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人正轨的宗教活动困难重重

 

1990年10月，前苏联官方开始实行“信仰自由和宗教组织法”。自此，俄国的宗教团体才开始具有法人地位，教会有权拥有财产(包括建筑物、崇拜用品，用于生产、社会与慈善事业的设施、货币资金等)，有权从事出版、印刷、生产、修缮、农业等方面的活动。教会在宗教宣传、宗教教育方面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教牧人员可以被选为各级人民代表，前苏联取消了部长会议宗教事务委员会，即国家已经放弃了对宗教事务的管理。在这种情况下，俄国教会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影响渐增，宗教活动得到了较为宽松的环境。教会团体和宗教活动场所数量成倍增加，教会慈善事业的规模不断扩大，教牧人员参政积极性大增，现已有数百名教牧人员被选为各级人民代表。

 

莫斯科远郊的扎戈尔斯克大修道院的神父谢尔盖在谈到俄国宗教状况时指出，现在，俄国宗教走上了平和的正常发展的道路，而这种发展处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从物质方面讲，各教会团体都存在经费严重短缺的问题。许多教堂破旧不堪，无法筹措资金进行修缮。例如，特维尔市有一座大教堂，有一段时间改为监狱，自1987年收归教会后，已经修了6年。修修停停，至今未投入使用，刚开始修缮时搭的脚手架上的木头已霉烂，还没竣工。至于信徒的奉献，数量很少，仅够供灯油蜡烛之用。如今俄国社会鲜明地走向两极分化，富人们忙着赚钱，认钱不认神，顾不上去教堂，常来教堂的人大多是拿不出多少奉献的较穷的人。

 

从精神方面讲，俄国普通百姓受到过多的精神创伤，相当大的一批人本来处于较为优越的环境，突然被抛入政治动荡、经济衰微、国际上遭人冷落的境地，有一种空荡荡不知所措的失落感。加之社会教育失控，犯罪现象严重，社会道德面貌江河日下，导致许多人在信仰上无所适从，心灰意冷，对周围一切事物均持麻木态度，包括对宗教。

 

谢尔盖神父补充说：“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教牧人员太缺乏了。有些地区的教堂已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

 

神学院的学生各有自己的打算

 

据谢尔盖神父介绍，俄国当前的宗教教育大体上有三种形式：一是由教会高层领导机构(例如大主教区)直接管辖的正规神学院校。神学校为中专性质，一般学制为二年。神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可选送到神学院深造。神学院的学制，本科为四年，研究生院为三年。近几年俄国神学院校发展迅速，已有近60所。二是教堂开办的主日神学班。神学班没有正规的教学计划，学员也没有年龄限制，办这种神学班的目的不在于讲授系统的神学知识，而在于通过神学班的活动吸引更多的人关心教会活动，培养对神的信仰，加固信教的虔诚。三是神职人员到国家开办的中学、大学，甚至到一些工厂、企业、部队去讲授神学课。

 

扎戈尔斯克神学院有自己的教学楼，有附设于神学院的教堂、祈祷室、宗教史与宗教用品陈列馆等设施。

 

神学院的学生大多数是刻苦的，加之这里教学计划正规，教务管理严格，生活制度安排紧凑，学生们星期日也很少外出，或研习课业，或在学院内进行有益的课外活动，如体育活动，练琴、绘画等。学生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准备读完本科报考研究生，这种人多半是由于家传因素，父辈是教牧人员。在俄国教会中，现代的高级教牧人员主要是从神学院的研究生中选拔，因此想担任高级教牧人员的学生往往选择进研究生院的道路。

 

有一部分学生并不是出于为信仰献身和进入神学院的，有的是为了找一条生活出路，例如有的因家中穷苦，有的是来自经济不发达的边远地区，有的因为未考上大学又不愿做其他的较劳累的工作，想在神学院学些知识，同时尽力在音乐、绘画等方面训练出一技之长，以备今后就业谋生之用。也有个别学生，想通过神学院达到出国目的，争取出国进修、访问的机会。

 

义务布道士

 

俄国东正教的礼拜仪式中，最后的半小时是神父布道。这种布道严肃呆板，神父读几段圣经，根据这几段圣经的内容进行讲解，每次有一个中心题目，例如耶稣基督是唯一的救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爱你的邻人等。讲道完毕，信徒即散去。此时神父与信徒不进行交流。

 

但教会中有一些义务布道士，他们是虔诚的信徒，是信教者当中的最有活力的中坚力量。这种义务布道士多是40岁以上的妇女，多半有正式职业，业余时间在教堂门前、教堂的侧厅、前厅进行布道，并解答听众提出的关于信仰、礼仪、圣经知识等广泛的问题。

 

在莫斯科金环卫星城苏兹达里市“金门楼”附近一座红色教堂前，经常有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中年妇女作义务布道。她声音洪亮，从容不迫，颇能打动人心：

 

“……如今我们普通百姓面临新的苦难。物价成百倍上涨，工人成千地失业，到处是酗酒、敲诈、犯罪，社会道德几近沦丧，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人们在追求金钱与享乐中互相欺诈，社会上失去了信任与同情，有些地区还进行着流血的争斗……我们每个人都有罪，但是许多人不知道自己有罪，不知道这罪孽是世上一切不幸与苦难的源泉。不认自己罪孽的恶人终归要下地狱受永久的熬煎。任何人只要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定会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的一切不义，信奉耶稣是唯一得救的路……”

 

义务布道士讲完之后，常会有一些年青人围着她。一次一个男青年问：“既然上帝是仁慈的，他为什么要造出地狱?”布道士答：“万能的上帝深知世上必定有些人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且不愿认识与信奉上帝。”一个女学生问：“人活着太艰难，您没设想过一个没有苦难的世界吗?”布道士答：“倘若世上没有苦难，还要我们基督徒做什么?我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使尽可能多的世人认识耶稣基督是救主，依靠主的恩惠才能脱离世间苦难。”男青年又问：“您所说的得救是指来世，今生能摆脱苦难找到幸福吗?”布道士答：“真正信奉救主基督，你将会懂得，比起地狱中永恒的苦难，世间的苦原是微不足道的，你把精力集中于为基督的道而奔走，就不觉得苦了。”女青年问：“您刚才说，信奉基督是唯一得救的路，那么，其他宗教的信徒就得下地狱?”布道士笑着平静地解释：“我尊重其他宗教的信仰与信众，我只想强调，其他的宗教至今未能提供一个因其信众的罪孽而受罚，以自己的死为代价为信众赎罪的替身。而我们拥有这个替身——主耶稣。”

 

这位义务布道士是博物馆的清洁工，义务布道已有15年的历史，1990年以前秘密布道，近几年转为公开布道。

 

一座乡村教堂和一个虔诚信徒的困惑

 

在莫斯科驶往上活罗切克市途中，我们因避雨来到一座乡村教堂。堂内硕大木柱上绘有圣经故事彩画，一排一米多高的铜烛台擦得锃亮。神父阿纳托利介绍说，这教堂有250年历史，如今钟鼓楼已裂缝，近于坍毁，左边的大堂年久失修，只有这右侧大厅还能用。他说，如今社会上对教堂比以前重视了。但苦于没有资金，这教堂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他很需要找个助手，但开不出这份工资，省下这笔钱可以用作教堂的小修小补。

 

这座教堂能容纳1200人，近年来星期日的祈祷式上大约有200多人参加。人少的原因是：年轻人忙于挣钱，很少来，上了年纪的信众或因道远或因健康状况不允许，相当一部分信众在家中做礼拜。有些穷苦的信众甚至拿不出买一支祈祷蜡烛的钱。一支最细的蜡要50卢布。一支小指般粗的蜡要300卢布，大约够一个穷人一天的基本伙食。

 

阿纳托利神父谈起一位虔诚教徒。她名叫瓦尔瓦拉，65岁，住在离教堂6公里远的村子里。丈夫卧病，生活主要靠她种一片菜地和几棵果树来维持。瓦尔瓦拉每星期日必来教堂，夏秋季节每次带来一束从树林中采的野花，插在祭坛前的花筒里，每次必买两支小蜡，敬奉在耶稣受难图下面的烛台上。然后跪在耶稣的脚下，以额头抵住地板，半小时一动不动，全身心浸在与主耶稣对话的宁静之中。

 

有一次，瓦尔瓦拉怀着担心与歉疚的心情向神父请教，如果走入歧途的人不肯改悔，真的要下地狱吗?原来，她的邻居伊戈尔一家正在谋取不义之财，他们父子三人乘国家汽油短缺之机，通过关系从国营油库平价套购大量汽油，然后到公路边以两倍半的高价出售，还把低标号的油渗进93号高质汽油中以次充好，因而发了横财。不到一年时光，他家盖起一座价值600万卢布的别墅，还建了一座容量为5000升的地下油库。瓦尔瓦拉多次对他们进行规劝，劝他们不要惹怒上帝。瓦尔瓦拉说，她很担心伊戈尔一家的灵魂不能得救。

 

过了两个月，瓦尔瓦拉再次找到神父，告诉他说，伊戈尔受到了惩罚：他因为欺骗了一个黑社会小头目，被人毒打了一顿，打断了一条胳臂。阿纳托利神父告诉瓦尔瓦拉：不仅是伊戈尔，我们每个人都有罪。而且，对恶人的惩罚，主要不在今世，更在于来世与永久。有许多人作恶比他多，危害比他大，由于种种原因，他们还逍遥自在得意忘形地存活着，可能一生一世遭不到报应。但恶人终究逃不脱神的惩罚，因为上帝的正义规定了作孽者必受罚的法则。

 

瓦尔瓦拉似懂非懂，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

 

一位准教徒心目中的俄国社会主义

 

他名叫阿列克赛，一个不修边幅的瘦老头。他自称是准教徒，因为近三年来几乎每周都到教堂来，但至今未举行洗礼，也未领过一次圣餐。他原来是市立第三中学的历史教师，因为顶撞了身为市人民代表的校长，被迫调到郊区一所中学，在教导处管杂务，曾负责学生家访、带领学生去参加军训、夏令营等活动。现已退休，每月的收入全加在一起是15000卢布(按当时比价折合约14美元)，只够买面包、土豆和牛奶，每月只能吃上一次肉，对他这个阶层来说，西红柿、黄瓜、水果之类均属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提起为什么去教堂，他说，生活太艰难，太单调，心中发闷，又不想借酒浇愁来摧残自己，就偶尔到教堂听听唱诗，散散心。再说，到了教堂讲的、唱的都是天国的事，离尘世远些，心里安静一些，暂时忘掉周围的沉重压力。或许在教堂能遇到以前的老朋友，礼拜完了大家聊聊天，散散步，也是一种安慰。

 

谈起信仰，他的话多起来。他说，简直没有什么值得他信仰，如今他只信仰他自己。他曾经信仰过的主义没给他带来所期望的景象，没给俄国人带来曾许诺过的进步。他信仰过叶利钦，可此人当了总统后，总是在冒险和“赌博”中执政，一阵子他打盖达尔这张牌，一阵子打切尔诺梅尔金这张牌，一阵子拿全俄国作实验，实行“休克”疗法。他打了一张又一张牌，输家总是俄国人民。

 

谈起社会主义，这位准教徒说，需要把概念明确一下，有古巴的社会主义，有朝鲜的社会主义，我们只局限于谈俄国的社会主义。当然，关于俄国社会主义写几本大部头著作也说不清楚。老百姓没时间去读大部头理论，在他们心目中俄国的社会主义用一个笑话也许会说明一些问题：

 

“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三位先生约定11月7日上午10点在莫斯科红场聚会讨论人类社会发展问题。到了约定日期，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位先生按时到达，而社会主义先生姗姗来迟，11点已过，社会主义先生满头大汗跑来，边喘气边道歉：“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因为排队买香肠耽误了时间。”资本主义先生惊奇地问：“先生，什么叫排队呀?”共产主义先生不解地问：“先生，什么叫香肠呀?”

 

一点感想

 

走马看花地冷眼观察俄国近年来的宗教生活中某些现象，再回过头来重读一些著名宗教学家的论述，似觉多了一些参照物与联想渠道。马克斯·韦伯通过社会的诸种联系解释宗教时指出，不同的宗教形态是依据具体的自我意识而发挥其功能的，而这种具体的自我意识又是在独特的历史条件中表现出来的。社会形态固然影响个人的言行举止，但个人对诸如苦难、邪恶以及死亡等这类根本的人类问题的理解，也会意义深远地影响社会的发展。彼得·贝格尔认为，人类建造的世界是十分脆弱的，必须通过一块神圣的帷幕才能予以保护。宗教正是这块帷幕。

 

笔者对大动荡、大分化的社会混乱中的俄国信众的心理状态、言行举止进行了一定的探索，感到在俄国当今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东正教和其他宗教从教会的主观愿望来说都希望尽自己最大努力，不失时机地发挥自己的影响，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然而，社会政治力量对比的迅速而巨大的变化，经济大幅度衰退给社会各阶层造成的压力与困惑，社会动荡对居民心理造成的难以承受的冲击，使宗教这块神圣的帷幕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在这种情况下，即令是教会人士对俄国宗教的前景也不能作乐观的估计。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载于《世界宗教资料》，1994年第3期；转自 中国宗教学术网， 2015年11月9日。

http://iwr.cass.cn/jdjyjs/lw/201511/t20151109_195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