑夜的区别,而石启贵虽然提及,但其所记录的祭祀词却只有一种,这很可能是其调查的时候巴岱将两种合为一种,这种现象在叭力仪式也会出现。2022年3月27日,凤凰县吉信镇万溶江村的巴岱吴文生在两头羊乡的一户人家做了一堂叭力仪式,吴文生就同时做了白天与夜晚的篱笆,我问他为什么白天的与夜晚的不分开做,他说传统上要分开的,现在为了省钱,就一起做了。
叭力仪式的目的,无论是白天的还是夜晚的,都是为了拦住凶神恶煞,不让他们进入主家。之所以白天夜晚都要做,很可能是出于时间上的周全,也就是白天的凶煞要拦,夜晚的凶煞也要拦,不能让凶神恶煞有进入主家的机会,这与日月没有关系。从逻辑上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力仪式的目的也应该是一样的,但是,在调查中发现,关于白天的他力仪式目的与夜晚的他力仪式目的,不同地区出现了不一样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都为了解诅咒、口角,巴岱吴文生就持这一观点。第二种说法是白天为求子,夜晚为治病。凤凰县柳薄村的巴岱石秀全与吴玉西都如此解说,即白天的目的是ghunb deb ghunb giead,直译为子鬼孙神,意即求子;夜晚的目的是 ub xod gieb nongt,意即治疗头疼脑热一类的病。在吴玉西家访谈时,他妻子也在场,一直强调白天的法事与夜晚的法事不能在同一天做,要隔开。这或许是因为求子的目的与解口角驱凶煞的目的相差较远,求子是比较吉利的事情,而口角、咒语则显得比较不吉利。第三种说法即白天夜晚都是求子。这是禾库镇米粮村巴岱龙保成的解释,他说白天的仪式是求儿,夜晚的仪式是求女,程序是一模一样的。因为笔者在别处了解到此仪式目的有关于求子的说法,便就此说法询问吴文生的意见,他解释说,如果要求子也行,就加上求“三千求神,三百讨鬼(bub canb kob nqiul,bub bait kob sat)”,然后到他们那里去求子。他还解释道,他所在的村寨确实也有这么一个案例,在做这个仪式的时候顺带求子,后来主家也如愿以偿了,但主要目的不是这个,而是解除口角,求子只是顺带。
从上文的分析来看,求子与他力或叭力的原本目的相去甚远。有一点可以肯定,就仪式名称“他力”(teadlis)的含义而言,不支持其目的为求子。由此可以推测,这种在凤凰县吉信镇一带可以顺带附加的仪式目的,在禾库镇柳薄村得到了发展,并演化成白天是为了求子,而夜晚的祭祀依然主要是为了解咒语、口角,在禾库镇的米粮村甚至发展为都是为了求子。
“叭力”(bieat lis)这一名称与“他力”(tead lis)的联系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得出。前文已分析,lis指詈、咒语等不好的言语,tead是ntad的音变,是“解、脱”,而bieat是“泼掉”的意思,如泼水叫bieat ub。可见“叭力”可以理解为把詈、咒语“泼掉”,和“他力”原本是一个意思。不过,由于不同的叫法,导致两者逐渐分化,发展为相对独立的不同仪式,人们也逐渐忘记其关联性,其性质也逐渐产生差异。
四、小 结
综合以上分析,苗族的布冲他力是以解除詈、诅咒为目的之仪式。仪式名称中的“布”“他”都具有“解掉、除去”的意思,而“却”是仪式中用竹子或树木所做的纺车样子的架子,在仪式最后要砍掉,象征着解掉“力”,即詈、口角。此仪式之所以有白天与黑夜之分,是基于时间上的周全考虑,与日月崇拜、祭祀没有关系,它与叭力仪式具有密切关系,是从叭力发展演变过来的,最初当是在家门口放置拦鬼怪的竹篱笆以及维护竹篱的一个仪式。由于地处山区,布冲他力仪式从起源到如今显然已经有了很大变异,各地在称呼和仪式行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甚至仪式目的都已经出现了不同,有发展为不同仪式的趋势。在分析布冲他力仪式的时候,一定要具体到某一个小的范围内。
《铜仁学院学报》2024年第3期
民族文学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