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王族是古代著名战败者家族,被希腊悲剧作家视为理想歌题,借以窥探命运打击高傲者的秘密法则。
古典时代的希腊精神是一种城邦英雄德性,它是由灵魂中的主体部分——“血气”(thumos)——所滋养长大的,围绕着“荣誉感”和“耻感”逐渐演化,是竞逐性的运动员类型,因而是振奋昂扬的。勇敢是希腊诸美德的前提和根基。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其积极的表象,它的底色其实非常消极。它的消极品性来源于希腊这个文明体中居于至高地位的“命运”及其对凡人的碾压。凡人与命运抗争是希腊文 明的主体内容,这种抗争鼓荡着希腊灵魂中的血气,迸发出人性可怕的崇高光芒,这就是振奋昂扬的文明表象。但实际上,凡人与命运的抗争无一不是以凡人的覆灭为终局。“那离诸神太近的英雄都死了”的箴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古希腊文明是一场命运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悲剧或肃剧,这种戏剧的主旨就是“(自以为)高贵者的毁灭”(the fall of the noble)。需要注解的是,这 里的毁灭指的是凡人自以为是的那种虚骄被严酷的命运所清除,从英雄(神子)的虚幻等次上跌回必死的尘土性。维柯玩的一个拉丁语文字游戏对此有绝妙的提示:人(humanus)与土(humus)同源,乃属必埋之物(humandus)。换言之,血气 归于土。这里可以总结出并值得记取的一个文明公理是,凡是“命运”占据压倒权重的文明体基本上都具有消极的底色,因为命运就是必然性、存在巨链、宇宙监牢以及可怕的报应与追责的炼狱刑庭。希腊诸英雄的旺盛血气使他们试探命运,而命运祛魅,洗去他们这污浊的生物性血气铅华,把他们安息在永恒的幻灭和真实中。
与命运争战的古希腊英雄就是这样常常沦入必败之地的。战败者是希腊文明的主体,相应的,古典希腊文明图书馆中也充斥着战败者之书。熟悉希腊悲剧的读者应该知道,俄狄浦斯、阿伽门农和普里阿摩斯是著名的三大“战败者家族”(埃斯库罗斯写《波斯人》,让波斯昏君薛西斯也忝列此中),以他们的战败为歌题素材的剧本构成了希腊文明的古典骨架,无数人在对他们可怕命运的“恐惧与怜悯”中学习世事空幻与人生消极的道理,甚至到了古代晚期斯多亚世界主义梦幻信徒那里,这古希腊不祥的命运余音仍然绕梁不绝。
笔者这里打算简单分析一下比希腊悲剧更早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古希腊第一“战败者文献”非它莫属。这部用六音步长短格(英雄格)写成的史诗长达二十四卷,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行,充斥于行间的不仅是血气的狂怒、混乱和鼓荡,更有灵魂在这般血气的浸没下所遭受的痛苦、煎熬、幻灭和哀伤。我们信手拈来几例感受一下: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致命的愤怒。(1.1-2)
权力广泛的阿伽门农烦恼地站起来,阴暗的心里充满愤怒。(1.102-103)
你会在愤怒中咬伤自己胸中一颗忧郁的心灵。(1.243-244)
聪明如宙斯的奥德修斯站在那里……痛苦钻进了他的心灵。(2.169-171)
墨涅拉奥斯,你要是这样死去,……我将为你感 到痛苦。(4.170-171)
从前的人就是这样,毁灭城市,胸中有这种心情和意志。(4.308-309)
老人家,……你(涅斯托尔)的力量稳定,有如你胸中的精神。(4.313-314)
他的精神和力气已经松弛下来。(5.296)
柏勒罗丰被众神憎恨,独自在阿勒伊昂原野上漂泊,吞食自己的心灵,躲避人间的道路。(6.199-202)
他们把尸体放在火葬堆上,心里很悲伤。(7.431)
赫克托尔的心灵为车士的死亡无比痛苦。(8.124)
我的孩子……但是你要控制你胸膛里面的傲气。(9.254-256)
阿喀琉斯,你要压住强烈的愤怒,不该有个无情的心。(9.496-499)
我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膨胀。(9.646)
萨尔佩冬看见格劳科斯离去,悲愁涌上心头。(12.392)
无论是对神女或凡女,泛滥的情欲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征服过我的心灵。(14.315-316)
这样也未能消除我心头对神样的赫拉克勒斯的深刻痛苦。(15.25)
达那奥斯人的心立即在胸中停滞,失去狂热的勇气。(15.321-322)
朋友们,要做男子汉,心里要有耻辱感。(15.561)
痛苦涌上特洛亚人的心头,剧烈难忍。(16.548-549)
让既成的往事过去吧,即使心中痛苦,对胸中的心灵我们必须抑制。(19.65-68)
特洛亚全城就这样陷入痛苦的悲泣。(23.1)
神们是这样给可怜的人分配命运,使他们一生悲伤。(24.522-525)
尼奥柏化成了石头,也在那里思考神降到他身上的苦难。(24.616-617)
赫卡柏就是这样哭诉,引起了不断的悲哀。(24.760)
与上面摘录文句类似的措辞在《伊利亚特》诗行中数不胜数,几乎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一部着眼于肉体剧烈运动的战争史诗,怎么会夹杂如此密集且剧烈的灵魂运动?晚古新柏拉图主义大宗师波斐利(Porphyry,234-305)在《荷马问题》(Porphyrii Quaestiones Homericae)第13章特别指出,“血气”这个关键词在《伊 利 亚 特》占据着枢纽地位。笔者在这里可以补充一段不属于本文主旨的 插入话,即“血气”是古典异教文明的最深驱动,古代晚期基督教创 教教父们对前代异教的打击和清算也正是从销蚀或转化其“血气”这个环节开始的。这个特殊战略可以归属到那种一般可称之为“祛魅”的漫长的、至今尚未结束的基督教时代。而事实上,令人吃惊的是,早在异教文明童年期的荷马时代,“祛魅”就已经开始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正是这样的一部打击灵魂血气的“祛魅”杰作,基督教创教教父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接续并转化了这古老的净化术。
让我们回到荷马的具体文本。斯巴达王后海伦被特洛伊王子掳走,希腊二十九座城邦结成同盟,率领一千一百八十六艘战舰远征特洛伊,历时十年,最后以特洛伊被摧毁而告终。《伊利亚特》记述的就是战争最后一年发生的事情。史诗共二十四卷,包含了复杂的情节和独具 匠心的结构布置。笔者在此仅限于提请大家先注意一下史诗的开篇和结尾。首尾呼应之处,往往是诗人植入关键讯息的地方。
《伊利亚特》的开篇是阿喀琉斯的愤怒,而愤怒正是“血气”的标记。阿喀琉斯是希腊联军的核心人物,来自北方城邦米尔弥东(Myrmidon)的国王,他的愤怒在欧洲文学史上脍炙人口,是希腊“血气”的完美演示。阿喀琉斯堪称希腊精神中的振奋昂扬那一面的化身,对这种精神的所有赞誉和期许最后都凝缩成一个词——英雄。按照“五代神话”理论,英雄位居第四代,是神与人交合而生 的“神子”,其最大特点据说是“不死”(immortality)。英雄不会死,因为他们身体里的所谓神族基因。阿喀琉斯可以说是希腊自我意识的开端,也是其顶点,开端即顶点,暗示了人类世代的退化轨迹,正如“五代神话”理论所展示的,每一代都是抛弃了前一代某个根本优点而产生的,等到所有的优点被抛殆尽以后,人类就进入最后的 乏善可陈的黑铁时代了。
“后阿喀琉斯”的历史实际上正是一部阿喀琉斯英雄德性的驯服史,欧洲自我意识的驯服史,甚至可以说它是一部欧洲意识退化史、战败史。那么阿喀琉斯的驯服者是谁?他被谁打败了呢?答案是赫克托尔及其战败的父王普里阿摩斯,前者就是阿喀琉斯亲手斩杀的特洛伊王子和统帅。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人被他的手下败将战胜了。我们在这里似乎看到了某种“辩证法”式的价值颠转的萌芽。阿喀琉斯斩杀赫克托尔,并且按照英雄时代战争法的严酷惯例,用战马拖着尸体在特洛伊城下狂奔。赫克托尔之死是《伊利亚特》最后一卷内容,这卷最后一个情节是赫克托尔的葬礼,整部史诗最后一个词也正是“葬礼”:
“他们就是这样为驯马的赫克托尔举行葬礼。”(24.804)
我们不妨把视角拉远,就会注意到史诗开篇和结尾的对应所触发的一系列对应:阿喀琉斯的愤怒与赫克托尔的死亡;征服与战败;不死性(immortality)与必死性 (mortality);奥林波斯的神与尘土中翻滚的凡人。这提示了这部二十四卷史诗的演化思路:神圣的愤怒将止于死亡,血气被尘土掩埋。换言之,所谓“不死的”英雄其实是“必死的”凡人,神族赐予凡人的那条据说是不死的基因链只不过是某种至高的幻象、诱惑、安慰和装饰品。
《伊里亚特》最后一卷是希腊英雄自我意识幡然觉醒的一卷,赫克托尔的父亲、特洛伊老国王普里阿摩斯以战败者身份来到阿喀琉斯的军帐赎取儿子的尸体,两人有一番著名的对话,其中普里阿摩斯的修辞把“崇高”与“感 伤”这两种在本性上不共戴天的质素融合在一起,在欧洲文学史上实属罕见,可能只有《圣经·传道书》可与其匹敌。战败的老国王没有哀恳年轻气盛的阿喀琉斯,而是动用了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战败者智慧”的东西——它显现了使希腊悲剧成为可能的深刻而可畏的命运威力——教导和驯服了这个因盛怒而贵美的希腊青年(希腊字“高贵”[kalon]兼有“美”的含义,常与“公正”针锋相对)。阿喀琉斯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凡人身世,伏地而痛哭道:
“神们是这样给可怜的人分配命运,使他们一生悲伤,自己却无忧无虑。”(24.522-525)
阿喀琉斯在普里阿摩斯的教诲下,意识到了最高的神学真理:在神与人对神的表述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一条神学真理是神圣世界在尘世的所有建构轰然坍塌的逻辑起点,阿喀琉斯及其所代表的希腊精神从此就开始趋于消极了。在荷马另一部史诗《奥德赛》第十一卷,阿喀琉斯的亡魂对消极的生活作了最后的确认(11.488-491)。普里阿摩斯的教诲和阿喀琉斯的忏悔堪称近代“消极自由主义”的诸种古代源头之一。
荷马把一个战败的亚洲城邦的葬礼设置成欧洲第一史诗、欧洲文明的第一教科书的最终情节,并且用“葬礼”这个表示血气消散于尘埃的词终结了这部史诗,这意味着,战败者通过荷马的文本“再征服”了欧洲血气秩序的幼体。从此以后,战败者的精神和道德将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欧洲征服者,审视它、谴责它、净化它、消解它,以“正义战争”之名对它发起诉讼,审判它。
在阿喀琉斯的忏悔中,欧洲古老的英雄城邦德性及其严苛的战争法被严重销蚀,征服、荣誉、统治的自由被打回虚妄的原形。阿喀琉斯的亡魂说,我宁愿为奴,也不想统治了。关于英雄不死神话及其全部政治含义堪称欧洲原罪,阿喀琉斯的悔恨是欧洲道德原罪意识的初醒。其实,在《伊利亚特》很多地方,已经充斥了针对征服精神(主人道德)的审判,只不过发起审判的尚且不是席勒-黑格尔式的日耳曼暮年时代基督教-世界精神主掌的“世界史”法庭,而是以希腊诸神组成的命运法庭,他们在高山和云端关注着这场由于“凡人的愚蠢”而开启的战争。当阿喀琉斯用战马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绕城示众的时候,——
“那些快乐的神明却怜悯地望着他”(24.23)。
在更早的时候,阿喀琉斯的神族母亲提前获悉儿子的必死命运而悲从中来。命运的必然律,翻云覆雨,打击她的试探者和宠儿,所谓“凡人的必然”或“必然中的凡人”,令诸神敬畏,凡人经她鞭打会自觉如蝼蚁,它是笼罩在希腊-欧洲征服民族头顶上的阴影。(参《俄耳甫斯教祷歌》,吴雅凌编译,华夏,2006,28.9、59.18等诗行)
命运总是通过战败者的存在而显示自己的威力的。特洛伊陷落以后,战败者四处流散,其中很多人被希腊士兵掳掠回国,这是英雄时代战争法的惯例。普里阿摩斯王族的命运格外引人瞩目,王族的没落是命运威力的最好证据。作为战败者家族,普里阿摩斯王族(尤其是女性成员)成为希腊悲剧作家的理想歌题,借以探究命运打击高傲者的秘密法则。
笔者的荷马老师、古典学者雷德菲尔德教授(James Redfield)写过一部优秀的研究著作:《〈伊利亚特〉中的自然与教养:赫克托尔的悲剧》(N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Iliad:The Tragedy of Hector,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教授认为,有别于阿喀琉斯,战败者赫克托尔虽然不受崇高的愤怒所支配,但其品格同样闪耀着德性之光:“他是邦国忠诚理念的殉道者,他乐于发现尘世间的可爱之处,随时准备为凡俗中不尽完美但却值得珍惜的东西去死。”(第115页,比较119、146、157-158)教授所论蕴含着温柔敦厚的对生命本能的古典礼赞,但笔者认为,他可以再悲观一点。赫克托尔的死占据着荷马史诗的终点位置,意义之重大,毋庸置疑。笔者认为,他的死体现了荷马那一代希腊知识分子(如果可以使用这个词的话)对欧洲古代城邦精神的重大幻觉与困境的洞察和隐忧。不管情愿与否,他和他那一代希腊人终将正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从赫克托尔的死亡中诞生了一种新的、专属于战败者的精神:人道主义。这种精神在“入侵”新生的欧洲秩序。——赫克托尔否定了“阿喀琉斯式”的英雄道德,但他的死催生了另外一种新英雄:人道主义英雄。
从这个意义上说,希腊-欧洲精神的人道化开端始于赫克托尔的死及其葬礼。但是,笔者需要提醒的是,这里的“人道”应该在维柯的语义系统里被理解。维柯用一句话勾勒了欧洲文明体的精神发展史:
“各族人民的本性最初是粗鲁的,然后是严峻、宽和、文雅,最后是淫逸。”(《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242、916节)
维柯又从这个演化轨迹中区分出了先后三个时代:神的时代、英雄时代、人道时代。上面的宽和、文雅和淫逸是人道时代的修饰词。人道主义“入侵”欧洲,这是笔者对“特洛伊战争”这场波及了希腊肉体和灵魂的巨大运动的最后判词。笔者相信,这也是荷马《伊利亚特》的判词,这部史诗着眼于更高的审判,以此揭开另一个世界的帷幕。
原文刊于《政治思想史杂志》2023年第1期
阿提卡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