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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叙事观照下乡村振兴与农业生产的谱系重构
发布时间: 2023/12/15日    【字体:
作者:田兆元
关键词:  乡村振兴;神话叙事;神话仪式;农业生产谱系重建  
 


 

 

神话叙事是中国人民伟大梦想的载体,在当下具有重要的现实传承价值。当代神话研究取得了重要成就,其面向当下已蔚然成风,神话面向乡村振兴也多有论述。中华神话发生在农业社会的土壤里,中华创世大神多是农神,相关农业社会的创造都是神话叙事,神话是农业生产的文化主导者和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新时期神话重述与乡村振兴关联,有成功的案例,比如,九华立春祭的春神祭祀,展现了神话仪式在农业生产中的独特地位。在中国历代农业典籍与实践中,农业相关神灵的祭祀与农业生产浑然一体。结合古代记载与现代神话仪式实践,我们发现,对于农业生产体系的片面理解,剥离了中国农业的文化本体性,单纯的物质生产性的认知,使得乡村农业失去了承载中华文明传承的功能。因此,重建农业的产业谱系,将神话叙事嵌入农业生产过程中,将祈报作为农业生产的灵魂所在,将“加强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利用”方针落到实处,是现代农业转型发展和乡村振兴的契机。

 

一、问题的提出

 

神话叙事是民族与国家的文化根脉,神话往往以过去的叙事讲述未来故事,将未来时间压缩在过去的叙事里,因此具有前瞻性与未来性,是中国人民伟大梦想的载体。神话是关于理想与未来的叙事,因此,尽管其产生在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之前,但是在现在、未来都是难以企及的梦想目标。这就不难理解,现代的高科技产品往往以神话命名,表达自己的产业高度,如“嫦娥”号月球车,就是中国高科技的形象,但是目前高科技尚达不到嫦娥奔月的自由程度。神话带着人类从过去走向未来,所以神话是一盏永远的理想的明灯。这也是乡村振兴背景下神话重述的理由。神话研究与神话传承应用,是新世纪以来最为重要的文化现象。从研究的视角看,一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重点项目频频立项,而在更多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省部级项目、地方甚至校级项目支持下,神话学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随着一批神话研究院,如上海交通大学神话研究院、四川省社科院神话研究院、周口师范学院中国神话艺术研究院、河南省中原神话研究院的成立,以及一批神话研究所、研究中心的建立,中国神话研究的学科影响力扩大了。相关神话学自主话语也开始建构起来,初步形成了中国学者的神话学观念,如神话中国、神话主义、神话叙事、神话谱系,这些概念的提出,体现出中国学者在学术领域有所作为。

 

新时期神话发展有几件大事值得一说。第一是一批神话景观及其神话仪式得到国家层面的肯定,神话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优秀的中华文化传统资源;社会管理者把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等创世神话作为中国梦想的伟大载体,神话在社会上获得空前重视。第二是《魔童降世》等一批动漫游戏面世,40集神话电视连续剧《王屋山下的传说》热播,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神话影视化、神话游戏数字化得到有效尝试。第三是上海的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与文化传播工程得到文学艺术界与学术界的广泛参与,目的是为民族培根固元,铸魂强魂,其成就突出。第四是武汉开辟了大禹神话园,同时,盘古庙、太昊陵庙、女娲庙、黄帝陵庙、嫘祖庙、炎帝陵庙、大禹陵庙等近百处神话景观得到很好的保护与传承,中国神话有了传承发展的空间。

 

与此同时,面向现实的神话研究也为学者所重视。与此前神话研究基本上局限于学术研究不同,学者提出了神话研究必须直面现实的主张。我们曾经以《研究当代神话可以写在神话学的大旗上》为题,提出当代神话研究的必要性,并提出以三种叙事形态传承神话,进行资源应用。杨利慧、张多的《神话资源创造性转化的探索之路》强调神话研究应朝向当下。这种研究后来在上海的中华创世神话学术研究工程中得到贯彻。杨利慧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段友文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以及重点项目,都体现出鲜明的研究当下神话的价值取向。而华东师大民俗学博士培养,无论是三官神话研究、帝尧神话研究,还是帝舜神话研究,都是明确的朝向当下的研究实践和人才培养实践。将神话研究与乡村振兴结合起来,则是目标更加明确的神话学面向现实的研究。孙正国《朝向乡村振兴的神话资源价值研究——以“双重漫游者”新乡贤为视角》一文,强调神话与乡土社会的传统融于一体,尤其是植根于特定文化空间的乡土记忆被还原式地打开,情感真挚、伦常温馨的神话叙事唤醒了以“神性、诗性、乡性”为中心的多维身份认同。段友文《山陕豫民间文化资源谱系建构与乡村价值发现》一文视野开阔,认为整理包括神话在内的民间文化资源,建构文化资源谱系,有利于彰显乡村社会的内源性动力,走出一条本土化的中国特色乡村振兴之路。季中扬《传统节日文化传承与乡村发展——以皖南绩溪县伏岭村春节为例》一文认为,社会资本甚至比经济资本、人力资本更具有根本性意义,而节日文化传承对于乡村社会资本存量有着重要影响。民俗、神话资源与乡村振兴,成为神话学、民俗学现实应用的一个重要专题。

 

神话资源何以成为乡村振兴的文化支撑呢?其根本原因是,中国神话本来就是从中国农业文明的土壤中诞生出来的。

 

二、中国神话与中国农业文明的伴生关系

 

中国神话与中国农业文明伴生,是中国神话的显著特点之一。中国传统神话,严格说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它们记录了中国农业文明的诞生过程,更重要的是建构了中国农业文化。中国神话叙事的农业话语特色鲜明,中华创世神与祖神大都具有浓厚的农业文明印记。

 

盘古创世神话是农业文明成熟的标志,其貌似没有农业的痕迹,但“天地混沌如鸡子”一句,突出地表现了农业社会的特征。作为家畜,马牛羊是大型家畜,鸡犬豕则与人关系更为密切。《三字经》说:“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这里最值得关注的是,这个“卵”并不是作为飞禽的玄鸟之卵,而是家禽——鸡之卵。卵生神话,也是鸟神话,但是传统鸟神话,要么就是神鸟,要么就是野外飞禽。盘古神话出现相对较晚,但是也有两千年的历史。成熟的创世神话,是人类思维发展到较高程度,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形成的对于文明发展具有承先启后意义的关于文明创造的神圣叙事。创世神话体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统一性、社会的整合性、思维的系统性、伦理的规范性。创世神话具有文明奠基的意义,是民族自我认同的核心的文化符号。所以盘古神话诞生晚一点很正常,它是中华文化成熟的产物。传统社会的生产形态,是以农业为主体的生产形态。宇宙卵生,是一个宏大的主题。到周代,这个王朝祖先是农神稷,即后稷,所以周王朝的农业发达。而到了汉代,灌溉农业、牛耕作业兴起,农业蓬勃发展。尤其是汉初文景之治时代,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西汉出现了难得的太平盛景,这都是与农业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这时,盘古神话便流行起来,以至于蜀地有图画盘古与三皇五帝之像的,到王羲之时代,还要托人去临摹(王羲之:《十七帖·知有汉时讲堂贴》)。曾经的玄鸟神鸟图腾叙事,转化为农家的日常饲养的鸡卵叙事,是农业生产并家畜饲养改善生活的反映。

 

中华祖神神话是农神主体。三皇之伏羲是渔猎时代的写照,但是女娲造人,使用的则是农业之本——土。所以“土”也是古代大神,土代表了故乡、江山社稷。祝融是火神,广受崇拜。火是中华原始农耕的重要工具,所谓刀耕火种。神农氏炎帝,更是中国农业的代表之神。神农发明耒耜,提升了效率,功不可没。至于茶叶、医药的发现发明,体现出农业社会旺盛的创造活力。大禹治水神话是农业之命脉所在。传为大禹的作品《禹贡》是古老的地理书,更是华夏农业的路线图以及国家治理的依据。如冀州,“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尚书·禹贡》)。意思是说,冀州这个地方,土质是含盐的白壤,赋税是第一等,但根据收成也夹杂着第二等的赋税,耕地列在第五等。这就非常清楚,国家进行了整体的土地调查,根据其资源进行赋税管理。所以,大禹是社神,也就是土地神。关于《禹贡》,有人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作品,即便如此,也是很古老了。中国古代是农本国家,是以农业立国的。《管子》提出“士农工商”四民说,除了士是做官的,农工商都是产业。但是长期以来,中国厉行重农抑商政策,强调农为本,工商为末,体现出历代王朝以农业为社会基石的基本共识。后来经过商人与学者的争取,也有商人重回“国本”的舆论,强调士农工商皆本。如王阳明所说:四民异业而同道。但是重农这一政策一直延续到现代。新中国成立以来高度重视农业,而新时期以来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三农问题的。农本是国家稳定的基石,也是因为农业为中华创世神所开创。

 

神话的农业叙事涉及土地、种子、工具、水利,以及后续的储藏、烹调等问题:盘古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植物生长的土壤,这是农业神话的基石;神农发明五谷种子、耒耜工具,为农神之祖;大禹兴修水利,普查土地生态行情;仓星主管仓储,帝舜修理仓库;燧人氏、伏羲氏发明烹调,等等。我们发现,农业创世神话是一个谱系。谱系是我们对于世界的整体性、联系性与多样性的一种认识方式。谱系视野延伸到哪里,既是人们社会实践的一种结果,更是思维世界的一种拓展。

 

我们对于古代农业神话的认识,目前还是很不够的,可以肯定的是,气象与记时系统在农业社会中居于重要地位,因此,记时与记时的神话同样是非常重要的。

 

早在尧舜时期,记时系统就很发达。《尚书·尧典》中也记载: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这段话,是太阳神羲和分身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别根据日月星辰运行,进行春夏秋冬四时与东西南北四方管理的情形,其中日中、日永、霄中、日短是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个节气的物象观测坐标。这是中国的太阳记时系统的关键问题,管理这个系统的是被中国人所广泛认同的太阳神羲和,今天我们发射的太阳探测器也命名为“羲和号”,可见其广泛的影响力。

 

这个时间坐标后来将神话与农事高度结合在一起。《礼记·月令》说: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经术,善相丘陵、阪险、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亲之。田事既饬,先定准直,农乃不惑。

 

这是春季的时节事务,特定物候、特定神灵叙事与祭祀、特定农事,三者密切结合在一起。这也就是说,农业生产与神话仪式是关联在一起的。四季都有一帝一神主导。春季是太昊帝主管,而具体的春天之神是句芒,还有四灵之一的龙一起轮值。这就是说,一个季节至少有三位大神管辖。夏季的主宰之神是炎帝,其直管神为火神祝融,其四灵之一是凤凰。天子同样要祭祀夏神,夏季还有很多神灵要祭祀,然后劝相关农事。秋季的主宰之神是帝少皞,其直管神为蓐收,其四灵之一是白虎。天子迎秋祭神,农事主要是秋收祭祖、兴修水利等。冬季主宰之神是帝颛顼,其直管神是玄冥,其四灵之一是玄武。冬季主要是储藏休息。所以,神话与农业生产高度伴随。春夏秋冬又与东西南北交融,时间空间叠合在一起。中国传统的农业神话中,天空的日月星辰天象与大地的山川河流自然是第一位的存在,祖先创造者是在天地之下的农业创造者,生产中,天地自然与祖先英雄都是我们祈报的对象,祈报对象既有皇家的天坛社稷坛祖先神,也有地方的社神土地神与先贤祠。所以,传统的农业神话是一个庞大的叙事谱系。

 

在传统社会,神话是农业生产的文化主导者,神话始终与生产融为一体。

 

三、神话主导下的二十四节气与乡村振兴

 

新时期以来,神话作为文化遗产复兴了。在有的地方,传统的农耕生活得到了重建。比较典型的是二十四节气神话得到广泛的重视。20161130日,“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国际气象界,二十四节气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虽然名称是节气文化,但同样是神话主导。如前所引用的《尚书·尧典》的“两分两至”四个重要节气都是太阳神羲和的分身在管理。学术界也有“节日是神话的仪式呈现”的观点。“节日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民俗行为叙事,它是通过一种风俗,以特定的仪式,在传述古老的神话。”这也是这些年节日文化传承不息的内在力量,因为它是一种神话的行为与仪式叙事。

 

当二十四节气被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种以农事为中心的神话仪式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二十四节气不是空洞的概念,需要地域传承的支撑,浙江九华立春祭就是其代表项目之一。2011年,九华立春祭就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立春祭祀仪式于2012年公开恢复。民俗学家王霄冰记录了这场仪式的过程,其大致情形为:

 

仪式开始时先在户外燃放鞭炮,奏乐。然后分成三大拨向春神献礼。第一拨为公共的祭品,有20多样,分别装在漆成红色的木盘里或直接摆在案前,包括:饭甑、牛头(当日用猪头代替)、猪头、羊头、清茶、苹果、香蕉、桔子、桂圆、金桔、蛋糕、红糕、芙蓉糕、油爪(江米条)、麻球、年糕、粽子、青粿、青菜、五谷种子、甘蔗,还有梅花、松柏枝和一对大蜡烛等。第二拨,由领导和来宾敬献给春神的花篮,都已提前摆在了大门口,届时只象征性地把其中两个抬到祭台上。第三拨是村民们自发准备的祭品。祭品、鲜花献完后,由主祭、陪祭和群众代表到天井的香炉前焚香祭拜。之后主祭宣读《迎春接福祭词》。词曰:“四时复始,万象更新。金龙报喜,岁序壬辰。木神下界,大地回春。调风度雨,惠泽民生。自然和谐,天道遵循。十龙治水,七牛躬耕。天泰地泰,寿臻福臻。三衢大地,物阜风淳。国强民富,五谷丰登。”仪式的最后一项,是由陪祭导唱《祭春喝彩谣》。

 

殿内仪式在大约940分结束,其后众人移至殿外的一块地头,观看“鞭春牛”仪式。“春牛”是跟一位名叫王六古的村民借的,因此也就由他本人驾驭。老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扮演着人们印象中的“老农”形象。而鞭打春牛的“芒神”,却不像古礼所规定的那样由男童扮演,而是由一位12岁少女来装扮。她头扎发髻,披一件白色斗篷。“芒神”一边象征性地鞭打牛的头部、左身、右身、尾部和背部,口中一边念诵。古俗中的“抢春”仪式没有进行,取而代之的是将糖果、花生等分撒给观望的人群。前任老支书傅生耀提了两篮祭品,代表村民们在田头焚香烧纸,祭拜天地。在一片硝烟弥漫之中,穿着黄色绸衣的村民们抬着纸糊的春牛、关公和四大“灵公”的坐像来到殿外,后面跟着一条绿色的长“龙”。他们在广场上转了几圈之后,就开始浩浩荡荡地沿村巡游。在事先约好的一些人家门口,他们停下来,让神灵们接受祭拜。

 

这个立春仪式整体上就是祭神仪式,王霄冰教授留下了珍贵的记录。与两汉以来国家迎春仪式不同,九华立春祭主要是民间的春神祭祀仪式。10余年后,到了2023年的立春,九华立春祭的仪式在线上线下隆重举行,其主体表现过程是这样的:

 

“吉时到,祭春——”祖殿内,9时许,随着司祭一声高亢的吟唱,立春祭祀大典正式拉开序幕。人人带着虔诚和敬意,依次向春神敬献花篮,供奉祭品,祈求风调雨顺、农耕丰饶。

 

随后,主祭、陪祭上场。主祭诵祭文。陪祭导唱《祭春喝彩谣》:“梧桐春色,福祉惠民。绿水青山,金山银山。三衢有幸,衢州有礼。国泰民安,华夏复兴……”“好啊,好啊,好啊!”在场来宾轰然叫好。

 

“一鞭春牛,春回大地!二鞭春牛,风调雨顺!”“好啊!”……10时许,立春广场迎来活动高潮——鞭春牛。小学一年级孩童郑景硕扮成牧童句芒,一边手持彩鞭鞭打春牛,一边唱着《鞭春喝彩谣》。老农则牵着角挂大红花的耕牛,开启新春“第一耕”。

 

1042分,交春时刻,24名接春使者手持油纸灯笼,从殿内拥出并欢呼“春来了!春来了!”接春人员出殿,种春树,撒春泥,浇春水,许心愿,让期待伴随枝叶生根发芽。

 

仪式最后,村民肩扛供奉春神像的轿子,在村内巡游。祖殿戏台上,大戏要连演三天三夜。

 

显然,立春祭仪式感更加浓厚了。除了鞭春牛的由小女孩变成了男孩,其实质没有改变,都是作为春神的句芒。强烈的仪式感,与春耕农事密切联系在一起。

 

立春祭祀得到了官方与民间的一致认同,这个认同,很明显的动机是乡村振兴。浙江省文旅局的一番操作,将这一动机表露无遗。2022年初,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发布了首批100个“浙江文化标识”培育项目名单,九华立春祭也名列其中。对此,中国新闻网这样表述:“随着非遗保护与传承观念的深入,当地为传统文化的呈现及传播赋能,融合文化产业,助力乡村振兴”,“‘九华立春祭’‘句小芒’形象IP迅速出圈成网红”。文化产业、乡村振兴的目的,显而易见。

 

同时,农耕始祖炎帝神话在山西高平地区,耕历山的帝舜神话在鲁西南地区,都有着乡村振兴的实践。以神话叙事推进乡村振兴,是神话传承与乡村发展的双重协奏。

 

四、神话资源转化:乡村振兴的文化问题

 

神话传承与乡村振兴的关系,虽然部分地区有所认识,但是对于很多地方来说,总会觉得这是不太相关的事情。这其中既有对于神话功能的认识问题,更有对于农村产业结构的认识误区。农业不是简单的粮食生产,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也不是新鲜事了。一般认为,粮食的生产是狭义的农业概念,而农林牧副渔业发展是广义的农业概念。新时期以来,农旅融合、网络农业、休闲农业等,拓展了农业的产业空间。但是,这种据于绩效,忽视产业文化灵魂的思路,还是与现代农业发展转型有很大距离,同时也与传统的农业产业结构不符。

 

在中国,农业是政治,所以称为农政。中国农业不是一般的单纯的生产产业。作为农政,除了粮食生产丰收,还有很重要的系列文化问题:一是顺天时,就是气象日历,四时月令,这是天人合一哲学的体现,敬畏自然、敬畏神灵是核心观念。二是勤勉勤劳,要理解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基本理念。三是报恩,感恩天地自然,同时感恩农业始祖,春祈秋报。作为农政的内容有很多,以上三者略举大端。因此,作为传统的农业,无论是皇家劝农,还是民众耕作,都不是简单的耕种收获,而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神话的叙事。中华文化五千年绵绵不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农业作为一种农政,是社会稳定、文化传承的工程。这里不详叙历代皇家春祈秋报、亲耕劝农的礼仪,而举历代农书表述,以见出传统农业的精神境界。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博大精深,但是《齐民要术序》是这样论述的:

 

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尧命四子,敬授民时;舜命后稷,食为政首;禹制土田,万国作乂;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

 

这是一篇简短的农业的创世史诗,本身就是强调农政为古代创世神灵与帝王炎帝神农氏和尧舜禹三圣所创伟业。《齐民要术序》历数历代农业的主要贡献者,并强调农业之勤勉、富裕、天理、智慧与信仰等重要文化问题。所以,我们说,《齐民要术》是重要的农业技术之书,更是农业文化之书。

 

宋代重要的农业著作有陈旉的《农书》,除了讲技术,其专门设施的“祈报篇”认为,“有其事必有其治,故农事有祈焉,有报焉,所以治其事也”。这也就是说,祈报就是农事要事,而不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哪些神要祈报呢?法施于民者,以劳定国者,能御大菑大患者,还有日月山川,皆在所祈报,这在《礼记》里面都记载过了。陈旉还将上帝、神农、后稷与民间流传所谓田父田母,以及猫虎之报提出来讨论,充分体现出农业生产的神话保障。但是宋代的时候,这些礼仪有所衰落,所以陈旉很伤心,他这样说:

 

今之从事于农者,类不能然。借或有一焉,则勉强苟且而已,乌能悉循用先王之典故哉。其于春秋二时之社祀,仅能举之,至于祈报之礼,盖蔑如也。其所以频年水旱虫蝗为灾害,饥馑荐臻,民卒流亡,未必不由失祈报之礼,而匮神乏祀以致其然。

 

宋代的农业神话与祭祀有所衰落,陈旉将灾害与缺乏祈报之礼结合起来,看上去有些迷信,但是祈报制度不仅仅关乎丰歉问题,更是道德风尚问题:没有祈报就会缺少自然崇尚,这也是引发自然灾害的因素之一。这里我们看到古代农业专家是把“祈报”作为农业的重要构成的。农业包含祈报神话与仪式。

 

这种将神话祭祀纳入农业农政的思想传统,在元代王祯《农书》里有着更加直观的呈现。王祯《农书》卷十一,“农器图谱一”开头的“田制门”,绘制的“籍田”制度呈现了天子祈谷于上帝等场景,并历数周代、秦汉唐宋至于元代的籍田祭祀礼仪,强调这一神话仪式的连续性传统。“太社图”是根据《礼记》“祭法”所绘;唐代的郊祀记录,描述的是皇帝、司农、司空社稷坛祭祀场景;“国社图”描绘了国社的结构;“民社图”中,祭祀场景、仪式景观更为详尽,文字描述也更加丰富。

 

以上略举数端,可见神话仪式在农业生产中居于重要地位。神话仪式是农业的有机构成,这是中国神话的传统,也是中国农业的传统。

 

五、神话叙事观照下的农业生产谱系

 

回溯中华农业传统,是不是感到我们对于农业的理解有些狭隘,对农业产业的认识还存在一定的偏差?

 

2023213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做好2023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的意见》(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正式公布,文件强调:“强国必先强农,农强方能国强。”文件还明确指出:“深入实施农耕文化传承保护工程,加强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利用。”这是在完成脱贫任务后的一个重要转向。文化强才会国强,农耕文化强才会有农业之强。农业文化传统传承,是农村产业重构的方向性问题。而只有重建农业谱系,才会有乡村的振兴。农业不是应急性的急就章,而是庞大的农业文化产业谱系的从容作业。以“民俗文化的整体性、联系性观念”的谱系观对农业产业予以重新观照,我们发现,缺少了农业神话仪式的农业产业,存在着农业文化遗产灵魂丧失的现实问题。单一的以生产物品为中心的农业是将丰富的农业文化割裂开后的机械性生产模式,是与中国农业文化传统相背离的,也是与现代农业发展目标相去甚远的。所谓留住乡愁,如果没有文化传统的传承,是根本没有办法实现的。没有文化,则山不是那座山,水也不是那条水了,剥离了文化的山水是没有生命力的山水。中国传统的农业神话叙事,山水都是有灵的,所以乡愁可以系留在农业及其山水景观中。中国传统农业生产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生物性农产品的供给之事,而是饱含文化传统的事业。所以,我们必须重建农业生产的谱系。

 

农业的生产谱系是在传统神话基础上形成的特定仪式生产与景观空间生产置于两端的全产业链。神话仪式置于开端,即所谓春祈。这是农业生产的序曲,是信心建立、精神陶冶的重要仪典。农业的播种、管理、收获之后,一定有一个回报的仪式,感恩天地,感恩祖神,感恩长辈,这就是秋报。这样,狭义的农业生产的过程才是完备的,而剥离了祈报的农业是农村产业谱系的割裂,是不完整的。神话仪式也是生产,神话景观也是生产,振兴乡村的时代,如果不能够认识到这一点,那就会犯下常识性错误。

 

文化在一个国家、一个产业中居于核心地位,它不是外在于产业中,而是产业的构成。所以,一种产业的谱系,是多元的存在。农林牧副渔是一个生产的谱系,但是仅仅是物的生产谱系。真正健全的产业谱系,必须有文化生产的嵌入。而这种仪式性的文化生产乃是产业发展中最为重要的存在,农业文化乃是农业产业本身的谱系性构成。

 

英国民俗学家博尔尼(Char Lute Sophia Burne)有段名言:

 

引起民俗学家注意的,不是耕犁的形状,而是耕田者推犁入土时所举行的仪式;不是渔网和渔叉的构造,而是渔夫入海时所遵守的禁忌;不是桥梁或房屋的建筑术,而是施工时的祭祀以及建筑物使用者的社会生活——所谓“精神文化说”。

 

这段文字,现在看,应该是英国工业革命后文化传统面临危机时民俗学家的忧思,体现出其远见卓识,而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反而认为其有些迂腐而不予重视,甚至予以批评。前辈的高瞻远瞩,在当时被忽视了,百余年后的今天,我们才感到问题的迫切性。

 

建立农业的全产业链的认知,建立农业的完整谱系,是我们振兴乡村必须形成的思维变革。农业的物品生产、神话仪式生产、神话景观生产,以及网络数字化生产,都是这个产业链的构成部分。梳理一个完整的农业谱系,需要刷新我们对于农业的认识境界,也是与我们的认识与实践能力联系在一起的。农业的工业化、旅游化、健康化、审美化、科技化、信仰化,等等,都是一篇大文章。所以,农业强则国家强不是一句空话。以农业强国,必须是以农业文化强国,以农业神话强国。我们不仅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二十四节气等一批农业遗产,有社稷坛等世界文化遗产景观,也需要地方建立相关的农业文化景观。这样的灿烂文明,完全可以支撑中国农业走向强大。国家设立的“农民丰收节”,也为农业祈报的神话仪式确立了制度性基础。“农民丰收节”不仅是一种电商销售、农产品营销,更重要的是在丰收庆典的同时,增加报恩感恩教育,增强敬畏自然意识,增强家国意识培养,构建完整的农业产业链。

 

现在回到神话叙事,我们应该将神话仪式编制到农业生产的谱系中,神话不仅是一种精神支撑,更是一种文化产品,一种神话经济,一种民俗经济资源。九华立春祭的仪式,无论是线下的,还是线上的,都将支撑当地经济发展,这种仪式要逐渐推广到每个乡村。神话首先是一种精神资源,同时也是一种经济资源,神话叙事成为经济发展的一部分,这是经济民俗学关注的话题,也是现实问题。农业神话作为经济资源,首先是强大的文化能量,在此基础上形成巨大的认同性。神话仪式的惊艳表现,具有震撼力和独特的观赏性,作为祭祀观礼参与,即是旅游消费。我们更加看好农业生产,则源于祈报仪式及其感恩观念对于人格的塑造,对于精神的陶冶,从而形成的人格魅力与美誉。与其相关,其农业产品的质量可期,市场可期。

 

与祈报的神话仪式生产相关,祈报的神话景观生产也是非常重要的。传统时代村寨的土地神与田主信仰,是农业社会的基础信仰与神话叙事。作为农业文化遗产,这些文化空间都应该重塑,从而使得乡村振兴之“加强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利用”方针落到实处。

 

神话叙事是一种语言叙事、仪式叙事和景观叙事的综合性形态。从整体上看,中国神话是农业社会的产物,支撑着中国农业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不间断传承。因此,中国传统农业是神话生产与农作物生产的统一。现代生活剥离了农业的神话仪式叙事,也就剥离了农业文化遗产的核心内涵。重建中国农业的产业谱系,是将传统的食品生产与现代的旅游生产、科技生产、审美生产、数字生产结合起来,更重要的是复兴传统农业神话,为农业赋魂,将神话仪式嵌入农业谱系之中,重建农业生产的谱系,全面振兴乡村,建设农业强国,以农业强国。

 

原文刊载于《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神话与民俗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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