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夏天,山东曲阜发生了一桩轰动全国的“《子见南子》”(以下简称“子案”)。那年的6月8日,曲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的进步学生,在本校礼堂首次演出了林语堂编写的独幕历史剧《子见南子》。林语堂根据《论语》中的一段话编写的这部话剧,有反封建意图,但锋芒并不锐利。二师学生会在排练过程中几经修改,使之成为一出战斗性很强的反封建讽刺喜剧。
《子见南子》引起轰动
大幕拉开,孔子登场,玄衣黄裳,粉面朱唇,确乎道貌岸然。他带领子路来到卫国,准备走卫灵公宠姬南子的“后门”,谋求一官半职。南子美艳无比,放荡不羁,一亮相便媚态百出。两人相见,孔子向前深施一礼,随后疾行追赶,南子猛一转身,“胸腹嘴脸两相接触”,引得观众哄然大笑。后来,南子赐孔子白璧一方。孔子受宠若惊,竟拜倒在“寡小君”南子石榴裙下,直磕响头。台下又是一阵哄笑。接着,南子手执月琴,率领众歌姬围着孔子边歌边舞,孔子神魂颠倒,念念有词:“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我过去讲的那套仁义道德全是放狗屁啊!”这时,台下掌声四起,欢声雷动。在哄闹声中,坐在前排观剧的“圣裔”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悻悻退出礼堂。
这时,国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长张继陪同日本前首相犬养毅来曲阜拜谒孔庙。在孔府招待的酒筵上,谈及二师演剧事,张继甚为激愤,主张孔府上控教育部。6月18日,犬养毅和张继以演讲为名,带宪兵闯入二师,对师生进行恫吓。师生们群起反击,跺脚、吹口哨、喊口号,在一片“打倒狗养毅”“打倒张继”的怒吼声中,两人狼狈收场。
本来,《子见南子》只在校内演了一场,有此事相激,学生们便在孔府东学对面的街上搭了座戏台,每天演出数场,曲阜城内万人争观。孔府又策划由孔教会长孔繁璞、孔氏族长孔传堉、孔庙首领执事官孔继伦为首,笼络了几个青皮讼棍,冒用“孔氏六十户族人”名义,具呈越级控告二师校长宋还吾至南京教育部,罪名是“侮辱宗祖孔子”、“反对日宾”。后来,又通过孔祥熙转呈蒋介石,蒋立命教育部“严办”。7月11日,蒋介石由孔祥熙陪同赴青岛,路过济南,又召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到火车站,当面训斥,命其对二师“严究”。
二师学生会毫不退缩,据理力争,先是向山东省教育厅呈复辩驳书,接着又通电全国,表示对“腐恶势力绝不低首降服”。全国各大报刊也竞相出社评,发消息,左右互袒,形成旗帜鲜明的两大壁垒。最终,山东省教育厅将曲阜二师校长宋还吾“调厅”,实际就是撤职,两任学生会会长王宗佩(纫秋)、刘子衡(位均)被开除学籍,了结了此案。
为一出戏打官司气死孔家三个人
孔府在具呈控告宋还吾的同时,又到县政府状告二师师生。开庭时,出现了滑稽一幕。原告上来的是孔繁璞、孔传堉、孔继伦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被告却是孔宪鹏、孔守庭等六七个十岁上下、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原来,他们是二师附小的学生,被附小主任王祝晨安排来应付官司的。上得堂来,一问三不知,当法官问到两个稍大些的孩子时,他俩却与孔繁璞等辩论了起来。
孔繁璞等气呼呼地质问:“你们演剧侮辱圣人,该当何罪?”小学生反诘:“编剧本的没罪,为什么演剧的就有罪呢?”孔等又吼道:“你们祭孔时为什么不穿祭天服?”小学生反问:“国家叫我们穿中山服,你们叫我们穿祭天服,我们是服从国家,还是服从你们?”几个老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法官也哭笑不得,斥责他们:“你们这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告一些几岁的孩子,不怕人笑话?”输了官司又丢丑,孔繁璞当场气得不能动弹,未终庭就被人用躺椅抬了下去。一年后,他在奎文阁讲经,提到这段官司时,羞愤交加,痰涌心窍,一口气没上来,竟活活气死。孔传堉也因此气恼而死。还有那个孔府主事的孔陶氏,也是由于“子案”的刺激再加上别的原因,突然瘫痪不起,直至去世。
强项校长宋还吾馈赠鲁迅牛舌干
宋还吾是山东成武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在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是“五四”运动的闯将,山东文学革命和教育革新运动的领导人物。1926年,南下广州、武汉参加大革命,加入国民党。后随北伐军回到山东,被省立六中和北京大学的双料同学,时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的何思源,任命为曲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校长。到任时,有人警告他:孔府根粗腰硬,很不好惹。宋还吾淡淡回答:“没关系。”他自称是鲁迅的学生,提倡民主,反对封建,提倡新文化,反对旧礼教。
在新建的学生会准备排演《子见南子》时,他立刻表示支持,还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了一下剧本,算是审查通过。此剧公演时,宋还吾刻意赴济回避。尽管如此,孔府还是将矛头直接指向身为校长的他。在呈状中指责其“赋性乖僻,学术不纯,因有奥援,滥长该校”,要求教育部“查明严办”。此时,他扮演了一个斗士的角色,先是以个人名义发表了《答辩书》,逐条反驳孔府的指控;继而在天津《大公报》发社评《近日曲阜之辱孔问题》攻击二师师生时,立即撰写《为“辱孔”问题答〈大公报〉记者》一文,迎头反击。
在斗争白热化时,宋还吾曾向鲁迅求援。学生会将“子案”的有关文字整理后,寄上海北新书店,转交鲁迅。鲁迅一直在关注着“子案”的事态发展,对二师学生深为同情,他将全案过程中11篇公私文字,加上结语在《雨丝》发表。结语中说:在教育部下达训令,查明宋还吾“尚无侮辱孔子情事,自应免予置议”的时候,“而宋校长偏还强项,提出种种问题”,无奈只得“撤差”完事。虽然,此案的结果依然是“强宗大姓的完全胜利”,但对于宋还吾的不妥协态度,鲁迅似不无欣赏之意。
宋还吾“调厅”后,先后出任《山东教育月刊》总编、青岛胶济铁路中学校长、济南省立高中校长等。1930年3月,宋还吾去上海办事,特地给鲁迅带了一点小礼物,托身为作家的旧友韩侍桁转交鲁迅。同年3月4日《鲁迅日记》所记:“下午侍桁赠青岛牛舌干两枚”,就是指此事。牛舌干是一种咸鱼。宋还吾选择这一礼物,显然是取其象征,有感谢鲁迅为他鼓舌呐喊之意。抗战爆发后,宋还吾与孙东生、杨鹏飞(三人时称山东教育界“成武三杰”)代表山东省教育厅带领山东中等学校师生南下流亡,曾任国立湖北中学校长,1938年病故于郧阳,年仅44岁。
刘子衡青岛求学蔡元培书赠对联
宋还吾撤职后,二师师生群情激愤,涌**头示威游行,并公推刘子衡、王宗佩为代表,赴济挽留,到省教育厅作说理斗争。王宗佩原是学生会会长,因“子案”受反动势力夹攻,呕血成疾,不能支持,遂改任学术部部长。而刘子衡原是学术部部长,在风疾雨骤时挺身而出担任学生会会长,成为这场斗争的领袖。挽留未果,二人返回,却被学校新任校长张敦讷开除。刘子衡、王宗佩离校后流落济南,度过一段痛苦的生活。后来,他们考入国立青岛大学补习班。蔡元培是该校筹委会主任,听说刘、王是因“子案”被开除的学生,便找他们谈话,询问二师反封建斗争及遭迫害的经过,甚赞赏二人的作为。蔡元培也是“子案”的涉事人,与曲阜二师师生属同一壁垒。
“子案”发生后,国民党中执委兼监察院院长蔡元培、教育部部长蒋梦麟均站在学生一边,认为学生排演新剧,未有侮辱孔子情事,孔府不应小题大做。蔡、蒋应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之邀,7月初到青岛商量应付“子案”的办法。蔡为其北大弟子何思源撑腰说:“反动势力很难消灭,处处都能遇到,你应该下决心坚持抵抗,绝不让步!”王宗佩入青岛大学不久即病故。刘子衡与蔡元培的关系日益密切,他因学业优异,见解独到,深受蔡先生的赏识。后来,他与蔡建立了通讯联系。蔡去上海后,曾书写两联相赠,一曰:“万顷波涛鸥境界;九秋风露鹤精神。”一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谓之大丈夫;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则可以治天下。”刘子衡后来果如所望,不仅成为一名“析证诸子,衡量百家”的著名学者,还被人尊为救世济民的布衣大师。
孔子与南子扮演者之后事
在孔府的呈状中,有“学生扮作孔子,丑末角色,女教员扮作南子,冶艳出神”的字句。在《子见南子》一剧中,孔子的扮演者仇森林是曲阜二师学生会宣传部长。《子见南子》演出后,他和陈箴泗等演员同学遭到造谣中伤、人身侮辱,甚至晚上被掷黑石头。1930年毕业后他返回原籍泰安任教,从事革命宣传活动,曾被捕入狱,坚贞不屈。1937年参加八路军,次年加入共产党。解放后在曲阜师范、济宁一中、山东教师进修学院等处担任领导职务。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劳动改造。文化大革命中又备受摧残,含冤逝世。
南子的扮演者陈箴泗是济南人,性格爽朗,思想进步。女学生(并非孔府呈状所说的女教员)登台演新戏,这在当时的曲阜是一大奇事,为假道学所不容。她由此招致封建反动势力忌恨,备受凌辱。辽宁一名叫张振九的人竟来函辱骂陈箴泗,词语不堪入目。原二师反动的学生自治会头目、国民党曲阜县党部委员铉鑫昌亦对陈箴泗无理纠缠。她被迫退学赴济,入省立一中就读。后改名陈鸿,赴北平中国大学学习。其间,加入共产党,在北平粪便工人中从事地下工作。曾两次被捕系狱,1935年牺牲于南京雨花台。次年9月,其母亲和弟弟、妹妹前往探监,遭门卫呵斥:“已经死了!你们还敢来找她?!”
(原载齐鲁晚报)
圣经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