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也称十月朝、十月一、冬朔,明清时期主要习俗为烧送纸钱衣物以祭祀鬼神,故多称“(送)寒衣”节。这个节日从古至今一直不是一个重要节日,今天大多数居住城市的人已很少过此节了。但在宋代,烧送寒衣仅仅是其习俗的一个方面,更有朝廷之授衣、人家之暖炉会等习俗,而且还有一日的法定假日,远比今日受人关注。
十月朔作为节日当始自秦之岁首。古代改朝换代就要“改正朔,易服色”,周为火德,以建子之月为正,秦代周,故秦为水德,以建亥之月为正,崇尚黑色。从秦王嬴政二十六年(前221)称始皇帝开始,在十月朔日例行朝贺之礼,这是十月朔作为节日的起始。汉初仍然以秦之岁首为岁首,汉武帝太初时期,始用夏历,朝贺之礼改为寅月朔日,然而“虽用夏正,然每月朔朝至于十月朔,犹常享会”(唐杜佑《通典》卷70,中华书局,1984,386页),“盖汉仪,诸侯王惟朝正月,公卿则每月常朝,以十月旧为岁首,故亦有享会之礼”(清秦蕙田《五礼通考》卷136,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因此,汉代仍然保持了十月朔日朝会享宴的习惯。但自魏晋至唐,十月朔发展缓慢,习俗很少。《荆楚岁时记》仅记北方地区有食黍臛(麻羹豆饭)的习俗;道书有载祭祀五帝,祈求长寿的习俗。唐时,夔地有食蒸裹(一种蒸鱼)、燋糖(饴糖)的习俗(杜甫《十月一日》:“蒸裹如千室,燋糖幸一柈。”),有些地方吃“荞麦野鸡馎饦(即汤饼,一种面食)”(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37引《卢公范馈响仪》,丛书集成初编本。后引《岁时杂记》均出自《岁时广记》卷37,不另注);唐五代武臣有穿“缺胯袄子”的习俗(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上,中华书局,1985,13—14页);民间有以风雨占麻麦、卜米谷的风俗(《岁时广记》卷37“卜米谷”“占麻麦”引《四时纂要》)等,这些习俗流行的范围和影响均很有限,也就是说,十月朔在宋以前尚未成为全国性的节日。十月朔获得全面发展和繁荣是在宋代,出现了比较多样的习俗,成为法定假日,民众的参与度高。
宋代十月朔的习俗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授衣、祭祀和开炉。
首先,从官方来说,有授衣习俗。十月为孟冬,天气变冷,朝廷因此而授冬衣。《杨文公谈苑》记载,此日“百官自升朝以上,皆赐夹公服衣着,将士亦是日赐夹袍。将校禁旅亦皆及。唯宗室甚厚”(《岁时广记》卷37“赐锦段”引,403页)。据《渑水燕谈录》,宋初所赐对象为“升朝官”,即在京的文武官员,冬初所赐衣“止于单袍”,“太祖讶方冬犹赐单衣,命易以夹服。自是,士大夫公服,冬则用夹”(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5,中华书局,1981,60页)。所赐衣服依品级而不同。以翰林学士而言,宋太祖时所赐为“对衣红锦袍”(即“翠毛锦”),淳化三年苏易简入学士院,太宗代之以细花盘雕锦袍(即“黄盘雕”),下丞相一等,与观察使同(洪遵《翰苑群书》引苏易简《续翰林志》,中华书局,1991,43页)。此举令翰林学士们深感荣耀,故李昉《赴玉堂赐宴诗后序》所记翰林学士七件盛事就有“十月朔锦袍”之赐(宋朱胜非《绀珠集》卷11)。此后赏赐范围进一步扩大,京外官员也有赐。吕希哲《岁时杂记》载:“十月朔,京师将校禁卫以上,并赐锦袍。皆服之以谢。……边防大帅、都漕、正任侯,皆赐锦袍。旧河北、陕西、河东转运使副无此赐。祖宗朝,有人自陈,乃赐衣袄。诸军将校皆赐锦袍。”南宋虽名为“授衣”,但所赐为锦,花色品类依官品给赐。吴自牧《梦粱录》卷6“十月”云:“朔日,朝廷赐宰执以下锦,名曰‘授衣’。其赐锦花色,依品从给赐。”(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46页。后同)此日无论天气寒暖,臣僚均要穿服锦袄子夹公服以表示“授衣”之意,而且要穿三天或五天。周密《武林旧事》卷3“十月”云:“是日御前供进夹罗御服,臣僚服锦袄子夹公服,‘授衣’之意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45页)北宋时,“十月一日,宰臣已下受衣,着锦袄三日(今则五日)”(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9,中华书局,2006,828页);南宋相同,“朔日,……百官入朝起居,衣锦袄三日”(《梦粱录》)。授衣习俗,古已有之,《诗经·豳风·七月》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故前代授衣多在夏历九月,日期不确定,至宋始固定为十月朔日,此节也被称之为“授衣”节。据《宋史》卷163“职官三”记载,授衣节有一日法定假期。
其次,宋代此日还有拜坟祭祀、烧送冥衣的习俗。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东京汴梁九月“下旬即卖冥衣、靴鞋、席帽、衣段,以十月朔日烧戏故也”,至“十月一日”,则“士庶皆出城飨坟,禁中车马出道者院及西京朝陵。宗室车马,亦如寒食节”(同前,817、828页)。《梦粱录》记南宋临安也是“士庶以十月节出郊扫松,祭祀坟茔。内庭车马,差宗室南班往攒宫行朝陵礼”。上自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如同寒食节一样扫墓祀祖。《河南程式遗书》云:“拜坟则十月一日拜之,感霜露也。”(《岁时广记》卷37“拜坟墓”引)足见古人缘情制礼,生者授衣,亡者亦须荐衣祭祀。宋人祀先用“绵球楮衣”(《武林旧事》),后世称之为“寒衣”,宋人尚无此称。
宋代十月朔的这一习俗,是从唐代九月朔的荐衣习俗转接而来。唐玄宗天宝二年八月制曰:“禋祀者,所以展诚敬之心,荐新者,所以申霜露之思。是知先王制礼,盖缘情而感时。……自流火届期,商风改律,载深追远,感物增怀,且诗著授衣,令存休浣,在于臣子,犹及恩私,恭事园陵,未标典式。自今以后,每至九月一日,荐衣于寝陵,贻范千载,庶展孝思。且仲夏端午,事无典实,传之浅俗,遂乃移风,况乎以孝道,人因亲设教,感游衣于汉纪,成献报于礼文,宣示庶僚,令知朕意。”(《唐大诏令集》卷77)玄宗由《诗经·豳风·七月》之“九月授衣”而思缘人情以制礼仪,展孝思而移风俗,于是下令以九月一日“荐衣于陵寝”,并且成为典式。这一诏令直接影响到民间拜墓送衣的习俗。由于十月方入冬,九月稍嫌早,这一习俗在宋代便推移到十月朔日。
再向前追溯,这一习俗与先秦十月祭祀鬼神以及道教的祭祀习俗也有关系。《礼记·月令》载,十月“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卷1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50页),可见先秦就有祭祀日月星辰、社、门闾以及门、户、中霤、灶、行灯五祀的习俗。道教有所谓的“五腊”(天腊、地腊、道德腊、民岁腊、侯王腊),其中十月一日为民岁腊,“五腊日并宜修斋并祭祀先祖”(《云笈七签》卷31),因此有相应的修斋祭祀活动。十月朔祭祀鬼神与之也应有一定关系。
从前引宋人文献可见,宋代很重视十月朔日的祭祀活动,与寒食、清明相同,是要进行墓祭的。这在宋人诗里也有表现,北宋邹浩《十月一日》云:“杉松无数拥高坟,想见今朝奠酒樽。惟我罪深难赦宥,五千里外惨销魂。”为不能墓祭而痛苦。南宋陈藻《十月一日毗陵作》云:“听得常州多菜色,到来市井亦安然。今朝正值焦糟节,车马翩翩上墓田。”虽然人民生活贫困,但还是依节祭祀,可见重视的程度。
宋代冬朔最热闹的习俗是设煖炉会。此日开始开炉设火,如今日之供暖日。据《岁时杂记》,宫中十月朔日始允许开炉取暖,至来年正月末结束。岁寒之年,也仅仅延长五日,朝中各司也在此日设火,结束时间相同,而且“每起居退,赐茶酒”,“每遇大寒阴雪,就漏舍赐酒肉”。民间亦有此日亲戚间互送御寒用的薪炭、缣绵及酒肉的习俗,新出嫁的女儿还要送火炉等:“十月朔,人家送亲党薪炭酒肉缣绵,新嫁女送火炉。”这一开炉取暖、置酒聚饮的节日习俗,民间称之为煖炉会或暖炉会。《东京梦华录》载:“十月一日……有司进煖炉炭,民间皆置酒作煖炉会也。”(同前,828页)《岁时杂记》亦载:“京人十月朔沃酒,及炙脔肉于炉中,团坐饮啖,谓之煖炉。”
宋代的暖炉习俗由借鉴佛教开炉习俗而来。虽然道教有开炉炼丹之说,相传张果老有诗曰:“赫赤金丹一日成,黄芽不离水银坑。功成虽未三周遍,开炉已觉放光明。”(宋张伯端撰、翁葆光注、元戴起宗疏《悟真篇注疏》卷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韦庄《和陆谏议避地寄东阳进退未决见寄》“开炉夜看黄芽鼎,卧瓮朝欹白玉簪”、吕岩《朝帝》“九转功成数尽乾,开炉拨鼎见金丹”皆此意。但宋代暖炉习俗与其无关,而是源于佛教。佛寺为防寒,十月一日开启寮房暖炉,称为开炉。开炉之日,主持上堂说法,称开炉上堂。《岁时杂记》载东京各大寺院于此日“必开炉,上堂作斋会”;僧人偈颂有不少言及开炉,如释正觉“开炉岁岁是今朝,暖气潜通称我曹”、释慧远“十月今朝又初一,丛林正值开炉日”、释师观“今朝十月一,开炉是此日”等;范成大《乙巳十月朔开炉三首》其三“石湖今日开炉,俗家恰似精庐”,都道出开炉与佛教之关系。
开炉习俗在宋代影响巨大,此节因此被称为开炉节、开炉日,薛嵎有《开炉节赋》诗,宋庆之有《开炉日赋》诗。对宋人而言,开炉节重在宴饮,《武林旧事》卷3载此日皇后殿有“排当”(宴会),周彦质《宫词》写宫廷开炉节习俗,也写到歌舞宴会:“开炉佳节乍寒朝,近侍班联衣锦朝。兽炭香新金鸭暖,珠帘龙幕按箫韶。”佛家也世俗化,尽心为贵家服务,“诸大刹寺院,设开炉斋供贵家”;普通人家皆“新装煖阁,低垂绣帘。老稚团圞,浅斟低唱,以应开炉之序”(《梦粱录》卷6)。节日离不开美酒佳肴,受开炉影响,此日所饮酒有被称为开炉酒的,如程垓《鹧鸪天》有“只因贪伴开炉酒”句;食品中有一种蜜饯饼亦被称为开炉饼,《梦粱录》、林洪《山家清供》皆有载。宋代十月朔的开炉会饮,表现了宋人注重娱乐享受的特点。试想,冬日来临,亲朋团聚,开炉置火,略备酒菜,浅斟低唱,何其乐也。
在宋代,十月朔节还有占卜等习俗,但主要的习俗是以上三个方面。如果说,官方的授衣继承和发展了传统的岁时礼仪,体现了宋代皇帝善于利用节日以示恩宠,但受益者仅仅局限于官员;祭墓拜扫继承了儒家“慎终追远”的优良传统,将唐代九月的活动移植过来,影响及民间,应该说更加符合缘情制礼的本质,也正是这一点,在宋以后发扬光大,成为了十月朔节的核心习俗,但它强调的是对亡者的悼念之情,“礼”的意味太浓;而受佛教习俗影响出现的开炉习俗以及随之而形成的煖炉会,因其较强的娱乐性和世俗性,迎合了宋人对节日宴乐的心理需求,在官方一日假期的支持下,开炉宴会与拜墓祭扫并行不悖(如同踏青与扫墓同为清明之节俗一样),民众热情参与,使得冬朔成了一个比较隆重的全民性节日。
宋以后,尽管也有开炉,但少宴会;明清还于此日颁赐历书,但民间习俗重点逐渐集中于祭祀一项,而且仪式简化,不少地方不再墓祭,而是在祠堂或门外烧送纸钱衣物。最终,这个偏重人事、宴享欢聚,被宋人称为“授衣节”、“开炉节”的节日,在明清时演变为一个侧重祭祀祖先和鬼神的节日——“寒衣节”、“鬼节”了。时代在变迁,今天,这个仅具单一习俗的寒衣节还能被人们记多久呢?
《文史知识》2010年第12期
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