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问题是当今世界面临的一个全球性问题,任何一个族群、政治体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但是我们没听说古代世界有过什么生态问题。古代的君主和贵族,诚然也知道比如在狩猎时要避开野生动物的繁殖期,以确保将来仍有充足的狩猎来源,但基本上古人不会遇到什么生产生活的资源被人类耗尽的问题。希腊的城邦中,当人口增殖,以至于当地的物质资源不足以养活这些人口时,人们自然就会分流出一批人,离开故土去寻找新的生活资源,新建一个生活共同体。
对于能否找到新的生活资源,古代人好像不认为是一个太大的问题。他们可能相当然地认为世界的资源是无限的,只要离开故土,肯定能找得到。这在我们当今的世界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地球上所有的土地等等的资源,已经被地球上各个登记在册的国家明确地划分完了,你得尊重每一方的所有权。古代人好像也没有多少明确的“领土”概念,人们主要防卫的是“城市”,至于国与国之间乡村的界限,好像没有那么明确。不管怎样,人们相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有无限的无主土地和无主的物质资源。根本说来,对古代的人来说,大概你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的资源可能会用光。古人也想不到自然会被人所破坏,人类拥有如此的力量吗?他们也许从来没有过人要胜天的想法,屈从于自然,也丝毫无损于人的尊严。
人有能力破坏整个自然,人担心自己会耗尽、破坏自己赖以生活的地球,这只能是个现代问题。现代性的思想方式,似乎就是把自然当作可资使用的工具,现代科学的目标就是认识自然进而使用自然。所以就有培根那句著名的“知识就是力量(或权力)”。只要人有充分的知识,就能指令自然为我所用。知识好像没有别的目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成为一种统治与被统治的支配关系,人借助于知识成为自然的主人。而且这种主奴关系并没有传统主奴关系的那种温情脉脉,完全是一种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启蒙运动对知识的崇尚伴随着功利主义的伦理学。而人的本质也变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历史的发展也充分地证实了这一点:科学与技术迅猛发展,人的生产能力惊人增长,人的生活水平长足提高,人也越来越庸俗,直到今天这种趋势依然如是。
同时我们也知道,世俗化或去魅是启蒙精神的另一侧面。18世纪的启蒙哲学家,即使不主张取消宗教,至多也把宗教当作一种骗人的政治工具。孔德(Comte)则认为宗教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实证主义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则好像认为宗教实际上从来没有存在过,因为在这里宗教被视为意识形态。也有诸如浪漫主义等企图恢复宗教的努力,但终究没有成为思想的主流。现代化的理论似乎包含着世俗化:放弃对来世的信念才能专注于现世的生产与享乐。这一点不仅适用于西方的现代化,对非西方的、全世界的民族和文明都是适用的,或者说是普遍适用的。为了实现现代化,就必须抛弃原来的宗教信仰。历史实践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比如土耳其的西化改革,比如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文化大革命。似乎若不突破宗教的桎梏,便无以实现现代化。反面的例子可能是印度、阿拉伯世界。
而且,现代化同时还被视为历史进化的终点(或者至少说可以预期的终点)。启蒙运动以来各种各样的历史哲学都把历史视为一个由低级到高级逐步进化的必然过程。任何民族和文明都会走向一个历史终点。黑格尔和马克思甚至把历史当作一种时间性的形而上学,世界的本体在历史中展现自身,到最后一步才完全实现自身,历史的终点成为整个历史劳作的目标,所有的辛苦就为了这一天。总之,各种现代化理论,至少都把现代与前现代,径直判定为进步与落后。
如果说现代化是人的宿命,那么人对自然的奴役、人的功利主义生活方式也是历史的宿命,因而,地球生态的破坏似乎也内在于这种历史必然性当中。马克思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态问题,但在他的历史哲学中,也完全没有自然的地位。他关心的是人的真正自由、人的全面发展、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人对自然必然性的超越。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会不会使地球上的资源被耗尽呢?他似乎并未予以考虑。但现在的我们已经活在这样一个生态遭到破坏的世界当中了。马克思可能疏忽的问题,生活却必然会遭遇到。
同样,如果说现代化是历史的必然归宿,而世俗化又是现代化的必然前提,那么历史的发展似乎是一宗教渐趋衰落的过程。生态问题与宗教的衰落,似乎共同地内在于现代性结构的必然关联之中。但现在我们看到,宗教的衰落这一点确实难以为历史所证实。在现代历史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比如基督教的衰落。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普遍和必然的现象,或者说只是一个暂时和表面的现象。其实我们倒是可以处处看到宗教的活力。就拿当前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来说,实际情形完全不符合这种历史决定论。情况恰恰相反,由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基督教对当前的中国尚是一个新兴的宗教,因而可以预期,基督教是未来中国宗教的一个强有力竞争者。其实,基督教既然能征服西方人,也就能够征服中国人。因为人性是普遍的。而这一点正在被历史所证实。作为中国的学术研究者,必须严肃地正视基督教,基督教的到来,并非我们的好恶所能左右。
其实人性是普遍的。同时,人性也是永恒的。现代化理论认为现代性是一种异于古代的特殊架构,它包含着一整套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制度,而人性、人的本质则附属于这套架构之中。既然现代不同于古代,那么现代人也就不同于古代人。但正如卢梭所说,人性其实是不会变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这说明,现代化理论及其历史哲学,只是一种虚妄的幻觉。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了众多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迷惑了这些现代化的思想家们。但我们若能分清表面的东西与深层的东西,分清本质的东西与非本质的东西,我们便能够认识到,人类根本上的生活并未变化。从根本上说,“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
而当今人类所面临生态问题,也并非历史决定论所推演出来的人类宿命。人依然能够能动地去解决包括生态问题在内的所有所谓“现代性问题”。现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并非现代化理论所描述的那种主客二元关系。现代性问题,只是现代生活的表面性问题而非其本质。而富有活力的传统宗教,依然能够以适当的方式,塑造人们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从而指引和规范现代人的生活,超越那种虚妄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既然功利主义伦理是引发生态问题的重要负罪者,既然传统宗教能够指引人们超越功利主义伦理,那么我们可以说,传统宗教对解决当今生态问题的贡献,已经够大了。
转自圣经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