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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倒悬——再谈水陆仪与盂兰盆节的非佛教来源
发布时间: 2021/12/10日    【字体:
作者:李翎
关键词:  解倒悬 水陆仪 盂兰盆节  
 
 
 
盂兰盆节是中国佛教重大节日,在这个佛教节日中一个主要活动就是举办大型的水陆法会,以纪念亡者、祈福后人。外来词“盂兰盆”,对应的汉译是“解倒悬”,意思是后世孝子贤孙要常常祭祀先人,以解救祖先出离地狱。解救先人“倒悬之苦”在此是“出离地狱”的比喻用词,此观念来自《佛说盂兰盆经》。本文通过对印度古代文献的梳理,发现目前梵文词典对应“盂兰盆”的Ullambana一词,在梵文中并不存在。学者有的认为Ullambana是口语;有的学者认为“盂兰”可能来自Odana(米饭)的发音,“盂兰盆”就是“饭钵”之意。笔者在此尝试讨论“解倒悬”与“盂兰盆”的关系,进一步说明“倒悬”是先人“真”的遭受倒挂之苦并非比喻。当然,“解倒悬”也不是佛教的传统。
 
关键词:盂兰盆  解倒悬 水陆仪 非佛教
 
2017年初笔者发表了《水陆仪起源的理论思考》[1],其中有一部分专门讨论了中国佛教流行的盂兰盆法会。在《水陆仪起源的理论思考》一文中,笔者认为,从佛教的“性空”理论、古代中印季节差以及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只字不提这个结夏之后的大型法会来看,以盂兰盆节为代表的七月十五——中国佛教最大型的水陆法会,可能是中国人的创造,是将道教祖先祭祀传统纳入佛教系统的结果。事实上,陷入水陆仪究竟源于佛还是道的讨论并无多大益处,致力于祭祖度亡活动,无疑出自类似古老道教这样的传统而与佛教无关。但是,因为从表面看,记录这个科仪的文献几乎都来自佛教,所以,一些学者一直围绕着文献谈盂兰盆的佛教起源。加之最重要的水陆仪与“盂兰盆节”有关,又有一个貌似梵文“盂兰盆”的词将这个活动与佛教联在一起。因此,笔者在此以“盂兰盆”为中心,再次澄清水陆仪的非佛教来源问题。
 
一、以往的观点
 
《盂兰盆经》的真伪,一直存在争议[2]。真伪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重点是“盂兰盆”这个词和对这个词的解释。讨论盂兰盆活动的成果很多,值得关注的有:美国学者太史文《幽灵的节日》[3]、日本学者辛岛静志《盂兰盆之意-自恣日的“饭钵”》[4]以及中国学者陈洪《盂兰盆会起源及新意探究》[5]等。太史文的著作主要是从这个节日在中国的演变进行的深入研究,他是在假定盂兰盆就是来自印度的佛教节日的前提下展开讨论的,所以虽然是一部研究中国古代盂兰盆节的力著,但并不涉及对这个词的讨论。陈洪在文章中提到这个活动与印度传统有关,并引用了《摩奴法典》的材料,但他认为是来自印度的佛教传承。笔者认为陈洪触及到了问题的边缘,可惜没有深入下去。对笔者的研究来说,最有价值的是辛岛静志的研究。作为著名的梵语文专家,他在文章中从语言学角度,讨论了这个词的来源及意义。首先,他认为“盂兰盆”一词,最早出自竺法护(Dharmarakṣa,于公元265年到长安)汉译的《盂兰盆经》,接着唐代玄应(参与玄奘译经,生卒年不详)在《一切经音义》中将“盂兰盆”解释为“倒悬”[6]。辛岛氏引用前辈梵文学者南条文雄的成果,提到在中国流行的盂兰盆一词有可能是犍陀罗地区口语的讹传(相关的说法也见于《佛光大辞典》“盂兰盆”条,但言之不详),而玄应对印度口语不太熟悉,所以导致一个历史上的误解。他认为“盂兰”可能是梵、巴文odana的口语化Olân,即“米饭”。考虑到这是在解夏后自恣日(pavāraṇā)饭僧活动中出现的词,所以文章结论时,辛岛氏提出“盂兰盆”可能是“(米)饭钵”之意。虽然关注的问题点与笔者不同,但辛岛氏的研究对笔者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历史文献中,对该词的解释有两个非常重要:一是辛岛氏提到的唐代玄应《一切经音义》,笔者认为玄应的解释非常值得重视,他说:“盂兰盆,此言讹也,正音乌蓝婆拏,此译云倒悬”[7]。二是宋代法云在《翻译名义集》中说:“盂兰,西域之语,转此翻倒悬。盆是此方贮食之器”[8]。玄应的解释中,虽然没有出现原文书写,但笔者认为发音几乎是正确的。法云的翻译虽然已然讹化,但法云提到“盂兰”一词是“西域”语言,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另外也可以看出在宋代人们已经广泛认为“盆”不是音译而是真的指盆——盂兰盆节中用于盛贮供品之器具。
 
这个话题,涉及到一个笔者力所不及的学科——梵语文,它超出了本人的研究领域。但是,因为这个概念涉及到佛教及佛教艺术研究的基础问题,所以笔者还是通过各种手段,尽量克服语言难题,试图说清此事,以便艺术史学者进行水陆图像研究时对背景文化有正确的认识。
 
让祖先、天神快乐,是雅利安人所有宗教活动的目的。因此,婆罗门传统祭祀只有两个奉献对象:祖先和天神。进一步说,天神事实上是祖先的另一种表达,所以婆罗门传统中主要的祭祀对象就是祖先。作为印度土著思想家的乔达摩创立的佛教思想,与婆罗门传统的杀牲祭祀及奢华的仪式活动之间,存在着非常大的冲突。当他试图改变人们对婆罗门思想的追随时,遭到婆罗门传统的猛烈抨击。受到抨击的一个主要原因正是佛教绝离世俗的出家生活。出家,使家庭香火无法延续,从而不能完成对祖先的持续祭祀,这样在天堂的祖先会因缺少祭祀而坠落地狱。
 
二、阇罗迦卢的故事
 
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讲述了一位叫阇罗迦卢苦行者的故事,下面笔者据中译本略述故事大意。
 
阇罗迦卢是一位云游的修大苦行者,有一天来到一座山前,在一个山洞里,他看到一些祖先大头朝下,倒挂在洞里。倒挂的祖先们只是凭借着一根细细的毗罗那香草系住脚才没有坠到地狱,情况令人担忧。更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是,一只老鼠正在慢慢啃咬那根细草。祖先们这样悬在洞中没有饮食,瘦弱不堪,又因为头脚倒悬而十分痛苦。形容枯槁的行者阇罗迦卢小心地走向前问:“诸位先辈,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仅凭借一根草倒挂在这里?而且草如果断了,你们就会头朝下坠到洞的深处啊。看到你们这样,我非常难过。告诉我,怎么做可以帮你们摆脱这样的灾难?”倒挂着的祖先们说:“尊贵的行者,因为我们断绝了后代,即将堕入肮脏的地狱。又因为倒悬着,大脑失去了思维能力,所以我们认不出你是谁。但是如果你想帮我们,就去找一下我们的后人。因为我们修戒行,断绝了后代,所幸还有一根独苗,这就是还有一根草拉着我们的原因。他叫阇罗迦卢,但是非常不幸的是他也一直修炼苦行,无妻无子,所以才置我们于倒悬之地。如果你遇到他,就告诉他:你的祖先因为没有子孙祭祀正遭受倒悬之苦,你的苦行救不了他们,只有结婚生子才能救他们。无论苦行、祭祀还是其他圣洁行为,其功德都不能与生育子嗣相比,请他赶紧娶妻生子,生的越多越好”。阇罗迦卢听了,非常难过,他说:“我就是你们的不孝子孙阇罗迦卢,看见你们像鸟一样倒挂着,我决定找个姑娘结婚……”。后来,阇罗迦卢娶了与他同名的姑娘——蛇王婆苏吉的妹妹阇罗迦卢,并生下著名的阿斯谛迦[9]。自此,祖先受到祭祀重返天堂。
 
这个故事,从婆罗门传统角度讲述了法、欲、利之间的关系,强调子孙与祖先关系的重要性。这里一个值得关注的描述就是:当祖先失去子孙的祭祀后,会从天堂掉下来。如果是断子绝孙的,就直接掉到地狱里。人丁不盛但还有一两个子孙,如果他们只修戒行而不生育,那么这些可怜的祖先就会遭受倒悬之苦。在这里,可以看到婆罗门文化强烈抨击出家修行、断绝子嗣的行为,将留存子孙看作比其他所有形式的供神和修为都大的功德。我们可以想象,这类史诗在古代就是那种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如同中国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故事在流传的同时,也将其基本的价值观念传达给大众,所以街巷妇孺皆知没有子嗣是对祖先的不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之所以《摩诃婆罗多》在此强调祭祖之事,应是传统婆罗门思想对当时强劲的“沙门”思潮进行的批驳。这种传统思想一再强调:无后、让祖先遭受倒悬之苦是人生最大的过错。因为笔者手中的汉译本与英译本都是描述性词汇(英文是hanging down),无法看到中国学者常常用来对应“解倒悬”所使用的原文Ullambana,于是就这个问题请教了我的朋友尼赫鲁大学佛教艺术史Y.S.Alone教授。他自己查阅了梵文文献,之后又请教了尼大的梵文专家后,将结果告诉了笔者。总结他的话如下:“1.中日佛教辞典和通常宣道时使用“盂兰盆”对应的Ullambana一词不是梵文[10];2.史诗原文中“倒悬”的梵文用的是Avalambante”[11]。笔者不是学语言出身,通过《梵和辞典》找到的结果是Ullambana与Avalambante两词都有且意思相同。但是如所周知《梵和辞典》是以中国佛教文献为依据,由日人编撰的一部辞典,一些词汇本身就是来自汉传佛教。德国学者William Monier的梵英辞典中没有Ullambana。对此,想到辛岛氏提出“盂兰”一词应该不是来自梵文,可能是北方口语的认识。他提到当时僧人可能广泛使用犍陀罗语传播佛法,“盂兰”的发音有可能来自键陀罗语Olân(米饭)。南条文雄认为Ullambana应该是Avalambante的俗语形式[12],宋代法云提到该词是西域之语。总之,可以基本认为这个词来自口语,虽然辛岛氏与南条氏的结论各不相同。这也应该是William Monier梵文辞典中没有收录该词的原因。以此思路,笔者进行了下一步尝试。
 
通过《盂兰盆经》的描述可以看到,举办盂兰盆会主要是解救“倒悬”的祖先,重点并不是“饭”僧,当然通过饭僧可以更有力量解倒悬。从汉译经文来看,撰写或翻译此经的人并不知道“倒悬”本意,只是将之作为一个形容词,以形容目连之母因为吃不到饭而遭受的饥饿。所以,笔者在此意欲说明,梵文《摩诃婆罗多》中确实出现了“Avalambante”(倒悬)一词,以此描述没有后人祭祀的祖先仅凭一棵小草、脚上头下“倒悬”在洞里。这里的“倒悬”是实实在在的状态而不是形容,这个词的梵文是Avalambante,显然其发音与可能来自口语的“盂兰”相差很远。辛岛氏也提到那时还没有使用梵文书写佛经,所以应该不是梵文Avalambante的对音。而古代大众俗语,巴利文的“倒悬”Olamba,Olambati[13] 则与“盂兰盆”发音几乎一致。反过来再看玄应的解释:“盂兰盆,此言讹也,正音乌蓝婆拏,此译云倒悬”,“乌蓝婆拏”应该是Olamba或Olambati的对音。所以,比照辛岛氏提出的odana(米饭)一词,笔者更倾向于玄应的解释,认为“盂兰”对应的是口语“倒悬”而不是“米饭”。
 
盛行于中国佛教以超度先人为目的的盂兰盆节,传承的应是婆罗门传统的祭祀方式。通过对这个词的分析,从两方面否定了这一活动的佛教来源:一没有子嗣、任何功德都等于零;二“解倒悬”观念来自印度教(或婆罗门传统)。事实上,玄应在《一切经音义》中也提到这一点:“(盂兰盆)以彼外书云:‘先亡有罪,家复绝嗣,无人祭神请救,则于鬼处(趣)受倒悬之苦。’佛虽顺俗,亦设祭仪……”[14],玄应清楚提到这是来自外道习俗。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佛教文献中关于没有《盂兰盆经》梵文本的问题也就容易理解了。对此的解释就是某个对该词不甚明了的佛教信徒(或僧人),借用印度社会流行的传统祭祀之法,以及口头听来的“倒悬”发音,撰写了一部流行中国的《盂兰盆经》,以调和佛教出家与行孝之间的矛盾。
 
三、佛教在印度受到质疑以及汉文佛经的孝道化
 
佛陀之教,以“缘起”为根本认识论,是对婆罗门传统追求永恒的当头一棒。佛陀让他的弟子们独身、出家,过一种“圣洁”的修行生活。当这个新学说出现的时候,人们认为找到了摆脱物、欲的方法。但是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遵守佛陀之教让他们断了后。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古老而妇孺皆知的道德与价值观,让他们担心这样下去祖先可能面临无人来解倒悬的问题,这可能正是公元四五世纪婆罗门教复兴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正如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的那样,佛教在印度的消亡,并非13世纪伊斯兰教的打压,主要是由于佛教自身的问题而逐渐失去了追随者。复兴的婆罗门教适应人们祖先崇拜、追求永恒幸福的需求,同时又吸收印度土著达罗毗荼人的大神湿婆进入吠陀系统,将婆罗门教变身为更符合大众口味的印度教,以绝对强势将信众又吸引回原来的轨道。所以,佛教在印度的消亡,只能说伊斯兰教起到的是雪上加霜的作用而不是主因。
 
佛教植入中国土壤,以其果报轮回之说,让中国人收获了新的人生观。但是从佛教进入中土开始,孝,就成为反佛者诟病佛教的主要方面。调整佛教出世与祖先祭祀之间的矛盾,是佛教可以被中国信众顺利接受的前提。传统中国文化也以祖先为重,认为子嗣为家族延续之本。虽然不同于印度的“解倒悬”,中国人仍然认为:如果没有子孙的祭祀和奉献,祖先的魂魄会变得越来越小以至于消失,从而后代子孙便失去祖先荫护,可能随时处于危险之中,“传宗接代,用当地的话说就是‘香火’绵续,意思是不断有人继续祀奉祖先”[15]。在建立自己学说的开始,乔达摩弃父离家修行,目的正是摆脱世俗之法、与婆罗门教的一系列观念决裂。佛法传承了几百年后,人们逐渐认识到绝嗣的问题。当佛教走向大乘之法,向世界更多的普通信众传播时,这个问题变得更加急迫,急需僧人必须想办法改变。于是一系列讲求孝道、报父母恩的佛经开始出现,这其中可能有西域胡僧撰写的梵文经,也有汉僧撰写的所谓“伪经”。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佛教被历来以孝为先的中国信众更容易接受。于是,原本为婆罗门传统的“解倒悬”被纳入佛教系统,如玄应所说“佛虽顺俗,亦设祭仪”。或者更准确地说:解倒悬被纳入到中国的佛教系统中。
 
有佛门“孝经”之称的《盂兰盆经》,最早“译本”据说为西晋竺法护所译,僧祐撰写的《出三藏记集》将之列为“失译”。因为目前没有发现任何梵文写本,中国学者以其中存在一些中国式语句,将之视为伪经,但亦有人以为本经乃以印度内容为核心、附加国人润饰而成。以本人的知识判断,这部经是一个大致熟悉印度生活、并了解佛教教义之人撰写,经中行文基本符合印度方式。笔者同意它是疑经,但并不同意所谓的“中国式语句”的批判。比如,通过祭祀可以解救“七世父母”就是典型的印度式表达。祖先崇拜是印度古老且主要的崇拜,子孙将自己的祖先视做神进行拜祭,以保证祖先在月亮上(祖先居住的地方)的地位。祖先祭拜的重要性,在《摩奴法典》中记载的非常详细。《摩奴法典》第一卷《创造》的112条提到:“择偶,结婚的各种仪式,举行五大祭供的规定,以及从太初制定的祖灵祭仪”[16]。迭朗善在解释“祖灵祭仪”时指出,“Sraddha是一种旨在超度亡灵,使其享祭祖灵的宗教仪式,如果人们停止超度,则祖灵之灵即从祖灵所在堕入地狱”[17]。但是祭祀的祖先不是一个,也不是祭祀无数个,而是7个,所谓“七世父母”。关于世代祖先问题,《摩奴法典》第三卷《婚姻家长的义务》第220条提到:“如果父亲尚在,家长要致祭于自祖父以上的三位父系祖先的祖灵,或者,行礼时,可以使父亲代替假设他已死去而代表他的婆罗门来吃”[18]。在219和221、222条中都讲述了父、祖父、曾祖父以及孙子的祭祀与享祭关系。第284条又记:“贤者称呼我们的父亲为跋修;祖父们为鲁陀罗;祖父的父亲们为阿底底耶”[19]。具体到7位祖先,可见《摩奴法典》第五卷《斋戒和净法的规定•妇女的义务》61条开始谈论到由死亡引起的不净。61条说:“如同亲族死亡时对撒宾陀亲族所宣布的不净……”。什么是“撒宾陀亲族?”关于这个名词,迭朗善有一个注,他解释说:“亲属中父亲、祖父、及祖父以上的四位祖先,共六代,称为撒宾陀亲族”[20],这里先提到了“六族”概念,而“六种宗族、七世父母”正是《盂兰盆经》中提到需要救度的祖先。解释继续说“撒宾陀亲族的身份(六族)至第七世祖先而终止。卑亲属中,儿子,孙子等亦然。这种撒宾陀亲族的身份系由供献糕点所建立的关系得来。因为糕点是献给父亲、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的;高祖父以上三祖先则享受制糕点用剩的稻米。第七代祖先就不来享受糕供。由于献糕点所建立的联系,一个人,他的上述六代祖先是撒宾陀亲族时,他本人也是祖先的撒宾陀亲族。所以撒宾陀亲族的身份共包括七代”[21]。 “七”是印度各种文献经常使用的数字,与最古老的北斗七星崇拜有关,而北斗七星在印度文献中常常作为“七仙”受到祭拜。因此,七成为一个特别的数字,印度教中许多神灵最初都是以“七”这个数字出现的,比如七佛母、七瑜伽母等。在宗教礼拜发展过程中,这些神的数量不断增加,但往往都是七的倍数。所以,祖先的追溯也到第七代,当印度佛教在题记中引用这个概念后,“七世父母”的表述方式通过佛教也传入中国。北魏时期作为功德雕造的大量造像碑愿文中,可以看到一种愿文模式,那就是:“以此像……上为皇帝、下为七世父母、现在父母,同登极乐”[22]之类的文字。现在再回头看玄应在《一切经音义》中提到的:“以彼外书云:‘先亡有罪,家复绝嗣,无人祭神请救,则于鬼处(趣)受倒悬之苦。’佛虽顺俗,亦设祭仪……”[23],这里玄应非常清楚的提到,这是佛教以外的习俗,佛陀只是顺应旧俗而已。由此,再考虑玄应对“盂兰盆”的解释:“(盂兰盆)正音乌蓝婆拏,此译倒悬”,笔者以为玄应是正解,并没有误会这个词。
 
婆罗门祭祀传统与中国祭祀传统,包括仪式非常相似(是独自发展、还是互相影响暂不论及),如果因此认为祭祀是中国模式而断为伪经,那就失误了。伪经与否,原因不是经中的中国式语句,而在于“解倒悬”。竺法护是月氏人,世居敦煌,曾游历过西域,事实上可能就是到过今新疆一带。据说他通晓西域36国语言,也就是新疆古代的各小国语言,并在西游过程中收集了不少原典回来,准备翻译。公元4世纪,已经在传播这个经典的汉文本了。由于它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口味,此经遂大为流行。这类“孝经”除了3世纪传为竺法护译《盂兰盆经》外,还有东晋失译的《佛说报恩奉盆经》一卷。据《佛祖统纪》卷三十七记载,梁武帝于大同四年(538)大办盆会,因盆会以祭祀水陆亡灵为主,从而将中国水陆祭仪的起始归为梁开帝。而此后对《盆经》的中国化注疏开始流行,现存有唐慧净《盂兰盆经讲述》一卷、唐宗密《盂兰盆经疏》一卷、宋元照《盂兰盆经疏新记》二卷、宋普观《盂兰盆经疏会古通今记》二卷,及宋日新、明智旭、清灵耀等人之注疏,共计六十余种。总之,自公元三四世纪左右此经出现,6世纪梁武帝又以官方的角色办会,盂兰盆会已成为中国佛教一个重大节日,且与中国传统七月十五鬼节结合,成为不分佛道共同参与的中国式大型祭祖法会。
 
但至少在西晋、东晋本中,没有提到为什么一个救度先人的仪式叫作“盂兰盆”。直到玄应将它解释为“倒悬”,唐代宗密等才在相关的经疏或讲解中提到“倒悬”这个词。但是对这个怪词的理解,宗密认为不过是一个形容词,以描述目连母亲在饿鬼道所受的饥饿之苦,所以“饭僧”演变成“施食”。这种理解与西晋、东晋《盂兰盆经》所示一样,都是误将先人在饿鬼道吃不到饭理解为痛苦的比喻。并不知在印度史诗中,这个词是一个描述性的实词,是说祖先因得不到后世子孙祭祀,真的就会倒挂在通往地狱的洞内。
 
四、水陆仪与“盆会”
 
下面是本文关注的主要问题,即水陆与盆会的关系。见于文献记载,佛教祭祖活动被称为“盆会”(盂兰盆会),但“盆会”是否等同于唐宋以后流行于寺、观的水陆法会又是另一个问题。
 
通过《佛说盂兰盆经》可以清楚看到,解救祖先“倒悬”之苦的方式是“饭僧”,也就是辛岛氏提到的在自恣日饭僧:用各种美食、水果供养僧人。笔者以为,最早见于记载的梁武帝办“盆会”可能确实是以佛教名义举行的“饭僧”活动,而与祭祖无关。我们知道,梁武帝素以侫佛著称,他对寺院、僧人的供养都是大手笔[24]。所以似乎可以认定这个以“盆会”名义举行的法会,事实上可能正是武帝举皇家之力进行的奢华奉僧活动,或可算作又一次侫佛。所以中国“盆会”主旨的“饭僧”与保存至今《水陆仪》文献以及目前仍在寺、观举行的大、小规模不等的“施食饿鬼”水陆法会,在行事与意义上完全不同。传奇的圣僧刘萨诃,有一个死而复活的故事。说他死后七日复苏,复苏过来的刘萨诃说自己在冥间见过观音大士,这个故事讲述的正是将“盆会”的饭僧与中国传统七月十五鬼节之祭祖结合在一起的拐点。故事说:刘萨诃21岁的时候忽然暴死,因为他的心还有热度,家人没有马上埋葬。这样七日后他竟苏醒过来,并说他在冥间看见一人,长有二丈,相好严丽,身体黄金色。有使者报说,此是观音大士。于是刘萨诃马上行礼,礼毕菩萨为他说法。说到凡为亡人设福,可以在寺或家中,于七月十五沙门受腊之日供养僧人,这个时候供僧之功德极大,可使先人脱离苦难[25]。按佛教史记载,鬼节这天正是僧人解夏之时,但对于夏安居的时间,事实上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以笔者在北京和成都居住的经历举例,成都从5月上旬即进入雨季,数月阴雨不断。如果以此时计算,三个月安居解夏时,正在7月中前后。而北京大约到7月才有雨,更不要说西北地区了。印度与中国一样幅原辽阔,南北东西气候差异很大,雨季的时间也不尽相同。以印度西北部与佛陀活动的中印度一带相比,气候就有差异。所以,中国僧人编撰的解夏时间,如果确实来自印度,那么只是某个地区的雨季结夏时间。所以,不可能恰巧与中国农历七月十五的传统祭祖日相吻合。
 
宋以后盛行于寺、观的水陆法会,可以说充满了道教祖先崇拜色彩而不是佛教“涅槃”情结。不同于佛教“盆会”的最重要特征是饭僧,水陆法会的目的在于祭祖度亡,甚至宋代以后的水陆会干脆取消了饭僧环节,只存祭祖度亡之仪。由此,佛教之“盆会”与道教之水陆会差异迥然。水陆会还有一个重要特征也是《佛说盂兰盆经》所未及者,那就是图绘鬼神、将祭品过火送达神(鬼)。以“火焚”的方式,将祭品送达亡人或神灵是世界古老的信仰,“盆会”饭僧,自然不能将供食过火。明清以及现在寺庙中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与中国传统道教的水陆鬼神祭祀完全结合,演变成更具中国道教色彩的祭祖迎神活动。 
 
英译本、汉译本《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26],非常清楚地谈到“解倒悬”(盂兰盆)问题。笔者在此并不想进一步证明《佛说盂兰盆经》的真伪,而是试图通过《摩诃婆罗多》,证明《佛说盂兰盆经》所主张的子嗣相续与祭祖观念,理论上不是佛教的。
 
五、结语
 
综上,“盂兰盆”可能是巴利文Olamba或Olambati(倒悬)的音译(而不是Ullambana),意思是“解倒悬”。推测当时游学中亚或广义西域一带的僧人,将这个俗语以音译形式记录下来。僧人在撰写经文时,不清楚(或有意模糊)“解倒悬”并非来自印度的佛教,而是前佛教就存在的祭祖概念。“解倒悬”的意思就是通过后世子孙持续的祭祀祖先,以解除其遭受倒挂之苦。玄应在《一切经音义》中对该词的解释几乎无误,不能说他只懂梵文而不懂印度北方口语[27]。中国佛教中流传的《盂兰盆经》及相关法会,逐渐将 “解倒悬”的这一祭祖活动,变成声势浩大的饭僧奉佛活动,并将“盆”字从原本的音译,理解成以盆盛装食物的“盆供”。为调和佛教出家与行孝之间的矛盾、适应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伦理观念,“解倒悬”被理解成“施食”处于饿鬼道饱受饥饿之苦的饿鬼。盂兰盆和水陆仪在源头和思想上都是非佛教的,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从传统的婆罗门教和中国道教入手,才是理解中国佛教这类活动产生原因的正确途径。
 
云端宗教学术
 
[1]参见《水陆仪起源的理论思考》,载《东方论坛》2017年第1期。
 
[2]据传《盂兰盆经》为西晋竺法护译,属方等部,收于《大正藏》第十六册0685号。或认为其是伪经,最早的证据是因为在《祐录》(又称《出三藏记集》)中被列为“失译”而令人质疑;《开元释教录》卷十八《疑惑再详录》记有《净土盂兰盆经》;后来丁福保撰《佛学大辞典》定其为“疑经”。认为真经的学者以日本梵语专家辛岛静志为代表,他在《盂兰盆之意-自恣日的“饭钵”》中提到“笔者认为《盂兰盆经》不是伪经,而是3-4世纪竺法护或其他某个译者自一部印度原典所作的汉译”,在此,笔者同意辛岛氏有关于真经的判断,这部经可能来自印度,但并非印度的佛教系统。1999年陈洪在《佛学研究》上发表《盂兰盆会起源及有关问题新探》,坚持《盂兰盆经》是真经,认为“现存文献不足以证明《盂兰盆经》为伪经”。
 
[3][美]太史文(Stephen F. Teiser)著、侯旭东译《幽灵的节日-中国中世纪的信仰与生活》,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
 
[4]参见辛岛静志《盂兰盆之意-自恣日的“饭钵”》,载《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2期。
 
[5]参见陈洪著《盂兰盆会起源及有关问题新探》,载《佛学研究》,1999年。
 
[6]玄应撰《一切经音义》,自《大正藏》第54册第2128号535页中。
 
[7]法云撰《翻译义名集》,自《大正藏》第54册第2128号535页中。
 
[8]法云撰《翻译义名集》,自《大正藏》第54册第2131号。
 
[9]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卷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初篇》第13章、第41-43章。
 
[10]《中华佛教百科全书》《佛光大辞典》《梵和大辞典》对译“盂兰盆”使用的都是Ullambana。
 
[11] 2019年2月笔者就此请教了印度教授Y.S.Alone,这是他对笔者的回复,在此向他表示感谢。
 
[12]参见辛岛静志《盂兰盆之意-自恣日的“饭钵”》,载《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2期。
 
[13]参见T. W. Rhys Davids and William Stede edited: Pali-English Dictionary. Dharma.org.ru, 2009.p.193.
 
[14]《大正藏》第54册第2128号第535页中。
 
[15]费考通著《江村经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34页。
 
[16] [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3页。
 
[17] [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3页112条注释。
 
[18] [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78页
 
[19] [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85页
 
[20][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21页。
 
[21] [法]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21页。
 
[22]典型的例子可参见河南洛阳龙门山老君洞中层,北魏《为七世父母造像并记》。
 
[23]《大正藏》第54册第2128号第535页中。
 
[24]《梁书•武帝纪》记有三次舍身同泰寺,群臣以亿万钱奉赎。见中华书局1973年版,《梁书•本纪第三•武帝下》第71,73,92页。《南史》记载了四次舍身同泰寺,也是以亿万钱奉赎。见中华书局2013年版,《南史》卷七,第218-219页。
 
[25]参见敦煌写本P.3570,P.2680,P.3727《刘萨诃因缘记》。
 
[26] Mahabharata第一卷英文译者Bibek Debroy第一版,纸本,2010年,London发行. 2015年出版电子版。汉译本《摩诃婆罗多》卷一,金克木、赵国华、席必庄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27]见辛岛静志《盂兰盆之意-自恣日的“饭钵”》,载《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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