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古代两河流域与古代中国文明中都存在着丰富的创世神话,对于研究两地区文明具有重要的史学价值。其中创世神的形象,一方面包括可以直接感觉到的外貌形象,另一方面也包括可以间接感受到的个性形象。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外貌形象大多已具有人类的体貌特征,同时具有一些超人特征;古代中国的创世神形象则是经历了“半人半兽”向“全人”过渡。关于个性特征,古代中国的创世神是一种“全能、全善、全美”的存在,而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则是“尚武、功利、傲慢”的存在,如此差异是对两地区文化特征的反映,同时也是对古代文明多元特点的反映。
创世神话作为一种文学作品,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史学资料。古代两河流域和古代中国文明中都存在着丰富的创世神话,对于研究两地区文明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创世神话从结构上可以划分为创造主体、创造客体以及创造方式三部分,其中,创造主体即在整个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创世神。创世神话的内容非常广泛,但主要包括“天地的形成、人类的起源、族源神话、天象的来历和各种文化现象的起源”等内容,所以参与上述创造活动的神灵都可称为创世神。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形象”一词主要指人们通过视觉、听觉、触觉等各种感觉器官在大脑中形成的关于某种事物的整体印象,简言之就是知觉,即各种感觉的再现。所以本文对于创世神的形象主要从被直观感觉到的外貌形象和需要被间接感觉到的个性形象两部分进行探析。一般情况下,不同民族和地区的创世神的形象是不同的,而同一民族和地区在不同时间段其创世神形象也是不同的。其形象的形成和演变是与本民族和地区的地理环境、宗教信仰和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并且随上述因素的变化而相应变化。
一、创世神的外貌形象分析
理想性是神话固有的特征。原始人类“低下的生产力使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软弱,因而易于激起他们对自然事物的敬畏感、神秘感和好奇心,以及随之而来的探究、幻想、希望”。所以神话中的主角——神,其实就是创作人群理想中的人的形象。因此,古代两河流域和古代中国的创世神,同样是人类对于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朦胧而混沌的感悟结果,是用想象的理想方式表达出来的现实生活。
(一)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外貌形象分析
经过对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梳理,我们发现苏美尔时期的创世神主要有安神、恩利尔、恩基和宁胡尔萨格;古巴比伦时期的创世神主要是马尔杜克;亚述时期的创世神主要是阿淑尔。下文主要对上述创世神的形象特征做简要介绍,并进一步分析形象特征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
安神和恩利尔神。之所以要把两位地位和权力如此重要的大神放在一起论述,是因为由于材料的缺乏,我们无法对两位大神的外貌形象做出具体描述,只能从一些标志或代表物去介绍两位神灵。安神是苏美尔神话中的天空神,阿卡德语音译为“安努”,在整个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中都居于主神之首。随着历史的发展,其至高权力虽不断被其他神灵剥夺,但是无上的地位却始终保持。他在苏美尔创世神话的片段内容中与恩利尔、恩基和宁胡尔萨格并称创世神,且为创世神之首。“即使在整个古代两河流域文明时期安神是所有美索不达米亚神灵中最重要的神灵之一,但是安的性质是不明确的,而且他很少被呈现在艺术创作之中,他的具体肖像和特征也是模糊的。”这为我们研究安神的外貌形象增加了材料障碍。但是在古巴比伦创世神话《埃奴玛·埃里什》中描写道:“安努又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努丁木德,努丁木德才是统治他先祖的神,他智慧超群、感觉敏锐,而且非常的强壮。”所以我们可以按照努丁木德的样子来想象安神的样貌。后来到加喜特时期和新亚述时期,人们也只是用一顶带角的帽子作为安神的标志物。
“恩利尔”意为诸神之主,从而可见恩利尔神在诸神中的地位。在苏美尔时期的创世片段中,其有时扮演大气神的角色。天地产生后,安神带走天空,恩利尔带走大地,从此天地分离开来。但有时其扮演的是山神的角色,天空位于山的顶端,大地位于山的底部,是大山将他们分开,即恩利尔将天地分开。之所以以山神形象出现,也许是因为信仰恩利尔神的宗教中心位于尼普尔城的埃库尔神庙,“埃库尔”意为“大山房子”,且恩利尔经常被称为“伟大的大山”或者“外族人土地的国王”,总之都是与山有关。后来到了新亚述时期,恩利尔的代表物也是一顶角状帽子。也许基于此原因,这种带角的帽子逐渐成为神的象征,人间统治者为了神化自己,也会选择戴上这种角状帽子。
“恩基”是苏美尔人对地下水神的称呼,阿卡德语音译为“埃阿”。关于他的外貌特征,从整体上看是一位拥有人类体貌特征的男性神灵。《埃奴玛·埃里什》中描述道,“安努又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努丁木德,努丁木德才是统治他的先祖的神,他智慧超群、感觉敏锐,而且非常的强壮” (泥板一 第16—18行),所以恩基是一位强壮的男性神灵。“在很多艺术创作中,恩基留着长长的胡须,戴着一顶多角帽,裹着一件褶皱状的长袍呈端坐姿势。水流从他的胳膊流向地面,有时伴着小鱼徜徉在水流之中。”恩基端坐于此,有时是为了接受崇拜者的献祭,有时是为了接受由鸟人或者狮怪抓来的罪人,这些活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恩基的信使——双面神乌斯穆作为引导者,但有时也由其他神灵作为引导者。根据一位阿卡德时期书吏的圆筒印章上刻画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到恩基的装扮与上文相差无几,仍然是“水流从他的胳膊流向地面,有时伴着小鱼徜徉在水流之中”,但是此处恩基是站姿,右手托着一只老鹰,脚下趴着一只牡鹿,旁边站着他的信使乌斯穆。老鹰和牡鹿在古代两河流域文化中有时象征生育。根据创世神话内容可知恩基在不断攫取大母神的权力后,逐渐具有了生育的功能,所以也许基于此,具有生育象征的鹰和牡鹿会出现在恩基身边。他的信使乌斯穆具有双面,一面看到过去,另一面可以看到未来,这与恩基具有聪明、智慧、可以洞察一切的品性息息相关。在加喜特时期、巴比伦时期和亚述时期,恩基的标志物是一只前半身为羊、后半身为鱼的“鱼羊兽”,其他的标志物还有一只终端为公羊的弧形权杖和海龟。总之恩基的外貌特征或者他的附属物都是与其水神的属性和其所具有的品性以及职能有关,反映了古代两河流域人们朴素的唯物思想。
宁胡尔萨格神是古代两河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大母神。首先从整体上看,宁胡尔萨格是一位拥有人类体貌特征的女性神灵,她像其他神灵一样头戴角状帽子;大母神是“有关生育和创造人类的女神”,所以她身边站着的神兽是一头母牛,她的标志物是子宫,这些应该都与其生育职能密切相关。另外大母神还是“有关丰产的女神”,所以在一些艺术品中宁胡尔萨格手中还会拿着谷物,装饰上也绘有楔形文字大麦等符号。
马尔杜克最初是一位地方性的城邦保护神,随着其所属城邦在政治上的兴起,其逐渐成为全国性的保护神,顺理成章地在创世神话中扮演创世神的角色。为了体现其在诸神中的至高地位,连其外貌也与众不同。“他的身体是高贵的,目光似火,他从出生就是个英雄,从一开始就是个强壮有力的神。” (泥板一 第87—88)“他长得比较高,在各方面都远超诸神。他的胳膊和腿精致得令人难以理解,不可能去想象,很难去想象。他有四只眼睛和四只耳朵,当他动一动他的嘴唇,火就会从它的嘴里喷出,令人生畏的是他那四倍强的察觉力,眼睛同样也能看到每一个方向。在诸神中他是最高的,他的外形超群,他的手脚是巨大的,在出生之时就已超越众神。” (泥板一 第92—100)从整体上看,马尔杜克是一个巨型怪物形象,手脚巨大且精致,四只眼睛和四只耳朵使其洞察力强于普通神灵,嘴里还可以喷火。这种描写有些夸张成分在其中,作者主要是想通过外貌的不同突出其在诸神中的地位,以及为下文马尔杜克迎战提阿马特做铺垫。在一些艺术创作中,马尔杜克的形象则呈现出普通人类的特征。从巴比伦国王马尔杜克扎吉尔舒米一世献给马尔杜克的天金石印章上的雕像来看,马尔杜克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性神灵,浓密的发须,身着华丽的服饰。与其他神灵不同的是,此时马尔杜克所戴的帽子不再是带角的帽子,而是一顶圆形并绘有多种图案的帽子。他左手拿着一根权杖和一个手环,右手拿着一把三角头的铲子,帽子上是大麦图案,反映了其最初作为当地农业神的历史背景。另外他身边还趴着一只“蛇龙神兽”。与《埃奴玛·埃里什》中所述战斗中的马尔杜克完全不同,此时的马尔杜克已经褪去原始野蛮性质,表现出一种高贵、典雅与大气的气质。
阿淑尔神最初是与其同名的阿淑尔城的城邦保护神,随着亚述国家力量的不断增长,阿淑尔神逐渐成为统一国家和帝国内的最高神灵。关于阿淑尔神的起源和发展的具体过程并不清楚,兰伯特先生指出:“亚述城坐落在底格里斯河西岸的杰布——马胡尔山的支脉上,河水的冲刷使它变得十分陡峭,大概从史前时期就成为一个神圣的地方,因此阿淑尔神可能源于山的神化。”其“通常被描绘为一个带翼的圆盘,或骑在公牛身上,或飘升于空气中”。随着亚述国家的发展和其与南部地区的文化交流与联系,阿淑尔神逐渐开始吸收苏美尔和巴比伦主要神灵的特征。如“公元前1300年左右,阿淑尔开始被称为‘恩利尔’,成为亚述人的‘诸神之主’,恩利尔的妻子宁利尔也成为阿淑尔的妻子”。亚述国王辛那赫里布为了在政治和军事上征服巴比伦,开始从文化上入手,把巴比伦创世神话中马尔杜克神的品质和属性归于阿淑尔,尤其是对巴比伦的创世史诗《埃奴玛·埃里什》的套用,如在亚述的创世神话中,对阿淑尔神的外貌描写与在《埃奴玛·埃里什》中对马尔杜克神的描写相同。但是从其他艺术品或者考古出土物中,可以看出阿淑尔神也具有自己的特色。如从一块在阿淑尔城的私人房屋中发现的、大约属于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前7世纪的上釉砖板上可以看到,阿淑尔神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性神灵,发须浓密且着华丽衣帽,手里拿着一个顶端为太阳圆盘的权杖和手链,还有就是光着脚。因为其手中拿着太阳圆盘权杖,所以很多学者认为其和太阳神沙马什有必然联系,后来发现太阳圆盘图案在亚述时期的艺术创作中很流行,已经不单属于太阳神沙马什的标志物。从中亚述时期圆筒印章上的阿淑尔神图案可以看到,除了上述特征外,阿淑尔神左手拿着权杖和手环,右手拿一把斧子,脚下踩着一头狮子。面前跪着一位朝拜者,朝拜者前面由一位不知名的神灵引导,后面跟着亚述人的风暴神阿达德。带有阿淑尔神图案的圆筒印章经常被亚述国王阿萨尔哈东用来加盖各种条约和契约,使阿淑尔神成为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古代中国创世神外貌形象分析
从零散的古籍以及实物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代中国的创世神相对于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而言,外貌形象更加丰富多样。如关于古代中国第一创世女神——女娲的形象,几乎形成一种统一的认识,即“人首蛇躯”。《楚辞·天问》王逸注:“传言女娲人首蛇身,一日七十化,其体如此,谁所制匠而图之乎?”曹植《女娲赞》曰:“或云二皇,人首蛇形。神化七十,何德而灵。”《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此腹为此神。”《帝王世纪》卷一曰:“女娲氏亦风姓也,承庖牺制度,亦蛇身人首——号女希,是为女皇。”伏羲和女娲本无瓜葛,西汉之前两者都是作为独立神格而存在。两者首次并列出现是在西汉时期,《淮南子·览冥训》曰:“伏戏、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何则?至虚无纯一,而不唼喋苟事也。”原因在于,当人类意识到男女结合才能生育人类之时,便安排一男一女作为人类的始祖神,且这一男一女,又只能是同一氏族或者家庭的兄妹或者姐弟,“因为他们若是分属两个氏族或者两个家庭……最后还要再回到同一氏族或同一家庭中来”,所以伏羲和女娲以兄妹和夫妻的关系存在。作为同一家族的两兄妹,外貌形象自然具有相似之处,所以伏羲的很多形象和女娲一样,即“人首蛇身”。如《列子·黄帝篇》说:“庖牺氏、女娲氏……蛇身人面。”《拾遗记》说:“又见一神,蛇身人面……示禹八卦之图,列于金版之上。……蛇身之神,即羲皇也。”《太平御览》卷七八引《皇王世纪》曰:“太昊帝庖羲氏,风姓也,蛇身人首。”《太平御览》卷七八引《帝系谱》曰:“伏牺人头蛇身,以十月四日人定时生。”
除了女娲和伏羲这对创世神之外,古代中国最著名的创世神当属盘古。关于盘古的外貌形象,《广博物志》载:“盘古之君,龙首蛇身。”但是笔者认为盘古神话中的盘古形貌已经褪去了女娲和伏羲形貌的奇幻色彩,已经是一个生理学上“人”的形象。《五运历年纪》载:“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但是这个“人”又与现代人不完全相同。《三五历纪》载:“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可知盘古应该是一个无比硕大的巨人。“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则体现了盘古的原始人形象。明代周游《开辟演绎》中也曰:“(盘古氏)渐渐长成一人,身长三丈六尺,头角狰狞,神眉怒目,獠牙巨口,遍体皆毛。”
综上所述,盘古是一个体型无比硕大、还未完全褪去兽形的原始巨人形象。
二、创世神到个性特征分析
(一)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个性特征分析
1.性格多样,情感丰富
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除了在形体上与人类相同之外,在性格上也如人类一般拥有丰富多样的性格。即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与人同形同性,他们如人类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的情感,如人类一样拥有吃喝、恋爱和生育的生活需求,性格上也如人类一般拥有正直、勇敢、胆怯和懦弱的品性。他们不像古代中国的创世神那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是走下神坛的神灵,他们会恣情徜徉于天界、人间、阿普苏和地下世界。如在创世神话《埃奴玛·埃里什》中,原始始祖神阿普苏嫌弃诸神吵闹,竟和自己的信使密谋如何杀死诸神,心机深沉且险恶;当原始母神知道阿普苏的打算后竟号啕大哭,知道自己的丈夫被杀之后悲伤且愤怒,决心报复诸神;安努和埃阿面对提阿马特的强大气势,表现出胆怯与懦弱,相继退缩回来;当安努看到自己的孙儿马尔杜克神长得如此神奇,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当诸神知道马尔杜克可以迎战提阿马特、拯救诸神时,他们欢呼雀跃;当马尔杜克打败提阿马特之后,诸神又欣喜若狂,竞相为马尔杜克庆功。总之,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不仅是自然力量的象征,更是人性戏剧化的表现。
2.尚武好斗,有仇必报
古代两河流域民族历来具有尚武精神,因此其创世神也深受此精神浸染,性格上表现出尚武好斗,有仇必报。在《恩基和宁胡尔萨格》神话中,为了报复恩基的多情和不断与自己的女性后代结婚,宁胡尔萨格设计让恩基吃了自己创造的八种植物,导致恩基奄奄一息。后来,在多方斡旋之下,宁胡尔萨格才救治了危在旦夕的恩基。在《恩基与宁玛尔赫》神话中,恩基逐渐掌握对人类的创造权,这引起宁玛尔赫的不满,并发起对恩基的挑战,最后宁玛尔赫一败涂地,落得背井离乡的结局。巴比伦创世神话《埃奴玛·埃里什》一开始便围绕诸神之间的斗争展开。先是阿普苏密谋消灭诸神,结果埃阿先下手为强杀死了阿普苏;接着提阿马特为给丈夫报仇,挑起战争;最后马尔杜克出战杀死提阿马特,神界战乱至此平定,马尔杜克才开始创造宇宙万物和建立宇宙秩序。可见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在遇到矛盾和争端时不会选择息事宁人、隐忍大度,而是有仇必报,而且以武力斗争的方式解决。
3.功利心强,居功自傲
两河流域创世神的功利色彩浓厚是相对于中国创世神的默默无闻、无私奉献而言的。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为神界或者人类做事一般都是有目的、要求回报的。如在《恩基和宁胡尔萨格》中,宁胡尔萨格之所以回来救治恩基,是因为雌狐与其达成某种协议,协议具体内容为何,由于泥板缺损已不得而知。就连雌狐请缨去请回宁胡尔萨格,也是恩利尔许诺给雌狐一定的回报,雌狐才去请的。在《埃奴玛·埃里什》中,马尔杜克之所以同意去迎战提阿马特,也是提出一定条件的。“如果我确实为你而斗争,征服提阿马特,拯救了你们的生命,召开大会,授予我最伟大的天命。你们要心情舒畅地在诸神会议大厅就座,当我说话时,让我代替你授予天命,让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被改变,我所说的一切也不被废除或更改。”诸神商议答应马尔杜克的条件后,马尔杜克才积极应战提阿马特。这些都体现了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功利心强的一面,而且勇于推荐自己。创世神面对自己为诸神做出的贡献,不会谦虚礼让,诸神为了表示感谢而给予回报时,创世神也不会推脱谦让,而是乐于接受和享受。这些都与古代中国创世神的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精神形成鲜明对比。
(二)古代中国创世神个性特征分析
1.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古代中国创世神话中的创世神,是原始人类通过想象力创造出来的,起初还是具有人性的,但是经过后期各种文化的选择和重塑,神灵们仅有的人性被剥夺了,剩下的只有远离社会、脱离人类、高高在上、虚无缥缈,与西方神话中“人神同体同性”的神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具有社会性,和周围的人物和事物具有千丝万缕、切割不断的联系。而在古代中国的创世神话中,各位神之间接触很少。如“女娲造人”神话和“盘古开天辟地”神话,整个神话中就一位神在孤军奋战。即使在伏羲及其配偶神共同创造天地的神话中,两者之间也缺乏基本的情感交流。在神与人的关系方面,二者联系更少,在几篇创世神话中,除了提到人被创世神创造出来之外,没有看到神与人的任何交流。也许是受到“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恢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的影响,神与人本就是两个界限之外的物种。也许只有让神远离尘世,才能更加体现其神秘性和神圣性。古代中国的创世神与其他文明的创世神相比,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没有统一的神谱,没有清楚的血缘关系,没有明确的神界社会分工。如盘古自出现就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与其他神灵也没什么关系。即使后人为这些神灵制造了一些神谱,但也是混乱错杂的,很难形成统一完整的神灵谱系,因而使得各个神灵之间独来独往,各自为营,从而失去了社会性,显得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2.守礼禁欲,克己为人
这种行为准则是儒家用来规范人的行为准则,却被用到了创世神身上,只能说是创世神话被儒家“熏陶”的结果。古代中国的创世神给我们呈现出的是一种没有七情六欲的形象。比如创世神话中的情感世界就非常贫瘠,个人情感的追求几乎是空白,甚至被定义为“不可触及的禁地”。即使有婚姻的存在,但也是没有感情的婚姻,神的结合是为了创造天地、繁衍人类,而不是出于情感需求。每个民族都经历过群婚,但中国神话对这段历史的记忆却是朦胧和简单的,每一个神都洁身自好,生活在高于“礼”的世界之上。即使是其他类型神话中的反面角色,在私生活方面也无懈可击。这与希腊神话中神灵的声色犬马形成鲜明对比。希腊诸神可以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古代中国的创世神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他们不苟言笑,从不戏谑人类,更不嫉妒和残害人类,所有的行为都在“礼”的范围内。创世神被刻画成人类行为的榜样,所以“当人类向他们看过去的时候,只会仰面向上,顶礼膜拜,而不会有丝毫的不恭不敬”。
3.无私奉献,牺牲自我
无私奉献、牺牲自我是我国古代创世神最显著的个性特征。他们不辞辛苦,为了天下苍生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拥有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女娲为了造人,不畏劳苦,先是亲自用手一个个捏造泥人,最后力不暇接,才用绳索造人。在炼石补天神话中,女娲先是炼彩石、补苍天,后是断鳌足、立四极,接着杀黑龙、济冀州,最后是积芦灰、止**。全过程一气呵成,任劳任怨,毫无推诿之意。在盘古身化万物神话中,盘古开辟天地后,身体各部位化为日月星辰、山川林泽、草木人兽,即使是死亡,也要身化万物,造福人类。盘古无私奉献的精神是值得后人学习和敬佩的。还有神农为了给百姓寻良药,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这种爱民保民行为,实在是可歌可泣。总之,创世神的这种大公无私、拥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行为,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社会都是值得提倡的。
三、余论
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的外貌从整体上大多已具有人类的体貌特征,即与人“同形”。同时他们还具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标志物,如武器、权杖、手环、神兽等,这些标志物对于神灵具有重要意义,因为“神权的主要表现形式是神的衣着、神的装饰物或者神的武器等,当神拥有这些衣着、装饰物和武器的时候他们的神权就存在,但当脱掉或失去的时候,他们的神权也会随之消失”。如在著名的神话《伊南娜下冥府》中,女神伊南娜每经过一道地府的门就要脱去一件自己的衣服和装饰物,当经过第七道门后,伊南娜已经脱去所有的衣服和装饰,因此她的神权也随之消失,于是很轻易地就被其姊冥府女神杀死。因此,人间统治者为了神化世俗王权,便会模仿诸神灵戴上带角的帽子。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除了具有与人“同形”的特征外,还具有与人“同性”的特征。他们会表现出尚武好斗、功利性强、高调傲慢等特征。任何文化都根植于一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这也是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与人同形同性的原因。首先,其所处的自然环境较为恶劣,气候、水文和土地盐碱化使两河流域的人们深感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对抗和征服自然,于是他们将这种强大的力量赋予想象出的神灵。同时,古代两河人的文化性格偏重于求“真”,于是在解释自己生存环境的过程中,更善于用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去探索世界。因此,在赋予神灵强大力量的过程中,他们也将自己的样貌与性格赋予神灵。其次,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地区四周毫无屏障,也就促使周边游牧民族不断涌入,从而引起不断的战争,政权灭亡与重建,促使古代两河流域民族逐渐养成了崇尚武力的精神。只有武力强大,才能在民族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获得长久的生存。因此,他们的创世神大多尚武好斗,孔武有力。同时由于天然木材资源和矿产资源缺乏以及便利的地理位置,为两河流域进行对外贸易提供了动机和优势条件,商业的顺利进行需要武力为其护航,所以对外商业的发达也促使其尚武思想不断加强。无论是政治原因,抑或商业原因,都促成古代两河人的开拓冒险精神以及张扬的个性。最后,古代两河流域多民族林立,政权不断更迭,后继统治者为了稳固政治统治,在文化与思想上采取宽容政策,这有利于民主思想的形成。同时,因战争、外交和贸易而促成的对外部文化的吸收,有利于古代两河流域人形成自由、开放与真实的个性。古代两河人把这些精神和理念赋予了神,之后神又为人树立了榜样。
而通过对女娲、伏羲和盘古等创世大神的外貌形象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其经历了“半人半兽”到“全人”的发展历程,按照原始思维发展规律,在这两者之前应该还有一个“全兽”的阶段,而且在中国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存在创世神为“全兽”的情况,如傣族创世神话《布桑戛西与雅桑戛西》中创世神就为一只名为“诺列领”的滴水鸟。但在汉民族的现存文献和文物中没有发现类似情况,按理它们应该是存在的,只是没有被记录和遗留下来而已。创世神相貌特征的变化反映着宗教信仰的变化。宗教信仰经历了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三个阶段,其中掺杂着生殖崇拜和信仰,同时也反映着人类思维的不断发展和进步。人类逐渐意识到自己与动物的区别,于是将自己从动物群体中抽离出来。这也反映了人类心理状态的变化过程:最初由于恐惧和自卑的心理,产生了对自然力量和图腾物的崇拜;后来心理不断强大,自信心渐涨,所以转换到对自己的祖先的崇拜。总之,创世神形象的发展变化是各种文化要素综合发展变化的结果。
相较于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性格,古代中国的创世神体现出的是全善、全美、全能形象,即是“有理智的、谦恭的、和善的、讲理的,把良心、理性责任感看成法律”,完全是神化的人形象,这与古代中国的文化特征密切相关。古代中国的文化特征具有明显的“尚德”内涵,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开始形成的童年时期所遭遇的事件,对他的定势发展具有规定性的刺激作用。对古代中国文化特征的形成具有规定性的刺激主要发生在西周时期。周代商出现了政权上的更迭,但是殷人的天命观念无法解释现存的政治更迭,周初统治者便提出一套“以德配天”的思想理论以解决政权合理性问题,统治者可以通过提高自己的德行修养来获得和维持天命,同时上帝的权威也主要通过德行仲裁和惩恶扬善等行为来体现,上帝与道德紧密结合起来,自然作为上帝臣属的其他神灵也与道德紧密相关。后世儒者大多出于周之王官,自然受“以德配天”思想的严重熏陶,所以周代的道德观念受到儒者们的大力推广和提倡,贯穿于整个古代中国社会,即便对当今的核心价值观也颇有影响。“属神的本质就是属人的本质,并且,是处于其绝对的自由与无限性之中的主观地属人本质。”与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的性格相比,古代中国创世神的性格更符合道德标准,这是人类性情的理想化存在。反观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性格虽然张扬放纵、傲慢不羁,但却是对当时世俗社会人类的真实映射。
马克思说,看起来相似的事情出现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会引起截然不同的结果,所以我们要把不同的内容分别进行研究,在细致比较的基础上,就很容易“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本文论述的古代两河流域和古代中国文明中的创世神形象,只是我们管窥两种文明发展特征的一个点,正是从这一点让我们看到了由于历史环境的差异所形成的古代文明多元性的局面。
《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形象探析——兼与古代中国创世神形象比较》原载于《神话研究集刊》第九集,巴蜀书社2023年12月版
神话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