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传说与景观具有互为生产的内在机制,景观变迁直接影响着传说的叙事与传播。峨眉山漫长的佛道相争历史与白蛇传传说的信仰变迁及核心情节演化高度契合,并为白龙洞景观走进白蛇传传说奠定了重要的信仰基础。峨眉山白龙洞是白蛇传传说中白蛇修仙情节的重要景观,其景观叙事经历了从连环洞到白龙洞的景观命名,从白龙洞到白龙寺的景观迁移。峨眉山信仰变迁致使白蛇传传说及其核心景观逐步走向淡化与遗忘,较大程度地影响了白蛇传传说在峨眉山及其周边的当代传承,同时也充分体现了信仰主导下的白蛇传传说峨眉山当代景观生产特质。
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指出,“传说,有其中心点……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无论是楼台庙宇、寺社庵观,也无论是陵丘墓塚、宅门户院,总有个灵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谓之传说的花坛发源的故地,成为一个中心。”柳田国男将“中心点”视为传说的体裁特征与内核。白蛇传传说是一则典型的景观传说,景观便是白蛇传传说最为核心的中心点,其依托知名景观四川峨眉山、白龙洞等,杭州西湖、雷峰塔、断桥等,镇江金山寺、法海洞等,书写了一个由浪漫爱情、秀丽风景勾画的世俗图景和由道教、佛教以及民间信仰构建的神圣叙事,并经由当代传说景观生产,重构了传说视域下的地域文化图谱,呈现了传说对地域文化的想象与建构过程。
在白蛇传传说中,峨眉山既是白蛇千年修炼的洞府,也是民间口传中白蛇精与青蛇精打斗、相识并结拜,白蛇精与蛤蟆精(法海)共同修炼并结下怨仇的场所。因此,它是白蛇传传说的源头,是传说框架中的修仙神圣叙事空间。那么,峨眉山是何时走进白蛇传传说的呢?其与白蛇传传说密切关联的景观——白龙洞又经历了怎样的景观变迁?白龙洞的景观生产对传说的当代传承又具有怎样的叙事功能?本文将白蛇传传说放置于峨眉山佛道相争的宗教文化背景中,聚焦峨眉山白龙洞景观,尝试剖析白龙洞这一传说核心景观的叙事功能,以及白龙洞景观变迁所折射的中国经典传说的当代景观化传承。
一、峨眉山宗教景观的符号生产:从道教到佛教
四川为道教发源地,天师道创始人张陵于大邑鹤鸣山首创正一道,后发展为五斗米道,并于晋代演变为天师道。散落在各处的峨眉山修仙、炼药传说,既是峨眉山道教活动的早期记载,同时也为峨眉山初步建构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修仙圣地。东汉以来,峨眉山经历了由传统的道家仙山转变为道教名山的历史过程。“整体而言,魏晋道家首先把峨眉山比附成神话中的皇人之山,然后又进一步把峨眉山正式封为道教第七洞天。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峨眉山被正统道教确定为第七洞天的下限最迟当在东晋时期。”
峨眉山作为仙山的文化符号较多地出现在白蛇传传说的口传异文中。江苏苏州的一则民间传说将法海与白娘子结怨的过程放置于峨眉山,并描绘了峨眉山的修仙圣境:
传说,四川峨眉山是座神山,不管是动物、植物,只要在山上修炼一番,取得正果,就可以变成人,化为神仙。所以,不少动物、植物,都赶到峨眉山上去修炼。
在此,峨眉山成为一座神山,尤其是异类修炼的洞府,很多的动物、植物均会选择前来峨眉山修炼。正是源于神秘莫测的自然景观与道教修仙的文化内涵,峨眉山逐渐走进白蛇传传说并定型为蛇精修炼洞府。将白蛇或者法海的修炼处所或仙草山设置于峨眉山的民间口传较为普遍:
四川峨眉山,一条白蛇、一只蛤蟆都在炼丹,白蛇在山西边,蛤蟆在山东边。晚上,他们两个人炼丹了,这丹药天天炼……
四川峨眉山,山上有神仙。妖怪在深山洞府修炼。“洞山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些神仙有上万年的道行,妖怪总有上千年的根基。白娘娘、法海,就是在峨眉山修炼的妖精……
(盗仙草)白娘娘驾了白云,越过了九十九座山,跨过了九十九条河,飞到了峨眉山(寻仙草)……
由此可见,峨眉山是公认的异类修炼的洞府,其修仙景观符号已深入人心。
峨眉山佛教始于晋代,“慧持上山”是为标志。《五灯会元》卷六“宋徽宗皇帝”条载:
徽宗皇帝,政和三年,嘉州巡捕官奏:本部路傍有大古树,因风摧折,中有一僧禅定,须发被体,指爪绕身。帝降旨,令肩舆入京,命西天总持三藏以金磬出其定。遂问:“何代僧?”曰:“我乃东林远法师之弟,名慧持,因游峨嵋,入定于树。远法师无恙否?”藏曰:“远法师晋人也,化去七百年矣。”持不复语。
这是最早的关于“木中定僧”的传说,也因此而有了推断慧持修建峨眉山第一座寺庙——普贤寺的说法。
《峨眉县志》载:
(慧持)第二年上峨眉山。上山后见半山上只有几处卑矮茅棚,随同山僧一起,择地建谙庵(今万年寺),供菩萨之像,取名普贤寺,是为山上第一座比较正规的寺庙。因为第一尊神像是普贤,峨眉山为普贤道场之说,即由此而生。
“慧持入蜀,意义重大,说明峨眉山佛教与四川佛教几乎同时起步,历史悠久。”但是,向为道家仙山、道教名山的峨眉山,此刻已然是道士清修养生之福地。因此,佛道相争在峨眉山拉开了帷幕,佛教和道教均采用了讲述故事的模式来弘扬自身的宗教信仰及其对峨眉山的所属权。道教追认峨眉山为“皇人之山”,又引《列仙传》卷上《陆通传》云:“陆通者,云楚狂接舆也。好养生,食橐卢木实及芜菁子。游诸名山,在蜀峨眉山上,世世见之,历数百年去,”强调道教在峨眉山的悠久历史。佛教也不甘示弱,《六十华严经》云:“西南方有处名光明山,从昔已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光明山即为峨眉山,与道教“皇人之山”相对。佛教讲述的最为著名的峨眉山传说即为“蒲公追鹿”:
周烈王时,有宝掌和尚,名千岁,始生时,手掌有印文。来礼普贤,设像供养。尝叹此山曰:“高出五岳,秀甲九州。”汉永平中,葵亥六月一日,有蒲公者,采药于云窝,见一鹿,异之。追至绝顶无踪,乃见威光焕赫,紫气腾涌,联络交辉成光明网,骇然叹曰:“此瑞稀有,非天上耶!”径投西来千岁和尚告之,答曰:“此是普贤祥瑞,于末法中守护**象教,现相于此,化利一切众生,汝可诣腾、法二师究之。”甲子奔洛阳,恭谒二师,具告所见,师曰:“善哉稀有!汝等得见普贤,真善知识。”……菩萨依本愿而现相于峨眉山也。名峨眉者,昔善财礼德云比丘时,伫立妙高峰而观此山如初月现,故称峨眉。
蒲公追鹿传说将佛教在峨眉山的历史提前至汉明帝时期,并认定峨眉山为普贤菩萨的道场。但是,峨眉山佛道之间的争斗并未歇止,反而愈演愈烈,乾明观“改观为寺”的传说更具“斗法”之嫌疑。《峨眉山志》引《杂集方舆略》云:
晋,释明果,资州人,幼剃发龙游山。谒秦竺法护于大兴寺。一日,闻护开示,**座者,一切法空是,顿悟厥旨。回蜀,就宝掌峰,卓锡中峰,始号乾明观,彼中道士,每于三月三日,效翟武升仙之法,岁以为常。师(明果)闻,知是妖孽,请让先升,阶伏猎人,箭缀丝纶,果中之,一白蟒也。寻理其处,乃见冠簪、白骨满窟,羽人悔悟,即观改为中峰寺,迎师承事焉。
在这则传说中,得道高僧明果慧眼识破了道士的升仙仪式其实是由一蛇妖所控,于是射杀蛇妖,道士悔悟,弃观改寺,转信佛教。“乾明观”由此而改为“中峰寺”的传说,“当然是不能叫人相信的神话,不过,它间接地说明了一个问题:乾明道士在与佛教的斗智斗法中失败了”。同时,这一传说还提供了一个信息:峨眉山的道教修行包括妖精修仙的路径,而且在这则传说中,混入道教的妖精正是白蟒,或者说白蟒是以道教修仙的路径在峨眉山修炼,这就为白蛇传传说设置白娘子修行于峨眉山提供了先期的传说基础。白蛇传传说中的蛇精白娘子便是在峨眉山中以内丹修炼之法提升自我法术的。在民间口传异文中,有一类白蛇与法海结怨的传说便是将矛盾集中于二人对内丹的争夺中:
白蛇在峨眉山修炼了二百年,在金山修炼的螃蟹精来到峨眉山,想抢占白蛇的地盘,于是便打了起来,整整打了九九八十一天,螃蟹精打得精疲力尽,最后拿出自己炼了三百多年的功夫——火龙球,用它来和白蛇打。可是,这火龙球却被白蛇一口吞下,螃蟹精再也收不回来,修炼了三百多年的功夫毁于一旦,而白蛇却因吞吃了这球子,提前了三百年成仙。
这则传说十分有趣,一方面说明了道家内丹修炼之术是异类妖精的修仙路径,另一方面,金山的螃蟹精来峨眉山抢占地盘的情节正暗合了峨眉山长期激烈的佛道相争。
唐代峨眉山寺庙多于道观,以杜光庭为代表的道教信徒再次强调峨眉山的道教洞天福地的地位,并撰《洞天福地记》来阐明观点。这一时期,由于唐高祖李渊以老子为先祖,大力支持道教,峨眉山道教实力雄厚。宋代,峨眉山在赵氏崇佛的支持下,成为普贤菩萨道场,道教势力减退。明代,在皇室崇佛的影响下,峨眉山佛教再次发动论战,各自讲述新的传说,再掀口舌之战。信奉道教的四川巡抚卫赫赢为挽救峨眉山道教,于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新建了纯阳殿,这似乎给峨眉山道教注入了一支强心剂。然而,进入清代,峨眉山道教逐渐消失,曾经供奉道教泰山神的飞来殿也为僧人占据,成为佛教建筑。自此,长达1500多年的峨眉山佛道之争画上了句号。
在这场争斗中,道教先至,却未能守住“江山”。佛教虽然独占峨眉,但是峨眉悠久的道教历史、第七洞天的道教地位,仍以道教遗迹的形式留存于峨眉山。于是,峨眉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供奉佛像的纯阳殿仍沿用纯阳殿的匾额,九里洞里的赵公明像也由僧人接受香火。这些道教建筑的遗迹仍存于佛教信仰之中,见证着峨眉山的佛道相争。峨眉山悠久的道家修仙文化、道教名山的地位,以及长期以来佛道两教各自讲述传说故事以抬高自我、贬损对方的宗教传说与宗教遗迹,均为峨眉山作为特殊的宗教景观走进白蛇传传说提供了天然的历史文化背景,但同时也必然预示了其当代传说景观生产的尴尬与复杂,甚至较大程度地影响了传说的当代传承与发展。
二、景观命名:从连环洞到白龙洞
峨眉山首次走进白蛇传传说,始于清中叶方成培戏曲本《雷峰塔》传奇(以下简称“方本”)。“方本”第二出《付钵》云:
峨眉山,有一白蛇,向在西池王母蟠桃园中,潜身修炼,被他窃食蟠桃,遂悟苦修,迄今千载。
第三出《出山》又以白蛇师兄“黑风仙”的口吻介绍了白蛇的修炼身世:
名曰白云仙姑,向在西池蟠桃园中,潜身修炼。今到此峨眉山连环洞中,养成气候,道术无穷。
在“方本”之前,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明末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以及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黄图珌戏曲本《看山阁乐府雷峰塔》等版本中,白蛇均为潜身西湖的水怪。“方本”首次将白蛇拉离西湖,讲述其修仙、下凡历程,开启了以白蛇为叙事主线的白蛇传传说讲述模式,某种意义上,预示了白蛇传传说叙事视角的转移以及传说主题的演化,即从许仙转移至白蛇,从降蛇演化为爱情婚育文化。场景的选择往往是出于叙事的需要,因此,场景(景观)便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环境背景,更具有标识小说叙事走向的重要作用。“方本”第一次将局限在江南区域的白蛇传传说拓展至四川峨眉山,一方面是对白蛇传传说西湖水怪模式的突破,引出西南修仙圣境——峨眉山,另一方面又以旁观者(峨眉山)的立场强化了江南(以杭州为代表)经济昌盛、文化繁荣的世俗诱惑力,充分显示了场景(景观)的选择对文本叙事的特殊作用。
“方本”为白蛇设置了两个修仙圣境:一是西池蟠桃园,二是峨眉山。而且,白蛇还曾窃食蟠桃园内仙桃,这就与《搜神记》中的葛由乘木羊传说表现出一定的关联性。葛由上绥山,随之者皆得仙道。并言绥山多桃,谚传“得绥山一桃,虽不能仙,亦足以豪”。蟠桃园之桃大有暗示绥山之桃的意味。因此,峨眉山的仙境也便有了与西池蟠桃园相似的神力。“方本”于开篇引出峨眉山,便具有了以道家修仙圣境这一独特的景观喻示白蛇高超仙术的叙事性特征。但是,“方本”中的白蛇修炼于峨眉山连环洞,并非白龙洞。
清嘉庆十一年(公元1806年),玉山主人创作改编的小说《雷峰塔奇传》也从白蛇的修仙圣境开始叙事。不同的是,玉山主人选择的修炼洞天不是峨眉山,而是青城山:
且说四川成都府城西有一座青城山,重冈迭岭,延袤千里。此山名为第五洞天,中有七十二小洞,应七十二侯,八大洞按着八节。自古道:山高必有怪,岭峻能生妖。这山另存一洞,名为清风洞,洞中有一白母蛇精,在洞修行。洞内奇花竞秀,异草争妍,景致清幽,人迹不到,真乃修道之所。这蛇在此洞修行一千八百年,并无毒害一人,因它修行年久,法术精高,自称白氏,名曰珍娘。究竟畜类,未能超成正果。
青城山与峨眉山同为四川道教圣地,在道教洞天福地的排名中,还高于峨眉山,位列第五洞天,亦称“洞天第五宝仙九室之天”。青城山位于四川省灌县西南三十华里处,背靠岷山,面临川西平原,全山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一百零八处胜景,是道教修仙圣地。内有天师洞,竖石刻张天师像,是青城山最大的道教宫观。天师洞左侧为张道陵降魔石,上书“降魔”二字,相传此石为张天师降魔时一剑劈开。青城山自然无清风洞可寻,笔者寻访青城山道士以及周边村民,也并无与青城山或清风洞相关的白蛇传地方性传说。但笔者在青城山做田野调查时,青城山方道士讲述了一则蛇精于青城山修炼的当代传说:
青城山有蛇精在这儿修炼,我师父讲给我听。师父说,每次他讲法的时候,都知道有两条蛇精在聆听,我们因为修行不够,所以看不到,但师父是看得到的。师父不点破,他说,青城山里还有这样的异类,它们也愿意学道修行。就在汶川地震前一晚,两条蛇精现身告诉师父,这里将发生大灾难,它们要离开了。向师父道别,感谢师父这么多年为它们讲法,从不驱赶它们。
这则传说以汶川地震为背景,言辞凿凿,在弘法的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青城山为道教圣地的宗教地位。但是,青城山作为白娘子修仙洞府的说法并未得到白蛇传传说改编者的继承,之后的传说改编仍是选择峨眉山,这一方面是源于峨眉山自身的道家修仙传统,另一方面也与方成培《雷峰塔》传奇的广泛影响力有着直接的关系。
民国梦花馆主《白蛇传前后集》第一回《仙踪》云:
四川有一座峨眉山,虽不与五岳并列,却也是天下名山之一,古来在这里修仙学道的人,不胜枚举。我今一概不说,单说山上有一小小洞府,洞府中有一白蛇,修炼了几百年,采取天地灵气,收受日月精华,已能幻化人形……
梦花馆主《白蛇传前后集》译自弹词《义妖传》,将峨眉山设定为白蛇修仙洞府,只是并未提及究竟为哪一座洞府。1956年,赵清阁改编小说《白蛇传》,第一章《游湖》开篇便是对峨眉山景观的细致描绘,并点明白蛇修炼于白云洞:
在这座峨眉山上,有一个深邃幽静的白云洞,洞内盘踞着一条白蛇,千年以来,从不伤害生灵,只是专心致志地潜修道行。经过苦修苦炼,日积月累,于是道行湛深,精力充沛,渐渐修成了一个美丽俊俏的女郎。
赵文所云“白云洞”或许来源于“方本”对白蛇的称呼“白云仙姑”。但是,在民间口传中,民众则将白蛇在峨眉山的修炼洞府由虚拟的连环洞、白云洞移位至现实景观白龙洞:“在峨眉山的蛤蟆洞里,有一只皱皮疙瘩的癞蛤蟆修炼,在蛤蟆洞旁边,有个白蛇洞(白龙洞),洞内盘着一条白蛇在修炼”。在今天的白龙洞门前有一副对联:“千年白龙传佳话,七重宝树倚云栽。”显然,白蛇在峨眉山修炼的传说已然与白龙洞紧密结合,使得白龙洞由一座现实景观演化而成为白蛇传传说景观,并且跟随景观变迁,又生产出围绕景观的新的传说:
“文革”的时候,说是要毁掉白龙洞的,刚开始挖的时候,居然窜出一条大白蛇,大家都说是白娘子显灵了,所以很害怕,就停工了,白龙洞也就保了下来。
白娘子就在白龙洞里修行,里头很深的,很多尸首呢,吓人的,进去了就找不到路出来啊,有几条路可以进去,但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围绕白龙洞展开的新的白蛇传传说一般与白蛇显灵相关,既神奇又恐怖,表达着人们对奇异怪事的复杂叙事心理。而从景观叙事的视角分析,白蛇传传说对峨眉山以及白龙洞景观的选择,以峨眉山佛道相争为历史背景,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白蛇传传说中佛教对修炼于峨眉山的白娘子的收服。白蛇传传说的佛道相争主题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点之一,无论是由最初的“道士收妖”置换为“僧人收妖”,甚至先以“道士收妖不成”作为铺垫,烘托佛教之法力,还是从白娘子选择修炼的道教身份来看,佛道之间的对抗与交流显然是白蛇传传说的重要主题。而这与峨眉山道教、佛教的争夺战十分相似。
峨眉山首次走进白蛇传传说源于清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方成培《雷峰塔》。彼时,峨眉山漫长的佛道争斗已然画上句号,峨眉山成为佛教名山,曾经的修仙圣境蒙上了失败的阴影。另一方面,在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黄图珌戏曲本《雷峰塔》在冯梦龙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基础上,增添了一个游道本领不济、降蛇失败的情节,从而使得白蛇传传说以道士降蛇为铺垫,引出佛教高僧的宗教叙事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与峨眉山佛道相争、道士败北相类似的宗教话语。正是在这样的宗教语境下,方成培选择以峨眉山作为白娘子的修炼洞府,使峨眉山这一宗教景观具有强大的叙事功能,它象征着白蛇传传说纠缠不清的宗教矛盾。
三、景观迁移:从白龙洞到白龙寺
今峨眉山白龙洞位于峨眉第一胜景——“双桥清音”附近,为一座闻名遐迩的佛教禅院。庙门两侧悬挂了一幅行楷对联:“金顶正当山门暮暮朝朝餐秀色,白龙潜通海穴年年岁岁赏清音。”对联分别描述了白龙洞独特的自然景观和白蛇文化。庙门外的墙壁上还悬挂了“白龙洞简介”:
白龙洞又名白龙寺,明嘉靖年间由别传禅师创建,海拔八百米。寺后原有上下白龙二洞,相传为白娘子修真之所,寺因此而得名。
这里所说的白娘子修真之所是指作为洞穴的白龙洞,而非作为寺庙的白龙洞。为了表述的方便,本文将前者仍称作“白龙洞”,而后者则使用其寺庙名称“白龙寺”。白龙寺简介中所提及的寺后上下两洞常常出现于白蛇传传说中:
早先法海和尚是修行的蛤蟆精,白蛇是修行的白蛇精,两个同在峨眉山中修行。蛤蟆精在下面洞修行,白蛇精在上面洞修行。
也就是说,民间认为白娘子是在上洞修炼,而下洞就是现在的白龙洞禅院。2012年6月,笔者前往峨眉山做田野调研时,聘请峨眉山本地导游鲜女士陪同讲解。在清音阁不远处,距白龙寺约100米处,鲜女士指着山路左侧一处约三四平米的浅塘后侧说:“这里就是白龙洞的入口。”嶙峋的山石堆砌在一起,似乎堵住了水源,杂乱的荒草,一小块污浊的潭水,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洞口的地方。
鲜女士(以下简称“鲜”):那就是原来的白龙洞口。在我小的时候,还曾经来过这里,十几岁的时候,山洞口大约有一米来高,可以走进去四五百米,空气不好,很不舒服,也很潮湿,我们小孩子一般都不敢在里面停留。后来,渐渐地随着山体下沉,洞口越来越低,只有小孩子可以钻进去了。再后来峨眉山管委会出于安全考虑,便用几块大石头将洞口封死了,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白龙洞的样子了。
余红艳(以下简称“余”):峨眉山的导游一般会带游客来看看这个白龙洞吗?
鲜:这里什么标志都没有,所以,一般的游客都不会在这儿停留,我们导游也不会介绍这里,没得说啊,什么也没有。
余:导游不会跟游客提起白蛇传传说吗?
鲜:再往前走一百米左右,有一个写着“白龙洞”三个大字的寺院。据说,原本就叫白龙寺,里面还供奉着白娘子。我们一般会带游客到那儿去,告诉他们那里就是白龙洞。
余:来峨眉山游玩的游客会问起白蛇传传说吗?有人会来找白龙洞吗?
鲜:也有人问,不是很多,问的话,我们就告诉他们。
余:那现在白龙寺的白娘子像呢?我没有看到庙里供啊。
鲜:原来是有的,后来,“文革”的时候,白娘子像被毁了,然后就换成了观音像。
据白龙寺的果缘法师介绍,每年还是有游客来白龙寺祭拜白娘子。“这就是佛教说的圆融。每年都有人来我们这儿祭拜白娘子,很多都是河北一带的游客,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个白娘子,但是来了后发现成了观音,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懂的,是可以和白娘子交流的。”
上述访谈为我们提供了游客对白龙洞以及白娘子的态度,也让我们开始思考峨眉山白龙洞这一景观所经历的变迁以及景观变迁对传说讲述与传播的影响。
相比地方政府对白蛇传传说佛教景观生产的倾力打造,白蛇传传说道教景观一直处于暧昧不明的阴影之中。在白蛇传传说演化史上,道教文化是首先进入白蛇传传说叙事体系的宗教元素。但是,随着传说情节的丰满、地域空间的拓展,道教在传说中逐渐衰落,甚至在佛教文化介入之后,曾经的降妖高人“茅山道士”在传说中的法力也大幅下降,仅具备辨识蛇妖的能力,却没有降妖的法术,又因法力不足而被白娘子“吊打”,茅山因此蒙羞。茅山宗由于在历史上的长期兴盛,“茅山道士”一直享有较高的社会知名度,在道教不断衰落的趋势中,“茅山道士”逐渐演化成民间传说中“箭垛式”的群体人物,“人们逐渐把对形形色色的真假道士的各种不满、蔑视、愤怒乃至仇恨,全部发泄到了茅山道士的身上,使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出气包、受气筒”。也因此,“茅山道士”不愿谈起白蛇传传说,认为传说为了情节的需要,找一些**形象作衬托,佛教是外来的,不能随便瞎搞,只好找本土宗教作垫背了。“茅山”这一江南地区的道教圣地,在白蛇传传说中成为**景观,难以进行相应的传说景观生产。
不同于茅山的**景观形象,峨眉山是白蛇传传说中的道教正面景观,白龙洞是传说中白娘子的修炼处所,清中叶戏曲家方成培在继承白蛇传传说传统佛教景观雷峰塔、金山寺的基础上,首次将道教景观峨眉山作为白蛇的修炼地写进传说,进一步以景观为媒介,拓宽传说的叙事容量与文化内涵,在一定程度上,在“茅山道士”遭致民间叙事嘲讽的同时,重拾道教景观在白蛇传传说中的文化影响。“方本”以语言叙事的广泛社会影响力建构了白龙洞这一景观。峨眉山地方政府以及地方学者抓住白蛇传传说深入人心的峨眉修仙情节,生产了白龙洞景观。
峨眉山市地方民间文艺学者张先生既是白蛇传传说的搜集、整理与研究人员,同时也积极参与了峨眉山市白龙洞景观的当代生产。他介绍了白龙洞景观的生产过程: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很多人来到峨眉山都会问,白龙洞在哪儿?哪有什么白龙洞啊,我一直在做民间文学的搜集和整理,他们(峨眉山管委会)就找到我,问怎么办?我们就商量在白龙寺后找了一个山洞,认定为白龙洞,峨眉山景区在洞前挂了个牌子,白龙洞就形成了。后来,山体滑坡,担心有危险,就把洞给封了。前几年,洞前的牌子还在,现在连牌子也没了。
显然,正是白蛇传传说建构了峨眉山白龙洞景观,赋予白龙洞白娘子修仙圣境的景观符号。但是,景观与具体地域的结合还需要地方景观生产者的积极呼应。峨眉山作为普贤菩萨的道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1996年又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重遗产,是国家5A级旅游风景区,佛教文化已然是峨眉山景区的核心文化,白龙洞作为白蛇传传说中的一个道教修炼景观,不能引起峨眉山景区管委会的足够重视,是十分自然的。再加上峨眉山佛教文化精神的统一,最终使得曾经得到生产,并成功赢取当地民众、游客认同的白龙洞景观昙花一现。正如峨眉山诸多道教景观一样,白龙洞的名称仍然大大地书写在门楣之上,但是其早已是佛教的禅宗寺庙,失去了作为白蛇传传说蛇精修炼洞府的文化意义。
此外,除了白龙洞之外,峨眉山还存有一些与当地口传相一致的传说景观,例如在白龙洞附近的斗龙坝,相传这里是白蛇与青蛇的战场:
相传蛇仙白娘子在白龙洞修行时,常到宝现溪嬉水玩耍,而青蛇贪图白娘子美色,欲霸为妻。白娘子好胜,提出比武斗法,取胜方可。两人便在宝现溪展开恶斗。最后,白娘子降服了青蛇。青蛇变成侍女小青。后来把白娘子与青蛇斗法比武的地方称为斗龙坝。
当地还流传着清音阁两边的白水、黑水与白蛇传传说的关系。从白龙洞一路下来,清音阁的左边是黑水,右边是白水。当地人传说白水就是白龙江,是白娘子变成的。黑水就是黑龙江,是法海变成的,也有说是小青变成的。在金龙寺身后有一个青水,相传是小青变成的。然而,由于与白蛇传传说的核心情节关联性不大,上述斗龙坝、白水、黑水、青水等景观,难以成为真正被民众尤其是外地游客认可的白蛇传传说景观。缺少现实景观依托的白蛇传传说,在峨眉山及其周边地区的口头传承也呈现出萎缩的态势。笔者在峨眉山附近做田野调查时,发现即使在老一辈人的口述中,峨眉山的白蛇传传说也仅剩下一句“白娘娘在这里修炼过”。在白龙洞外卖了三年水果的萧女士表示,她从山外嫁过来三十年了,但是,没听人讲过白蛇传传说,就知道白娘娘在洞里修炼,其他情节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
万建中先生在分析屈原景观的传承功能时,曾剖析过景观缺失可能会带来的传承危机:
倘若秭归、屈原故宅、女嬃庙和捣衣石等地名和建筑物不复存在了,屈原的传说很可能处于危机之中。正因为如此,后人总是在依据已有的传说修建人文景观……依据民间传说,建造出纪念景观,而每一个人造景观,又都是为后人提供的讲述范本。以纪念景观为中心,形成了传说圈。与其说传说是围绕历史上的屈原展开的,不如说是围绕后世不断建立起来的屈原纪念物进行讲述的。
景观是诱发传说讲述的重要契机,它以唤醒传说记忆的直观方式讲述传说、传承传说,并基于景观的地域创造性引发传说新的讲述内容,这是景观叙事的基本特征,也是民间传说景观生产对传说在地化传承的有效的景观路径。换句话说,景观形成了传说,而传说反过来又具有塑造或重塑景观符号的可能。
四、信仰主导:白龙洞传说景观生产的淡化
峨眉山白蛇传传说景观是传说中的白蛇、青蛇的修仙之地,具有神圣叙事的空间特质,白龙洞的洞名也体现了道教景观的文化属性。但是,随着峨眉山佛道相争、道教败退的宗教势力变迁,峨眉山的道教景观也面临着被佛教收编的局面。峨眉山佛教对道教景观采取的是保留其原有景观名称,改变其使用功能与宗教属性的改造模式。因此,白蛇传传说景观——白龙洞——的名称仍然存留于峨眉山。然而,道教景观白龙洞早已演化成为佛教景观白龙寺,修整一新的寺庙建筑和寺内的供奉都充分说明了其佛教景观的宗教性质。与之相对应,白龙洞曾经被公认是白蛇传传说景观的“真实”处所,现在已是一片荒芜,看不出任何具有景观特质的痕迹。白龙洞与白龙寺的不同处境,表明了信仰选择下的峨眉山白蛇传传说景观生产的宗教主体特征。
峨眉山当代景观生产主要是以峨眉山佛教文化为生产基因的佛教景观生产体系,因此,传递着道教修仙文化的白龙洞难以走进峨眉山已成体系的佛教景观之中,也难以得到佛教信仰的情感认同与高度重视,从而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消极生产状态。峨眉山市地方学者曾经热切参与峨眉山白龙洞景观的当代生产,并营造了相应的传说景观,但是,相比强大的佛教信仰力量,缺乏信仰支撑的白龙洞孤立无援,终因存在安全隐患而被封死。这一现象既是当代峨眉山佛教文化背景的必然趋势,同时也与白蛇传传说语言叙事中的佛道相争的结局遥相呼应,当代白蛇传传说景观生产整体呈现出道教信仰景观生产的淡化与佛教信仰景观生产的兴盛。
景观生产者是传说当代景观叙事的主体,他们对景观进行重新整合与改造,其目的是更加符合自身对景观的文化定位,以便推进景观的旅游开发和文化宣传这两大基本功能。景观生产与景观叙事息息相关,都是景观生产者生产意愿的传达,其中包含了经济利益、文化传播以及信仰推广的多重性特征。峨眉山白蛇传传说景观生产表现出一种相对自由的信仰选择的生产态度,道教文化的淡化必然使得依托峨眉山道教修仙文化的白蛇传传说处于较为尴尬的境地。在非遗保护的文化语境中,峨眉山白蛇传传说作为峨眉山民间传说故事中的一员,跻身于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峨眉山民间传说故事”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报书》的“项目历史渊源和生存现状及濒危状况”一栏中如是写道:
峨眉山民间传说从历史上来看,可以说是佛道两家斗智斗勇的具体体现,可以看清佛道在峨眉山的历史变化;从内容上来看,主要分为三大类别:一是道家神话,二是佛教故事,三是民间传说……峨眉山佛道两家相争一千多年后,佛教发展,道教势力逐渐衰退,被佛教所包容,神话故事越来越少,峨眉山神话传说已失去了其存在发展的基础。
峨眉山佛道相争的历史文化与白蛇传传说中佛教文化与道教文化的争斗相一致,峨眉山道教文化的衰落使得曾经的白蛇传传说道教景观改头换面,成为佛教寺庙;曾经丰富的峨眉山白蛇传传说口头传讲也逐渐淡化甚至消失,这一现象充分体现了景观生产者通过景观生产而展开的对传说当代发展传承的重要影响,以及景观叙事对传说传承的当代意义。佛教寺庙白龙寺已无法与白蛇传传说中白娘子的修炼洞府相连,景观的信仰变迁使传说在当地失去了基本的景观依附。笔者在白龙寺内的流通点见到导购员王女士,作为在白龙寺工作的人员,她并不能讲述与白龙洞相关的白蛇传传说。以下是笔者与王女士的一段对话:
余红艳(以下简称“余”):这个白龙寺就是白龙洞吗?
王女士(以下简称“王”):好像是的,我也是听人说的,真正的白龙洞在寺后。
余:这个白龙洞和白蛇传传说有关系吗?
王:我也不清楚,好像说是在这儿修炼的。具体的我不知道。
景观信仰的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割断了传说与景观之间的内在关联,也使得传说讲述与传承失去了地域文化的依托。2012年6月6日,笔者前往峨眉山市文化馆调研,了解峨眉山白蛇传传说以及申遗后的保护和传承现状,得到了峨眉山市文化馆的热情接待。文化馆馆长谢女士召集了峨眉山市长期从事民间文学写作与研究的地方学者,其中包括一直搜集整理白蛇传传说的峨眉山市民间文艺家张承业先生、许德贵先生,等等,他们提供了关于峨眉山白蛇传传说的当代景观生产的宝贵的文献资料。峨眉山市文化馆和地方学者的热切态度表明地方文化部门和地方学者对渴望传承峨眉山白蛇传传说的积极态度。但同时,在峨眉山景观生产主体佛教信仰的主导下,他们又处于一种较为尴尬的境地。
峨眉山作为白蛇传传说中唯一的修仙圣境,无论是在经典的文人改编中,还是在各地散落的民间口传中,均承担了白蛇甚至法海修炼成精(人)的景观叙事功能,在某种程度上,白蛇传传说也进一步强化了峨眉山的道教文化传统。然而,伴随着峨眉山佛道相争、道教败落的结果,白蛇传传说也逐渐淹没在峨眉山佛教文化大潮之中,尤其是在白龙洞被改造为白龙寺之后。景观宗教文化的变迁直接导致了传说讲述与传播的衰败,曾经的修仙之洞在宗教信仰的考量下,被封死在路边,无人问津。峨眉山导游因为传说景观的消失也不再讲述传说,游客也无从了解传说,纷纷涌向白龙寺。但是,白龙寺作为佛教寺庙,虽然命名白龙洞,却已毫无道教修仙的文化语境,白蛇传传说在峨眉山逐渐变成一个简单的表述——“听说白娘子曾在这里修炼”。尽管峨眉山市的文化部门以及民间文艺学者仍然在努力重申白蛇传传说与峨眉山的历史渊源,但是,景观消失了,传说失去了物质依托,其叙事与传承也必然逐渐走向淡忘。
峨眉山白蛇传传说景观的变迁充分说明了景观以及景观生产对传说发展的重要意义。景观不再是传说语言叙事形态的附属物,更多地承担传说讲述与传播的叙事功能。景观是传说重要的存在形态,是传说当代传承的文化空间,景观一旦消失,传说便也呈现出濒危的生存状态,这是值得我们密切关注并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1期
神话与民俗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