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木文美士
一、日本接受中国佛教
1.作为“引进文化”的佛教
笔者专攻佛教学,着重从思想方面研究日本佛教。众所周知,日本文化基本上是接受中国传来的文化,然后再进一步发展之。当时有的文化是从中国直接进入日本,但较多的是经由朝鲜传入日本。佛教的传入途径也完全如此。
“引进文化”的特征之一,可以举出的事例就是,一方面要最大限度吸收先进地区文化,另一方面就是对引进的文化根据日本国情进行改造。从江户幕府末期到明治维新初期,屡屡被作为口号提出来的“和魂洋才”,意即在接受西方先进科学文明之同时,作为接受者的态度是,还要维持传统的儒教。当然,“魂”与“才”不能分开,思想界要接受比较复杂的改造。因此,汲取西方文明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同时,传统思想因近代的发展而大幅度改变了面貌。
古代与中世的日本接受外来佛教的情况,亦复如此。日本并非仅仅简单地移植中国佛教,在接受阶段中,存在侧重面和选择角度,因而会出现很大的变形现象。在当时信息传达很少的时代,还存在不理解中国佛教整体形象、只夸大部分形象的情况。引进的佛教在日本历经曲折,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经过变形改造,以适应日本的国情。
就日本佛教而论,其与总体中国思想或文化相异的特殊性,表现在并非单纯接受中国文化。佛教不是起源于中国,其源泉在印度。佛教也是中国接受的外来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占有极特殊的地位。中国长期立足于“中华”思想,分明被认为是世界的中心,自豪地觉得几乎所有文化要素都源出自己的国家。所以在西方文化传入之前,中国作为外来巨大的文化系统引进的,惟有佛教。
佛教在中国的位置,历经曲折变化。佛教在中亚经过变形后,传入中国,印度语和汉语的语言结构完全不同,加之中国以古代文明而自豪,引进的佛教出现变形理所当然。不过无论怎样变形,人们必然时常会意识到佛教是外来文化。外来文化怎样才能与中国传统文化达到融合,也是人们时思考的问题。
佛教于东汉时代传入中国,开初仅仅局限于由西域来的人们信仰佛教。迨及南北朝,南方汉族地区与北方少数民族统治的地区,皆广泛信仰佛教,势力超过了中国固有的儒教与道教。其间,二者之间有过激烈论争,有时发展到要坚决破坏佛教的地步。佛教的全盛出现在唐朝,与道教并列,被采用为国家级宗教。在这个时代,中国和西域的交流频繁,在中国历史上是国际化最充分的时代,也是中华思想受到淡化的时代。佛教新动向经由西域进入中国。
宋代以后,中国失去了这种国际化,固有的儒教得到改造,并通过科举制度构成了
知识分子世界观的根基,而佛教被思想界中心势力边缘化了。当时,印度佛教也衰退了,渐趋消亡,中国的外来刺激减少了。在如此状况下,佛教逐渐实行了中国本土化,失去了外来文化的性质,在中国文化的统合中占有部分位置。这种倾向在明代以后尤其显著,与儒教、道教形成三教,佛教占据一角,特别在民众信仰中,一直受到了坚定的支持。
2.中国佛教与日本
这里再审视一下日本。文化后发地区的日本,如前述,其大部分文化一边依赖从中国进口,一边对其进行改造,进而构筑自己的文化。中国传来的文化涉及诸多领域,其中最有组织性和体系性的,并且具有可持续发展性的,惟有佛教。确实,中国唐代是日本最热心并大规模引进中国文化的时期,唐代是佛教兴盛的时期,其后,佛教是中国持续的文化进口之重点,如果说中国以儒教为中国的中心文化,佛教位于周边,那么,日本的特征则是:佛教被置于日本文化的中心。
当年,佛教从中国经朝鲜传入日本。如上所述,中国佛教的特征是由印度传来的外来文化,日本佛教徒经由中国,遥望印度,具有双层的地理观与历史观。可谓“三国史观”。日本与中国的关系是现实的,日本与印度的关系被梦想为不具现实意味的理想世界。许多日本僧侣憧憬印度,热望渡海前往。实际上,真如就计划去印度,于往途中辞世了。在这种“三国史观”中,与日本关系深远的朝鲜,其独自性却未得到认可。
以下,回顾日本的佛教史。日本从中国接受了佛教,其间常出现一些偏差,并未原封不动接受过来。对此,再做一番稍详细考察。
5世纪佛教通过朝鲜半岛传入日本,7世纪中叶之前,受朝鲜的影响强烈,来自中国的信息很少。中国佛教直接传入日本,在8世纪中叶以后。大量佛教典籍被遣唐使带回日本。然而,遣唐使没有原样引进中国佛教的主流倾向。奈良时代(8世纪)的日本确立的佛教学问,称“南郡六宗”。但中国不重视“六宗”体系。称作“宗”的这种组织化,在中国未必达到普及化。
“南郡六宗”中势力最大的是三论宗与法相宗。二者之间反复展开论争,这在中国是没有的。中国三论宗有一定实力的时期,仅出现于隋代吉藏的教义实现大成之时,旋即衰退了。7世纪三论宗经朝鲜传入日本,道慈(?-744)又将其传入中国。当时,中国没有三论宗这一派,人们认为,道慈传去的恐怕是法相系典籍或中观派文献,又加入其他要素,是传统教义经过补充后的三论宗。
慈恩基(632-682)根据唐代玄奘(602-664)传来的新译唯识论书,确立了法相宗。玄奘健在时,新译唯识论书就传到了日本,最早何时传来,不甚清楚。一般认为,8世纪前期佛教最新研究状况已经传到日本,8世纪后期,三论宗和法相宗等六宗的教义已经消化了中国的研究成果,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然而,研究水平如此之高,未必意味着佛教实践性的发展。成为其后日本佛教发展之基础的,是空海的密教与最澄的天台学。他俩同时于9世纪初游学中国。与迄今的学问佛教不同,他俩要确立具有实践性的新佛教。当时,他们将从中国引进的新佛教作为依据,当然,这时引进日本的佛教,未必就是原封不动的中国佛教。特别是最澄,他学的是当时有些落后的天台宗学问,是远离长安的江南地区佛教,其准确性是个问题。最澄并非原封不动引进在中国已得到充分完善的教义,而是片段地引进了相当多的“非中心地区”的佛教,因此,日本反倒可以进行自由加工。对此,详情容当后论。
继最澄、空海之后,圆仁和圆珍赴唐留学。着重学习完密教后归国了。这时,遣唐使渐少,佛教徒们依赖商船,靠个人渡海前往中国①。其后,唐朝逐渐陷入战乱,排斥佛教导致了佛教衰退,大陆佛教的引进,进入停滞期。确立了日本天台密教的安然(841-?),于877年获得入唐许可,他来到了九州太宰府,但没有方便的船,渡海计划只好作罢。其后,安然不再立志去中国,而在日本努力学习密教,并努力确立日本特色佛教。此可谓象征了当时日本佛教界的形势。
从这个时期开始,约1个世纪内,日本与中国佛教的关系断绝了。众所周知,唐朝灭亡后,10世纪中叶的五代十国时代,日本与以江南为据点的与吴国、越国开展交流。阿育王塔被带回了日本②。吴越两国佛教兴盛,从高丽或日本搜求因战乱散佚的佛典。宋建国后,重新开始交流,特别以江南地方为中心,天台宗的复兴十分显著。10世纪后期,日本靠良源复兴了天台宗的学问,从此恢复交流。良源的弟子源信将自己的著作《往生要集》(985)送给中国。当时日本并非单向地从中国引进文化,还积极地向中国展示自己的成果。
宋朝佛教复兴后,日本向宋朝寻求新信息,不断出现了瞄准中国的圣地渡海的僧人。特别是12世纪后期的日本,是社会巨变时期,佛教界也在寻求新动向,僧人入宋求法活动兴盛起来,其代表人物就是重源(1121-1206),他自称三次入宋。公认的将禅宗请进日本的荣西(1141-1215),也是当时入宋的重要人物之一。当时已是南宋,江南是佛教的中心。
宋代是儒教复兴的时代,佛教偏离了主流地位。但从日本渡海而来的宗教者和学者,几乎都是僧侣,带回国的是宗教文化,儒教资料不过是作为次要资料带回国的。至于日本的儒教研究出现某种程度的兴盛,是由14世纪的室町时代开始,这也是在禅宗寺院中得到研究。儒教独立于佛教之外这一现象,开始于17世纪的江户时代。纵然到了江户时代,一般民众的信仰仍然以佛教为主。在以儒教为中心的东亚,如此现象是日本的特征。
另一个受到关注的是,宋灭亡后,日本不是积极接受中国新的佛教动向,而是将宋以前的教佛视为理想教佛,并作为研究对象。对其后特别是明清时代发展的“三教合一”的民众佛教,日本不太关心③。当然,明清的文献也大量传入日本,被阅读了,而且那个时代的大众信仰有的也被日本接受了,但仅仅是一部分。日本始终重点思考的是唐宋的佛教,明清佛教没有被列为研究课题。不过明末的隐元隆琦(1592-1673)于1654年来日本时,传来了新佛教,给日本佛教界带来了很大影响,受到注目。
3.相互理解与相互误解
2007年3月,复旦大学开设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时,笔者被聘为学术委员。当时笔者以《异文化间相互思想理解的可能性》为题,发表了演讲,因与这次演讲有关联,笔者先在这里概述其内容。在异文化之间进行议论时,看似相互已经理解了,实际上理解的内容各自不同,相互出现误解并不少见。有时,相互出现感情化的反感,甚至发展成国际问题。
作为具体事例,笔者从自己专攻的佛教思想方面举出两个事例,进行探讨。一个是9世纪日中之间关于草木成佛的论争。中国佛教倡说“非情”成佛。“非情”(无情)相对于有情,包括植物与无生物。中国虽然佛教倡说“非情”成佛,但始终以有情(有生命的主体之存在,众生,人与动物等)成佛为中心,“非情”成佛处于次要位置。接受了这种教义的天台宗提出的疑问是,无情的草木自身发心修行,不也是能够成佛吗?
日本天台僧提出的各种教义上的疑问,通过留学僧传达给了中国天台僧,得到的回答是“唐决”这个概念。其中“草木成佛”问题是一大主题。但中国的解答只是重复传统的原则论。总结了这场论争的,是安然的《斟定草木成佛私记》。安然指出,日本方面的提问与中国方面的解答,二者错位,他认定日方提问的正当性。安然不承认有情与非情之间存在决定性区别。是故,非情的草木自体能够发心、修行成佛。虽说是“非情”成佛,中国注重人的主体活动,日本的想法是人与草木之间没有本质性区别,这是日中理念的根本性差别。归根结底,双方的议论没有达成共识。
现在的学术议论的观点认为,中方与日方在议论上未必没有相互啮合。近年来,关于“本觉思想”的议论十分热烈。“本觉思想”是日本学会使用的概念,指的是在日本中世天台宗发达起来的一系列思想。这种思想全面肯定在佛教界被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的俗人,以及现象世界的总体,是一种不必修行的思想动向。根据这个立场,地狱原封不动就是完全的,草木原封不动也是完全的,没有必要改变之。之所以称其为“本觉思想”,意即“本来的觉悟”已经得以实现,“本觉思想”旧称“本觉门”,与通过修行而开悟的“始觉门”形成对照。
日本关于“本觉思想”的议论,最近也影响到中国学者,中国也开始议论“本觉思想”。不过中国议论“本觉思想”时,作为典型置于心头的,是将“本觉”视为根本原理,从发生论角度思考世界,这是华严宗之类的思想,与日本相异。这种想法融进儒教后,对宋学中的“理”或“太极”产生影响。
“本觉思想”有两种类型,即日本学者思考的典型与中国学者思考的典型,二者未必一致。因此,两国学者汇聚一堂讨论“本觉思想”,论述的是同一个问题,实际上却相互错位,发生了议论不能相互啮合的现象。
这种事情并不仅仅发生在学术问题上。政治、外交问题上也可能存在。正因为是使用相同汉字的文化,为了不招致相互的误解,应当弄明确汉字在各自国家的含义,对此应当慎重探讨议论。
二、来自“边州”的反击——最澄与江南佛教
以上概述了日本引进中国佛教之际出现的变形问题。以下,对问题再稍加限定,就本文中心主题——日本接受江南佛教一例,来考察最澄(767-822)。最澄入唐之际,佛教中心在长安,江南佛教处于停滞状态。此时学习江南佛教,在最澄来说意味着什么?这里对此进行探讨。
最澄780年出家得度,785年受戒。其后在比睿山一心修行12稔。797年以后,涉足社会活动。804年他乘遣唐使的船入唐,从明州经台州进入天台山,复由台州返回明州,进而赴越州(绍兴)学习密教,翌年归国。最澄在中国的活动,大致如下④:
804年9月 从明州奔往台州,在龙兴寺师从道邃学习天台宗。
804年10月 在天台山禅林寺师从褯然,接受禅学。当时,在佛陇寺还师从行满学习天台宗。
804年12月 义真在国清寺受具足戒。
805年 返回台州,由道邃授天台戒与圆顿戒。
805年3月 返回明州。
805年4月 赴越州,顺晓授密教。
805年5月 离别明州,经对马岛归国。
可见,在逗留唐朝的数月里,最澄精力充沛地活动在明州、台州、天台山、越州,这一带是极其明显的江南地区,远离都城长安。玄奘将佛教经典请到长安,加上后来密教传到长安,新佛教经丝绸之路相继进入长安,京城的佛教文化进入隆盛期。相比之下,江南之地已不是曾经的佛教中心地了。诚然,唐代的天台宗因湛然(711-782)而复兴,湛然以江南地区为中心,活动于这一带,但他的后继者都不及他,因而呈现出停滞状态。恰在此时,最澄入唐。最澄所到之地,并非佛教中心,接受的也非最新教义。最澄不懂中文,由弟子义真任翻译,一路同行。义真的语言水平究竟有多高,不明。据推测,与中方交往语言不太熟练,信息搜集也未必充分。
空海与最澄相同,也是乘遣唐使的船入唐,但船漂流到福州,他从该地进入遥远的长安,在青龙寺师从惠果(746-805)学习密教,806年归国。空海具备了相当程度的中文能力,人们认为他在京城充分汲取了最新流行的密教后才归国。如此这般,最澄与空海形成对照,入唐求法,对二人嗣后在日本的活动产生了巨大影响。二人相比,最澄求法于江南并不意味着意义偏小。不如说正因为江南处于京城周边,学习了落后的教义,反倒表明这种教义不为随潮所左右,存在另一方面益处,即彻底掌握了这种教义之后,进一步改造之,很容易实行日本化。
最澄晚年激起了两大论争⑤,其一是与法相宗的德一之间展开的“三乘”和“一乘”的论争;其二是与南都的僧纲之间展开的“大乘界”论争。前者是关于《法华经》教理的解释,《法华经》的终极真理,将小乘的声闻、缘解与大乘的菩萨这三道统合起来,归于唯一之佛,这是最澄的“一乘说”。与此相对,站在法相宗立场上的德一则主张:“一乘说”带随意性,有三乘之别才是真实的。“三乘说”是玄奘请来的基于唯识说的学说,立足于亦可包容小乘立场的现实主义立场。与此相对,“一乘说”立足理想主义立场,瞄准的目标是到达唯一真理。“三乘说”与“五性各别说”(将众生的能力分为5个,是承认永不开悟的众生存在的学说)相结合;“一乘说”与“悉有佛性说”(此学说认为,所有众生的本性,皆可有开悟的佛性)相结合。
在中国也发生了两者的论争,但仅持续一段时期就落幕了。最澄与德一之间的论争,是在日本继续了中国的论争。从都城的新学说这一点说来,法相系统的“三乘说”受到了关注,而最澄固守的“一乘说”毋宁说是古旧学说。最澄在《法华秀句》中卷里收集整理了中国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与论争史的资料,并将如此历史对象化,客观化,在此之上展开议论,这种姿态引人注目,这种姿态并不仅仅满足于从唐朝引进佛教,还可以在咀嚼消化外来佛教的基础上,追求自己的立脚点。
大乘戒的论争,主要围绕戒律的实践问题。在中国由于南山律宗的确立,将法藏部的《四分律》作为具足戒使用,已成常识。与此相比,最澄认定这是小乘戒,大乘佛教必须使用大乘独自的戒律。大乘戒采用了梵纲戒,并向朝廷申请在延历寺设立大乘戒坛,以授大乘戒。对此,南都的僧纲表示反对,展开论争。最澄殁后,大乘戒坛得到认可。
中国也使用了梵纲戒,它为确立大乘精神而存在,作为实用的戒律,具足戒必不可缺。梵纲戒原本是出家人或在家人皆通用的戒,作为赋予出家人的资格,显然不够充分。最澄将其作为用于正式出家者的戒,旨在强调大乘的纯粹性。这种时候,他将出家人与在家人的共通性视为有利条件,主张“真俗踊贯”。菩萨对待出家人与在家人态度一样,出家人与在家人能在各自立场上发挥自己的能力就可以了。这个理念令日本佛教的世俗化得到发展,在形成日本独自佛教方面,有着巨大意义。但在另一方面,由于采用了与亚洲其他地区迥异的戒,使日本佛教趋于孤立。因此,中世前往中国的僧侣,尽管在比睿山接受了大乘戒,仅此,在中国不会被认定为标准的和尚。是故,甚至有的和尚带着在所谓东大寺接受了具足戒的假戒牒,前往中国。
明确说来,最澄的主张带有强制性,纵然阅读《显戒论》,也未必能说具有说服力。譬如,印度和中国主张大乘寺院与小乘寺院明确分开,自有其道理。最澄敢于提出那样的主张,是因为他没有充分理解中国佛教的实情,将其理想化了。
最澄未入长安,只求法于江南,没有充分理解中国佛教的实情,是最澄在这种论争中遭到批判的最大原因。最澄留下的《显戒论》,是关于大乘戒坛论争的资料,其中引用的南都方面的批判文章中,有如下论述:
“入唐学生道昭道慈等,往逢名师,学行拔萃。天竺菩提,唐朝鉴真等,感德归化,传通遗教。如是人等,德高于时,都无异议。而僧最澄,未见唐都,只在“边州”,即便还来。今私造式,辄以奏献。其文浅漏事理不详。非紊乱法门,兼复违令条”⑥。
最澄对此的回答,是强调自己接受的教理的正统性与重要性:
“最澄义真等,延历末年奉使大唐,寻道天台,谨蒙国德,台州得到。即当州刺史陆淳,感求法诚,遂付天台道邃和上。和上慈悲,一心三观,传于一言。菩萨圆戒,授予至信。天台一家之法门已具。又明州刺史郑审则,更遂越州,令受灌顶。幸遇泰岳灵严寺顺晓和上、和上、镜湖东岳峰山道场,授两部灌顶,与种种道具”⑦。
之所以限定于天台宗和密教,大概是因为二者每年的得度者皆可得到认可。最澄坚持说尽管自己没去过京城,但自己传播的是学自道邃与顺晓的佛法,可以信赖。
最澄只知道“边州”,这种批判也出现在《显戒论》中卷,批判意见指出,通常宾头卢(十六罗汉之一)被置于食堂,最澄却主张将文殊菩萨置于此处。南都方面批判道:“最澄只在边州,即便还来,宁知天下食堂。⑧”对此,最澄反驳道:“最澄向唐,虽不巡天下诸寺食堂,已见一隅,亦得新制。⑨”他批判南都方面“你们连边州都没见过!”实际上最澄看到的确实不过“一隅”,正因为如此,他反倒可以不拘泥于事实,让教理靠近自己自由思考的理想形态。
在与德一的论争中,德一称法相宗的论师为“中主”,称天台宗论师为“边主”,(《守护国界章》)并揶揄道:法相宗繁盛于长安,天台宗远离京城,位处江南。当时德一在会津,最澄在距日本京都较近的比睿山,二者比较,关系恰好相反,实在滑稽。故而最澄骂德一是“吃粗食之人”。
最澄求法于远离京华的江南,而且是落后的天台宗,此事一方面能够使最澄的自由思想得以展开,另一方面又构成了最澄的弱点,成为受批判的对象。特别是由于空海将在长安直接学到的新密教传到日本,最澄被迫须与空海平衡对应。对此,正如《显戒论》所表露的那样,最澄倾注相当大精力去主张自己的正统性。《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与《显戒论》同时献给了天皇,于是,为了证明最澄从最高的师傅那里接受了最正统的佛教,禅、戒、天台宗、密教四者分别展示了各自的谱系。然而,审视实际为最澄授业的师傅,如上所述,显然并非当时水平很高的高僧。
还有,现已明确知道《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的成形方面存在问题⑩。特别是祖师传记部分,人们认为继最澄之后,续笔很多。关于此事,最澄殁后,日本天台宗一边继续与真言宗、南都诸宗对抗,一边主张自己的正统性。因此,关于传承问题,流露出夸张与内容增广问题。尤其是关于密教问题,空海传来了中国中央地区最新的教义,天台宗方面传播的密教面临证明,即证明不劣于空海传播的密教。故此,一般认为,为了强化授教之师顺晓的权威,进行了大胆的夸大(11)。一般认为,仅靠如此权威化,还难以平衡对应,于是又强调全靠因圆珍与圆仁因入唐,才对密教进行了补充。
以上,以最澄为例,考察了他于唐代去“非佛教中心地”的江南求法之后的影响。虽说日本接受中国文化,但绝非简单事情。综上所述,这般复杂曲折的状况,还应该缜密地继续分析探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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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榎本涉:《僧侣与海商的东中国海》,讲谈社2010年版。
②奈良国立博物馆《圣地宁波》,特别展图录2009年版。
③末木文美士著,张翔译:《他者·死者们的近代》,Transview出版社2010年版,《异文化间相互思想理解的可能性》,《复旦文史讲堂之一八面来风》,中华书局2008年版。
④据田村晃祐著《最澄》,吉川弘文馆1968年版。
⑤2007年11月20日在上海师范大学,作为论争的中心,围绕最澄思想概要,笔者做了演讲,题为《最澄的戒律思想——日本天台宗的形成与佛教的日本化》。
⑥《传教大师全集》第1卷,第34—35页。
⑦《传教大师全集》第1卷,第35页。
⑧《传教大师全集》第1卷,第106页。
⑨《传教大师全集》第1卷。
⑩福井康顺:《〈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新义》、《〈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承前》,收入《福井康顺著作集》第5卷,法藏馆1990年版。
(11)Jinhua Chen(陈金华), Legend and Legitimation: The Formation of Tendai Esoteric Buddhism in Japan, Institut Belge des Htudes Etudes Chinoises, 2009。陈详细考察了夸大的过程,澄清了其过程,结论是许多资料系伪作,这一结论稍显走极端,需要进行进一步探讨。
(本文转载自: 《日本研究》201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