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依萌 译 杨利慧 校
摘 要
文章结合文本分析与民族志式田野作业,旨在通过超人的案例来探究如何理解今日的神话。文章以访谈内容、大众流行文化和民俗为分析材料,关注神话的功能和语境,探讨神话的神圣性、民俗的形式、围绕超人行动产生的争议以及谁在讲述超人神话等问题,从喜爱超人的受众群体的主位视角出发,根据话语和行为去理解人们的所思所感,以揭示为何超人可以成为神话以及现代社会中的神圣叙事体现出了何种功能,进而从人们赋予超人以意义的角度来展示超人叙事的神话特质。
人们在阅读神话以及在教室中讲授神话的时候,关注点往往都聚焦在故事本身:诸神和英雄的传记。在欧洲和北美,理解神话的范例是希腊神话。学生了解到的宙斯和赫拉克勒斯、阿尔忒弥斯和忒修斯,都是作为故事中的角色出现的,此外还有挪威、凯尔特、斯拉夫和世界上其他文化的故事。这些故事因其品质和悠久的历史而被人所知,但本文要讨论的是讲述这些故事的语境。
在寻找今日的神话时,有三种方法可供使用。如果我们接触到两千年前的希腊文化,那我们要做的也不会和这三种方法有本质上的区别:寻找叙事,寻找大众话语,开展民族志式田野作业(ethographic fieldwork)。我们有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比如荷马(Homer)和赫西俄德(Hesiod)的史诗,各种颂歌集、戏剧,诸如此类。这些故事在数量上并不如我们所愿。有一些围绕着这些叙事的话语(discourse),是作为批评家的学者如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写下的。最后,我们还有民族志。希腊时期的民族志很少,希罗多德(Herodotus)和帕萨尼亚斯(Pausanias)行走各地,同人们交谈,描述见闻。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写太多,并且他们活在距今两千年左右以前。考虑到希腊是个古代社会,我们还需要把考古学的研究纳入考量范畴,这提醒我们不能忽视物质文化。
利用上述方法搜集材料,接下来我将把学术研究作为一种分析手段。劳里·杭科(Lauri Honko)的文章《神话界定的问题》(The Problem of Defining Myth)详细探究了讨论“神话”这一文类时需要考虑的四个维度——形式、功能、内容和语境。我已经提及过形式:神话作为故事结构。内容则包括故事中出现的角色类型——神和怪物,也包括故事的背景:神话发生在原始的过去,这为我们所知的世界奠定了基础。本文将要讨论的是另外两个维度——功能和语境,功能由人们在讲述神话时所赋予,语境则是我们发现的神话的生存环境。在详细叙述它们之前,需要解释我是怎么走上超人研究的道路的。因为当时我想要研究美国的神话,所以需要找到一个出发点。
一、为什么是超人?
最明显的出发点是寻找美国的外国神话。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是关于美国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为此我曾研究过美国的文学、电影、商业网站及纪实作品中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因为现在找不到多少与普罗米修斯神话相关的口头传统,于是我调查了美国人在使用“神话”这个词的时候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我在网上做了一些搜索,惊讶地发现超级英雄,特别是超人,在搜索结果中名列榜首。为了探索这个新话题,我研究了关于超人的探险故事,这些故事组成了杭科所说的内容和形式。1938年,超人出现于漫画书,1940年出现在广播中,1941年进入了动画短片,1952年上了电视,到1978年又有了故事片。同样还有关于超人的小说和报纸连环画。超人的漫画数以千计,有关他的戏剧、电影、电视节目和广播节目时长加起来有上百个小时。它们的主题包括超人来到地球,超人穿上他的服装并成为超级英雄,这意味着超人要打击犯罪,从灾难中拯救人们。
我从这些故事中得出的结论是:超级英雄故事这一文类反映了美国人对美国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地位的看法。我在加拿大一所大学执教,是一名加拿大公民,但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所以很难不注意到超人故事与政治的关联,特别是新近流行文化中讲述的超人故事,呈现给我们的超人形象充满不安全感,充斥着其与政府之间的张力。这好像意味着美国在其全球地位上不再感到安全。关于这个话题有很多书籍讨论,如伊恩·戈登(Ian Gordon)的《超人:一位美国偶像的持续》(Superman:The Persistence of an American Icon)。
戈登的著作只是关于超人以及所有超级英雄的数种纪实书之一。这些书里有的涉及宗教,可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一位基督教作者考察了超人故事,以寻找这个角色是否同基督教价值观相联系,以及可以从超人故事中学到什么道理。近年来,还有科学书籍,来自不同领域的科学家将超人故事作为例子来讲解现实世界中的物理、生物这类学科。又有历史书籍,把超人漫画、电影和电视节目中的主题和更大的历史趋势联系在一起。还有关于超人的传记,把超人的虚构冒险和制作超人故事的幕后事件融合在一起。
所有这些不同类型的书籍都在分析超人故事的内容,在这种方式上它们与现代世界的很多神话研究相似。需要理解的一个重点是,这些书有一种初始预设,认为神话是某种故事、某种内容本身的特点,这一特点可以通过对比今天讲述的故事和两千年前讲述的故事来理解。超人就像宙斯或赫拉克勒斯,甚至是基督。对我来说,这只是进行超人研究的一个出发点。
二、神圣性
我无意比较超人故事和神话的形式与内容,而是想要寻找杭科所说的另外两个神话特征:功能和语境。让神话成为神话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人们围绕故事所做的事。要想理解功能,就必须考察语境。人们什么时候会讲特定的故事?他们向谁叙述?语境展示了关系,这可以让我们确认一个故事是否可信。通过语境,我们还可以理解神话与行为的关系,以及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感,这就涉及到神圣性(sacredness)。
为了探究超人是不是神圣的,我并没有寻找他在宗教语境中的呈现,也没有去那些使用超人来教导信仰的宗教书籍里寻找证据。1925年,自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出版以后,研究文化的学者对神圣性采取了更宽泛的观点:当人们认为某物不可侵犯时,它就是神圣的,是他们不希望被改变或被嘲笑的。考虑到这一点,我寻找了围绕超人在电影、电视节目或漫画书中的形象而产生的争议——那些让人们说出他们对超人的感受的事件。下面是两个来自大众话语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件,当时一本漫画书的封面是超人在喝啤酒的画面。这看起来不是很重要,但当美国人开始在网上对此表达不满后,漫画书的出版商召回了这些书并且换了新版封面。在新版封面上,除了瓶子上的商标外,一切都跟旧版一样,而瓶子上的商标写得非常清楚:“苏打水”。在大众的观念里,超人是永远不会喝啤酒的。所以,超人喝啤酒违背了他们心目中超人的道德性。
第二个例子的争议更大,科幻小说作家奥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写了一篇关于超人的故事。卡德有一些极端的宗教观点,因为美国同性恋婚姻的合法化,他支持针对美国政府的暴力革命。当由他撰写超人故事的消息被宣布后,美国人,特别是漫画书店店主发声抗议,表示卡德的观点把他自己置于超人道德的对立面,所以不该让他书写这一角色。这个故事也因此从未出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卡德此前已经写过其他超级英雄的故事,比如钢铁侠,但没有任何针对这些故事的抗议。
以上两个事件再加上其他一些例子——比如在2013年的电影《超人:钢铁之躯》(Man of Steel)中,超人杀死了一个反派,随后发生了反对超人在叙事中被如此描绘的激烈抗议——展示了美国大众视超人为神圣的观念。他们在心里有一个理想的超人形象,并且他们会发声反对任何违反这一理想形象的描写。
三、超人庆典
神圣性是语境的元素之一,这是一种由表演者和观众共同持有的对待叙事的态度,我称之为“心理语境”(the psychological context)。但是也有其他可探索的方面。杭科以及其他学者已经总结了,对于神话来说最主要的表演语境是仪式。人们结合进行象征性活动的仪式来讲述神话,这通常与一年中的特定时间或入会仪式有关。我不认为阅读或观看的经验足以让人称某物为神话。为了找出超人故事是否在仪式语境中被表演,我开展了田野调查。我去了漫画书店和漫展,采访了粉丝和专业人士,发现按照规律的发行日程购买漫画的行为可以被视作一种仪式。但我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所以继续寻找。于是,我在超人庆典(Superman Celebration)中找到了一个更令人信服的仪式语境。
超人庆典是一个节日,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一个名叫梅特罗波利斯(Metropolis)的小镇,每年六月的第二个周末都会举办超人庆典。这个小镇和超人生活于其中并打击犯罪的虚构城市同名,不过这纯属巧合,因为这个小镇建立并得名于1838年,比《超人》的第一次出版早了一百年。艺术家乔·舒斯特(Joe Shuster)在最早的漫画书中画下大都会(Metropolis)时,参考的是加拿大多伦多,他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生命中的前十年。虚构的大都会是一个大城市,而现实中的梅特罗波利斯只有约六千人。对梅特罗波利斯的居民来说,这个名字其实无关紧要。直到20世纪70年代,这座小镇想要发展旅游业,因为这可以带来收益。他们和拥有超人版权的华纳兄弟公司合作,立了一座超人雕像,并组织了一个节日:超人庆典。
超人庆典的组成元素在漫展中也能找到:漫画摊位、玩具、艺术品,还有其他与角色相关的东西;顾客、比赛、影片放映以及知名嘉宾。同时也有可以在任何一个美国小镇节日中发现的元素:食物摊位、游戏、游乐设施和表演。这些元素几乎都存在于梅特罗波利斯商业区的梅因街(Main Street)上。超人庆典是由十多个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组织的,不过,在规划和执行庆典活动的时候,也有并非住在那里的人参与——这对我来说也是最有趣的一方面,因为这是我闻所未闻的。几乎所有的美国小镇都会举办某种有游乐设施和游戏的夏日庆典。这些活动通常聚焦在地方特色饮食上。我曾经见过草莓节、大蒜节,还有致力于民族遗产的节日。以我长大的小镇——密歇根的阿尔戈纳克为例,那里有个年度的梭鱼节,节日上也有游乐设施和游戏,但是最大的项目是钓鱼竞赛。我生活在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一条主要河流边,人们会从整个区域的各处过来参加庆典,但没有一个小镇外的人来帮忙组织。
正是外来者参与超人庆典的规划使我意识到将超人作为神话研究的潜力。我在还不知道具体该研究什么的时候参加了超人庆典,我不仅发现了我此前列出的所有元素,还发现了民间戏剧和仪式,更发现了地方文化与全球文化的完美结合。在这样的文化中,人们一起努力支持地方的发展,同时维系遍及全球的友谊与团结的纽带。在每年一度的那个周末,数十个虚拟粉丝群体化为现实。我发现了一名神话学家所要寻找的一切:个体共同致力于让社区的价值戏剧化——将其传播、加强和肯定。
这些价值是包容、接纳和善意。最能表现这些价值的场所可能是超人庆典的开幕仪式,它开始于第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超人庆典以一个小短剧拉开序幕,剧中超人会制止某些犯罪——通常是抢劫银行。接着由庆典委员会介绍各种地方事务,通常是主席卡拉·奥格尔(Carla Ogle)来宣布这个周末值得关注的各种活动。例如在2010年,开幕式上除了介绍一些日程里的项目,还对前一年去世的一位委员会成员进行了悼念。
介绍完地方事务,超人到场并正式宣布庆典开始。这时反派出现了,近些年里,这些反派都企图掌控庆典。但他们都会被超人打败,然后超人庆典正式开始。
在庆典期间,会有上百名穿着超人服装来参加庆典的人,但是参与开幕仪式的那一位是官方庆典超人。他是一位名叫乔舒亚·博尔丁豪斯(Joshua Boltinghouse)的健美运动员,在一场全国海选中胜出,他扮演这个角色已经十多年了。在他之前,上一任官方超人由斯科特·克兰福德(Scott Cranford)扮演。直到现在,博尔丁豪斯仍然扮演着这个角色。整个周末,人们要拍上千张超人的照片,包括官方超人和其他所有超人。最主要的区别是,博尔丁豪斯在穿着超人服饰的时候必须一直扮演超人角色。
四、民族志与生命史
此节将着重介绍我的民族志式田野作业。2009年,我参加了超人庆典并记录下了第一天的开幕式,但是那天晚上并未发生更多的事。次日,即周五,是大日子,我完全被震撼了!超过五万人到场,我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调查。我坐在一张餐桌旁,看着周围的人们。很快,有其他人坐过来了,于是我尝试和他们搭话。然后我发现坐在身边的都是当地人——要么来自梅特罗波利斯,要么来自邻镇。他们之中没有人在意超人——我的意思是,他们会参加任何一个节日,但并不观看电影,也不参加各种小活动或化装比赛。每个人都告诉我,他们就是来吃东西的。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觉得需要一些介绍人,他们能够帮助我找到合适的受访者。我去了商会,因为事先联系了他们,所以有人等着我。他们告诉了我一些该找的人的名字,这些人既有节庆委员会的成员,也有其他人。他们带我找到了布赖恩·莫里斯(Brian Morris)。
当时,莫里斯和他的妻子库奇(Cookie)住在伊利诺伊州的香槟市,距离梅特罗波利斯有数小时车程。到2009年为止,他们参加这个庆典已经有十年了。莫里斯是开幕式上的短剧的脚本作者。通过他,我认识了其他的演员,又通过这些演员,在那天晚些时候我受邀去一家保龄球馆,有一个叫作“大都会的超级朋友”的线上群组要在那里聚会,通过他们的介绍,我又认识了很多其他的粉丝。
这里我会多谈一些关于莫里斯的事,因为这能帮助展示我是如何理解今日的神话。关于超人的采访是我至今为止作过的最简单的采访。我会问一些类似于“你为什么喜欢超人?”的问题,然后受访人就会滔滔不绝,有时能聊几个小时,而我只需要极少的参与。我倾向于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当然不是神话,而是他们的生活史。这通常从他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包括一些故事,比如他们是如何发现超人的,或是他们第一次怎么接触到一些真正喜欢的超人故事。接着他们通常会讲到自己的双亲或其他家庭成员,以及可以一起分享热情的朋友。有时,超人还会为他们结识的伴侣牵线搭桥,他们也会在其他的社群例如职场中因超人而彼此结识。
我从访谈中得到的启示是:超人为一些人的交流乃至理解他们自身的生活建构了一个框架。同超人的联系成为一种组织原则,也是一种建构和维系社区的方式。此外,对于很多人来说,超人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父亲的形象,起到了让人们利用超人来思考道德性问题的作用。如果这都不是一个神话,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神话了。
在庆典时我采访了莫里斯,并通过电子邮件和他联络了几个月,之后在同年晚些时候,我还对他进行了一次当面采访。莫里斯的超人故事实际上是从他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本漫画书开始的。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是那本漫画书只讲了一个故事。当时许多漫画书都会包括数个短篇故事,而莫里斯喜欢长一点的故事。那本漫画书作为创作品,在他心目中有很高的价值,他很珍视那本漫画书。我还认识其他一些人,他们重视某本漫画书往往只因情感原因,而与书的内容无关。一位男士给我展示了他父亲送给他的超人漫画收藏,他把这些超人漫画和其余的漫画书分开保存。莫里斯看过上千本超人漫画书,并且像很多粉丝一样,他喜欢所有这些漫画书——就是说,当我问他最喜欢哪一本时,他说在所有的作品中他都能找到喜欢的地方。他有一个超人刺青——永久地刻在身体上,标志着对这个角色的喜爱。但我更想讲述的是他和父亲的关系。
当莫里斯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他被人打了,无法掩藏身上的伤。他父亲问他发生了什么,莫里斯说明了情况,然后他的父亲更狠地揍了他一顿。他父亲生气的并不是莫里斯跟人打架,而是莫里斯没有回击那个攻击他的男孩。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打莫里斯的男孩是个霸凌者,他欺负了别人。莫里斯是个大小伙子,他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去制止霸凌者,但自己却挨了打。挨打后莫里斯选择了走开。他向我解释这件事时,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如果你是强大的,你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不是伤害他们。”这是他从超人那里学到的。他的父亲是强大的,但却揍了他。他的父亲在与超人的对比中败下阵来。出于此事及其他一些原因,最终莫里斯彻底把父亲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超人是一个神话,因为他为人们的道德生活提供了一个基础。
五、作为民间戏剧的开幕式
在超人庆典上,上千名粉丝聚集到一起,对于他们来说,超人起到了为道德生活提供基础的作用。粉丝们参与仪式表演,扮演着超人故事中有意义的部分。这是我认为超人神话变得特别有趣的地方:他们扮演的故事不是你期待的故事。我认为超人故事有两个基本的神话特征:超人的起源,以及超人打击犯罪的行动。起源故事是非常简单的:一颗将要毁灭的行星上的一名科学家用飞船把他的儿子送到地球,这个孩子活下来了,但行星上的其他人都毁灭了。这是《英雄诞生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中的许多变体之一,奥托·兰克(Otto Rank)在一百年前就分析并阐释了这种模式 。这是俄狄浦斯及其他英雄的故事。在希腊神话中,一个孩子在山上被发现——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他因为被预言将弑父娶母而被抛弃,但是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并成为国王。超人的故事更接近摩西故事的变体:一个孩子要从埃及法老手中拯救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结束生命。
讨论故事模式意味着神话分析转向了内容和形式。超人来到地球并决定打击犯罪的起源故事在流行文化中已经被讲了上百次。这个故事早期的版本非常短。在超人最早的登场中,在漫画书的第一页末尾他就成了超人,因为这不是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广播节目、动画短片、系列漫画和最初的电视节目都遵循了同样的模式:它们很快地讲完了起源故事,接着继续讲述,并未再提到这个故事——超人从何而来,远不如他去哪里、做了什么重要。但后来这种状况改变了。1978年的电影中,漫画里那单独的一页,电视节目里最初的十分钟,在大银幕上占到了五十分钟。2001年,在电视剧《超人前传》(Smallville)中,这个同样的起源故事——从超人在氪星上出生到穿上那身装束并自称超人——占了217小时的荧幕时间。我在前文提到过的美国的不安全感,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超人最初在漫画中出现时,他毫不怀疑自己在这个世上的角色是什么。他是被压迫者的卫士,为正义而战。在电视剧《超人前传》中,有一段简短的开场,他的养父母发现了他的飞船,然后焦点转向了青少年超人的身上,他努力探明自己过去的真相,并寻找未来的道路。他不确定要做什么,或是该怎么做。直到最后一集,过了十年,他才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打击犯罪的形象。
这种转变告诉我的,不仅仅是最初的漫画和这部电视剧之间的差别,而是美国人关于英雄主义观念的转变。当美国面对自己过去不太体面的元素时,它的流行文化开始关注起源,关注“需要看到一个英雄如何发展其道德标准”的想法。更有趣的是,这些故事是由一些员工讲述的,他们身处与超人有重大经济利益关系的机构,他们靠这些故事赚钱,而决定要讲什么故事、由谁来讲的领导层并不总能把握好人们想看什么故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转向了民俗来研究神话。超人是一些根植在民俗文化中的流行文化形象之一。我可以从服装中找到民俗文化:尽管你可以在商店里买到这些衣服,但还是有人会花几个小时给自己做一套。有刺青(尽管很多流行文化角色都有刺青图案)和民间话语[氪星石(kryptonite)和比扎罗(Bizarro)都是来自超人故事的美式英语里的常用词],有笑话、昵称、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的隐喻,甚至有人们知道的超人的姿势。在开展这项历时四年的研究中,我意识到的事情之一是一个角色在民间文化中的出现是其重要性的标志,在更大的层面上,也是它对于整个文化的意义标志。超人意味着很多东西,但他只是众多超级英雄之一。超人作为第一个超级英雄的地位是有意义的,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尽管蝙蝠侠和蜘蛛侠的电影增加了他们在民间文化中的出场率,但并没有蝙蝠侠笑话、蜘蛛侠笑话。当我在2009年开始这项研究时,还没有太多的超级英雄电影,这一类型的电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主宰好莱坞。但我可以想起来远在20世纪80年代的超人笑话。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超人漫画卖得不如其他漫画好时,在超人电影相对不够成功时,超人还依然能留在民间文化中。
但这些都不是让超人成为神话的因素。我在前面提到超人的起源在形式和内容上是神话的,但是,尽管这个故事经常在现在的流行文化中被讲述,可当粉丝公开讲述一个超人故事时,他们并不是在讲超人的起源故事,而是在讲超人对他们的影响的故事。
六、神话作为被应用的故事
古典学者沃尔特·布尔克特(Walter Burkert)在《希腊神话和仪式的结构与历史》(Structure and History in Greek Mythology and Ritual)一书中将神话定义为“被应用的故事”。各个学科的学者都提出过神话的定义,但我认为这一定义是格外有价值的,它揭示出至关重要的是人们用神话来做什么,而不是神话是什么。这一定义比起内容和形式的维度而言更偏重功能,我要再说一遍,为了理解功能,就必须理解语境。这一定义可以被批评为纳入了太多的东西,而不够具有排他性。如此一来,任何一个被人用来思考他们的生活的故事都可以是神话。此外,神话往往有一些结构,这也是事实。过去几千年来,人类似乎在英雄诞生的神话中发现了一些令人信服的东西,但事实是,这只是英雄生命的序章。超人活了下来,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第一件事。超人成为自己整个族群的唯一幸存者。接下来,他开始帮助他人。
我找到的其他有用的神话的定义来自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神话是人们企图克服他们在生活中发现的对立而讲述的故事。布尔克特的“被应用的故事”的定义是功能性的,但它并没有告诉我们明确的功能是什么,列维-斯特劳斯则对于神话是如何被应用的给出了一些明确的内容。
那么,人们是如何应用超人故事的?这个故事帮助他们克服了什么对立?列维-斯特劳斯将文化视为完整的单元,他所找到的对立是宏大的观念,例如生与死的问题或依附于姻亲和血亲关系的张力。但我在更小的范畴中观察,因为我依靠的是田野作业。因此,我关注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讲述的超人故事。前文我讲述了莫里斯个人的超人故事,他的父亲没能达到超人所建立的典范。但我想以讨论一个稍大范畴内的案例来结束本文,这就是莫里斯在2010年开幕式上的超人民俗戏剧脚本。
庆典从组委会处理他们的事务开始,包括为组委会一名成员献悼词。接着他们介绍了超人和露易丝·莱恩(Lois Lane)。这两个角色开始讨论庆典,但他们的谈话被登台的其他角色打断,来者是“夺心小子”(Mind-Grabber Kid)。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他,这很正常。他作了自我介绍,然后直接面向观众,告诉大家哪一本漫画书中有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场(《美国正义联盟》第70卷,1969年3月刊)。然后,莱克斯·卢瑟(Lex Luthor)带着一台摄像机过来,说他要拍下超人的战败。接着,其他一些反派也过来了,想要打败超人。
当他们攻击超人时,夺心小子使用了“心灵控制”来制止他们,并让他们跳舞,看上去很傻。这是一场简单的胜利。超人接着说:
作为正义联盟的一员,我知道何种团队合作能够胜利。比如说,想想这个庆典,这并不是一个人就能组织起来的,而是许多人的共同努力。大都会商会、地方志愿者、应急工作人员、警察、供应商、企业主,以及非常特别的和我们一起分享他们的故事和才能的客人,我们都是同一个团队的成员,一起打造了如此美妙的超人庆典,远近同乐。甚至,那些罪犯都能作为一个团队合作。当我们能够为了真理、正义而合作时,就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
在和反派对话后,超人总结道:“我可以阻止你们所有人,我曾经就做到过。但有时候知道自己有个帮手也很好。”
这番演讲展示了对超人粉丝和庆典组委成员很重要的事。他们希望人们可以在这群人中找到一个家。当他们举办化装舞会时,并不要求所有人都打扮成《超人》中的角色,或是规定穿何种服装。每个人都会受到欢迎。他们为当地慈善机构筹款。他们对庆典的投入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从未在别处见过的。这是地方和全球力量的联合,是国际公司和城市政府的联合,是全世界的粉丝和从未离开伊利诺伊州的人们的联合。这场庆典上的超人故事,是由一个住在离梅特罗波利斯几百公里远的粉丝讲述的,并由全国比赛的获胜者来扮演超人,这表明了关注不同社区的需求的重要性。最清楚地阐明超人神话的,可能是漫画作者马克·魏德(Mark Waid)的这番话:“超人(是)一个工具,通过它,我可以检验自己生活中无私和自私之间的平衡。”
通过将超人视为一个神话,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如何使用超人来思考自身的人际交往关系:自我和社区之间的关系,地方和全球之间的关系。这是此角色的功能之一,连同形式、内容和语境,展示了超人在今天美国人心目中的神话声望。
现在我将通过一个对比来结束本文。我们对比一下仅从文本本身出发对超人神话的阐释,也就是只看神话的内容维度。关于超人的最著名的台词来自20世纪中期开始的广播和电视节目:“快如出膛的子弹……力大敌得过火车飞机……轻松一跃即可跃过摩天大厦。超人……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奇来客,能够让大河改道,空手折弯钢铁,乔装改扮,化作了一位性情温和的报社记者克拉克·肯特,为真理和正义而不懈地战斗。”
考虑到台词中的内容,我们可能会说超人关涉人类和技术之间的关系。所有这些被用来和他比较的东西,除了大河,都是人造物,使用了当时最棒的技术——毕竟那是20世纪40年代。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超人故事是将我们对技术的依赖带来的张力戏剧化的产物,是我们理解技术如何使用最好、其限制在何处的方式。
我从美国小说家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那里借来了这个解释。我并不是在立一个稻草人论点以展示基于民族志的结论如何优于基于文本的结论。我认为布雷德伯里是对的——超人故事有关人类与技术,这就是为什么他打击的很多反派都是科学家或是莱克斯·卢瑟这样的资本主义企业家。我的观点仅是,有很多研究现代世界中神话的方法,文本分析只是其中之一。我们不能问古希腊人是怎么看待宙斯和雅典娜的,但我们可以问问和我们同时代的人,他们是怎么看待超人的。如果说我从我的研究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人们的答案会让我们大吃一惊。
《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4期。
西北民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