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许多新加坡的华人村落与庙宇,因受到国家发展、都市化及工业化等等的影响,面临搬迁与经营的困难。通过对沙冈村万山福德祠及其中元节的案例分析,梳理沙冈村与万山福德祠的历史发展,并对其中元普渡的节日仪式进行为期两年的田野调查,探讨沙冈村因都市化与公共住宅政策从乡村转变成现代社区、庙宇因维系信众由提供场地让村民祭拜转而主办中元普渡,以及沙堆祭幽及炭火烘身等仪式的变与不变等等,藉以观察国家、社区、庙宇和信众关系转变及形成的过程。
一、背景
虽然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但实际中元普度的活动从农历七月初一开始至卅日结束,时间长达约一个月。农历七月期间,在新加坡可以经常看到组屋(即公共住宅)楼下有人进行简单的拜祭仪式及烧金银纸,而各庙宇、美食中心、公司行号、工厂等等,多会组织规模大小不一的中元会,祭祀祖先或无主孤魂。本文为笔者于2015年及2016年参加新加坡万山福德祠(Mun San Fook Tuck Chee)庆赞中元活动的田野考察报告。
万山福德祠位于沈氏通道上(Sims Drive),为进出此区域的主要道路。沈氏通道东连接阿裕尼路(Aljunied Rd.),南通过芽笼十七巷(Geylang Lorong 17)连接沈氏大道(Sims Avenue)及芽笼区。万山福德祠周围主要是组屋,除了菜市场和小贩中心外,还有各式商店以及建屋发展局沈氏通道分局(HDB Sims Drive Branch)。庙宇附近有轻工业厂房、澳洲詹姆斯库克大学新加坡分校(James Cook University Singapore),以及主神为保生大帝的青龙宫。
万山福德祠创建的确切年份虽然不可考,但可以透过其保留的石碑如《重修土地庙碑记》(不详)、《重迁福德祠碑记》(1901年)、《重修万山福德祠碑记》(1919年)、《重修万山港福德祠碑记》(1954年)、《万山港福德祠纪念碑志》(1985年),以及庙宇土地买卖的契约等文献,理解其历史。福德祠于1860年代(同治年间)已经存在。庙址先后迁移至瓦缸窑和椰水塘,1901年才搬到现在的万山港之沙冈地方。万山港曾是加冷盆地(Kallang Basin)的一个地名。根据宋愠璞的《南洋英属海峡殖民地志略》:“万山:巫语、Bangsat译音,犹吾国之露舍棚场,架木以资覆蔽者,今吾侨多用称临时建筑之工场或园坵中之工人宿舍,皆谓之万山”, 显示20世纪初加冷地区的工业发达和劳工人口众多的特质。我们可以从1846年英国人的调查地图得知,当时加冷河沿岸已经有砖窑的设置。加冷地区还有大片的椰园和甘蔗园。从1937年加冷区的调查地图中则发现,当时沙冈村内有许多水塘从事养虾业和硕莪厂。1937年的调查显示1930年代的沙冈已从最初砖窑和苦力为主的聚落逐渐发展为养殖和轻工业的村落。加冷地区以前被称为“马九窑”或“马交窑”。除了显示该地区制砖业可能很兴盛外,也显示这行业与广东人有密切关系。沙冈村的村民以广府人为主,其中以四邑人居多(广东新会、台山、开平和恩平)。除了广府人,村里还有少数其他籍贯和土生华人的住户。
然而,在今天的地图上已不复见“万山”和“沙冈”这两个地名。1960年,新加坡政府宣布加冷盆地填土计划。当时大巴窑(Toa Payoh)地区也在进行开发,利用铲平大巴窑山区的泥土来进行加冷河盆地的填土,把该区原本的沼泽、水塘填为陆地。新增的土地则被开发为工业区和公共住宅区,并将经常泛滥的加冷河被改建为水泥的水道,降低这地区水灾的风险。1976年填土工程完成后,新加坡政府继续推动新加坡河及加冷盆地的清理计划,勒令原来沿岸的住户和手工业者搬迁,以避免继续污染河水。1966年国会通过了《土地征用法令》(Land Acquisition Act, Chapter 152, Act 41),根据法令的第五条,授与政府因公共目的、公众利益及用途强制征收私有土地的权力。之后,政府就依法分批征用市区及乡村的土地,其中包括许多乡村、庙宇及古迹都受到影响,甚至销毁。政府在征用土地时会对受影响的个人或组织提出安置或赔偿。
由于上述的发展,政府征用沙冈村的土地,并对福德祠做出赔偿。新加坡政府迟至1979年才将土地征用通知书寄发给沙冈村的村民,并展开村民的安置作业。但部分商家和住户在1979年以前即开始陆续迁出。因此,福德祠即变成一座失去村民的庙。新加坡政府于1979年发给福德祠为期30年的土地契约,已经于2009年期满,之后福德祠每年以临时使用准证的方式留在原地。根据新加坡市区重建局2014年的总体规划,福德祠所在的地段已经被规划为住宅区,因此未来是否会留在原址或搬迁,一切都是未知数,庙方近年除了不断跟政府协商外,也积极举办活动以争取更多的曝光与关注。
万山福德祠的主神为福德正神,东南亚华人社会也常称之为大伯公。一般来说,土地神是地方上的神祇。而加冷地区乃至沙冈村,其产业如制砖业跟土地和沙土有密切关系,福德祠在这区域的设立,除了保境安民的功能,也可能跟当时的产业活动有关。除了大伯公外,福德祠也供奉了观音、太岁、金花夫人、华光大帝、华陀、花公与花婆、保生大帝、财神、虎爷、文昌帝君、关圣帝君、齐天大圣、十二奶娘等众神。其主要节日则是农历二月初二的土地公诞和农历七月的中元普度。
二、2015年及2016年中元节的初步考察
虽说中元节佛、道有别,前者称盂兰盆会,源自于《盂兰盆经》大目犍连救母的故事,彰显孝道;后者称中元普度,乃中元地官宝诞,地官大帝赦免祖先乃至一切亡魂的罪,但现时这个节日已是儒、释、道相互揉合,甚至参杂了其他民间宗教的元素。笔者连续两年参加了万山福德祠的中元节,针对这个节日进行初步的观察。两年的场地和活动大致相同,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中元普度的仪式和歌台表演,从傍晚约六点开始至晚间十点多结束,隔天则举行晚宴和抢标活动。
图2为中元节时的场地布置图。万山福德祠2015年及2016年都请广东道士来主持普度的仪式。主要活动的范围是神坛、祭品桌、庙宇入口处、大士爷及烧金纸处连成的区域。仪式从最初的为大士爷开光及起幡灯引路、请天兵天将安坛、向众神祈福、招幽分衣施食到最后的送大士爷。
图3所示堆栈整齐的塑料箱实为祭品。有意愿参加中元普度的信众可于庙方缴费登记,庙里就会协助准备祭品,且会为参与者列名造册,请道长为参与者及其家人祈福。根据福德祠主席甄福常先生的说法,将蜡烛和香插在菠萝切片上的做法,据说是延续以前乡村的传统,但却无人说得出背后的缘故。以前的中元节庙方仅提供场地、桌椅以方便村民自行准备祭品。当祭拜仪式结束后,村民就会蜂拥而上“抢”祭品。据说这是传统“抢孤”习俗的一种方式,藉此吓跑流连忘返的鬼魂。1970年代末期村民迁出,乡村改建为组屋区后,庙方才开始以每年招会员的方式办理中元普度。
万山福德祠的中元会有两个与众不同特别做法:一是如图4,在庙宇和歌台区之间,两旁分列共十二座沙堆。每一个沙堆都有一个专人看管祭品、折叠金银纸,并在沙堆上点烧香烛,拜祭无主孤魂。由傍晚开光仪式开始到送完大士爷才告结束。连续两年都见到堆十二座沙堆祭祀无主孤魂的仪式。笔者本以为这是乡村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的传统。后来向其中一位看管沙堆的李阿姨请教才得知,这个传统自1980年代以来,有不同的变化。在场帮忙的都是庙方找来的,有的是以前这里的村民,有的则是村子散去后才搬到这里的组屋住户,有的根本不住在这个社区,李阿姨也不全都认识。她自己则是以前的村民,1980年时被安置到附近的组屋区,后来又搬回来,期间几乎每年都参加福德祠的土地诞和中元节活动。根据李阿姨的说法,这个沙堆祭幽的仪式其实在1980年代末就越来越少做,1990年代至2010年代中甚至停办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近几年才又恢复。她还表示听说福德祠隔壁大牌54号组屋的住户都已经收到了政府通知限期搬走,也有听说庙可能会搬走或拆除。从年轻拜到现在,心里很不舍得。甄福常主席表示,这十二个沙堆象征十二生肖,用来祭祀各个生肖的孤魂野鬼。早期有许多中国南来的劳工,透过会馆中介到沙冈村工作和居住。他们很多在此无亲人,最后客死异乡,因此用这个方式祭祀他们。1983、1984年,原村民迁出及乡村改建成组屋区后,由于觉得麻烦和增加负担,福德祠停止了沙堆祭幽的仪式。甄主席回忆提到,停做这个仪式后,自此庙务不顺,人事不和,尝试过各种方式都不见起色。后来经吕世聪、洪毅翰整理万山福德祠的历史时,提醒这个被停办多年的仪式,庙方才于2000年前后恢复。虽然李阿姨和甄主席的记忆并非一致,但都显示这个沙堆祭幽的传统曾经中止过一段时间。
另一个特别的作法是在歌台后面有一堆火炭,从傍晚仪式开始烧到仪式结束。炭火旁有简单的祭品和香烛。在1970年代加冷盆地填土计划完工前,沙冈村有许多水塘、沼泽地,不时有人溺毙或自杀。因此不时传出村里有水鬼的传闻。在中元普度的现场外围设置炭火,以便水鬼烘干和暖和身体,即使现在小区内已经没有水塘,但福德祠仍保留了过去的习惯。
图6的左边是七月歌台的演出,与右边祭祀仪式相映成趣,形成一幅人、鬼与神同乐的画面。在过去乡村的年代,福德祠在土地诞和中元节都会邀请广东戏班演出神功戏,后来中元节才改为歌台,这也是现时新加坡许多庙宇普遍的做法。曾担任福德祠副主席的罗秀国先生谈起七月歌台表示,据他所知,1950年代并没有为中元节聘请戏班演出。1960年代,他任职荣华院线时,有几年透过关系商借电影于中元节放映。1970年代至1980年代初期,则聘请广东戏班演出二至四日,农历七月十五日和十六日是固定演出,十七日和十八日则视该年实际情况斟酌是否增加场次。直到1985年,一来戏班演出成本较高,二来本地粤语戏班日益凋零,自此中元节改用歌台取代广东大戏。而且组屋区的居民也不全为广东人,七月歌台可以吸引更多人。福德祠的土地诞则仍以广东大戏酬神。现时的歌台多以华语和福建话(闽南语)歌曲为主,偶而会应观众要求演唱粤语歌曲。2016的中元节,笔者询问了10名现场的观众,其中只有3名能讲粤语,而且双亲中都有一人是其他方言群,另有4位则是双亲一人是广东籍人士,但他们不会说粤语。因此,较年轻的信徒和观众的方言能力日益下降,也影响了中元节演出粤剧的动因。
从有限的信息和初步的实地考察,无法具体地辨识现在的福德祠中元节与以前所发生的明显变化。沙堆祭祀幽魂的仪式曾停办过一段时间,直到近年才又恢复。沙堆祭幽与福德祠积极以舞稻草火龙做宣传的时间相近,都是在2009年土地租赁契约到期前后推行的活动。笔者认为两者都是应对庙宇去留危机的策略之一。由于都市计划和公共住宅政策,使得原来以广东人为主的沙冈村,在1980年代开始转变成多族群的组屋区。福德祠为吸引更多不同方言群背景的信众,中元节期间以华语及福建话为主的七月歌台逐渐取代了广东大戏。也就是说,把信仰群体扩大,从而争取保留庙宇。
三、结语
福德祠在1901年迁到沙冈。随着沙冈村在1920至1930年代的发展,逐渐成为这个村落的中心,其节日更是村里的大日子。随着1960至1970年代工业化及都市化的发展,沙冈村逐渐转变为组屋区和工业区,乡村散去后村民搬到其他地方。1980至1990年代福德祠变成一座失去信仰腹地及在地信众的庙宇。庙方一方面努力维持与旧村民联系,同时也经营新组屋区的信仰腹地与信众。
即便历经环境与社会变迁,过去一些中元节的做法与仪式仍保留至今。然而,这些仪式活动也因为宏观环境而改变。例如为了因应多族群的组屋区,将过去中元节时广东大戏的表演逐渐转变为以华语和福建话主导的歌舞综艺节目。此外,堆十二沙堆祭拜无主孤魂的仪式也因为乡民离散而一度停办。福德祠在新都市计划和《土地征收法令》的限制下,在2009年后面临随时可能搬迁的困境。因此,福德祠的策略是一方面在近年努力地争取新旧信众和媒体的曝光度,另一方面竭力恢复如十二堆沙堆祭祀仪式和稻草火龙的表演。
庙宇在原有村落的乡民散去时,问题是如何维系旧信众、如何经营新社区和吸引新信众,既向外发展也向内巩固,成为一个社区、庙宇和信众认同转变和形成的互动过程。福德祠与沙冈村的案例在新加坡并非特例。有许多村落及其村民和庙宇的活动都受到国家的发展政策影响。福德祠中元节的个案,提供了一个可资比较的案例。
《节日研究》2019年第十四辑
山东民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