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跨媒体叙事和媒体互动成为人们进行文学、文化、信息传递的主要方式。新媒体的出现迅速吸引了大众的关注,从书面文本到电子文本直至口头表达,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场域。当赫哲族口头传统——伊玛堪遇到新媒体,其口头的、声音的传播优势以及面对面互动的特点,都在互联网空间找到了适应当下社会文化需要的演述场域。新媒体为伊玛堪演述提供了新空间,也为伊玛堪的传承与保护提供了新的路径。
技术进步具有“自主性”,技术的“入侵”是人类不可抗拒、无法选择的客观存在。“技术与它的使用之间不存在什么差别。在技术面前,个体所面临的唯一的选择,或者按照技术规则的要求去使用技术,或者根本就不使用技术。”远古先民以口语为媒介进行叙事,相较于口头文学的发生与流布,书面文学如文学发展史上的“冰山一角”。伴随着文字书写与纸质媒介的出现,人类有了更加丰富、自由的叙事方式,原本以口头表述和传播的文学样式越来越多地被固定在以书写为媒介的龟甲、莎草纸、竹简等上面。互联网的出现给人类的生活和交流方式都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新媒体就是技术革命带给人类最新的科技成果,之所以强调“新”,是为了突出新媒体技术“瞬息万变”的特征,突出“数字技术、云计算、大数据、人机结合时代风驰电掣的发展速度”。新媒体成为大众日常生活的重要选择,物理社区中的生活文化事象被转移到新媒体中,口头传统的创编与传播增加了新的空间与途径,这一古老而常新的文化式样在新媒体中实现了口头—书面—电子—新媒体的转场。“过去,口头传统主要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在代际之间的纵向传承,今天,多媒体承载着音声、文字、影像、超文本链接、云技术等跨越空间横向传播。”当赫哲族伊玛堪遇到新媒体,其在传统社区中出现的传承与保护困境在很大程度上迎刃而解。
一、赫哲族伊玛堪概说
赫哲族是我国人口较少民族之一。从语言分类上讲,赫哲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南语支,也有学者将其归属为那乃语支。赫哲族有语言无文字,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一直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承着民族文化。伊玛堪是赫哲人在漫长的民族发展历程中创造并在民族内部广为流传的口头文学样式,以颂扬赫哲族原始部落间征服与反征服中的英雄业绩为其主要内容。作为赫哲族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伊玛堪被誉为“古代北方生活文化的活化石”,是赫哲族社会文化生活的百科全书。伊玛堪演述无乐器伴奏,经常以说唱结合,徒口叙事的形式呈现,有说有唱,以说为主,辅以常伴的曲调,因此口头性是伊玛堪演述的主要特征。
1934年凌纯声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书中搜集了19篇赫哲族伊玛堪(或梗概),他将伊玛堪的演述形式称为“北方的大鼓”“南方的苏滩”。这时的伊玛堪只是被简单地记录,它的重要文化属性还没有被完全认识到。1997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汉译版的《伊玛堪》(上、下卷),收录13部长篇伊玛堪。2011年11月23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赫哲族伊玛堪说唱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9年12月,《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史诗·黑龙江卷·伊玛堪分卷》作为第一批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工程示范卷出版。《希尔达鲁莫日根》被公认为当下最长的伊玛堪,共21章,约9万字(汉字),其中演述的诗行135段行,约占整部史诗篇幅的三分之二。晚近,从口头传统、传播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等维度研究伊玛堪的著述也大量出现,为伊玛堪的传承和保护做出了重要贡献。
随着互联网与数字技术的发展,伊玛堪也开始被移异到新媒体空间。根据笔者的数字田野考察,从微信、微博,到腾讯视频、优酷等视频网站,再到抖音、快手、哔哩哔哩等近年来兴起的短(中)视频APP,都可以找到伊玛堪的踪迹。无论是本民族的年轻成员、伊玛堪研究者,还是相关研究机构、政府主导的文化部门都开始将视野转向新媒体空间。笔者在上述所提到的新媒体中均找到了关于伊玛堪的视频、短视频,以及书面文本资料,主要分为以下几种情形:
1.微信作为近年来国民程度最高的社交媒体,赫哲族成员有意识的以微信作为交流传播媒介,成立了七个以“赫哲……”命名的交流群,笔者是其中一个交流群的成员,这个群目前有233人,成员95%以上为赫哲族,其中包括俄罗斯那乃族成员以及中国的研究者、高校学生等。群内发布、交流的主要是与赫哲族传统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相关的内容。笔者以“伊玛堪”作为关键词进行群搜索,在微信允许的搜索时间内,弹出21条关于伊玛堪的信息。在微信视频号搜索关键词“伊玛堪”,弹出大量与伊玛堪有关的信息数据,其中包括传承人在各种演述现场的演述与表演,传承人录制的短视频,新闻媒体、文化宣传部门等录制的宣传赫哲族传统文化和伊玛堪的视频。
2.笔者在新浪微博搜索关键词“伊玛堪”,弹出的条目高度集中在官方认证机构的文化宣传领域,少部分在高校民俗学、民族学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例如2022年5月31日,中国新闻网发布的“用英语说唱伊玛堪”,2023年2月13日,湖北民族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学发布的关于赫哲族伊玛堪的介绍。
3.在腾讯视频、优酷等视频网站中,搜索关键词“伊玛堪”,弹出的条目结合了微信视频号与新浪微博的特点。以个体身份上传视频以及短视频的实践基本为零。
4.与上述几种新媒体形式相较,抖音、快手、哔哩哔哩等以短(中)视频为主的手机APP,则大量可见视频号主体、UP主以个体身份上传伊玛堪演述、伊玛堪宣传等主题的短视频,其中以两位伊玛堪国家级传承人吴明新、吴宝臣现场演述的短视频居多,其他民族成员也开始在这类新媒体中上传自己录制的短视频。
通过对上述新媒体空间伊玛堪的演述与传播现状的研究发现,新媒体平台上的伊玛堪主要分两部分:一是(也是数量最多的部分)物理空间的伊玛堪演述被移异到新媒体中,并成为宣传、传播民族文化的主体;二是在新媒体中的演述以传承人等个体身份录制的短视频为主,还包括以声音、文字媒介融合的少部分短视频。新媒体语境下的伊玛堪,不仅受众的体量越来越大,留存的时间也被延长,伊玛堪在新媒体空间被更多的文化“他者”观察、欣赏。虽然当下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演述、流布还基本处于开发阶段,但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公共主体和个人主体已经意识到新媒体为伊玛堪传承与保护带来的巨大契机。
二、传承空间从现实性向虚拟性的跨越
在文化生态系统中,口头传统是由演述人和受众共同参与才能完成的“公共事件”,而且被民族、社会全体所需要。伊玛堪在物理空间中,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讲述者都是从一部分记忆的细节中重新创造情节。故事讲述者有意或无意地添加、删除或改变某些细节来改造故事,这也是伊玛堪在长久的传承过程中能够一直保持动态性发展的原因之一。伊玛堪是赫哲人生产劳动后的娱乐活动,“过去,男人打猎回来,大家围坐喝酒,也像我们这样唱伊玛堪,这是赫哲人最好的娱乐活动”。伊玛堪与具体的演述场域密切相关,演述人对不同场域中的创编是伊玛堪生命力持久的重要原因。而对于新媒体的伊玛堪演述主体来说,除了本民族成员外,基本不依附于民族的文化传统,而是把从不同路径获得的文本附上个体自身的需要,再经过受众的“检阅”,成为带有极强目的性、交互性的伊玛堪新媒体文本。
新媒体是一个更加巨大的公共空间,为口头传统的“活态传承”开辟了新的场域。新媒体中的口头传统保持了传统社区中口头传统的基本内容与交流规则,其演述既可以是传统社区演述现场的忠实记录,也可以是无文化(或多文化)背景的演述创编,是视觉转向中跨越时空的影音图像的多维表达。新媒体“不但能够借助复杂的技术系统来满足人类的各种需要,同时也能够为人类制造各种需要;它不但能够模拟现实,而且能够比现实更为完美的虚拟现实。”作为赫哲族口头传统的伊玛堪,在新媒体技术的加持下,物理空间的演述与存在方式在新媒体空间也成为可能;在新媒体叙事的参与下,伊玛堪演述与传播的“复活”与嬗变、拓展与延伸也成为其在新媒体空间发展的必然结果。
新媒体对伊玛堪的影响不仅发生在互联网空间,进入新媒体后的伊玛堪必然会受到社区外部文化的影响,外部文化与本民族文化发生交互,形成带有新生性的赫哲族伊玛堪。国家级伊玛堪传承人吴宝臣说:“伊玛堪从来不拒绝改变,只要这种改变没有使伊玛堪彻底改头换面,没有丧失赫哲族艺术的本真内核,那么这种改变就是为伊玛堪在新的文化环境下所做出的适应。”新媒体中,不同的传播主体所创编或上传的伊玛堪文本都存在着差异,这不仅是新媒体文化多元性特征的需要,也是为确立个体演述风格或传播主体宣传内容的需要。作为一项公共事件,传统中的伊玛堪演述从演述人到受众都以家族、民族等群体形式呈现,演述是在民族内部公共场合现场创编并现场完成、集体接受的过程。作为传统的文化符号,民族内部成员间的代际传承对于赫哲族伊玛堪的保护与传承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同时也是民族认同的一项重要指标。
作为“过去的声音”,赫哲族伊玛堪历经了各种载体的记录,进入新媒体场域的伊玛堪又回归到“耳治之学”。这个过程中,“过去”被渗入现代元素,新媒体将伊玛堪带入传播技术发展的最前端,面对不确定的演述人与受众,充分发挥着口头传递的优越性。如果说书面创作对于读者来说是“以不变应万变”,那么口头传统的创编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表达。无论是在新媒体中,还是在传统场域,赫哲族伊玛堪的个性都是通过其核心要素(母题)展现出来的,诚如施爱东在《故事法则》中所写的那样:“故事的结构既是稳定的,又是生长的,是一种结构稳定的功能组合、一个自组织系统,一棵生命树。故事一旦开始其生命进程,就会自己生长、自己嫁接、自己开花、自己结果,也会随时空的改变而变异,随生命熵的增加而消亡。”新媒体技术将当下的语境、知识和价值情感等赋能伊玛堪,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其传统的演述面貌,在传统结构的基础上,按照互联网语境的要求,生成符合当下人们表达要求和审美价值的文本。
新媒体在某种程度上使伊玛堪从宏大的演述系统中分解出来,成为新媒体中民族传统文化与口头文学创编、演述、传播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和载体,也为新的口头文学的产生提供令人兴奋的灵感来源。在传播有效性的维度上,视觉传播更具有直观性,听觉传播更具有流动性,伊玛堪作为赫哲族最主要的口头演述实践之一,与传统仪式等特定场域密切相连,口耳相传的信息交流方式,演述现场的搭建,听众的数量、情绪与现场反应等共同构成了伊玛堪现场演述实践的组成部分。无论将伊玛堪演述单独付诸视觉抑或是听觉,都不能完整地传达它所要表达的文化意涵。把赫哲族伊玛堪转移到新媒体中,重新实现了视听上的统一。但新媒体语境与传统语境的巨大差异也使其失去了传统中的文化稳定性。新媒体中语境的交融使伊玛堪突破了传统文化生境的范畴,生成充满文化间性的融汇了现实生活元素的“新传统”的文本。
以新媒体为中介的交往方式“表面上看打破了空间障碍,克服了传统仪式对空间的极度依赖,其实质是对现实生活的‘去空间化’改造”。赫哲族内部的伊玛堪演述与本民族重大的祭祀、庆典等仪式联系在一起(伊玛堪大唱),但是在新媒体语境下,伊玛堪演述基本上不表现这样的功能,即使是那些仪式现场录制的片段,也因镜头尺度等问题,而淡化其与仪式间的密切联系。而用来表达赫哲族日常生活文化的伊玛堪小唱,虽然更加符合新媒体的娱乐文化传播特征,但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伊玛堪小唱并没有被选择成为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演述内容,也证实了新媒体语境下传播主体的目的性对于民族文化的选择具有决定性作用。作为赫哲族独有的文化意象,大众了解、认可的伊玛堪是凝聚赫哲人智慧和文化的符号,承载了本民族传统的独特的文化信息,也是民族外受众所期待的“他者”体验。面对新媒体技术的优越性,传播主体首先选择的就是为文化“他者”所期待的内容,受众对新媒体传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麦克卢汉认为:“新媒介就是新环境”而“环境不仅是容器,而且是使内容完全改变的过程。”新媒体这样一种全新的传播空间,不仅改变了伊玛堪的传播方式,同时也使它的演述、创编在不停地适应新媒体的传播要求,沿着大众的审美方向发生着变异和裂变。正如刘愚象所言:“经典构成了一个民族文化的传统,但它的形成、标准等又不得不随社会和时代的演化而演化。”伊玛堪从产生到今天,无法再现其“本真”的生存文化空间,作为以口头传承为主的文学样式,要想将其活态化传承下去,最好的方式就是拥有更广阔的传承空间和体量更大的受众。新媒体为传统文学样式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新媒体语境下的赫哲族伊玛堪,因互联网的介入被带到了民族、物理社区之外的赛博空间,它的演述人也不再拘泥于传承人与本民族成员,任何一个喜爱伊玛堪的“他者”都可以通过新媒体学习并且演述,伊玛堪的受众从小众变成了大众,从社区内部成员转变成了新媒体空间的陌生化受众。
媒体技术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是书面文学还是口头文学,都开始成为互联网上的“移民”。赫哲族伊玛堪从传统场域进入到新媒体空间,是演述实践在互联网场域的“新生”。互联网时代的文学性要从网络性中重新生长出来,当口头性与网络性相遇,互联网生产出的具有新媒体特征的口头文学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传统场域的语境特征,但它并没有完全被技术理性“格式化”而遮蔽了文学性,依然秉承着社区内的基本结构与审美价值。较之传统的叙事,新媒体叙事借助声音、文字、影像,可以逼真地还原传统场域中的演述情况。作为赫哲族内部的公共性演述事件,伊玛堪演述的公共性特征在新媒体场域得到了比当下社区内部更加完备的再现。
三、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生存现状
保罗·莱文森将人类最初的交流方式分为两种:说话和走路。自人类诞生之日起,这两个功能就被分割开来,直到手机的出现才使这种状况发生了改变。移动通讯以强大的技术优势把人类的两种交流方式结合起来,新媒体从产生之日起就具备了这样的功能,互联网改变了人们的交流方式,使人类这两种基本的交流功能在更大的场域中得到发挥,时间和距离不再是沟通交流的阻隔。作为人类传统的交流方式和信息载体,口头传统随着手机中移动新媒体的发展而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娱乐文化,甚至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当民族、民间文化传统进入新媒体,生成附着了新媒体文化特征的新的“传统文化”,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认同和热度。赫哲族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传播因其传统性的强势保存,并没有被新媒体消解其民族文化特性,这种保存也使得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演述、流布与传承并没有像其他民族文化一样得到迅速且广阔的传播。
新媒体语境下,口头传统的功能从民族、社区性尺度向个体化标准转变,与物理存在的真实的地方感不同,新媒体提供的是中介化的地方感,无论大众在新媒体平台观察、欣赏的伊玛堪是传统场域演述视频的剪辑,抑或是演述人以上传新媒体平台为目的录制的短视频,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语境中民族文化的叙事特征与文化内涵。
与其他任何形式的媒介相比,新媒体从时间、空间与文化等多个维度加速了信息交换或流通的过程,客观上对信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构。新媒体在传播速度、吸引力以及受众的覆盖广度方面的优势为伊玛堪的传播提供了更加多元的文化传播场域,传播主体与受众之间突破了民族传统社区的藩篱,受众的文化背景向多元化转变。在此种趋势的影响下,伊玛堪在新媒体场域的演述、传播势必要适应受众的要求,在演述策略、演述实践等方面发生面向互联网、新媒体的偏向。
数字技术的发达几乎触及了文学的全部领域,麦克卢汉认为:“新媒介技术构成了社会机体的集体大手术。”既然不能逃避新媒体散发的锋芒,就要适应新媒体的要求为自己打造新的创编维度、传播平台和文化意涵。口头传统在数字技术的裹挟下将创编、演述、流布与互动投放到以互联网为媒介的新媒体中,实现了口头文学从口头到口头、书面,及至从口头到口头、书面与影像、动画的立体式前进。任何其他形式的媒介,只要它专门从某一个方面加速交换或信息流通的过程,都会起到分割肢解的作用。数字技术的发展使艺术形式的多重存在成为可能。伊玛堪从物理空间移至新媒体,传播主体从本民族成员变为互联网用户,它的文化特性也开始呈现民族文化属性与互联网文化属性相融合的特点,被越来越多地附着上“大众”的意味以及短视频与直播的特点,导致时间的连续性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受众习惯了新媒体短促而“高浓度”的感官体验,越来越无法长时间地集中精神观看或参与某一事象,即像传统社区中那样长时间、连续的伊玛堪演述被片段化为短时间的演述(组合),直接导致其演述完整性的消失。作为赫哲族历史见证的伊玛堪经过新媒体的重构,部分消弭了它在社区中传统的表现形式,成为片段化、符号化的表达。
“传统并不是对那些业已成为化石的,一整套主题和规则的,一股脑的被动的接受,而是对它所接受和传承的事物的再创造,传统就是这样一种再创造,它具有有机的习惯特性。”赫哲族伊玛堪以传播者(演述人)预期的方式出现在新媒体中是完全合理的。互联网技术的改进使得新媒体的力量变得愈加强势,就像文字、文本之于语言、口头,新媒体对旧媒体的冲击同样是一个长期且不可逆转的过程。作为赫哲族的口头传统,伊玛堪的演义是随着时间缓缓地向前推移,直至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进入新媒体,伊玛堪生成以口头为基础的声像表达,其文学、文化属性与其他艺术形式彼此交织,同构了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演述、流布与传承、保护的图景。
互联网巨大的包容性使之前所有的媒体都可以在其中找到传播路径,并有可能发生交互,生成更加丰满的文本。伊玛堪是赫哲人经过长期积累,逐步建构的动态的充满生机的审美体系。刘魁立先生曾提出“非遗保护传承和非遗的传播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两翼,没有正确广泛有效的传播,就不会有到位的保护和持久的传承。”与民族传统社区中的演述相比较,新媒体中的伊玛堪演述与传播具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受众可以在虚拟现场与演述人互动,现场的延续性使演述的时间、受众互动的时间都被延伸,离场与进场具有了更多的随机性,新媒体中的伊玛堪演述与传播的维度被扩大。作为一种言语行为(speech-act),伊玛堪在新媒体平台的实践是立足于当下语境的阐释,是从传统社区向更广阔空间的语意多元的传播,并且在传播中获得了当代的传承动力。
四、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发展路径
新媒体借助互联网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节点,作为一个独立的空间,人们越来越多地通过互联网与新媒体来解决生活中的物质和精神需求,新媒体成为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文化生产工具,传统在其中再现、重生,并被融入大众的日常生活中。新媒体创造了全新的传播生态,为普通民众提供了一个与公共空间互动交流的平台。通过新媒体,人人都可以成为“媒体”,消除了“民间”与大众媒体在传播方式上的间隔,使传统文化以“现代性的传统方式”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
新媒体的介入使传统媒介的话语秩序与规则被改写,媒介的话语权呈现多元放射性走向。新媒体克服了口头、书面、电子等媒介的部分缺陷,融合发展了传统媒体的优势,使原本已经缺少演述、传播场域的口头传统找到了新的发展与传承空间。传统渔猎社会生产与发展起来的赫哲族伊玛堪因生产生活方式在一段时间里急剧势微而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急需保护”项目。伊玛堪进入新媒体,无论从传播时间的延伸性,抑或是传播空间的广元性,以及受众的多文化性等方面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口头文学是嵌入生活的,是社会生活整体图景的一个组成部分。口头文学的创编者、操演者和受众,都是普通民族。他们同时还是新形式的创造者,也会果断抛下陈旧过时的形式。”赫哲族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演述与传播是自身对当下信息技术发展与社会文化背景的自觉选择。
新媒体中的信息传播既具有文化属性也具有商品属性;演述人的演述实践既是基于自身的文化需要,也是经济效益的要求。演述人在与受众的互动中,实现自己的商业目的。2023年6月抖音发布了《2023非遗数据报告》,至2023年5月抖音平均每天有1.9万场非遗直播,平均每分钟13场,许多濒危的非遗项目在以抖音为代表的新媒体空间借助短视频与直播找到了新的受众群体。2022年5月至2023年5月,抖音赫哲族鱼皮制作技艺的播放量是同比增长最高的技艺类非遗项目。同为赫哲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伊玛堪在新媒体中的传播与传承路径可以借鉴鱼皮制作技艺的新媒体实践方式,将创新性传承与生产性保护在新媒体中融合发展。
在传统的演述、传承空间不复存在的今天,在新媒体上寻求一条新的演述与传承路径是未来赫哲族伊玛堪传承保护重要的发展方向之一。新媒体被认为是一个新的并且仍在增长的、人际交流的世界。随着互联网技术带来的传播渠道的扩张,新媒体的传播模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万物皆可媒”的“泛媒”景观越来越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惯常现象。赫哲族伊玛堪在新媒体中不仅是场域的转移,而且是由用户为用户创造的不断发展着的赫哲族传统文化的新的表达和传播方式。网络社区虽然分散,但社区内部依然有着由语言(包括电子语言)、价值观、信仰和兴趣所联结的纽带。因此,新媒体中的伊玛堪演述与传播是赫哲族人在网络社区连接彼此的非正式的共同话语和日常知识。
赫尔曼·鲍辛格认为:“以自然而然的方式渗透到民间世界的技术给民间文化带来的不是终结,而是改变。”互联网技术没有颠覆口头传统的叙事本质,却为传统赋予了新的发展张力。当口头内容的生成与互联网结合,技术因素成为口头传统实践的必要条件。新媒体是对口语媒介的补偿,弥补了赫哲族语言濒危对伊玛堪的影响,使得伊玛堪通过新媒体空间得以留存,传统的“活态”伊玛堪演述不仅为研究者,更为赫哲族成员学习和欣赏本民族文化瑰宝提供了宝贵材料,也是伊玛堪传承与保护路径中不可或缺的一项。新媒体空间的广域性和时间的延续性为伊玛堪的传承和保护提供了更多的受众和更长久的保留时间,这也是当下社会语境中伊玛堪自我选择的客观存在。
互联网带动了全球化的发展,最大限度地向大众开放了话语权,使传统文化很难维系原貌。新媒体改变了口头传统存续和传衍机制,口头传统越来越多地通过新媒体被年轻人所接受和了解,尤其是那些生动、感性甚至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短视频和随时可以互动的直播间都可以为受众提供传统社区无法体验的感受。新媒体中关于口头传统的短视频,有的是基于传统叙事的本来样子,有的是对传统元素的借用和移植而生成的与当下语境结合的“口头传统”(笔者窃将之定义为“广义的口头传统”)。借用袁珂先生对广义神话的界定,神话不仅产生于古代,即便在当代,也随时有产生神话的可能。口头传统作为社区内的文化表现形式,不仅产生于传统社会,在当代也有产生的可能。
在层出不穷的新媒体空间,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开始通过互联网和新媒体进行架构。当下我们正处在“人人皆可媒”的时代,每个用户都可以将自己的创作上传到新媒体中进行分享。阿兰·邓迪斯说,“技术并不会消灭民俗,相反,它会成为民俗得以传播的重要因素,而且还会为新民俗产生提供激动人心的灵感源泉”。新媒体的日常生活化叙事能够使伊玛堪宏大、神幻的充满传奇色彩的叙事融进“烟火气”,将传统场域演述中的基本构成要素(节点)融入现实生活中,借助新媒体被重新编辑、演绎,使演述“下移”到日常生活空间,成为互联网场域,成为联系传统与现代的赫哲族精神文化纽带。伊玛堪凝聚了赫哲族特有的社会历史和传统文化意涵,是赫哲族民族品质与民族精神的体现。伊玛堪的民族文化意涵与本真性存在于赫哲族世代变迁却亘古未变的精神文化信仰当中。无论新媒体空间的传承如何改变伊玛堪的演出与创编形式,只要表达赫哲族精神的内涵依然存在,就是伊玛堪活态保护传承的自觉创新和有效路径。
《黑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4期
民俗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