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形成有其自身的规律,主要是靠其自身价值来实现的,而不为某种权势所左右。当然,后人的注释阐发也很重要。经典与其说是“百读不厌”,不如说是“百说不厌”。经典固然好,后世的解说更重要。这也说明,研究经典不是为研究而研究,更重要的是,通过文本解读,将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挖掘出来,引发新的问题。所以说,经典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被接受、被理解、被模仿的过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其精华大多凝聚在经典著作中。就儒家经典而言,即经历了从“五经”到“七经”“九经”“十三经”乃至“二十一经”的传承和演变。这些经典著作,蕴含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强大基因,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
儒家经典,从狭义上说主要是指儒家的“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今文经学家认为,“乐”包括在《诗》《礼》之中,后来习称“五经”),其中有两部经典与文学艺术密切相关,即《诗经》和《乐经》。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中国古代,我们的传统文化经典当中,为什么把文学艺术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这是因为,中华文明以“礼乐”为中心。礼乐与政治的关系、礼乐与社会的关系、礼乐与伦理的关系、礼乐与法律的关系,诸如此类的问题,历来是无数思想家讨论的热点话题。贾谊《陈政事疏》说:“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用现在的话来说,礼的作用主要在事故、灾难等发生之前;而法的作用主要在事故、灾难发生之后。“禁于将然之前”的礼,其“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从开始就见善则迁,畏罪而离,不知不觉就自动地从善避罪。从善还不够,还要爱美,求真,这就是需要“乐”的介入。中国古代的“乐教”,不仅仅是今天我们所说的音乐,而是美育。“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诗》是中国美育的重要内容,纯真自然,这与后来的诗词创作,迥然有别。诗词创作,按理说应当是反映作者的真情,但有时也会说假话,这是不言而喻的。“乐”却不能作假。《乐记》“唯乐不可以为伪;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吕氏春秋·音初》“君子小人,皆形于乐,不可隐匿”等论述都说明:“乐”不仅美,更蕴含了一个“真”字,所以感人。《孟子·尽心上》“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就说明了音乐所蕴含的教化作用,深入持久,不可替代。为此,孔颖达《毛诗正义》特别关注到诗乐本质的差异,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美育话题。有了礼,有了乐,便具有了传统的人文精神。这是正面的教育。此外,便有“法”来守住底线。“礼之所为生难知也”,礼见效慢,推行难,而法的效用很快,“是故法之所用易见”。礼、乐、法互补,礼是王道,乐是美育,法是霸道。这是贾谊思想的核心所在,也是中国文化的要义所在。“二十四史”中,《礼志》《乐志》独立列入“志”中,且置于前列。《刑法志》通常置后。在中国人的观念中,礼乐文化与法制文明相结合,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色。
儒家经典中的礼乐文明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发展,其意义在古代是毋庸置疑的,那么,礼乐文明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所有从事中国文化研究的人都要回答的问题。我觉得,作为人文精神的核心,礼乐文明的核心是美育。中国思想家倡导美育,就是希望把美育提升到国民教育的高度,用美育代替宗教,用美育改造人心,用美育消弭分歧。美育包含着真与善,强调对人、对社会、对自然的美感认知,注重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同时,美育教育特别强调每一个人自身的修养。这种教育,实际上就是我们过去所讲的“修齐治平”。从个人做起,个人关系到家庭,关系到家族,关系到国家。所以说,家国一体,爱国情怀,归根结底还是从个人的美育教育开始。在今天,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也强调要从自己做起。我认为,这就是中国礼乐文明与人文精神的核心所在,它的当代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从更宏观的层面来看,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也需要从儒家经典及其蕴含的人文精神中汲取经验。中国人自古以来重视各种事物之间的联系,强调事物的整体性,这一思维方式有助于分析和解决当代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在当代社会,没有哪一个人可以离群索居,也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遗世独立,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命运都是密切相关的。此外,我曾多次谈到,我们中国人自古讲求真善美的统一,这也是一种整体性思维。在当代,我们有时候会过于强调真,而对善和美有所忽略。求真、求实,固然是我们做任何事情的起点,但有时候过分强调了真,也会物极必反。我们强调真善美的统一,重视美育教育、重视文学艺术,绝非无的放矢,而是有着现实的迫切要求。文学艺术是能够直抵人心、拯救灵魂的,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也是当代社会的现实问题,是我们每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每一个有眼光的政治家必须重视的问题。
我们从“五经”谈到礼乐、谈到中国的人文精神、家国情怀,谈到经典对当代中国乃至当今国际关系的意义,可见经典的“经”就是“常”,经典就是常读常新的作品,具有恒久的普遍意义。对文学艺术工作者而言,我认为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积极倡导经典的美育意义和价值,让全社会都能够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意义所在、价值所在,以及我们自身工作的使命所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学艺术不应该是小圈子的事,它背后承载着一种凝聚民族共识的使命,责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
独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