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有苹果,中国有熊猫,如果说穆斯林世界有什么比较出名的文化符号,除了血淋淋的人肉炸弹之外,那身从头至尾黑到底的装束估计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了。在很多人的眼里,这身基本上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头巾,是伊斯兰教压迫妇女的最有力的证据。在现今这个高度符号化的世界里,再没有比头巾更能代表大众眼中伊斯兰教的愚昧和反动了。我们很多人都幻想着这样一幅画面:美丽动人的阿拉伯美女在封建保守的头巾下哭泣,等待着现代骑士的拯救,掀起她们的头盖,给她们带来自由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们真的了解这些所谓的压迫和落后标志吗?事情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头巾,真的是从头包到脚吗?真的是穆斯林女人的唯一装束吗?
首先声明,头巾并不能完整涵盖传统穆斯林女人的装束,但由于阿拉伯语对这类服饰有很多种称谓,为了避免理解混乱,本文暂且用头巾一词来统称它们,当谈及具体的种类时,将用拉丁语字母转写的阿拉伯语来指代。
在穆斯林世界,头巾可以粗分为四大种:分别是Burka,Niqab,Chador和Hijab,其区分标志是看头巾遮住头部脸部以及身体的多少。在Hijab的种类下,还可以细分Al-Amira,shayla和khimar等不同的款式和设计,它们既可以被视为Hijab的变形,也可以视为独立的款式,而且不同的穆斯林国家,对头巾的称谓也不尽相同。由于篇幅问题,此处不再详述。
第一种叫Burka,中文译作罩袍,恐怕是最“臭名昭著”的了。Burka之下,妇女从头到脚就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只能透过眼前一小块网纱看到外面的世界,实际上,还有一种将是单独的纱巾盖在头上,类似于中国传统的新娘头盖,不过那是半透明的。
第二种叫Niqab,比起Burka来,Niqab将女性的眼睛暴露在外,但其他部位仍然裹的很严实,有的女人还会戴上手套。
第三种叫Chador,跟我们常用的披风很相近,常见于伊朗地区,Chador基本上可以包裹住除脸部以外的所有身体部位,但不同的女人也会有不同的披法,有的将Chador紧紧地遮住脖颈,有的则露出脖子。
第四种叫Hijab,并不能从头包到脚,只是包头而已。不仅将脸部完全暴露,还可以暴露出一小部分头发。
除了Burka,Niqab,和Chador之外,其余的头巾只负责头部,衣服是可以自己选择,当然,要符合教规,不能穿短袖,不能穿裙子,所以只能穿裤子,而且上衣要盖过臀部。
具体到实际生活中,规矩并不总是这么严谨。尤其对Hijab,穆斯林女性还是有一定自主空间的。笔者就在伊朗看见很多女生的头巾只是轻轻地搭在头上,半个头的头发都露在了外面,跟没戴差不多。而且有的女生为了图方便,将外套绑在腰间,既美观,又解决了上衣遮不住臀部的问题。
照片中伊朗女孩的头巾基本上只遮住了半个头,按照穆斯林保守的观点,这已经跟没戴差不多,这种半拉子戴法在德黑兰街头很常见。
即使是头巾,也并不是清一色的黑色,相反,更多的是五花八门的各种彩色。当然,还有完全不戴的。比方说基督徒比较多的或比较西化的叙利亚、土耳其、约旦与黎巴嫩。
即使是穿戴Burka和Niqab,也不意味着她们完全与时尚绝缘,在发达的穆斯林国家,如阿联酋,你通常只能看见黑色的袍子,却看不见黑色下面的各种名牌服装。一个从头包到脚的女子,里面穿的是黑丝或维秘也说不定哟。
头巾,真的是伊斯兰的发明吗?真的一直是落后的象征吗?
也许我们会说,戴头巾一定是《古兰经》里的规矩,可惜《古兰经》里并没有直接提到头巾,在最常引用的关于女性衣着的《古兰经》第24章31节是这样说的:“你对信女们说,叫她们降低视线,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饰,除非自然露出的,叫她们用Khimār遮住胸膛,末露出首饰,除非对她们的丈夫,或她们的父亲,或她们的丈夫的父亲,或她们的儿子,或她们的丈夫的儿子,或她们的兄弟,或她们弟兄的儿子,或她们姐妹的儿子,或她们的女仆,或她们的奴婢,或无性欲的男仆,或不懂妇女之事的儿童; 叫她们不要用力踏足,使人得知她们所隐藏的首饰。信士们啊!你们应全体向真主悔罪,以便你们成功。”
文中的Khimār,在先知的时代,主要是指一种遮挡物,而并不是专门指现在那种严实的头巾或面纱,而且,文中并未提到女人必须拿Khimār遮面,而是只需要遮住胸膛,不要露出首饰罢了,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在基督教的《新约》当中,也有类似的片段,相关的内容见于《彼得前书》第三章3-4节“你们不要以外面的辫头发,戴金饰,穿美衣为妆饰,只要以里面存着长久温柔,安静的心为妆饰;这在神面前是极宝贵的。”
在衣着方面,《古兰经》似乎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苛刻,倒是有些语焉不详。而很多学者认为,正是这种宽松的规定,反而让后世的当权者有了曲解的空间,为了维护父权或宗教权威,将黑色的头巾,长袍之类的衣着强加给了穆斯林妇女。
那么,头巾真的是伊斯兰教的发明吗?实际上,头巾一直都是近东和中东的传统服饰,其历史远远长于伊斯兰教。早在亚述时代,亚述贵族就有遮面的传统,目的是为何那些不遮面的女奴区别开来。为了强化这种区别,帝国政府甚至颁布了法律:“如果男人的妻女走**头,她们就必须带上面纱。妓女则不能戴面纱。女仆也不能戴面纱。如有妓女或女仆佩戴面纱,需将她们逮捕,处以50(杖?)刑,并倾倒沥青与其头上”。(亚述法典第一章第40条,参见http://www.world-mysteries.com/awr_laws3.htm)而继承亚述帝国的波斯,也秉承了戴面纱的习俗。在拜占庭帝国,尽管学者们一直在争论面纱是否为主流打扮,但大都认同面纱的存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随着伊斯兰教的国际化,它和之前的基督教一样,也不可避免地本地化,尤其是被征服的波斯萨珊帝国一直以来都是中东的文化中心,其绚烂的文化很容易被落后的阿拉伯人接受并吸收,作为文化一部分的面纱也就自然被拿来,被改造成如今繁多的头巾和罩袍 。既然早已有之,想必当年流行起来也并不困难,况且,在沙漠地区的阿拉伯女人,每天确实要面对风沙肆虐的客观环境,这个时候,面纱和头巾的存在确实能给她们带来一些实在的好处。
头巾跟缠足一样,都是在近代社会被政治化的,而在古代,头巾或面纱除了有遮挡风沙的实用之外,更具有一种宗教色彩,在伊斯兰的绘画艺术当中,先知默罕默德是不能画脸的,画家通常的做法就是画个脸蛋,然后打上光,或者蒙上面纱。除了先知,很多伊斯兰教的圣人,比方说什叶派崇拜的阿里,有的时候也是个无脸圣人的形象。面纱,也就成了分割人性和神性的界线。
在阿拉伯帝国的昌盛时期,头巾这个符号反而是时尚的象征,中国隋唐时期的幕离就来自西域的胡装,而在西班牙的穆斯林时代,当时的基督徒就从穆斯林邻居那里学来了头巾,并将其改造成了一种叫Mantilla 的头纱,今天,Mantilla成为了西班牙的国民服装,妇女们在正式场合,包括去教堂礼拜,都喜欢穿戴Mantilla,以表示庄重和典雅,而基督教也鼓励女教徒在礼拜或其他宗教场合戴头纱。另外,在婚纱界,Mantilla头纱也是很多新娘子的标配,也许你还不知道,那些“高大上”的美丽婚纱,很有可能跟那些“丑低俗”的穆斯林头巾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吧。
肯尼迪总统夫人和教皇的合影,作为天主教徒,她拜谒教皇时佩戴的头巾正是如今,Mantilla Veil已经成了很多婚纱的标配
穆斯林世界真的都强行女人穿上头巾吗?
塔利班和ISIS这类奇葩的组织也许是这样,在他们眼中,Hijab这样的装饰也是离经叛道的,估计只有Burka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但在历史上,阿拉伯国家并非没有做过摘去头巾的尝试。
头巾是伴随着阿拉伯世界的近代化而逐渐上升到了政治层面的。自从拿破仑远征埃及开始,穆斯林世界就被拖入了近代化历程中,显然,在见识到西方船坚利炮,科技发达,文化繁荣的现实后,曾经先进的阿拉伯文明俨然已经变成了落后的代名词,而头巾也就自然成了落后的象征。
阿拉伯世界并非没有反思,从西方殖民时期直到土耳其世俗化,甚至到伊朗王国时期的白色革命,无一不把摘掉头巾当做甩开过去,面向未来的必然途径。在英治埃及时期,社会改革家阿敏就曾经发表过《妇女解放》一书,书中大力疾呼妇女的全面解放,而解放的第一步,正是要掀开头盖,以面示人。同样,为了斩断过去的牵绊,土耳其国父凯木尔废除了伊斯兰教法法庭,甚至冒着“亡文灭种”的骂名,硬是废除了阿拉伯字母表,改用拉丁字母表书写土耳其语。而强制妇女除去头巾,也是他世俗化的一个重点项目。凯木尔坚信,一旦妇女有朝一日重新披上头巾,那么就意味着世俗化和现代化的失败。同样作为世俗统治者的伊朗末代国王巴列维,也强制性地在全国范围内命令妇女除去头巾。
即使在今日伊斯兰保守势力上升的穆斯林社会。头巾也并不是处处受到欢迎和追捧。尤其是罩住全身的Burka和Niqab,会经常成为争论的焦点。2009年,埃及的顶级伊斯兰学府al-Azhar将Niqab逐出了校园,理由就是《古兰经》中并没有说明女性必须要穿得只露两个眼睛。同样的举措在叙利亚也出现过,2010年,政府将1200名不愿脱下Niqab的教师调离教职。
作为争论中心的主角,穆斯林女性又是如何看待头巾的呢?英国的《每日邮报》对女穆斯林做了一个名为“你认为何为得体的衣着”的调查,结果却出人意料:
在受访的七个穆斯林国家中,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比较中庸的Hijab作为最得体的衣装,而根本不待见Burka和Niqab。沙特阿拉伯这类规矩多多的国度,Burka的支持率也只有11%。可见,穆斯林女人并不喜欢把自己捆得严严实实。在世俗化很高的土耳其和黎巴嫩,“无头巾“的选项得到了很高的支持,表明阿拉伯世界远非某些人想象地铁板一块。
头巾,身份的符号,还是压迫的象征?
如果我们简单地用文明VS野蛮的眼光来看头巾问题,我们会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毕竟现在西方有大量的穆斯林,他们成长在自由民主的环境中,却有很多又披上了头巾,仅仅用家族或宗教的压力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回潮。几年前的法国禁止穆斯林在学校佩戴头巾一事,就将这个矛盾暴露在公众面前。一方面,女权人士认为Hijab和Burka是压制女性人权。如果不明令禁止,法国的女穆斯林不会主动脱下,一个伊斯兰出身的女性自愿穿上也罢,因为家庭等缘故而被迫穿上也罢,都是一种被压迫的表现。这一论断确实有道理,但却有很多女穆斯林站出来反对,说道:我自愿戴上,这是我的自由,难道我没有权利选择我的衣着方式吗?如果你们强迫我脱下头巾,那和那些强迫我穿上的人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穿得捎首弄姿,除了满足男人的窥探欲外,还有什么好处吗?
这一反问确实点出了反头巾运动的一个尴尬之处,暴露了不同文化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差异。在欧洲,很多穆斯林开始将头巾视为一种自我象征的符号,是一种争取自己穆斯林身份和伊斯兰信仰权利的手段,尤其是伊斯兰保守势力与欧美世俗矛盾愈演愈烈的背景下,普通穆斯林女性也愿意用这种衣着表达对自己信仰的认同。在“911”事件后,很多妇女甚至刻意带上头巾,以彰显信仰伊斯兰教的自豪心情。在电影《巴黎,我爱你》中,穆斯林姑娘扎卡告诉法国男孩:“当我头戴围巾时,我就觉得自己拥有信念,拥有身份认同,这种感觉很好,那同样也是美丽的。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自己的选择……”。这句台词显然是在抒发欧洲穆斯林的一种集体情绪,凭什么我穿的衣服就一定要和你一样?难道裸露就是自由,遮盖就是压迫吗?
是戴是脱,这是我的自由
很多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有着良好西方教育的穆斯林女子,也有在有意识地穿戴Hijab。相对于明显夸张的Burka和Niqab,Hijab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穆斯林身份,又有美丽大方的一面,在传统和现代之间保持了良好的平衡。伊朗女演员蕾拉•哈塔米(她的《一次离别》2011年荣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就是其中的代表。她出身演艺世家,从小在瑞士接受教育,会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如果你去看她在西方出席各大影视节的照片,都会看见她穿戴各种Hijab(当然也有纯粹的西式头巾,但无一例外是包头了的),却一点也不突兀,反而为现场带来一丝别样的风采。
同样是在伊朗,今年网络上,一名流亡英国的伊朗记者马希赫于5月3日在脸谱网上发布的,短短10天之内,这个网页就吸引了超过14万的点击率。这个名为“我的秘密自由”活动获得了许多伊朗女性的支持,她们纷纷在网页上发布了自己在海滩、公园、村庄等户外公共场所摘掉头巾的照片。
法国女人戴上头巾和伊朗女人摘掉头巾,不过是一个银币的两面,在崇尚自由和个性的年代,难道一个女人夏天穿短裙就是自由,而裹上头巾就是愚昧吗?头巾已经被高度的政治化,我们却忽视掉了每个头肩背后的个性,忽视了不同个体的不同需求。真正的自由,难道不是“不同意你说的话,却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吗?”
对抗不消,头巾难摘
在《威尼斯商人》中,犹太人夏洛克的一段愤慨之言似乎可以反应当今很多普通穆斯林面对世界非难的内心:“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 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 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 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如今的很多人,却恰恰变成了《威尼斯商人》中那些自恃清高的基督徒,喜欢将穆斯林社会视为洪水猛兽,一概贬之否之。甚至宁愿相信那些编造的阴谋论和道听途说,不愿去好好了解这个拥有十三亿信徒的宗教,以及其背后上千年的文化沉淀。
而很多极端穆斯林的做法,的确让人不得不觉得他们另有所图。“9.11”事件之后,对于极端组织的反恐之战被描述成现代价值的生死之战,如果伊斯兰极端势力征服现代价值,那么我们的现代社会将会瓦解,而头巾正是镇压现代价值的标志。近年来欧洲本土穆斯林的骚乱,以及中东极端势力的兴风作浪,更是加深了世俗世界对伊斯兰的不信任感,认为穆斯林根本不会融入现代社会,反而是潜入现代社会的“特洛伊木马”。头巾也随之成了很多人心目中邪恶的象征。相比之下,又有多少人去在乎头巾下面的个人,在乎她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呢?
这些耸人听闻的口号继续强化了穆斯林在整个世界的**形象,掩盖了理性争论和对话的声音。
头巾的问题永远不在头巾本身。伴随着世俗和伊斯兰一次又一次的对抗,相信在未来几十年,伊斯兰与世俗之间的冲突仍有加剧的趋势,头巾也将被一次次地作为伊斯兰的图腾,被推上政治斗争的祭台。但如果双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头巾之争,恐怕只是“穆斯林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又一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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