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捷

 

 

    从上述一节，我们可以说，道教的灵魂是会不朽的，但其形体则正在死亡。作为一个有机体，道教正在变形为种种宗教会社。这个程序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产生了许多这样的会社。在这里我们只提其中的三个：在理教、白莲教、归一道。

    在理教又称理教，或称理门。这一支教派是明清之际山东人氏杨存仁所创。杨是一个道教徒，但却是具有高级文官资格的道教徒。在理教经过第二个“教主”——杨的徒弟尹岩王的扩充之后，便开始在天津传教。1813年至1814年间，在理教参与白莲社的版乱。它的信徒因此成了罪犯，会所因而关闭。1883年它二度成为非法组织。

    在理会的基本典籍是“在理总论”。“在理总论”说：“我们追随圣人的原理，传播天地之理，我们紧守理……所以我们是在理教。”他们的伦理原理可以总归如下：“精神的觉醒”、“脱离苦恼”、“追求幸福”、“锻炼身心”、“正心修身”、“回复本源”。结果，禁止抽香烟、吸鼻烟、饮酒遂成为在理教的特征。它以勤劳、节俭劝导教徒。在它的影响之下，许多贫穷与懒惰的人因为它的影响，开始努力工作，并因而达到小康的局面，所以在理教对乡村百姓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宗教层面上，在理教同时信奉佛教与道教。在他们的会所里面，位于神坛中央位置的神是观音。另外，他们不但设有两位教主的神坛，同时也设有米勒菩萨与伽蓝守护神韦陀的神位。礼拜、称名、齐戒等仪式与一般百姓所行者无异。入会、宣誓、成员间的沟通暗号皆充满了高度的神秘。

    在理教现在大部分流行于华北与西部，以及黄河沿岸的河北、山东、河南等省。以上各处皆有他们的公共集会所，北平、天津等大城市尤然。信徒大部分为工匠与劳动阶级，然后才是农、商，另外有一小部分的知识分子。由于在理教的主要特性与白莲教相似，因此常常有人认为在理教是白莲教的分支。

    白莲教大家谈的已经很多，也因为如此使这个题目已经混淆不清，种种说法不一而足。有说白莲教是在1133年由苏州的茅子元所立，此时它还是一个佛教宗派，教义上强调悔悟、去欲、素食、禁止饮酒、杀生等。又有说白莲教是叚永在宋朝（960至1279）末年所立，起先也是一个佛教宗派。它吸引了许多人，其中尤以农人为多，并且由山西和陕西很快的就传播到河南、河北、山东。信徒除了祈祷、烧香之外，还相信符呪，另外还练拳练枪，因为他们发誓要抵抗入侵的金人。他们忠于宋朝。元武宗（1308至1311）时期，韩山童起于河北栾城，自称白莲教教主，他的儿子又召集了许多农民，起来反抗蒙古人。以红巾作为标帜。到了1356年，他实际上已经称帝，在位十三年。满清（一六四四至一九一二）统治期间，白莲教徒屡次叛乱。其中尤以1794年、1801、1813年几次声势最大。今天，白莲教流行于黄河流域地区，其中尤以河南、山东、河北为盛。

    白莲教后来发展处许多秘密会社。在北方，有一贯道、大刀会、小刀会、天门会、无机会、八卦会、黄教、扇子会、孝子会、白衣会等。这些结社有的主要是政治性的组织，有的是宗教性的组织。在政治意味比较浓厚的团体里面，最重要的一个是大刀会。它是光绪帝（1875至1908）时期由山东的张屠夫所创立的，目的是要反抗清朝官吏的压榨。后来他们开始破坏基督教会，在宗教行为上，他们称天、地、日、月、星，以黑虎为人体的保护神，龟蛇是人命的守护神。信徒戴符念呪，为的是驱邪，他们在山东南部的势力特别大，据说信徒至少有一百万以上。

    在北方，另一个会社是八卦会，后来变成声名狼藉的义和团，以及更后期的红枪会。八卦会的势力涵盖了山西、山东、河北、河南、安徽。1916年，信徒不但反抗盗匪，也反抗政府军。一九二四年到二五年间，他们曾经把吴佩孚一个师的部队解除武装，另外还打败了张作霖的两个团，由于政府军不断的攻击，因此他们便将出没的地带移到四川、湖北、湖南、江苏。在宗教方面，八卦会拜玉皇大帝、观音、关帝。另外还拜许多星辰。就历史发展看，它不是由黄老学派发展出来的，而是由炼丹教派发展出来的，它相信神人合一。它的迷信行为完全属于功利主义。

    在南方，白莲教分化出来的结社有三合会和哥老会。三合会又名三点会；三和会、天地会、天理会等。最先三合会是因政治目的而在1647年首创于福建少林寺，流传到广东、广西之后，又逐渐流传到台湾与南海。三合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所谓前期五立宗父和后期五立宗父。它的宗教行为有许多是佛教与道教的宗教行为。他们拜唐太宗，这是表示一种爱国心。1774年的叛乱以及太平天国之乱三合会都有份。在近代，孙逸仙的革命它也是活跃的分子。今天它的势力在华南还是很大，在华侨间更大。在美国，他们的教会叫“致公堂”。

    有另一种史料来源说三合会是洪门的分支。但不论说它们其中之一为另一支的分支，或者说两者只是名称互换，这个论点都还有商榷余地。

    哥老会，在中国各地方称呼不同。哥老会也是起源于福建，时间略略比三合会晚。有一个理论是说，1853年三合会在华南起事，反抗满清，哥老会随之亦在华中与华北起事，以示声援。不论如何，哥老会几乎流传于整个中国，但现在则是在华中、华北的两部分势力比较大，哥老会强烈的反清。十九世纪的时候，它的势力特大，以致连曾国藩、左宗棠等大官都加入其中。今天，它已是全中国分布最广、组织最严密影响力最大的秘密会社。

    白莲会的这四个分支——大刀会、红枪会、三合会和哥老会——表现了秘密结社的激进倾向，以及政治的、而非宗教的性质。但归一道则完全是宗教的会社，它流传于山东、河北、河南。一九四八年以前，这个结社的行迹不见于任何书面的记载。

    归一道信徒自称是李廷玉（活跃于1640至1660年间）所创先天道的分支。归一道的历史并不清楚，但不论如何，从1887年至今，它一直是持续不断的宗教运动。

    归一道强调的是奉献。譬如说他们每天磕头、诵文、数珠四千回。他们追求独立、勤俭的生活。他们不求富贵、从事劳苦工作，素食，自修，救人，放生等。他们相信“无生老母”的慈悲拯救。她是众生的泉源、创造者、维护者，她是“一”。儒家、道教、佛教只不过是以不同的名来拜她。她是苦海里拯救的一乘。

    归一道拮取了道教的符录，佛教苦于解脱的理论，儒家的基本伦理教训，尤其是人性本善的理论。它提倡避“六害”——名、淫、财、贪食、虚伪、嫉妒，又提倡“八德”——诚意、正心、谨言、处事严谨、敬老、珍爱幼小、自行高洁、劝善他人等。这种宗教生活主要是在家，而不在寺庙。没有人知道归一道有多少信徒，但是它的持续存在，表现了旧时宗教会社的顽强。

 

 

 

    近几十年来非但旧教会十分繁荣，新结社亦有相对的成长，20世纪在中国是一个知识怀疑、精神反叛以及经济与政治动乱的时期。新结社的兴起，一方面提供信徒逃遁的处所，一方面满足人们提升精神需求，这些会社由于大部分都是短命而且没有记录，另外，学者与历史学家又往往认为不足观而予以忽略，因此关于这些结社，可用的资料甚少。但是在其中可以约略一提的是1915年唐焕章在四川创立的“世界宗教大同会”；王嘉树在北京创立的“全球圣教大同会”；阎锡山将军门下的一员1917（1920？）年在太原创立的“洗心社”——其目标是“治心、养性、顾德、爱民”，维护寺庙、建造学校、图书馆、举办演讲、出版刊物，定星期日为洗心日，设立省思堂；1921年在济南成立的“万国道德会”，在受到“天才”江寿峰的冲击之后，开始传播全国，散布儒家与道家的经文，提倡认识所有伟大学者的优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反战，并且由康有为演讲；1924（？）年创立的“道德学社”，在北京设有总部，并在某些省份设立分会。他们强调健全的道德、读书、静坐、修养本性。这些课目都不是很有影响力，我们也怀疑它有遗留任何遗迹。

    但是，有四个会社，因为它们广大的影响力，值得我们密切的注意，那就是“道院”、“同善社”、“悟养社”、“一贯道”。“道院”又名“道德社”。1921（1919？）年起源于济南，它的兴起源于一年前扶乩的启示。两年之内，它便传播到华北与扬子江流域，其中尤以北京和山东为盛，另外在日本还有一个分社。到1921年时，他们有十三个分社，两千信徒。到了1927年，单是山东一省便有三十八个分社，江苏和河北也各有十八个，因此算起来全国必然超过一百个分社。他们自称有三万教徒。他们的寺庙分五“院”，分别作为拜拜、诵经、坐禅、传道与布施之用。他们拜的是代表大统的“至圣先天老祖”，神位底下列有孔子、老子和佛陀，以及代表基督和回教的牌位。他们强调坐禅、内在生命的修养、扶乩、灵异摄影等。对于教外民众，他们实行布施，做各种社会服务、经营医院、设钱庄容纳贫民的小额存款。因为他们注重布施，所以后来就有了“红卐学会”的名称，并且的确做了许多“红十字会”的工作。

    “同善社”1918（1911？1913？）年前后由汪朝宗等人创立于北京。1923年时，“同善社”自称在中国东部与满洲拥有一千个分会。他们提倡崇拜、坐禅、素食等“内心功课”以及布施、兴学等“外在功课”。“同善社”尽管有佛教背景，可是都强烈的反对修院生活与出家生活。他们跟“道院”一样，信奉三教。大部分信徒都是识字的人，寺庙的格局安排颇近于“道院”，可是他们拜的都是孔子、老子和佛陀的神像。在传道方面，他们注重的是个人亲访，定期集会和传播经典等手段。他们相信病人可以藉着静坐而得到痊愈，他们跟其他宗教团体一样保持高度的秘密，其目标主要也是功利的。

    “悟善社”又名“六圣宗教大同会”，1915年左右由唐焕章创立于四川。他将“悟善社”的历史归溯到极古的时期，自称是第七代“教主”。“悟善社” 由四川传播到北京、南京、山东和上海。它跟“同善社”一样，宗教行为表现为坐禅、布施、精神修养、灵异摄影，运用抚乩以获得神的讯息。但是“悟善社”更是保守秘密。他们教育信徒要齐戒与坐禅以延年益寿，信徒大都为不识字的百姓。后来他们又取了一个新的名称“新救世教”。作为一种宗教，他们所信奉的是儒家、道教、佛教、回教、基督教与犹太教的教义。在组织方面，他们很类似罗马天主教。他们的领袖是一位由神的启示所造出来的主教。简单的说，“悟善社”将万物归之于“第一因”，或“先祖”所成。他是基督教与回教的“真主”，由灵界宣示下来的讯息便是他的训令。跟他有关的人物是八仙之一的吕祖。

    以上所说的三个会社近十几年来都在逐渐的式微。但是，“一贯道”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却不断壮大，扩展活动领域，跟“归一道”的情形一样，1948年以前还不见“一贯道”的记载，甚至到了今天，大部分学者仍然不知其名。它的源起是模糊不清的，它的信徒自称其起源远至太古。但最合理的猜测是，1911年革命之后不久，义和团的某些元素就已经开始秘密的活动。1928年张天然（1947年殁）开始讲道之后，这个运动更是迅速的成长。

    这一派宗教认为“一”是万物的根源，也是贯穿与存在于一切存有的原理。宇宙由“理”界发展而出，“理”界是无限且优于“气”界的。此项发展藉著它主动与被动的原理（阴与阳）以迄及现象世界，我们现在正处于人类生存史上第三次大灾难，只有透过万有创造者“无生老母”的慈悲，以及吾人自身在道德与精神上的努力，这个世界才能得到拯救。所有一切体系，不论其为儒家、道教、基督教、回教，连带这一切体系的圣人、神和佛，皆是此种拯救的乘具。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将获得拯救。

    这一支宗教的信徒认为“内在”与“外在”的努力同样重要。前者包括自修、心性的净化、欲望的抑制、心灵的控制等。后者包括符录、扶乩的运用、“三秘”手印与咒语、禁肉食、禁烟酒、呪文、拜一切宗教的神、奉祀与牺牲、研究与诵读佛教与道教的经文、传道、布施等。一贯道跟大部分的秘密宗教一样，所吸引的信徒主要皆为无知与不识字的百姓。它的信徒与寺庙的数量无从以估计，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它几乎在整个日本占领区内非常活跃，华北尤然。然而，由于这场战争，它却也遭受镇压，它的活动因而沉寂下来。至于在共产党治下的情况如何也只有时间才能够告诉我们。

    以上这些结社，我们会注意到一点，那就是，它们皆是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不久成长于山东。无疑的，这个时期普遍的动乱所引发的幻灭是这些结社产生的原因。1917年的文学革命在前十年间创造出来的气氛是怀疑多于肯定。此外，山东省位于黄河口，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土地又很肥沃，所以每当战争的时候——不论其为内战或外战——皆是兵家必争之地。所有这一切战争，以及这一切战争所产生的痛苦，以及由于人口过多所产生的社会与经济困境都是鼓动百姓到这些结社来寻求慰藉的原因。可是这些教派对远景都很消极，在目标上很功利，在信仰上很迷信。这样一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便起来指责。譬如，梁启超便说这些教派是“人民的毒药”；吴稚晖说，其真正结果只是将“穷人的米倒进妖魔的口袋”。

 

 （本文来自：陈荣捷著，廖世德译：《现代中国的宗教趋势》（第四章“民间宗教”）台北：文殊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