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景观可以演述传说,其本身就是一种形象和产生传说故事的过程,通过表现传说的情节要素,引发人们的历史想象与文化思考。同时,传说为景观注入特定的精神内涵和象征意义,展示出奇幻灵动又神圣不凡的景观视界。景观与传说的融合互构,便于获得人们的文化认同,进而构建独特的地域文化精神。
山西姑射仙洞沟地处吕梁山脉南端,东距临汾市尧都区25公里,地质生态特殊,溶洞、石柱、石钟乳、沟壑自然天成,为中国北方山川所罕见;《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的记述为仙洞沟铺设了人文底色,后世帝王道僧、先贤学人追慕至此,修建了南北仙洞的神宅仙府、庙观洞阁,留下了碑刻匾额、诗文篇章以及大量的神话传说。其中的一些自然和人文景观,关联着帝尧与夫人鹿仙女的传说,人们在移步换景的游览中,仿佛走进了仙洞沟的神山圣水空间,感受到仙洞沟文化的自然和美与醇厚悠远。
那么景观怎样关联传说?又如何构建地域的文化精神呢?从叙事的视角切入,我们认为,景观可以演述传说,其本身就是一种形象和产生传说故事的过程,它在叙事的过程中,借助具体的实物、图像等物象,表现了传说的某些情节要素,引发了人们的历史想象与文化思考,进而形成对某一地域的文化精神认知。仙洞沟景观的叙事亦如此。事实上,仙洞沟景观与帝尧传说是互构互释、不可分割的。那充斥在仙洞沟南北的一个个窟洞、一道道山梁、一块块土石、一汪汪潭泉、一株株松柏,或殊形诡制,或神秘莫测,均在以直观可视的形态讲述古老的帝尧传说,通过开启人们的历史记忆和联想机能,推动帝尧和鹿仙女传说的有效传承;同时,帝尧鹿仙女传说充当了景观叙事的媒介,为景观注入特定的精神内涵和象征意义,带动仙洞沟景观产生除视觉之外的情感和价值力量,展示出奇幻灵动又神圣不凡的景观视界。融合帝尧传说的仙洞沟景观,在获取人们文化认同的基础上,构筑了仙洞沟别样的景观叙事谱系。
具体而言,这一景观叙事谱系以帝尧鹿仙女的传说为核心,以南北仙洞的物象景观为载体,以凸显山之奇美、人之圣明为旨归,涵盖了三层结构、五大主题。三层结构的第一层为总体景观叙事,包括帝尧事迹、鹿仙女功绩、二人婚姻生活等传说类型,生成了若干景观叙事系列;第二层是次级景观叙事,体现为具体的传说事件,如尧王牧马、尧王访贤、鹿仙女出生、鹿仙女发明、二人恋爱、结婚及养育子女等,每个事件包含数个景观叙事;第三层为初级景观叙事,对应着传说的情节要素,这些要素或用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或用于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单个或数个要素组成一个景观叙事。其五大主题分列如下:
一、尧王牧马景观叙事
尧王牧马传说是仙洞沟常见的语言叙事,也是景观叙事不可或缺的表现内容。相传,帝尧原始时代,人们靠采摘**维生,马在生产生活中作用很大。尧王把仙洞沟作为牧马场,将马匹放养在山顶的草原上。仙洞沟诸多的景观牵连着尧王牧马传说,有的景观表示尧王曾经的放马场所,有的景观则描述了尧王放马所经历的事件。牧马景观叙事依此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汇集牧马的场所,演述了尧王时代马匹牧养的盛况。仙洞沟山顶有吴老坡、黄老坡两地,传说尧王指派吴老和黄老两位大臣在此区域放马,这些地方至今还留存了马槽、拴马桩等物。同时,由上山牧马途经的场所,串接起两条牧马路线,一是从姑射村出发,行经马坪、狮子原、巨蟒窟、龙须瀑、梳妆楼、梳妆台、南天门、马蹄铲等处上山;二是由参峪村起始,经过牧马滩、尧王沟、十八盘、盘道、龙泉、生马、泊池等地到达山顶。路线上的每一处景观,都传讲着尧王放马的相关故事,为牧马传说提供了确实的依据。
另一种则选取特定的牧马事件,强化了尧王及其坐骑的神异力量。比如,传说尧王在仙洞沟放马时,把吃的玉米干粮往后一撂,变出馒头岭;石壁挡住去路,尧王顺手一敲,劈了个道,叫南天门;马使了个劲,叫马蹄铲;马尾巴扫了一下,叫马尾沟;马用蹄子一刨,出了个泉,叫马刨泉。经由传说的解释,人们的想象空间适时打开,眼中的风物景观不再沉寂无味,而是变得灵光四射。
这两种牧马景观叙事并非互不相涉,场所景观中可能涵盖事件,事件的景观叙述也可能依赖场所,二者相互依存,体现出尧王重视畜牧业的治国理念。同时,这一叙事因马儿吃草奔跑的情节需要,使牧马的活动区域不断扩大,为尧王与鹿仙女的婚恋景观叙事埋下了伏笔。
二、鹿仙女身世景观叙事
鹿仙女是帝尧之妻,地位尊贵,却出生成长于仙洞沟,且名号不同寻常,这使她的身世来历显得扑朔迷离。鹿仙女的身世传说有多种异文,传说鹿仙女或为姑射神女贬为鹿后所生,举止半人半神;或为在仙洞沟避难的孩子,被虐待后皮肤出现鹿点似的伤疤;或为被鹿养育的弃婴,生活在原始社会。这些传说异文围绕“鹿”的意象,以不同的情节要素美化神化鹿仙女,表达了怜爱之情。
在仙洞沟一带,被鹿养育的传说异文流传较广,讲述的是原始时期,山中的梅花鹿救了一个弃婴,并把她抚养成人,这个获救的弃婴就是鹿仙女。传说还借用歌谣来表现:“一对梅鹿见山高,老鹿得下乳疽病,小鹿后山找还魂草,寻着灵芝往回赶,路上碰到女婴哭,带回洞里给喂奶,长大就是鹿仙女。”显然,这则身世传说立足社会发展史理论,无论是故事的社会背景,还是人物的成长历程,都力求使鹿仙女的身世经历真实可信。
位于北仙洞的鹿沟、如意沟、仙洞等景观,都与鹿仙女身世传说有关,这些景观不仅证明了该传说渊源有自,强化了传说人物和场景的真实性,而且还以景观自身的象征性补充了传说的细节叙事,增强了传说的艺术感染力。比如,鹿沟作为小鹿一家的活动场所,后来又成为鹿仙女报恩之地,活跃着与鹿仙女愉快相处的梅花鹿群体;如意沟使小鹿如愿寻得仙草救了老鹿,又是鹿仙女往来鹿沟的歇凉之处,自然少不了奇花异草的装点;仙洞是鹿仙女不幸被弃的石洞,又是她得到鹿爱平安长大的地方。我们不难看出,景观正是以其多重阐释能力,加深了人们对传说的理解和记忆,同时在与传说的参互成文中,传递出满满的社会正能量:即小鹿对老鹿的孝亲、鹿仙女对梅花鹿的报恩,以及生灵献爱、人畜友善的和合理念。
三、鹿仙女创物景观叙事
鹿仙女创物的传说非常独特,它并非宏大叙事,而是充满了民间尘俗味儿,所创亦非华彩绝美之物,而是人们衣食所需的碾磨纺织工具以及用火技艺。传说鹿仙女发明了火种,发现了五谷,教人磨面和纺织,人们才开始吃谷物熟食,学会穿衣,逐步改变了原始野蛮的生活方式。仙沟洞与此相关的景观不少,据传都是鹿仙女使用并留存的,如烽火台、火药子、炉窝疙瘩、烟囱、仙磨、笸箩、仙梯、碾圪垛、纺线车、线架架、织布弓弦、弹花弓等,这十多种寻常物象组合在一起,构成鹿仙女创物的景观系列,直观再现了鹿仙女对人类发展的历史性贡献,并一举将其推至人类文明女祖的至高位置。
何以言之?以发明火种为例。传说有一天响雷劈火,引发山林失火,鹿仙女捡到一只烧焦的兔子,感觉很美味,随后她找来一些木炭火,放回溶洞里,堆积起来不让它熄灭,火种就这样保存下来了。后来鹿仙女就经常往来于南北仙洞,为人们传送火种,教人们加工熟食。仙洞沟的烽火台传为鹿仙女传递火种的处所;火药子是烽火台上状似火把的古树,传为鹿仙女的火种所化,她曾借此驱散黑暗、吓跑野兽、御寒保暖、烧烤做饭;炉窝疙瘩、烟囱则是鹿仙女添薪加柴、烹饪蒸煮的器具。可以看出,这些景观依附着动人的传说,为我们勾勒了鹿仙女用火传火的形象,表现了她为民造福的辛劳事迹和聪慧善良的优秀品质。火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考古科学已经表明,学会用火是从古人类过渡到现代人类的关键。鹿仙女创物叙事中引燃的星星之火,经过不断传承传播,持续至今而薪火不断,此过程既输出了必要的物质资源,也宣扬了人类的探索革新和不懈努力的精神;仙洞沟也因这一叙事,理应成为火种的发源地和现代文明的重要发祥地。
碾磨谷物、纺线织布的景观叙事同样颂扬了鹿仙女创造发明之功德。散落在仙洞沟山间的仙磨、碾疙垛、纺线车、织布弓弦等均为石头形制,结构造型各异,风格拙朴逼真,它们在与传说的交融中具有了更多的价值意蕴。比如,仙磨和碾疙垛是“仙洞沟三宝”的两宝,民谣有“仙洞沟的磨是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转圈,给你要出金豆豆银豆豆。”传说鹿仙女在此磨碾出黄澄澄香喷喷的谷物,改善了人们的主食。又如纺线织布的传说景观,讲述了鹿仙女在簌簌的风声里,弹棉花、纺棉线、织粗布,劳作不辍,帮助人们改进着装。这些无不表明,鹿仙女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的所为意义重大,标志着人类开始走进农耕文明。
四、尧王鹿仙女婚恋景观叙事实践的表演过程
帝尧与鹿仙女的爱情故事是仙洞沟的主流传说叙事,社会辐射面广,民俗影响力大。它由尧王上山牧马引发,经鹿仙女创物情节的推动,在仙洞沟这个洞天福地,一对郎才女貌的有情人款款深深终成眷属。在婉转优美的传说引领下,婚恋景观叙事不惜借用牧马和创物叙事中的景观,组建了一个南北仙洞互动的景观群,这既是他们谈情说爱踏足留痕的叙事需要,也是为当地景观涂抹浪漫色调的必然结果。
传说叙述的是一场历时久远的旷世之恋,男女主角的相爱叙事一波三折,包含数个情节单元:尧王上山牧马与闻知鹿仙女事迹,尧王大臣的三次寻访与鹿仙女的婉拒,尧王暗访与鹿仙女童仆的荐引,尧王诚意感化与鹿仙女显露真身,双方倾慕交心与喜结良缘。景观叙事择要予以展现,比如从牧马滩上的驻足遥望,到如意沟的观察思量;从鸳鸯柏下的机智躲闪,到仙镜石、梳妆楼的委婉谢客;从烽火台前的娇羞退避,到水帘洞、梳柏洞的含情掩饰;从鸳鸯亭下的浓情蜜意,到鹿仙女洞的牵手完婚,等等。叙事中既流露着普通人的可贵真情,又不乏帝王女祖的神性显灵,自如流转的景观勾连了他们的恋爱人生,形成比较完整有序的婚恋景观叙事体系。
婚恋景观叙事主要有两种:一为解释性景观叙事,即结合景观的外部特征,在传说阐释中确立景观的独特地位。如南仙洞观音阁外壁上的梳柏洞,相传为鹿仙女避尧王的隐藏之处,一天,她躲在洞口的大柏树后,却听到尧王说看到她了,鹿仙女马上拨拉柏树想探究竟,不想柏树头掉落,鹿仙女被发现了。如今洞口处残存着一个石化柏树根,上有五个木杈,状似梳子,便是鹿仙女用手拨拉留下的印记。此则叙事不仅很好地解释了梳柏洞的特征,而且二人鲜明的个性为此洞平添了不少人文情趣。二是象征性景观叙事,通过传说揭示景观的象征意蕴,彰显人物的高贵身份。如传为帝尧与鹿仙女成婚的鹿仙女洞,洞内一个石质平台类似婚床,床对面塑鹿仙女坐像及两童仆,洞顶一侧有露天圆孔,自然光的摄入使洞中景致隐约可见。从洞内布局到传说讲述,此洞都自带传奇色彩,被推为最早的新婚洞房。鹿仙女洞对面的山峰取名蜡烛峰,传说也在新婚之夜,突然发光犹如蜡烛,为洞房蒙上一层浪漫祥光。鹿仙女洞与蜡烛峰的景观叙事,追溯了新婚洞房花烛的民俗,象征着夫妻幸福恩爱生活的开始。此外,鹿仙女洞的附近生长着三株特别的树,组成奇树景观,亦象征了一段天作之合的婚姻。这三株树一为荆条树,枝条似梅花鹿状,根茎不腐烂,寓意鹿仙女的爱情不老;二为凤凰柏,以凤凰比附鹿仙女的富贵,蕴含尧王夫妇鸾凤和鸣之意;三为蜡烛柏,传为洞房夜的蜡烛所化,代表吉庆佳时常在。
五、尧王家事景观叙事
尧王家事传说讲述了尧王夫妻与子女的家庭故事。相传尧王与鹿仙女在仙洞沟成婚不久,考虑到尧王的事业,鹿仙女便随尧王来到平阳城内,他们只是到冬天才重回仙洞沟。儿子丹朱和二女娥皇女英先后降生,尧王的公务日益繁忙,丹朱不成器,女儿出嫁,一家人渐渐聚少离多。
神居洞的景观讲述了尧王夫妻的日常生活,体现了尧王的家国共治情怀。神居洞是仙洞沟最大的天然洞窟,得名于《庄子》“有神人居焉”一语。此洞冬暖夏凉,光线充足,视野宏阔,传说尧王与鹿仙女结婚后,便从小巧的鹿仙女洞搬到这里,日子过得悠然自得;洞内正后方还有狭长的缠腰洞,蜿蜒攀爬可至小天庭,小天庭的僻静安全为他们提供了理想隐蔽的住所。此传说巧妙融汇了洞内的自然地势,叙事平实而不乏温情,想来甜蜜和美的夫妻生活不过如此了。
神居洞多元的文化景观,如洞内的各种人物塑像,洞外营建的崇道庙,使尧王家事传说的讲述别有一番韵味。我们可以看到,在神居洞中央的石阶地面上,高低错落地排列着八十九尊大大小小的人物塑像,有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孔子、帝尧、八仙等。帝尧位居儒释道各方神像的最前端,独坐于一米多高的平台上,冕旒盛服,白发白眉白须,颇具帝王之气;其身后并排端坐的是舜和禹,诸侯衣冠,担任辅政之职;在帝尧面前矮处的小砖台上,四位大臣正襟执笏分立两旁,身体前倾执臣子礼,这七尊塑像均真人大小,他们前后左右相依,构成了一幅帝尧朝堂议政的画面。需要指出的是,神居洞作为帝尧与鹿仙女生活起居之所,如同寝宫,此时又充当了帝尧临时处理政务的朝堂,这种叙事虽是帝尧勤政生涯的缩影,却也表明了帝尧国事叙述与家事叙述的融合共进,展现出帝尧家国并重的深厚情怀。
丹朱是尧王家庭的重要成员,与他相关的景观至少三处,均耐人寻味。一是位于山路绝崖上的棋盘石。相传尧王发明围棋,曾在此处教丹朱弈棋,盘石上至今还刻印着纵横交错的棋盘线。二是“仙洞沟三宝”的又一宝乌龙潭。传说丹朱因没能接替帝位,就把当太子所得的金马金车带到仙洞沟,故意扔弃到乌龙潭里,潭水涌动招来南蛮子盗宝,后来这些宝贝就不知所踪了。此潭碧绿凝重,深不见底,常年涌流不息,曾是附近民众的生活用水。三是丹朱坟,也叫太子坟。传说丹朱平日游手好闲,没有什么出息,经常受到尧王责骂,后来他投奔姥姥家,长期住在仙洞沟,死后就葬在这个小圆土丘里。显而易见,这些景观通过演述丹朱幼年所受教育、成年的政治挫败、最终的落叶归根,生动刻画了一位无能任性的太子形象,也反衬了尧王为天下舍小家的牺牲精神。同时,丹朱传说也使景观增色不少,且不说棋盘石寓含的警醒反思之义,也不说乌龙潭的金宝贝携带的神秘气息,单讲丹朱的离世入土,就已为仙洞沟加注了风水宝地、情感关怀的标签,因为仙洞沟就像一处避风的港湾,给了这位失意太子应有的关注和同情,也给了他人生最后的容身之处。相比之下,仙洞沟的娥皇女英传说并不突出,只是附着在一家人活动的整体叙述中,没有独立的景观叙事。
总体来看,以上五类景观叙事主题明确,意蕴深远,联动互证,自成谱系,为当地树立起智慧圣地和婚俗圣地的文化标志。这一景观叙事谱系,既演述了古老的帝尧传说故事,也呈现了仙洞沟的自然与人文美景;既有对上古历史的巡礼检视,也不乏对民俗文化的追踪挖掘;既奉上了一场视觉听觉的感官盛宴,也展示了传统文化和地域精神的强大魅力。可以说,景观的叙事不仅使帝尧传说得到充分传扬,甚至延展出鹿仙女创物等新传说,而且使仙洞沟景观焕发了生机,由证明传说的纪念物蜕变为华丽动人的文化风景,从中我们看到了质朴痴情的帝尧、智慧纯真的鹿仙女,品味了钟灵毓秀、龙飞凤翔的仙洞沟,追思了传统农业、婚庆民俗,也坚定了崇善向德的信念和奋斗担当的勇气。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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