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文为2015年7月2日黄裕生老师在【论语汇·孔学论坛】微信群讲座文字稿。
徐治道:各位师友,晚上好。[论语汇`孔学论坛]第三场名师讲座很荣幸邀请到了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黄裕生教授来为我们主讲“普遍之爱:耶稣与孔子的共同事业”。让我们一起分享思想盛宴,让我们一起探索讨论交流。今天晚上的议程有两项:一是名师讲座,二是讨论交流。首先,有请今晚主持人唐茂琴老师,大家欢迎。
唐茂琴:各位师友,晚上好!提到基督教与儒家,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也津津乐道的是耶稣的普遍之爱与孔子的等差之爱。今晚,我们很荣幸地请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黄裕生教授来为我们主讲“普遍之爱:耶稣与孔子的共同事业”,相信会令大家耳目一新并有深刻的思索。现在,有请黄老师。
黄裕生:大家好,谢谢“论语汇孔学论坛”的邀请,让我有机会来这里跟大家一起交流我的一些思考。感谢唐茂琴老师的主持!
这是我第一次用微信这种方式跟大家交流,技术上不是很熟练。
今天,我要讲的主题是关于普遍之爱,也就是孔子和耶稣关于爱的观念。
在正式进行之前,我想交代一下背景。就是我为什么会对基督教感兴趣?为什么我要去讨论基督教?基督教可以说是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一个宗教宗教。东方人,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必须面对另外一个世界,这就是西方世界。而西方世界除了有希腊文明外,其实更重要的还有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希伯来文明。
基督教有很多核心的精神,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普遍之爱。我们通常会认为这只有基督教才有这种普遍之爱,而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除了墨家以外,我们儒家思想通常只讲差等之爱,正像刚才唐老师所提到、所介绍的,人们通常认为我们儒家是只讲差等之爱。但实际上呢,也许我们可作另外一种理解。就我现在的理解而言,孔子与耶稣其实都在做了一件共同的事业,那就是倡导、确立一种普遍之爱,并且通过这种普遍之爱把人类从各种特殊规则当中,从特殊性当中解放出来。也就说孔子和耶稣共同进行的是一种人类的解放事业。孔子先于耶稣五百五十年左右,如果说人类有第一次解放运动,那么它就是由孔子发动的。
这是一个背景。现在我们进入主题。首先,我要谈的是耶稣的普遍之爱的思想。
我们知道,耶稣在福音书里面,面对法利赛派的律法师问他说“律法上的诫命哪一条是最大的?”这个问题时,耶稣给出了一个回答。
耶稣回答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耶和华你的上帝。’这是最大最重要的诫命。其次也相似,就是‘爱人如爱己’。这两条诫命是全部律法和众先知的话的总纲。”(《圣经·马太福音》22:38-40.)
这是耶稣的原话,这里面有两个地方,是特别需要注意的:一个是在他说完“‘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耶和华你的上帝。’这是最大最重要的诫命”之后,马上说“其次也相似”,西文译本中这个地方都译为“其次也一样”。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他接着说“这两条诫命是全部律法和众先知的话的总纲”,也就是说不管具体有多少条律法、多少先知的话,它们的总纲就是这两条。
但是呢,在福音书里面,在总结以前律法和众先知的精神的时候,耶稣用自己的话概括为另一条戒令,他说:“在一切事上,你们要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其实,这就是律法与先知们的真义。”(《圣经·马太福音》7:12.)
前面是说所有律法和众先知教导的总纲是爱上帝爱他人,也就是说一切律法和一切先知的教导可以归结为一个命题或说一个真义,那就是“爱上帝爱他人”。但是这里又说,一切律法和众先知的精神,都可以归结为“在一切事上,你们要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这一句话。
这也就意味着,一切律法和先知的教导都可以归结为爱,而爱则可以界定为“你们要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如何爱他人?这样对人就是爱他人。
在新约里面,包括使徒书里面,都一再强调所有律法其实最终目的就是爱。可以说爱这条律令或者说这条诫命,是整个新约里面最突出的色彩、最核心的精神。也就是说,在如何对待他人的问题上,耶稣认为最基础、最核心、最重要的原则就是爱的原则。爱是我们处理与他人关系最基本的原则。
那么,现在我们要问,要简单讨论一下,这样的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当我们在爱他人的时候,与他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如何来理解这样一种爱?在圣经里关于爱有这样一种看似平常,实际上又非常费解的一个著名说法。我把这个说法念给大家听,它分三句,我一句一句念给大家听。
“爱是恒久忍耐、和蔼仁慈;
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自大,不做无礼的事,不谋求私利,不轻易动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爱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圣经·哥林多前书》13:4-7.)
这是从三个角度对爱做出的说明。只要符合这三个说明中的任何一个,那样的爱就是真正的爱。我们如何理解这三个说明呢?我们这里先暂且从第二个说明,也就是以否定形式表达的说明着手来分析这样的一种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爱就是不自夸、不自大、不嫉妒、不谋私利、不随便动怒、不计较别人的恶事、不喜欢不义?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一个人自夸、自大、嫉妒……,那他就不可能真正去爱。自大、自夸、嫉妒等等这类行为与情感,在根本上实际就是把自己和他人置于一个优势等级体系里面。这个优势等级体系是由各自拥有的尘世物决定的。也就是说,自大、自夸、嫉妒这样的一种行为,就是从这样一种等级体系里边去理解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自大者或因自己拥有优越于他人的权势、或因自己拥有优越于他人的才华、或因自己拥有优越于他人的美色等等,而自以为人上人。而嫉妒者或因者自己的容貌,或者因为自己的才能不如他人,而自卑于他人。
不管是自大者,还是嫉妒者,在本质上都是把自己和他人限定在由尘世物构成的优势等级体系当中,只从这样的一种优势等级体系里面去理解和看待自己与他人的生活及其意义。
那么这种把自己和他人限定在由尘世物构成的优势等级体系去理解生活和存在的人,他也必定是从这种优势等级体系里边去理解自己的身份,去认同自己的身份。比如从财富等级体系中来理解自己的话,不是贫穷者,就是中产者,或者是富豪者。
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这样一种等级体系里的人,或者说,只从这种由尘世物构成的优势等级体系去理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的人,他的生活的唯一目的和方向就在尽可能获取他人的优势,并保有这种优势。因为任何一种这样的优势等级体系,同时也一定是一个匮乏的体系。在这样一种匮乏的体系里面,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摆脱匮乏。而摆脱匮乏的过程,也就是获取对他人优势的过程。
我们前面这个简单的讨论,是要表明如果一个人从由尘世物构成的优势等级体系去理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的话,他是不可能爱人如爱己的,并且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所以,当使徒保罗说:“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自大……”时,实际在根本上意味着,爱不是别的,爱就是从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优势体系中摆脱出来。
因为只有既把自己又把他人从这种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优势体系中解放出来,不再从所匮乏或所拥有的尘世物的量去理解、看待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人们才能够不因拥有尘世物方面(如才能或权势、财富等等)的比较优势而傲慢自夸,也不因比较劣势而自卑嫉怨恨。总之,才能不自大,不自夸,不嫉妒,不轻易动怒。这也就意味着,从这种否定意义上来说,爱就是一种摆脱、解放:自我解放而解放他人。
那么,从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体系当中解放出来或者说摆脱出来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从政治等级的压迫中解放出来意味着获得平等、自由的生活,那么从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体系里面摆脱出来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看到,在尘世物规定的等级体系里面,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在比较级当中、在等级的关系当中,或者说比较级的关系当中,充当着各种相对的角色。比如,在财富等级体系里面,你充当的可能是贫穷者或富豪者;在才智等级体系当中,你充当的可能是才华横溢者,或者才智平庸者,或者说是中智的人,等等。
就是说在这种等级体系当中,每个人充当的都是某种角色。但是,这样一种角色都是相对的,都不是非你莫属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等级关联体系里面,不可能找到我们自身。在等级体系里面,我们每个人充当的任何角色都不是我们自身。因为我们每个人自身都是绝对不可替代的。
这种绝对的自身,不可能是角色,因而也就不可能在等级关联体系当中,而是在等级关联之外。在这个意义上说,从尘世物规定的等级关联体系中解放出来摆脱出来,也就是放下一切角色,而回到自身。这个自身之为绝对的自身,就在于它的存在不受任何关联物的决定,不受任何功能性关系的决定,而只由自己决定自己。所以,这样的绝对的自身,也就是自由的存在,自由的自身。所以,当我们说放下角色而回到自身的时候,实际上等于说,退出比等级关联体系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回到自由身。回到自身,就是回到自己天位上,这就是自由。自由是每个人的天位。
这对于我们的存在而言,从等级关联体系当中解放出来,也就意味着我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回到自由,而找到我们自身。所以,从存在论的角度看,这种解放也就让我们找到自身,让我们回到我们真正的独立自主的自身。独立自主的存在就意味着一种自由的存在,因为只有自由,才能独立自主。
当我们作为无比较关联的自身而自由存在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们与他人是没有关系的,或者只有消极的关系,相反恰恰是最积极的一种关系,那就是也让他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作为自由自在的存在。当我从等级关联体系当中解放出来,不仅表明我不再从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体系去理解和看待我自己的存在,同时也意味着我也同样不再从由尘世物构成的等级体系去理解和对待他人的存在,不再从等级关联体系的角度去要求他人,对待他人,而是也把他人当作与我一样的无等级无关联的自身,也就是可以只从他自己决定自己的自身。
在这个意义上,我的自我解放必定总是与他人的解放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说,真正的爱、真正的爱他人,既是爱者的自我解放,也是对所爱的人的一种解放。而在根本上,爱他人,就是承认、尊重并维护他人为另外一个独立自主的自己,也即承认、尊重并维护他人为一个自由的存在。
所以,我们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一个人有多么友好,也不是因为一个人有什么特长,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一个跟我一样而又独立于我的人。
这种无功利的纯粹的爱,也就是耶稣所要倡导的天地间的一种大爱。
这样的一种爱,与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大家都体会到的亲情是有很密切的关系,但是又有重要的不同。
这里,首先我们要分析一下,什么是亲情?也就是要首先来讨论一下什么是亲情这个问题。
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总处在各种功能关系当中,那么首先就处在亲亲相哺这种功能关系之中:父母生养、抚育儿女,儿女则反哺父母。这种以血缘为线索的亲亲相哺,是人类最早的一种功能关系,也曾经是最基本的一种功能关系。在这种相哺中产生和形成的特殊情感就是平常所谓的亲情。也就是说,亲情是在相哺活动以及在这种相哺活动基础上的一种相互扶持这个基本的功能关系当中建立起来的、产生出来的。
长幼相哺以及子女间在此基础上的相互扶持是使每个人得以维持、展开其个体生存的最基本的功能性关系,它实质上就是一种生存上相互需要、相互依赖的关系。在践行这类关系的过程中,人们在意识里对自己与亲人在生存上的需要与被需要的确认、担当、怀念、感恩、期待就是亲情。更具体说,亲情在实质上就是人们在意识里对自己在亲人的生存中被需要的功能性作用的确认、承担、期待,以及对亲人在自己生存在中发挥的功能性作用的期待、感恩、怀念。简单说,亲情是在相哺关系中产生的。但是,亲情虽然是在相哺这种功能关系中产生的,但是并不仅仅基于这样一种功能性关系,亲情更重要的恰恰就是基于爱。
就是说亲情是在亲亲相哺关系中产生和开始的,但是并非仅仅是来自于相哺关系,也并非仅仅是基于相哺关系,而是首先基于爱、根源于爱。因为,人与动物的不同就在于人们承担起亲亲相哺这种关系,不仅仅是因为血缘,而是要履行爱的要求。
因为父子关系,作为人的一种长幼关系,而不是动物之间纯功能性的关系,就在于父子间的相哺关系首先是出于爱,是为了践行爱这个天职。也就是说,我们是在父子相哺的关系当中,首先实践着爱这个绝对命令,也就是帮助、扶持对方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我们哺育孩子、培育孩子,目的就是要把他所谓培养“成人”,这个成人并不仅仅指年龄上的成人,更重要的是要让他成为一个能独立自主、能有所担当、能有所承担的一个人。
所以,这种相哺关系,它首先基于爱的要求,而不仅仅是基于血缘的一种本能冲动。这种基于爱的亲情,有两点值得特别提示出来。
首先是,亲情与血缘并无必然的关系,而只与个体之间相互担当生存上的需要与被需要相关。血缘之所以显得与亲情好像有很密切的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人们通常首先是根据血缘关系来确定和履行个体间在生存上的相互需要。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只要进入生存上的需要与被需要的共在关系,就会有亲情。亲情之“亲”不在于血缘,而在于生存上的深度共在。那种以为亲情之亲就是血缘之亲的观念,是对亲情的根本误解。
其次,亲情是有远近亲疏之别的,亲情的浓淡厚薄取决于人们之间在生存上的需要与被需要的程度以及对这种相互需要的承担程度。所以,亲情之爱是有深浅等级的,也就是说是有差等的,它将随着生存上直接的相互需要的弱化而弱化,所以将随着地域、种族的疏远而淡化直至完全消失。所以,亲情是一种人人都有的情感,但却不是一种可以普遍化为亲爱人人的普世情怀。它永远只是限于小群体之内的一种私人情感,通常就以家庭、家族为界限。
因此,亲情一方面以爱为基础,因为如果没有爱,如果不是为了让他者独立自主,成为另一个自己,那么,人们也就不会确认、担当和期待他人在生存上对自己的需要,从而也就不会有产生亲情;另一面,亲情显然要“多于”、“厚于”普遍之爱。
但是,这种亲情很容易失度,人性的一个重要的弱点,就在于人们的亲情是很容易无度的,人们会在自觉不自觉当中让亲情泛滥,直至违背了普遍之爱,也就是说亲情甚至会破坏、腐蚀普遍之爱。亲情的这种泛滥、这种失度,是我们人间最先遇到、也最常见的一种不公、一种不义。因为这种亲情的过度,使得不健康、不光明的情感甚至以爱的名义泛滥人间。
所以,在福音书里面,在马太福音里面,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了一段话,这段话不仅我们中国人不能接受或很难接受、很难理解,即使是西方人也是很难接受和理解的。那么这段话是这样的:
“我来是要引起不和:叫儿子与父亲不和,女儿与母亲不和,媳妇与婆婆不和。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谁对父母的感情比对我的感情更深,谁就不配做我门徒;谁对儿女的感情比对我的感情更深,谁就不配做我门徒。”《圣经·马太福音》10:35-37.)
我不知道,我们群里的朋友们以前是否都知道耶稣的这段话。我相信,如果你是第一次听到或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你肯定会是非常的震惊。
那么,耶稣作为一个爱的化身,他怎么会这样说呢?他作为爱的化身,应该在人间播撒爱的种子的,怎么说是要来引起不和呢?甚至为什么说人的仇敌首先就是自己家里的人呢?
实际上,这里,耶稣要引起的不和,并不是要亲人之间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是要把人从肓目与过度的亲情中解放出来,让亲情回归到以爱为尺度和目的,以便人类不再因为沉溺于肓目的亲情而忘却乃至丧失公义之心与普遍之爱。所以,耶稣要引起的不和与其说是亲人之间的不和,不如说是普遍之爱与肓目亲情之间的不和,是真爱与假爱之间的不和。耶稣并不是要人类摈弃亲情,而是要节制亲情,要维护真爱于亲情之中,也就是要以绝对原则、以普遍正义贯穿于亲情。作为爱本身,或者说作为绝对原则的化身,耶稣在人人之间,当然也在亲人之间。那么,他,也就是爱,是人人之间相互理解、团结的桥梁,也是我们人人之间不可逾越、不可掩盖的一个界限。也就是说爱的原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被牺牲掉。牺牲爱的原则,也就意味着彻底没有原则了,泯灭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以亲情牺牲普遍之爱,让亲人凌驾于绝对正义之上,因私情泯灭人人界限而取代他人自由,在根本上说的是一回事,它也是人间的一切非正义事物的源头。而一切非正义事物正是人类必须加以克服、消灭的敌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耶稣说,人的仇敌就是自己的家人。“家”是人们遇到的第一个关系场所,“家人”则是人们建构的第一个人际关系。一切正义与非正义也开始于家与家人。正因为如此,家庭中的亲亲关系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一直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曾经具有基础性意义。我们无法想像,一个溺爱、宠爱等肓目亲情泛滥的家庭会是一个坚守绝对原则而富有爱心与正义的家庭;而一个在家里以亲情牺牲原则与正义的人,他又如何能够在社会共同体里坚守原则与正义?一个被过度的亲情所俘虏而模糊了绝对原则与普遍正义的人,他又何以能够在社会共同体里不徇私情而枉公法?一个心灵世界弥漫着肓目亲情的人,他又如何能够在社会共同体里均公义于大众、泛真爱于人人?
相反,我们则可以相信,一个以普遍真爱节制亲亲之情、以绝对公义贯穿亲亲之间的家庭,一定是一个亲情澄明、爱心流荡、正义朗然的家庭;而一个以真爱正亲情的人,也最有可能在社会共同体里泛真爱于人人;一个持公义于亲亲之间的人,也一定最有可能在社会共同体里守原则于大众。由这样的家庭与这样的家人构成的社会共同体,也才最有可能成为一个公义流行的太平世界。孔子确立的儒家学派在《大学》里提出“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实践秩序正是出于这个理路:通过在家庭这个每个人遭遇的第一个关系场所里实践与贯彻普遍之爱的法则,学会以这一绝对法则处理与一切他人的关系,避免或防止因无度的亲情而牺牲普遍之爱,并进而损害其他基于普遍爱的各种公义法则,从而维护人间的公义。
这里,儒家强调的不是一些后儒或学者所理解、解释的那样,好像是强调家庭与亲情在治平事业中的重要性。实际上,孔子与先儒强调的是致知、修身对治平事业的基础性意义,而家庭亲情并不是修身、致知的前提,相反,修身、致知而明起来的“明德”,也即绝对原则恰恰要成为齐正家庭亲亲之情的尺度。没有明德为根,没有至善为据,人们何以正亲亲之情而齐家?设若无以正亲亲之情,又何以立国之大法而节天下人人之利?大法不立,又何以均天下之公义而致平天下?所以,在治平事业中,与其说先儒强调的是家庭亲情本身,不如说恰恰是强调要以明德克齐亲亲之情,持至善贯彻亲亲之间。设若亲亲之情皆中于大节,合于公义,则天下事亦不难矣。反之,倘若亲亲无节,亲情失度,则亲情至厚而公义退席,亲亲无间而天下昏昏。
那么,这个被儒家当作克齐亲情的“明德”又是什么呢?这个明德就是孔子所发现的“仁”。在孔子时代,礼规定着人间的一切关系,而这些礼的产生及其正当性来自三个方面:血缘亲情、等级关系与神话传说。礼既来自这三个领域,又塑造着这三个领域。在孔子之前,这些礼对于人们而言一方面呈现为外在的约束,另一方面又因为多为特殊化规则而自相矛盾。因此,礼崩乐坏,虽然有各种原因,但是礼乐体系本身缺乏内在统一性与普遍性更是其分崩离析的根本原因。孔子的伟大就在于为一切礼乐寻找到了一个普遍而统一的正当性基础,那就是“仁”,并以仁为尺度对礼乐体系进行重构。
那么,何谓孔子的“仁”?孔子本人对这个问题有各种回答,后人也有各种解释。但是,最根本的回答是“仁者,爱人”。仁,就是爱所有的人:不管他的出身、等级,也不管他的种族、血缘,都应当爱他。如何爱所有人呢?我们可以用孔子在回答颜回与仲弓问仁时给出的答案来回答这个问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句话,大家都非常熟悉。那么,它为什么那么重要?康德称为这句话所表达的是一个“理性事实”(当然康德对孔子这句话有批评,他的批评是有问题的,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讨论)。也就是说,孔子确立的这条爱的律令,被康德看作是一个人类的理性事实。在这个意义上,在人类史上,是孔子第一个发现并确立了这一人类的理性事实。就是说,不要把不愿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施加到任何人身上,这就是仁,就是对他人的爱。这一仁爱原则被孔子视为每个人都应当终生奉行与遵守的法则。它在根本上表达了两条律令:
1.把任何他人都当作与自己一样的存在者,也即说,承认他人为另一个独立的自己;
2.尊重并维护他人为另一个独立的自己,因此,不忍心也不允许自己以自己不愿意被对待的方式对待他人,而只能以自己愿意被对待的方式对待他人。
这是孔子所说的仁的根本内涵,它实际上也就是耶稣所倡导的普遍之爱。所以,这条仁爱原则,如果以肯定的方式来表达,就是耶稣说的“在一切事上,你们要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正如耶稣以普遍之爱克服种族、血缘与地域的局限一样,孔子也是以普遍的仁爱突破人类沉迷了千年之久的血缘亲情、等级关系、种族区隔与神话传说,为人间的正当关系确立了全新的基础。孔子一生所做的重要工作,也即删诗书,定礼乐,都是建立在他的仁爱原则之上:对礼进行的“损益”不是根据单纯的现实需要或任何其他理由,而首先是根据仁这条原则,否定一切不合仁爱的礼,肯定并增加一切基于仁爱的礼。在这个意义上,孔子与耶稣都是从事着一项解放事业:把人类从血缘亲情、等级关系、种族区隔、地域亲疏中解放出来。
我们知道,人类史上有四个最伟大人物:一个就是孔子,他的工作是删诗书、定礼乐;一个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他的工作是要理性地审定神话;再一个是耶稣,他要成全律法;再一个就是释迦牟尼,他要完成一次大觉悟。其实,这四个人的伟大就伟大在他们都在进行一项伟大事业,那就是把人类从各种特殊性关系当中解放出来,从一切等级关系中解放出来。这并不是说要否定人的各种特殊性关系,而是说人类生活首先要有普遍性的原则,一切特殊性都要奠基在普遍性的基础之上。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不管是耶稣还是孔子,他们实际上都是在进行一场澄清亲亲之情的革命,要以普遍的正义贯穿亲情之间,以普遍之爱来涤荡亲亲之情,使亲亲之情能够循公义而流行,使亲亲之间以真爱相亲,从而得以亲亲而亲人,就如孟子所言“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由此,“爱人如爱己”这种大爱得以流行世间。大爱流行,则私情得以节制,公义得以伸张。人世间不仅有亲情,更有真爱,因而更有普遍的正义。人人之间的首要关系不再是亲亲之间的关系,而是会爱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两个独立者之间的关系。所以,孔子和耶稣,实际上在不同的历史段上进行着一个共同的事业,那就是奠定人类普遍性的事业:通过显明与确立普遍之爱的原则来奠定人类的普遍性事业。
我想,儒家思想之所以具有开创长时段的历史这样的一种力量,根本上在于我们儒家思想当中具有象基督教的这种精神,就是追求普遍性,承担普遍性,担当天下这样的一种精神与情怀。今天在理解我们古典思想的时候,如果把它放在一个世界文明史当中来比照与解读、讨论的话,我们看到的恰恰不是它的特殊性,而是它的普遍性。这是我在这个主题中所要表达的一个核心思想,请大家批评指正,谢谢大家。
唐茂琴:感谢黄老师的精彩讲座。黄老师通过对耶稣与孔子确定普遍之爱的律令的比较,对亲情与仁爱,或者差等之爱与普遍之爱之间的关系做了非常深刻的阐发,振聋发聩。在家庭关系、个人与他人关系扭曲的当下,对我们当如何处理亲情,如何处理个人与他者的关系,有着非常强的现实指导意义。欢迎各位群友借机向黄老师提问问题,或者发表个人感悟。
徐治道:黄老师,您认为真爱或者说是爱的实质就是指人摆脱尘世物决定的等级体系的困厄,解放自己、解放他人,回归天位?那么真正的自由或自由的本质又是什么?真爱与自由是一种什么样态的关系呢?
黄裕生:真爱就是仅仅因他是另一个独立的自己而爱他:尊重、维护他为另一个自己
马寅卯:@徐治道@黃裕生 徐老师的问题是一个好问题,爱与自由本质上是一致的。
徐治道:您所讲的天位的涵义是?
黄裕生:而不是因为他或她充当什么角色有什么功能才爱他
崔茂新:受黄老师演讲的启发,我以为当前的儒学复兴,似乎过于关注了孝道、亲情的复归,而忽略了对孔子仁的精神内涵的持续性深度发掘,这似乎与学术视野不够开阔有关。
黄裕生:退出比较,不在比较中,才能爱人
徐治道:@马寅卯 是的,马老师。所以,我才请教真爱与自由的关系[呲牙]
黄裕生:如何退?唯有自由才能退
唐茂琴:@黃裕生 我觉得,黄老师把明明德明确提出所明之明德为仁爱非常好。我想这应该也是曾子所言夫子的忠恕之道中的忠道吧?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外推,应该是恕道吧?如果不知所明之德为何而只讲推己及人,这个“己”会是一个有问题的“己”,偏离仁义陷于私欲的己,用于指导家庭关系,家庭关系容易变成扭曲的亲情,用于指导国与天下的治理,也会变成陷于私欲没有公义与普遍之爱。如果没有明德-普遍之爱的确立,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妄谈了。这是我听您讲座的一点感悟,不知是否正确。请黄老师指点。谢谢。
崔茂新:不自大,不自夸,不嫉妒,是真正的自爱而爱人,夫子表现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黄裕生:何谓自由?能跳出必然而打开可能性谓自由。能打开可能性而存在于可能性,故能退。
@崔茂新 是的
我打字慢,抱歉
崔茂新:这一点又与夫子的终身“志于学”密切相关。
马寅卯:爱意味着不封闭于自身中,意味着敞开,这已经是自由。
@崔茂新 不自大,不自夸,不嫉妒,是真正的自爱而爱人,夫子表现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崔老师的这个比较是成立的。
徐治道:@黃裕生 黄老师,我感觉这种摆脱尘世等级体系的真爱,好像进入一种心理学上说的高峰体验。
崔茂新:仁者爱人,就没有了僵化的人我独立的界限。
唐茂琴:@黃裕生 真爱就是仅仅因他是另一个独立的自己而爱他:尊重、维护他为另一个自己—黄老师这句话,翻译成宋儒的一句话:天地万物为一体,理一而分殊,在天为整全大我之下,每个他者(包括草木瓦砾)都是另一个独立、天道流行、仁爱充满的自己---这样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调皮]
黄裕生:@唐茂琴(义工委) 齐家难就难在要把普遍性原则贯穿于亲情。家是一个练习场所
徐治道:@黃裕生 黄老师,这种真爱是一直持续的,还是可间断的,抑或是一种更复杂的存续状态呢?
唐茂琴:@黃裕生 是的,因为亲情还有它的特殊性,厚于普遍之爱,是生存上的深刻共在,所以尤其之难。但孔子及弟子们所做的,恰恰是意识到这个问题,要把普遍性原则贯穿于夫妇之爱、父子亲情与君臣关系。
黄裕生:我一直觉得孔子之后没有处理好仁、孝的关系。
陈晨:仁者爱人,就没有了僵化的人我独立的界限。———崔老师说的好
黄裕生:@徐治道(义工委) 谢谢您的问题!持守仁或爱是不容易的,人性非常伟大,又非常脆弱。
崔茂新:@黃裕生 黄老师说的对于亲情关系的摆脱和解放,是一个终身修炼的过程,也就是终身“志于仁志于道志于学”。这是对于亲情之爱一个持续超越和升华的过程。是一个偶然存在的经验小我,在持续超越升华中逐步成为与天道合一的精神大我的过程。
徐治道:@黃裕生 黄老师,您如何评价儒家所主张的亲亲、仁民、爱物而至民胞物与、万物一体之仁爱实现路径?您能否简要归纳一下您所主张的真爱实现路径?
黄裕生:我很向往儒家的这种主张
唐茂琴:@黃裕生 孔子之后,我主要指孔门弟子及先秦儒生们,汉之后皇权巩固,儒家融入统治体系中,在表达上就有了折节而下的倾向,在宋儒中又有了新气象。孔子之后,礼记,周易等的创作整理工作以及孟荀二子,我觉得对孔子还是有很好的继承和发展的。
崔茂新:偶然存在的经验小我,在持续超越升华中逐步成为与天道合一的趋向于必然和自由的精神大我
黄裕生:这需要大觉悟。
崔茂新:仁爱之我
唐茂琴:@徐治道 @黃裕生 徐老师这个问题很好,在儒家中的实现路径是什么呢?
黄裕生:也许引入基督教开辟出来的自由问题,能更好地理解与实现儒家的主张
唐茂琴:@黃裕生 黄老师讲的这个大觉悟,可否谈得具体一点?
黄裕生:人的天位在哪?或问人的自己在哪?
唐茂新:什么是好讲座?就是那些听完之后让你的思维极为活跃,使你很有表达欲的讲座。@黃裕生 老师的讲座就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再次谢谢黄老师。
黄裕生:觉悟人自身而觉悟天地之大根大本 即为大觉悟
徐治道:@黃裕生 很期待黄老师详细讲讲“天位”
黄裕生:谢谢大家
崔茂新:真实感受。
黄裕生:天位是被给予的
自己所在处,即为天位
徐治道:这使我想起儒家说的素位而行、陈力就列。
黄裕生:君子周而不比,如何不比?
徐治道:@马寅卯 “爱意味着不封闭于自身中,意味着敞开,这已经是自由。”赞同
崔茂新:君子当有周遍、周普的仁爱情怀,而不要有偏私狭隘的比吝之心。
唐茂琴:黄老师讲得太好了!对于天道在人之体现的追寻,我觉得这正是孔子所谈的一,没有这个一,儒家的一切学说是提不起来的 @黃裕生
刘京华:这个讲座太好了。如有可能建议线下再组织讨论一次,效果会更好。请组织者考虑。@唐茂琴(义工委) @徐治道(义工委)
徐治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黄裕生:孔子对一与仁的强调即是对绝对性与普遍性的觉悟
唐茂琴:非常感谢黄老师今晚的精彩讲座和解答!大家似乎还意犹未尽
黄裕生:抱歉,我打字慢,回复不过来
唐茂琴:@刘京华 赞同!我们再商量一下。黄老师阐释得非常好!感觉有必要再有一次接力讲座或讨论[强]
黄裕生:很乐意向大家学习
唐茂琴:@黃裕生 黄老师不必拘泥。您是主讲人,可以文字也可以语音。义工与其他群友尽量使用文字
黄裕生:谢谢大家的问题,以后有机会再一起讨论吧!(语音整理)
崔茂新:感谢黄老师的精彩演讲,感谢徐治道、唐茂琴二位老师的辛勤付出,感谢诸位师友的积极参与,感谢大家。
黄裕生:群里大多数都是国学专家,特别是很多朋友对论语都非常有研究,所以我也很乐意等以后有机会跟大家一起来交流。
我今天讨论的更多是从哲学的角度出发,哲学是很需要耐心的。谢谢大家的耐心,也谢谢崔老师和徐老师的邀请,特别感谢唐老师的今天的辛勤付出,再次感谢!
唐茂琴:@黃裕生 @徐治道 @崔茂新 各位老师和群友,时间不早了。再次感谢黄老师的精彩讲座和解答。如果黄老师有时间,可以继续和群友讨论,如果没有时间,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讨论
转自共识网,2015-07-08。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zhongxi/20150708126588_al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