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进入小城,就已经望到那座被梁思成先生称作“绝对的,好到令人叫绝”的应县木塔,醒目地矗立在一片清冷的天空之下。
略晓得些梁先生的生平,略知些营造学社的往事,应县木塔之行便有了些许跟随大师们足迹的意义。
上世纪30年代,梁先生在读到日本人关野贞报告中关于大同以南的应县小城里有一座名为“应州塔”的古老木塔后,便立刻向应县当地的照相馆求助,提供几张木塔的照片。
1933年,凭着与木塔在照片里的一面之缘,梁先生与营造学社的同仁刘敦祯先生、莫宗江先生赶赴大同,几经辗转,在落日黄昏里到达了应县,“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
此塔建于何时。按照明万历二十七年刊印的《重修应州志》的记录,木塔始建于辽清宁二年,也即公元1056年。然而所有关于木塔修建年限的记录,也仅止于这部《应州志》。因此,虽有文字,却存怀疑。直到1974年专家在塔里检查佛像破损情况时,于四层的佛像雕塑内发现了辽代放入的秘藏,其中有一卷明确写有“天庆二年”,即公元1112年。如此,木塔始建于辽代终究是不误了。现代考古专家更推测,木塔第一层内南北门门额照壁板画上绘有的供养人形象,可能来自于辽国赫赫有名的萧氏家族。
几块重要的牌匾:“峻极神工”牌匾为明成祖朱棣御笔/“天下奇观”牌匾为明正德皇帝朱厚照所提/“释迦塔”牌匾为金代昭信校尉、大书家王瓛所题
三晋大地上的古建筑,存于世者,首先必避过了天灾。千年岁月中大大小小的地震,或有记录,或无记录,已让众多的楼台亭阁,建筑瑰宝于顷刻间消失殆尽。历史上记录的两次震中距离木塔仅在100公里范围内的地震,一次为6.5级,一次为7级,强度不小,但很显然,木塔并未受其影响。
人祸却往往让人扼腕叹息。上世纪军阀混战期间,200多发炮弹击中或击穿了木塔,木塔虽未倒塌,却也是伤痕累累。到了30年代,应县的乡绅们更是“别出心裁”。为了改造木塔,他们拆除了木塔各主楼层用以支撑塔身的泥墙及斜撑,换上了如今所见的格子门,看起来采光是好了,反而给木塔带来了最大的灾难。这一改造的后果超越了历来所有的地震与炮火对木塔所造成的伤害,它导致今日所见的木塔,已向东北方向严重歪斜,而尤以二楼的柱子歪斜幅度最大,受影响最为严重。在2004年山西文物局所作的《关于应县木塔修缮保护工程情况的报告》中提到,“塔身整体向东北倾斜65厘米,塔身累计压缩88厘米,二层外槽西面北角柱相对下沉值达20厘米,……塔身下部承重部位多处出现构件劈裂、梁枋折断、结构走闪错位等险情。”
在制定与推动木塔修缮方案的这些年间,出于保护文物及游客安全的考虑,当地自2003年起便已不允许游客攀登。然而在2019年,意想不到的是,某位爱好者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登楼文字与九宫格图片,在文保圈中掀起了一番不小的声浪。很难绝对地判断对于木塔的保护到底是否予以了重视,想及此事,又读到梁先生第一次探访木塔的文字,颇有些唏嘘。
这塔的现状尚不坏,虽略有朽裂处。八百七十余年的风雨它不动声色的承受。并且它还领教过现代文明:民十六七年间冯玉祥攻山西时,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弹,痕迹依然存在,这实在叫我脸红。第二层有一根泥道栱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谓无独有偶。此外枪孔无数,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这塔的福气。现在应县人士有捐钱重修之义,将来回平后将不免为他们奔走一番,不用说动工时还须再来应县一次。
梁先生在首次造访木塔时曾激动地写道:“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关于它的伟大,每时每刻,于每一位游客,对于“伟大”的体会,不尽相同。在晋北初春的寒风中,一抬头,是一个由54种480朵斗拱创造出的木质奇迹,满眼好像就被一种美而占满了。这种美可能也无需深谙于多少专业的知识,就是普遍真理的显现。
绕塔而行,在塔檐之下,寒风吹得风铃半刻也不能停歇。紫燕,是木塔长年的住客,扑朔着翅膀,忙忙碌碌,佛音与燕语,一景一声,便是静谧而神圣。只对游客开放的木塔首层,徜徉其间,仰望高达11米的释迦牟尼坐像,暗黑的室内与塔外的天光交映之下,令人陡生庄严之感。还有佛像顶上华丽的藻井,佛像宝座下生动的泥塑,也同是匠人们手中飞扬而出的精品。
应县木塔的一大特点,是斗拱形式多,共约有54种,是现存古建筑中形式最多的一座。除了美观,斗拱的一大作用是起到调节作用。当有水平力作用时,柱头两侧斗拱变形,防止柱子严重倾斜;当受力很大时,斗拱的小构件可以吸收动能,使得对主体结构作用力减小。
褪色的斗拱与梁柱意味着历经了岁月的真实,千年而不倒略平添了岁月的不真实。木塔,还能这样再屹立千年么,我们无法预知它的未来。而那时那刻,站在木塔之下,我们是何等有幸!
佛教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