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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多善犬:古伊朗犬的神圣功能
发布时间: 2024/1/31日    【字体:
作者:张小贵
关键词:  波斯多善犬 古伊朗  
 


摘要:犬在古代伊朗社会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琐罗亚斯德进一步将犬的角色神化。该教从自身善恶二元斗争的角度出发,将诸种动物分为善恶两大类,其中犬是善端动物的突出代表。它帮助斯罗什神抵抗谎言,守护在“裁判之桥”入口,帮助灵魂审判。它具有独特的驱邪功能,在处理尸体的过程中,人们用它来执行犬视仪式,以消除尸魔带来的污染。人们必须尊重“至善”的犬,甚至制定了详细的教律教规加以保护。波斯善犬的形象是人类所创造的,归根结底也服务于人类社会。

 

这种波斯狗,简直就是狗中“甘道夫”

 

犬是人类较早驯化的动物,被称为“人类忠实的朋友”。在政教合一的古代伊朗社会,犬的功能与角色尤为突出,与宗教信仰、牺牲祭祀、神话传说、民俗传统等紧密联系在一起。传世汉文文献亦不乏对古波斯多善犬的记载:

 

《旧唐书·西戎》:“(波斯)又多白马、骏犬,或赤日行七百里者,骏犬今所谓波斯犬也。”

 

《新唐书·西域下》:“(波斯)多善犬。”

 

《通典·边防》:“(波斯)多良犬。”

 

《唐会要·波斯国》:“又多骏犬,今所谓波斯犬也。”

 

不惟如此,波斯犬也曾沿丝绸之路东传至中土社会。姜伯勤、张广达、沈睿文先生在论及法国国立图书馆藏P.451824)号敦煌白画的文化内涵时,对图像所见古波斯犬的宗教含义多有讨论。滕磊《中国祆教艺术中的犬神形象》,王永平《“波斯狗”东传:从伊朗到中国—兼论粟特人在丝绸之路物种传播中的贡献》,张小贵《康国别院“令狗食人肉”辨》《祆教“犬视”及其在丝绸之路上的传播》等,均从文化交流的视角,揭橥了波斯犬在中外关系史中的文化因缘。本文则主要依据古伊朗文献,对犬在古波斯社会中的宗教和社会功能,及其所体现的动物与人的关系进行考察,庶几有助于加深对“动物王国与人类社会以及神界相互关系”的认识。

 

一、 古波斯宗教的益兽

 

近东地区最早的驯化犬遗骸,发现于伊拉克东北部的帕勒嘎乌拉(Palegawra)洞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000年,生理结构类似所谓的“库尔德犬”(Kurdish dog)。通过对波斯南部动植物驯化历史的研究,弗兰克·霍尔(Frank Hole)及其同事从动物骨骼的证据得出如下结论:首先,狗可能是公元前5500年在库泽斯坦(Kūzestān)被驯化的;其次,它可能是当地野生狼(Canis lupus pallipes)的后裔;第三,齿骨的状况证明在某些地区犬被当作了食物。在阿塞拜疆的哈吉·菲鲁兹(Hājī Fīrūz)遗址也发现了驯养犬的遗骸(通过放射性碳检测,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5500—前5100年)。至迟在公元前2000年之前,印度伊朗人还在中亚北部过着游牧生活的时候,犬就是他们的亲密朋友。到了印度伊朗人向南、向西迁徙定居之后,犬在他们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也愈发重要了。根据文献记载,古波斯人不仅用犬来帮助狩猎和放牧,还让犬参与战争。波斯人、希腊人、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均有使用大型獒犬参与作战的记录。印度犬在波斯贵族中倍受珍视,薛西斯一世(公元前486—前465年在位)的军队远征希腊时有很多印度犬随行。巴比伦的一位波斯贵族甚至花费该省四个大村庄的收入来喂养印度猎犬。据说,大流士三世(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被阿契美尼德朝巴克特里亚总督贝苏斯 Bessus,?—前329年)击倒后,他的犬拒绝离开尸体。这些都可作为犬参与古波斯帝国政治生活的重要例证。

 

犬甚至还与古波斯王权建立的传说发生联系。中古波斯文史书《阿达希尔事迹》记载了萨珊王朝开国君主阿达希尔(Ardashir226241年在位)如何反抗帕提亚王朝末代君主阿塔巴奴斯(Artabanus213224年在位)的故事。当阿达希尔逃离帕提亚王宫时,三次遇到过农民,农民们后来向阿塔巴奴斯报告,这位未来的萨珊国王并非孤身上路,而是总有一只神奇的动物跟着他。帕提亚王宫的占星师进言应该在神奇的动物追上阿达希尔之前抓住他,因为这些动物是王家荣光(xwarrah)的象征,是每位伊朗国王确立统治时的前兆。可惜的是,阿塔巴奴斯的军队没能及时抓住阿达希尔,他已经骑在马上,神奇的动物已紧随身侧。占星师断言这对阿塔巴奴斯来说是灾难性的,因为王家荣光已经降临阿达希尔,帕提亚人击败阿达希尔的努力注定失败。事实果真如此,不久以后,萨珊军队击败了帕提亚军队,阿达希尔成为新王朝的首任君主。《阿达希尔事迹》有多个不同写本,学者们根据各版文字对追随阿达希尔的神奇动物的解读也各有不同,计有山羊、鹰、犬等不同观点。尽管有学者力证山羊的可能性更大,但也并未排除其他两种动物。无论如何,这则故事可反证犬在古伊朗社会的重要性,它甚至参与了王权的建立。

 

不过犬在古波斯社会中被进一步神化,主要体现在琐罗亚斯德教信仰中。琐罗亚斯德教教义特点是神学上的一元论和哲学上的二元论,该教崇拜最高神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ā),其与孪生的恶神安哥拉·曼纽 Angra Mainyu)处于不断争斗之中。琐罗亚斯德教从自身善恶二元斗争的角度出发,将诸种动物分为善恶两大类,如中古波斯文《创世纪》(Bundahišn 记载了上神奥尔马兹达(Ohrmazd,阿胡拉·马兹达的中古波斯文形式)创造的动物与阿里曼(Ahriman,安哥拉·曼纽的中古波斯文形式)创造的动物之间的对立。信徒杀死“恶”的动物是神圣的职责,如此方能削弱恶灵阿里曼借以在世上行恶的帮手。但是依宗教律法的规定,恶灵阿里曼所创造的邪恶动物(称作xrafstras),包括爬行动物、昆虫、猫科、狼和其他的食肉动物, 却不能作为牺牲。因为杀死狼这类邪恶的动物并不会释放或解救其灵魂,献祭这样的动物牺牲就是“邪恶的崇拜”。另一方面,某些“至善”的动物也被排除在合法的牺牲祭品之外,其中就包括犬和公鸡。中古波斯文《书信集》记载,除非特殊原因,禁止杀死公鸡;无论如何,杀死公鸡都被认为是 一种异教行为。小公鸡尤其不能作为牺牲使用,据说小公鸡是大法官斯罗什神(Sroš)的助手,其在清晨鸣叫,能驱走恶魔。《辟邪经》(Vidēvdāt)第18章规定了公鸡的职责乃在于唤醒人类、唤醒斯罗什神。同样,献祭神圣的犬亦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犬常与公鸡合作,共同帮助斯罗什神抵抗谎言。稍晚撰成的《诸神颂》(Yašts,约成书于公元前8—前6世纪)于动物牺牲的描述甚多,如其中的《水神颂》(Yt.5.4547)记载:

 

勇敢、威武的卡维·乌山(Kavi Usan)在埃利兹弗亚山(Erezifya 向阿娜希塔(Anahit)奉献了百匹马、千头牛、万只羊。然后他祈求道:“善良伟大的阿勒德维·苏拉·阿娜希塔,赐我力量吧,让我成为万物的主宰,主宰恶魔和人类,主宰占星师和巫者,主宰诸侯领主。”阿勒德维·苏拉·阿娜希塔遂赐予他力量,他为她带来祭品,礼拜她,向她奉献牺牲。

 

可见犬并不在常见的牺牲之列,这当然是因为犬的“至善”本质,它们是诸善端动物的突出代表,必须得到人类全力保护,若虐待它们,就会受到严厉惩罚。

 

众所周知,犬在众多文化的末世论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如印欧神话中它具有保护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边界的功能,保护天堂或地狱入口免受外界困扰,类乎它在现实世界中经常承担护卫的角色。古伊朗宗教中的犬显然也体现了这种文化观念。琐罗亚斯德教认为人死后,灵魂要经过“裁判之桥”(Činvat),有两只犬守护在桥头,帮助审判灵魂:当灵魂来到裁判桥时,“走来了一位美丽女子,身材健壮,容貌姣好,跟随着两只犬……她引导正直者的灵魂越过哈拉高山,引导他们度过裁判桥”。这两只犬便是琐罗亚斯德教灵犬“黄耳朵”(Zarrīngōš):“黄耳朵由奥尔马兹达专门饲养,以保护初人(Adam/Gayōmard)的肉身免受恶神阿里曼伤害;它同时也坚守在‘裁判之桥’附近,通过吠叫来吓跑附在正直人灵魂上的恶魔。而且,也帮助密赫尔制止那些妄图残害入狱灵魂的恶魔,并阻止生前曾残害过狗的人经过‘裁判之桥’。”帕尔西人也有类似的传说,在连接现世和彼岸世界的裁判桥上,黄耳朵的犬蹲在桥头,通过吠叫驱赶附着在至善的人灵魂上的恶魔,以防恶魔将他们的灵魂拽向地狱。因此,许多人认为帕尔西的四眼狗与希腊神话中的三头犬(Kerberos)和印度神话中阎摩(Yama)的狗相类似。生前行善者的灵魂将升入天堂,反之则堕入地狱,犬在这一审判过程中的作用至关重要。

 

在宗教生活中,犬甚至享受了与人同等重要的待遇。人们必须对牧羊犬和护家犬表示感谢,正如《阿维斯陀经》中所说:“在阿胡拉创造的大地上,如果没有牧羊犬或护家犬,我将没有立足的家园。”对犬的责任与对人类的责任反复联系在一起。9世纪汇编的波斯文献《宗教行事》(Dēnkard)第8卷中所保存的《阿维斯陀经》佚文(Hûspâram Nask),列举了按法律规定成年男子、怀孕女子和小孩子的日常饮食,以及同例应给牧羊犬、村犬、猎犬的喂食,并附有这三类犬的特征。《辟邪经》第13章第35节记载:“(问:)物 质世界的造物主,正直上神,若马兹达教徒家中的犬失去知觉,患了狂犬病,马兹达教徒们应该如何做?阿胡拉·马兹达回答道:他们应该寻找方法来治疗,如同对待正直的人一样。”第15章第19节记载,要像照顾孕妇一样对待怀孕的母犬。第15章第45节记载,要像照顾七岁以下的幼儿一样照顾六个月内的幼犬。第15章第4448节记载,犬有八种性格,像祭司、战士、农夫与牧民、仆人、小偷、disu-、娼妓、婴儿一样。第13章第39节记载:“查拉图斯特拉,我阿胡拉·马兹达创造了犬,穿着自己的衣服,自强,警惕,锐利,有齿的,拥有/分享人的食物以照看人的财产。”“拥有/分享人的食物”按字面意思理解,意为按规定要给犬以牛奶和牛油一起食用(帕拉维文注释为应带给犬甜而富含脂肪的面包、牛奶,以及肉,这是法定的给犬的食物)。《创世纪》中保存的一段古佚阿维斯陀经文记载,犬是“从大熊座的北斗七星之处产生,融合了善端动物与人的优点,乃为保护善端动物而生”。犬被认为具有自身高尚的道德品格,它的尸体像正直人的尸体一样被邪恶力量包围,因而受到严重污染。大地上最脏乱之地就是人与犬的尸体被埋葬的地方。如果犬在房屋中死亡,则应将火从该房屋中带走,就像人死 时一样,并且犬的尸体应像人尸一样被带到暴露地点。

 

身为至善的益兽,犬虽不能作为牺牲,却参与了宗教献祭的过程。《创世纪》记载,人类所做的第一份牺牲中献给火的部分直接放在火焰上,但是献给神的部分要抛向空中,一只秃鹫会俯冲而下,得到它,“如同当下让狗吃掉肉的习俗”。时至今日,在神圣节日的庄严仪式上,琐罗亚斯德教徒会收集一些祭祀过的食物,把它们给犬吃,同时念诵《阿维斯陀经》祷文。犬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代表着精神世界,在当代伊朗一些古老村庄,虔诚的教徒们仍坚持着将给死者的食物一天三次给犬,持续三天,因为这三天灵魂仍然停留在大地上。在所有的纪念仪式上都要把一部分祭祀的食物给犬,这是施动者和被动者之间的中介。犬能够代表神人本身,代表它们接受部分祭品,如豪麻仪式中献祭死去动物牺牲的舌头时,舌头先被烘烤,释放了香气,然后举行仪式献给犬。给犬的部分必须是少量的,随着仪式的发展,大部分祭品应该由信众来享用。犬以这种神秘的方式参与了祭祀的过程,喂犬的 食物最终将贡献给彼岸的诸神和逝世的灵魂。

 

二、 犬的驱邪功能

 

在琐罗亚斯德教的诸多善端动物之中,犬具有独特的驱邪功能。《创世纪》记载:“若无牧羊犬与护家犬,家庭则无法重建。通过消除痛苦,猪保护了世上的人类和牛,它的眼睛能够消除污染。猪像犬一样,驱除痛苦,它的肉能消除人类的污染和痛苦,以达治疗之功效。”这则经文前半部分指明牧羊犬与护家犬对建立家园的意义,已见于前引《辟邪经》的记载;后半部分在强调猪及猪肉的功效之余,也提及“猪像犬一样”,从侧面凸显了犬同样具有驱除痛苦的功能。《辟邪经》中还提到犬可以杀死诸恶造物,如第13 1节记载:

 

谁是善灵的造物,在这些善灵的诸造物中,它在整个拂晓(帕拉维文增加了注释:自午夜出现)出现,直到日出,杀死了1 000种恶灵的造物(帕拉维文译为反抗恶灵以杀死千种)?

 

《辟邪经》第13章第2节借阿胡拉·马兹达之口回答道:

 

阿胡拉·马兹达说道:“强壮的宽阔脊柱的犬,如同刺猬,口出恶言 的人们称之为dužaka-。这是善灵的造物,在这些善灵的诸造物中,它在 整个拂晓出现,直到日出,杀死了1 000种恶灵的造物。”

 

关于此段经文的帕拉维文翻译则有不同:

 

奥尔马兹达说道:“强壮的(野生的)细头犬(即它的鼻尖是瘦的), 号称vaɧhāparǝm,口出恶言的人们称其为刺猬(也就是说,如果人们不如此称呼它,它将会做得更好)。这是善灵的造物,属于善灵自身所创造的诸造物之一。它在整个拂晓(始自午夜)出现,直到日出,为反抗恶灵以杀死千种(也就是说每个它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做了这么多) (我不清楚这是如何完成的)。(有一位翻译注释家说道:‘在整个白天和黑夜它不会做超过三次。’)”

 

上文只是概要介绍了犬可以杀死千种恶灵的造物,而犬发挥驱邪功能则集中体现在与死亡有关的场合。当灵魂(ruwān)和生命呼吸(gyān)离开身体后,尸体开始腐烂,尸魔逐渐附身,根据《宗教行事》记载:

 

这意味着,尸体死亡即为导致死亡的恶魔会让躯体停止运作。此时恶魔(Astwihād)之势达于巅峰,在躯体中追逐挑战灵魂。它最终夺走 了生命,并入侵生命体内,以产生恶臭和腐烂,并产生更多破坏性的恶 魔。恶魔们不断与芬芳、清洁、善行、美丽和其他美好事物作战。他们在同一个躯体中落地生根,并向外呼出恶臭、死物和所有疾病。

 

为了对抗尸魔的影响,降低它所带来的污染,必须为尸体执行“犬视” 仪式。有关这一点,《辟邪经》的记载更为详细,在经文中阿胡拉·马兹达告诫信徒,人一旦去世,恶魔便会立即从北方袭来,附着在尸体上,带来严重的污染,越是正直的人尸体所受的污染越严重。而只有举行特殊的仪式, 让专门的犬凝视尸体,才能驱走恶魔,保持尸体和灵魂的洁净。如经文第7 章第12节记载:

 

琐罗亚斯德问阿胡拉·马兹达:啊,阿胡拉·马兹达,伟大的生命 之神,现世万物的至善造物主!尸魔如何冲向死者尸体?

 

阿胡拉·马兹达回答道:啊,斯皮塔马·琐罗亚斯德,就在人死 后,灵魂刚刚离开肉体,尸魔即从北方飞来,它幻化成丑陋的苍蝇,展 翅……胡乱飞舞,就像最邪恶的爬虫。

 

直到犬凝视了尸体或者啃咬了尸肉,或者食肉鸟飞来,落在尸体 上。当犬凝视了尸体或者吃掉了尸肉,或者食肉鸟飞向尸体,尸魔幻化 成丑陋的苍蝇,展翅逃回北方,就像最邪恶的爬虫。

 

《辟邪经》第8章第3节的记载则更为详细:

 

(琐罗亚斯德问:)伟大的造物主,至善的上神!凡经犬或人的尸体 经过之路,羊群、畜群、男子、女子、阿胡拉·马兹达诸子—火、圣枝(barsom)以及普通信众,可以走吗?

 

(阿胡拉·马兹达答道:)羊群、畜群、男子、女子、阿胡拉·马兹 达诸子—火、圣枝以及普通信众,不可以走。

 

你们应牵一条黄色的四眼狗或者黄耳朵的白狗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三次。当黄色的四眼狗或黄耳朵的白狗到了那里之后,尸魔展翅狂舞,带着世上最肮脏的污秽从北方咆哮飞来,就像最邪恶的造物一样。

 

 如果狗不愿意走这条路,他们应该牵着这条黄色的四眼狗或者黄耳朵的白狗在这条路上来回走六次。当黄色的四眼狗或黄耳朵的白狗到了那里之后,尸魔展翅狂舞,带着世上最肮脏的污秽从北方咆哮飞来,就 像最邪恶的造物一样。

 

如果狗还是不愿意走,他们应该牵着这条黄色的四眼狗或者黄耳朵的白狗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九次。当黄色的四眼狗或黄耳朵的白狗到了那里之后,尸魔展翅狂舞,带着世上最肮脏的污秽从北方咆哮飞来,就像最邪恶的造物一样。

 

由此可见,不但尸体本身受到尸魔侵蚀,即便尸体经过之路也受到污染。在琐罗亚斯德教的葬礼中,祭司和信徒们要为每具尸体进行三次犬视:在死亡刚刚发生时,将尸体放在石棺上时,将尸体运抵达克玛外面时。至于何时举行葬礼,何时举行犬视,如何进行犬视,都有严格的规定。上引经文表明,举行犬视仪式所使用的犬通常为四眼黄犬或者是黄耳朵的白犬。“四眼”通常是指该犬眼睛上方有两个不同颜色的毛发形成的斑点。据说这两个斑点赋予了犬神奇的力量,以抵御尸魔,并本能地发现尸体中的任何生命迹象。此外,牧羊犬、护家犬、猎犬、训练犬,甚至幼犬(四个月大)或盲犬都可以驱逐尸魔。这些犬专门在达克玛附近被饲养,并被选中供仪式使用。如果没有犬,可以用捕食猛禽来替代,例如山秃鹰、黑乌鸦或秃鹫 Gypaetus barbatus)也可以用于此仪式。这些飞禽飞向尸体时凭借自身的影子就可驱走尸魔。若教徒未能为尸体成功举行犬视仪式,则被视为犯了死罪(margarzān),这是最高等级的罪,没有可赎罪的方式,罪犯将一直待在地狱中直到复活。

 

有关琐罗亚斯德教徒如何处理尸体,教律的规定是十分严格的,禁止通过埋葬、焚烧或投入水中来处理尸体,因为尸体会污染土地、火、水这三种神圣的造物。同时死亡也会产生一系列的其他问题,污染可能会影响直接或间接与尸体接触的任何人。处理尸体充满了危险,特别是对于执行仪式的抬尸者和祭司而言,尤其容易受到污染。而犬则在这一人生必经阶段肩负起驱除污染的神圣使命,不但保证了尸体的洁净和灵魂解救,也帮助参与丧葬仪式的在世者保持洁净。

 

由经文记载可知,经过这种犬凝视三、六、九遍之后,无论是尸体、处理尸体的人或因尸体而受污染的道路均可降低污染。犬缘何具有如此神秘的宗教力量,有人认为犬的眼睛具有某种磁力,“特殊的四眼犬(举行犬视仪式所使用的狗)具有检测人的生命之火是否熄灭的特性”,如果此人已经死去,那么狗就会不停地盯着尸体;如果此人还未死去,那么犬就不会盯着。也有人认为,在所有的动物中,犬最为忠实于它的主人,因此犬视表达了活着的犬与逝去的主人之间忠诚与感恩的情谊;犬视是为了追忆先祖所奉行的狗在人们生产生活中创造了巨大价值的信念。此外,也有人把犬看作是激情消亡的象征,死亡终结了激情,立于尸体旁的犬则强调了这一点。犬被认为能洞悉彼岸世界。一个更为现代的解释为,当缺乏能够胜任的专业医务人 员时,犬比人类更能感知一个人是否真的生病。玛丽·博伊斯教授的论述,则更有助于我们从社会经济发展的角度分析犬受到如此重视的原因:

 

远古时代,当伊朗人的远祖游牧、生活在亚洲草原的时候,一定和狗的关系密切;因为骑马的传统还不为人所知,他们一定徒步放牧牛群,因此非常依赖犬帮助放牧与保护畜群。牛和犬这两种动物,可能是原始伊朗人亲密接触的主要动物;它们不仅出现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也参与到他们的信仰与习俗中—这些信仰习俗后来就成为琐罗亚斯德教的一部分。

 

《宗教行事》则提出了宗教意义上的解释:

 

将犬带来视看尸体是仪式的一部分。原因如下:那些尸魔使尸体丧失所有生机,它们可以在躯体内占据一席之地,直到尸魔脱离尸体,躯体重生而行善。当躯体回到清洁的火、风和泥土中,重新焕发生机,为生命提供更多助益之前,最好让犬和鸟来消化和燃烧尸魔。我们应该将尸魔视为它们的食物,并明确表明有义务将尸体交给它们以使其洁净。这样,犬和鸟就变得有用了,成为亲密的伙伴。当犬或鸟看着尸体时,它们认为恶魔无法再静止不动,后者开始动摇和移动,在躯体内的分量减少,尸魔的污染也就越发衰弱了。

 

当犬看着尸体裸露的脸时,它的凝视具有束缚尸魔的力量,即邪恶之灵在人死后将有毒物质引入了身体,防止他们逃脱并污染生活世界。此等解释显然极具神秘色彩,犬是否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仪式的客观效果,尤其是在世者举行仪式时愿意相信它的神奇功能,并因此而心安理得。

 

三、 护犬的法规

 

犬在宗教和社会生活中如此重要,古波斯法律条文中有详细的规定,来规范与犬有关的各种宗教和世俗行为。玛丽亚·马库池曾将琐罗亚斯德教的罪分为两大类:侵犯他人的罪及与灵魂有关的罪。前者包含侵犯他人的民事刑事案件,类似今日之财产、借贷、债务、偷窃等罪过;而侵犯诸善端动物的罪过属于后者,主要是伤害了侵犯者自身的灵魂,但依然要受到与世俗犯罪同样的惩罚。这些规定显然体现了古波斯政教合一的法律特色。

 

《辟邪经》第131415章罗列了各种不同的犬,包括牧羊犬、家犬、猎犬等,它们都是善神创造的益兽,如果虐待并杀死它们,将会遭到惩罚。《辟邪经》第13章第3节指出杀死犬的人实际上是伤害了自己甚至九代亲属的灵魂:

 

无论谁杀死它,噢,斯皮塔玛·查拉图斯特拉,强壮的脊柱宽阔的犬,如同刺猬,口出恶言的人们称之为dužaka-。他将伤害自己甚至九代亲属的灵魂,裁判之门将很难通过,除非他在世时受到惩罚。

 

帕拉维文译文则更为详细:

 

无论谁杀死它,噢,斯皮塔曼·扎杜什特,强壮的(野生的)细头犬(即它的鼻尖是瘦的),号称vaɧhāparǝm,口出恶言的人们称其为刺猬(也就是说,如果人们不如此称呼它,它将会做得更好),他将毁坏甚至九世孙的灵魂(也就是说,当行善时,为他们的捐赠将更差),在裁判之门那些水将很难通过(又是因为杀死犬),除非他在世时遭受(也就是说,除非他补救)惩罚(净礼)。

 

《辟邪经》第13章第89节进一步记载了杀死各种犬都会使灵魂受罪:

 

无论谁杀死了这些犬,即牧羊犬、护家犬、猎犬和训练的犬,他的灵魂在到达来世时将会因此而听到更多吠叫,受到比狼要多的追逐,被 驱逐远离密林最深处。

 

当在从此岸到彼岸的路上被呼喊和追逐时,没有其他的灵魂帮助他死去的灵魂;当在从此岸到彼岸的路上被呼喊和追逐时,两只犬也不会在他死时守在关口帮助他。

 

《辟邪经》第13章第4节则记载了杀死犬的人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物质世界的造物主,正直者,无论谁杀死强壮的脊柱宽阔的犬,刺猬,口出恶言的人们称之为dužaka-,他将遭受什么惩罚?阿胡拉·马 兹达回答道:“他将被判遭受1 000次马鞭鞭打,1 000次斯劳莎的鞭打。” (帕拉维文中阿胡拉马兹达的回答一致)

 

除了对杀死犬的罪过进行惩罚外,《辟邪经》中甚至规定了若喂犬食不当,也要承担罪责。如第13章第20节记载:

 

现实世界的造物主,正直至善之主,无论谁若喂食牧羊犬不足,何 种程度会获罪?

 

阿胡拉·马兹达回答道:“正如在这个现实世界,他给少了最重要的 屋主食物,他因而获罪。”

 

这段经文的帕拉维文注释则进一步解释,他的罪剥夺了给家里每个成员的营养,除了冬天。他应该更为正直,遵守法律。本章经文第24节则详细说明了具体的刑罚:

 

现实世界的造物主,正直至善之主,无论谁若喂食牧羊犬不足,他 将如何赎罪?

 

 阿胡拉·马兹达回答道:“对于这一pəšō.tanū之罪,他应该被罚打 200马鞭和200斯牢莎(Sraoša)鞭。”

 

这段经文的帕拉维文注释解释道,这是犯了大罪(tanāpuhl),是更严重的罪。经文的其他部分也规定了若喂食护家犬、猎犬、幼犬不足,将会获何罪,以及分别受到907050马鞭和斯牢莎之鞭的惩罚。而正确的喂食乃 是喂犬足够的牛奶、牛油、肉等。这反映了典型的游牧社会的饮食特征。不过上引《辟邪经》中有关罚打多少马鞭和斯牢莎鞭的惩罚,可能仅是一种法律文书表述的套语,实际生活中往往会依据罪过的程度和意图而用行善或 交纳固定罚金的形式来替代。可以肯定地说,琐罗亚斯德教中保护善端的道 德规范不仅属于宗教范畴,甚至成为琐罗亚斯德教法理学(法律体系)的显著特征之一。真正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对待动物的戒律不仅成为萨珊社会“非正式的”规范,也促成了保护益兽免受“故意的”或“无意的”伤害的相应法律。

 

对于犬的尊重不仅体现于教律的规定,也体现在琐罗亚斯德教徒的日常生活中,犬在伊朗人的生产生活中仍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放牧捕猎、驱赶豺狼、看家护院、吓退盗匪。因此,伊朗人对犬非常尊敬爱护,如果有人做了对犬不利的事,就会受到严厉惩罚。伊朗中部亚兹德地区沙里发巴特村至今还保有这些传统:生活在此地的琐罗亚斯德教徒不仅每天在家人吃饭前喂狗,且一天最少一次;而且也优待巷狗和流浪狗。布鲁斯·林肯在讨论印欧人的地狱看门狗时曾指出:“地狱看门狗的本质在于它处在中介的地位—即它处在今世与来世、生命与死亡、希望与恐惧的交界上,(由于和生命之犬乃为一对)而处在善与恶的边界上。对于这种角色,狗是完全能够胜任的,因它是一种彻底驯化的动物,是处在兽与人、野蛮与文明、自然与文化 之间驯服然而食肉的动物。”古伊朗的犬显然已经超越了印欧人地狱看门狗 的角色,更具有护佑人类生存发展的积极功能,只是这种功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汉文献所记载的“波斯多善犬”,就不会局限于犬类外形的健壮,而是着眼于犬积极参与古波斯人来世今生、惩恶扬善等多个层面的真善美。当然这一善犬的形象是人类所创造的,归根结底也服务于人类社会。

 

《世界历史评论》2021年秋季号

历史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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