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环 

 

    一、问题的提出：网络与中国穆斯林网

    “没有宗教和平，就没有世界的和平”，宗教对话是实现不同宗教和平相处的重要途径。中国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特别是诸多冲突中的宗教因素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中国穆斯林、基督教徒或相互漠视，或产生曲解，或期望对话的态度。纵观历史，中国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尚未开展过诸如国际社会中一些具有规模性、广泛性的对话活动。“全球化”趋势使得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任何国家、个人都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而不与外部接触。中国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对话也是必然要进行的。

    信息化的社会对当今的宗教对话提出了新的要求，同时也为宗教对话提供了新的契机。网络为不同地区、背景的人提供了交流的虚空间，人与人的界限超越现实中的枷锁，思想、言语和行为更加自由。

    “中国穆斯林网”（以下简称中穆网）创办于2003年10月，2008年10月发展成为合伙人网站，是当前国内最大、最有影响力的汉语穆斯林小区。中穆网的注册会员超过5万人，是小区注册用户最多、论坛活动最活跃的汉语穆斯林网站。中穆网小区采取的是开放注册制度，穆斯林和非穆斯林都可以注册会员，并在论坛中发帖跟帖。在中穆网5万注册会员中，大约有3000名活跃会员，这3000名活跃会员中又有1000名左右主要在以地区为单位的小区版块活动（如广穆小区、兰州小区），并不积极参加公共讨论版块的谈论，其余的2000名则活跃在各讨论版块。

    据不完全统计，中穆网注册基督徒有200名左右，其中较活跃的基督徒网友有50人左右，他们来到中穆网的动机和目的各不相同。从2003年中穆网开通始，一直在中穆网活动的基督徒网友并不算多，主要还是2008年以后注册的。另外，较活跃的无神论或其他宗教信仰的注册网友也在50名左右。

 

    二、碰撞与对话：虚空间中的真实对话

    2006年以前，民间穆斯林网站主要有中国穆斯林网、中国伊斯兰在线、伊斯兰之光、绿色中华等几家，这几家分流了当时的穆斯林网友，各自的论坛都各具特色，其中中国穆斯林网主要关注各地穆斯林的发展状况；中国伊斯兰在线主要以校友会的形式联系在校大学生穆斯林群体；伊斯兰之光主要联系香港、深圳地区穆斯林及一些大学生；绿色中华主要关注宣教和文化宣传。其中绿色中华高举向非穆斯林宣教的旗帜，在2006年以前聚集了一定数量的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信徒在小区同穆斯林开展辩论，是当时基督教活动较为活跃的穆斯林网站。2006年以后，经过中国穆斯林网管理层的精心管理和发展规模的不断壮大，中穆网逐渐成为网友数量最多、影响力最广泛的穆斯林网站，其他几个网站的注册网友纷纷加入中穆网，曾经分流到其他几个穆斯林网站的基督教徒也随着来到中穆网。中穆网还集中了不少具有相当学识水平的穆斯林学者，他们自2004年开始在“天涯小区”等公众BBS上同一些对伊斯兰教有曲解、误解，甚至是敌意的非穆斯林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论战。这些非穆斯林网友中就包括大量的基督教徒，这些基督教徒后来也被吸引到了中穆网。[1]

    据统计，2004年、2005年，“中国穆斯林网”论坛中关于基督教文化与对话主题的帖子都没有超过50个，平均一个月只有4个帖子。2006年相关帖子数量超过60个，2008年超过90个。截至8月，2010年论坛的相关帖子更是已经超过100个。

    表1：2004、2008、2010年中穆网中关于基督教话题的部分帖子比较

    2004年，中穆网迎来了注册会员的第一次高峰，也是论坛第一个活跃期。当时中穆网中的基督教徒还较少，大部分关于基督教话题的网站都是穆斯林网友贴发的一些转载性文章，话题类型也比较单一，也没有引发基督教徒网友同穆斯林网站的辩论。2005年到2007年，中穆网论坛也基本延续这一趋势，帖子数量有一定增加。2008年，论坛中关于基督教话题帖子出现“井喷式”增加，帖子类型可分为：介绍国际对话情况，如“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对话会议在卡塔尔闭幕”、“全球穆斯林与基督教领袖呼吁共存避免冲突”；原创或转帖关于基督教的基本情况，如“走进基督教堂”、“农村基督教徒迅速增加值得关注”；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宗教比较，如“伊斯兰与基督教--两大宗教不同的内涵”、“《圣经》与《古兰经》的若干比较”；讨论穆斯林与基督教徒的关系，如“穆斯林是如何看待基督教的一些节日的”、“格尔达维：允许穆斯林国家建设基督教堂”。整体上来看，形成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相互了解，相互对话的良好氛围。

    基督教徒网友的主要活动包括在论坛发帖和参与跟贴讨论。但据统计，真正是基督教徒发的帖子并不多，特别是缺乏客观介绍基督教信仰和促进宗教对话的帖子。少部分穆斯林和基督教徒网友会将交流延伸到论坛下，听过QQ、短信等方式继续进行交流。也有一些东部城市的基督教徒网友和穆斯林网友见面，互访宗教场所。

    表2：中穆网论坛2004、2006、2008、2010年关于宗教对话的部分帖子（截至2010年8月）

    中穆网论坛中关于宗教对话、宗教比较等话题帖子的数量、内容，双方跟帖回帖的言语态度、倾向性，特别是关于穆斯林和基督教徒共同参与讨论的话题，受到三个方面的因素影响：

    （一）时政的影响。阿富汗、伊拉克战争爆发、美军虐囚丑闻、巴以冲突、韩国传教士在阿富汗被杀等事件反生，都会引起穆斯林与基督教徒在论坛的激烈辩论。

    （二）双方的知识文化水平。笔者随意提问了论坛中较为活跃的5名穆斯林和5名基督教徒，有3位穆斯林和4位基督教徒都坦言他们对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的教义并不了解。只有1名穆斯林表示通读过圣经，2名穆斯林阅读过关于基督教的文献。而在基督教徒中表示通读过《古兰经》和关于伊斯兰教的文献的仅为0和1。双方都承认阅读过带有倾向性的介绍对方宗教信仰的文章或书籍，并认为这些文章和书籍对他们的影响较大。他们也都表达了希望进一步了解对方宗教的意愿，也都表示希望建立一个途径以便于增进相互了解和沟通。

    （三）对话态度与对话技巧。中穆网的基督教徒网友较少的2003年至2008年，和中穆网出现了一些希望开展对话的基督教徒，中穆网论坛中穆斯林与基督教徒之间的气氛相对较为友好。2009、2010年基督教徒网友不断增加，大量带有攻击性的文章和回帖的出现，引发了穆斯林网友的极大不满，穆斯林网友普遍对基督教徒网友存在看法，也以大量的文章和回帖作为响应。

    调查1：您认为基督教网友来中穆网的目的是？（仅限穆斯林网友回答）

    共有34位穆斯林网友参加了这个问题的回答，大部分的参与者都选择了“‘回宣’或介绍基督教信仰”、“刻意来破坏、闹事”，而认为基督教徒来中穆网是为了解伊斯兰教和寻求同穆斯林对话的并不多。

但基督教徒网友倒认为穆斯林网友并不了解他们，甚至是曲解了他们，一位基督教徒针对穆斯林网友的选择，留言：“真正的坚持‘福音西进’的不会来中穆网的，也没有太多人是故意来闹事的。其实我们大多数是来看看中穆网这样的穆斯林网站的发展情况，以此来了解伊斯兰教的发展。但穆斯林网友的不友好把我们逼到了‘破坏者’的队伍了。很多基督教徒在这里才对穆斯林产生了不好的印象。”有如此表达的基督教徒网友可能本身就是“温和派”基督教徒网友，他代表的包括“单纯了解伊斯兰教信仰”、“寻求同穆斯林的对话”的基督教徒，也代表着如他所说的从“温和派”到“破坏者”转变的那部分基督教徒。但显然中穆网中的基督教徒比他认为的要复杂的多。

    表3:中穆网论坛中某一活跃基督教网友2009—2010年发布的帖子

    这位基督教网友贴发的其他一些“更具攻击性”的帖子已经被论坛版主或者管理层删除，她也多次被警告或禁言。往往穆斯林网友的响应就是同她展开辩论和争吵，或者也贴发一些基督教徒的负面新闻，直至管理者删帖或关闭回帖，这场“闹剧”才能罢休。穆斯林网友往往在面对质疑、责难时对基督教徒网友的态度也并不友好，出言不逊、侮辱性语言时有出现，双方的讨论往往有陷入谩骂，这种恶行循环已经阻碍了双方开展对话。

    （四）管理者的个人角度和管理水平

    中穆网论坛的管理权由各版的版主和全站的超级版主执行，相对于其他版块版主任职基本稳定，基督教徒活动较活跃的时事论坛和学术边缘的版主更换较为频繁。中穆网管理高层也坦言，这两个版的版主是最不易当的，不仅需要一定的知识水平，更需要出色的管理水平。时事论坛和学术边缘每天的访问量和回帖量基本是中穆网最高的，所以这两个版的版主的在线管理时间是最长的。基督教徒对中穆网最大的意见也正是针对管理层对基督教徒网友过于严格（随意警告、删帖、封号），没有建立起平等对话的平台。通常版主几乎会将所有关于穆斯林的负面报导进行了删除处理，而对穆斯林贴发的关于基督教徒的负面保留。而许多穆斯林网友也抱怨中穆网管理层和各版版主对基督教徒网友过于宽容，要求执行更加严厉的管理标准，甚至提出要禁止非穆斯林网友在中穆网中发言。中穆网管理高层小马一方面坚持开放中穆网，一方面认为管理确实需要技巧：“具体对话过程中会出现一些管理与网友间的矛盾。管理的风格、态度、手法会因版主而异，网友应该尽量尊重其个性。对于网友的言论，管理者在坚持规则的基础上，平常宜从宽，时局紧张时宜从严。”

 

    三、对话何以可能

 

    中穆网友尔萨经常贴发一些关于国际上不同宗教对话的新闻报导，也经常跟帖劝解穆斯林网友不参与同基督教徒“无意义的争吵”。他以大陆佛教网站中有重要影响力的“佛教在线”为例，对中穆网首页新闻和小区新闻中发布一些其他宗教的负面报导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经常去佛教在线，因为上面经常有一些关于其他宗教的新闻，有些关于穆斯林的新闻时效性甚至比中穆网更及时、更全面。但佛教在线作为一个佛教的网站，有一点值得我们思考，他们发布的关于其他宗教的新闻多是正面的、积极的。我们有时候却有点小家子气，对其他宗教发生的一些负面事件幸灾乐祸，还乐此不疲的转帖。”

    其实相比于现在中穆网中穆斯林网友与基督教徒网友的争论，像尔萨这样的希望开展对话交流，也认为中穆网能够成为虚空间中的交流平台的网友不在少数。问题的关键是双方是否准备好，并且有切实有效的途径开展对话。

    调查2：您认为中穆网是否能成为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对话的平台？（不论信仰都可参加）

    共有42名网友回答了该问题，其中穆斯林网友29名，基督教网友9名，其他宗教信仰者网友4名。很有意思的是，选择“完全有可能”的8名网友全部是穆斯林网友，基督教徒网友全部选择“绝对不可能”，无神论或其他宗教信仰者网友全部选择“有一定可能”。

    穆斯林网友中仍然有相当许多是希望并且愿意看到中穆网成为“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对话的平台”。而已经在中穆网论坛中与穆斯林形成了一定交流的无神论网友则一致认为对话并非不可能。许多穆斯林网友提出这么一个观点：中穆网中“闹事的基督教徒”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他们不代表基督教，中穆网需要真正的基督教徒来交流。这其实也表明了穆斯林网友还是将个人行为与宗教分的很清楚，也表达了善意交流的意愿。

对于“如何将中穆网打造成为对话平台”的问题，中穆网的创始人和主要管理者小马认为：“我们欢迎任何人来到中穆网，因为中穆网本身就是开放的小区。对于非穆斯林来说，中穆网就是了解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窗口。我们也希望中穆网成为穆斯林之间、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交流的平台，但目前还没有实现这个目标。现在看来，中穆网中穆斯林与无神论者的交流状况要好于穆斯林与基督教徒的对话。我认为真正促进两教交流对话，首先要相互尊重，并且要有组织、有主题的开展，这样才能进行切实真诚的对话。”他在《坚持对话，互相尊重》一贴中这样回答一位穆斯林网友质疑“为何中穆网会允许非穆斯林活动”：综合几年的经验和各方面的意见，我个人坚持认为“坚持对话，互相尊重”八个字可以作为对话的指导思想。

    中穆网尽管活跃了不少基督教徒网友，也聚集了中国穆斯林中的一些知识精英，但并没有形成良好的对话漠视，究其原因，可能在于：

    一、穆斯林与基督教徒缺乏足够的了解。当前中国基督教徒数量已经达到2305万，[2]而中国穆斯林数量以10个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人口总数计也达到2100万。而相互之间缺乏必要的了解，看似庞大的两个群体其实如陌生人一般，在互相猜疑和曲解中摸索着对话之路，这其实是没有出路的。穆萨是中穆网的资深网友，他发帖并不算多，主要发布出行的游记和转帖一些思考性的文章。但他所发帖子的有一个特点：出行游记中总会有关于当地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的内容，如详细介绍当地教堂、寺庙的历史，其他宗教的发展情况，以及同伊斯兰教的关系，并配以照片。穆萨认为：“中穆网大部分的穆斯林网友都是来自民族聚居地区，我则是成长于在民族混杂区，家里回汉通婚，也有基督教徒、佛教徒，我对基督教徒可能没有其他穆斯林网友存在的一些‘偏见’。每当看到在论坛中穆斯林与基督教徒打口水仗时，总觉得不好受。我发帖中有关于介绍基督教或者其他宗教的内容原因有三：通过介绍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发展，引发一些穆斯林对伊斯兰教发展的思考；相对正面的介绍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一些情况，因为中穆网中关于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负面文章确实不少；介绍一些地区穆斯林与其他宗教和平相处的经验，推动中穆网中不同宗教，特别是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交流。”因为穆萨的家人中有基督教徒，他了解基督教徒，所以他希望推动穆斯林对基督教的了解。

    二、历史上没有形成对话交流的良好传统。中国伊斯兰教传入史由唐始，到元代已经“元时回回遍天下”，延续至今，人口不断增加。基督教传入中国有多种说法，但大规模的传播发展还是在鸦片战争之后，大量西方传教士伴随西方列强来到中国开始传教活动，其中就包括在河南、山东、云南及西北等地区对穆斯林的传教活动。[3]据一些学者考证，近现代有一些阿訇、学者、普通穆斯林与基督教传教士之间有过对话活动，但各地回回穆斯林对基督教，特别是基督教传教士的传教活动基本上还是表现出较强烈的抵触和反对的情绪。[4]新中国成立后，1958年开始的宗教改革和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极大的影响了宗教的发展，两教的接触也随着停滞。而当前中国伊斯兰教主要分布在西北、西南等民族地区，基督教徒则主要分布在东部沿海和中部地区，地域因素也导致两教对话的机会也较少。

    三、国际时政的影响。中穆网论坛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国际时政的关注，特别是关于中东问题、美国与伊斯兰世界关系、伊斯兰世界的发展等。这些引发中穆网论坛中穆斯林与基督教徒争论的话题。当前，中国伊斯兰教界与基督教界整体上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关系，但国际冲突中的宗教因素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中国穆斯林、基督教徒或期待了解，或产生误解的态度。学术界对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意见不一致，且多持反对意见，但普通民众往往会从一些表像中认同“冲突论”。中穆网中有相当数量的穆斯林认为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就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部分基督教徒也喜欢转帖一些关于某些地区少部分穆斯林的“暴行”的新闻，双方的言语中往往易将某一个体、或者某一群体的行为归结到一个宗教，这势必引起对方的强烈反感。

    四、互联网络环境的自身限制。互联网络作为新传媒，自身的缺陷也是限制交流的因素。本文关注的是虚空间中的“真实对话”，但虚拟的空间环境也就决定对话的“不真实性”。网络虚拟社会没有面对面和实名制的束缚，网名的言论往往并不真实反应其意愿。如穆斯林网友江南的帖子《我就“巴以冲突”对中国穆斯林的四点忠告》主题是劝解穆斯林不要纠缠于同非穆斯林“无意义的争吵”，而关注应“当前中国穆斯林的发展问题”。这篇文章在非穆斯林网友为主的公共博客网站中得到了一致好评，但在中穆网小区还是引发了穆斯林与非穆斯林的“口水仗”。从许多“口水贴”、“吵架贴”可以看出，无论是穆斯林还是基督教徒，都表现出较日常生活中更易情绪化、忍耐度更低、语言更激烈，语言行为往往不计后果，没有责任意识。

“中穆网”作为一个网络虚空间的个案，真实反应了两个信仰群体的对话。中国哲学提倡：“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强调“差异”势必造成对抗和冲突，强求“一致”也不一定就能带来和谐。不同和相同其实都是开展对话的起点，而“不同”的条件下更需要对话。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只有求同存异、平等互对、彼此欣赏、有分有合、互信互让，才能建立起和谐关系，实现良性互动。

 

    （本文原载《伊斯兰文化》第4辑（丁士仁主编），转自中穆网（201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