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订的《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1月1日正式实施,该条例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对党员干部组织、参与迷信活动作出明确的纪律处罚规定。而在2015年12月28日,中央纪委官网通报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原党组成员、副主席白雪山被“双开”,立案审查。通报中,除了比较常规的谋取利益、收受财物等,还有对抗组织审查,长期搞迷信活动。
“长期搞迷信活动”表述出现在中纪委官方通报中较为罕见,中纪委曾指出,个别党员干部尤其是一些领导干部“不信马列信鬼神”,不在勤政廉政上下功夫,却在大搞迷信上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可恨又可笑。
为何党员干部群体中会出现这样的一种“景观”?这背后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问题?对此,南方都市报记者专访了美国普度大学中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社会学教授杨凤岗。
“大师”只是贪官政客的掌中玩物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说到一些领导干部“不信马列信鬼神”,我们知道,中国是提倡无神论的国家,尤其党员是禁止有宗教信仰的,但实际上却有党员干部迷信风水,甚至动用公权力去追求这样的一些东西,为何有这样的悖论?
杨凤岗:在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不许信教的社会现实中,有政治身份和社会地位的人的宗教灵性满足,往往只能靠走私出轨,偷偷摸摸。不过,既然是精英人士,总会有些聪明,因此有些人找来各种伪装,比如把巫术伪装成传统文化,把信仰行为伪装成文化习俗。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无神论的教育和严格限制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在有些人的头脑中,他的精神走私出轨的前提,是没有对于神灵的明确信仰和崇拜,因此我们就看到,风水大师强调风水是科学的、不信神灵的,甚至也有“高僧大德”强调佛教不信神灵,只靠自己修行。只要所谓的大师一番花言巧语,让这样的精英觉得基本可以自圆其说,他们也就泰然接受、乐得出轨了。
其实,很多贪官政客背后的“大师”,一方面为贪官政客指点迷津,似乎是导师、师傅,但另一方面也不过是贪官政客的掌中玩物,随时可以被抛弃。看看一些“大师”的命运,有时不得不为他们感到可怜可悲。
其实一些官员也并非迷信,很可能也有因为一些所谓“大师”利用其游走于政界和社会其他领域之间的身份,形成较广的人际关系网。不少官员正是看中了他们手上掌握的资源,认为他们可以牵线搭桥,有助于自己的升迁,从而亲近“大师”,如此这种迷信似乎成为可利用的资源交易工具了。除了一些党员干部追求宗教灵性的满足,也有一些党员干部迷信,是源于在官场中的不安全,或者各种原因造成的不确定性或宿命感,让他们感到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才最后开始信鬼神,以寻求心理的平衡和希翼。
民众在精神上饥不择食饮鸩止渴
南都:其实党员干部也只是这个社会的一个切面。在社会的其他领域,这种现象也是存在的。比如招远“全能神教”案件、“华藏宗门”等,是社会普通民众被蛊惑,而在李一、王林事件中,受骗者不乏知名的精英人士。近些年来,宗教信仰似乎成为潮流,前不久还有文章称“北京朝阳区散养着30万仁波切”,还有去年底闹得沸沸扬扬的张铁林所谓“活佛坐床仪式”,也被证明其被骗了,其师父“白玛奥色法王”也只是个冒牌货。
杨凤岗:今日中国,从精英人士到底层民众,这么多的人在精神领域出轨,热衷巫术魔幻,陷入邪门歪道,不断有人上当受骗,身心名利蒙受损失,这是因为人们在精神方面真的非常饥渴,其中一些人饥不择食、饮鸩止渴,从而导致悲惨后果。
过去几十年来,我们在学校里接受的政治教育,就是认为宗教信仰是愚昧落后的产物,随着科技的发展,教育的普及,人们会放弃对于宗教的迷信,宗教从而逐渐走向衰亡。但是这种理论观点是错误的,是违背历史事实的。
无论是二三十年前的气功修炼,或者是现在的邪门歪道,以及正统的宗教信仰,其信奉者都既有文盲老弱病残,也有各路精英人士。因此,是否盲信伪宗教、准宗教,是否迷信邪门歪道,是否信奉正统宗教,与教育程度、知识水平、社会地位、职业性质没太大关系。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土壤,那就是当今中国社会处在激烈剧变之中,市场化、工业化、城市化、独子化、老龄化、全球化、信息化、虚拟化等等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向人们突然袭来,令人应接不暇,方寸大乱,无所适从,焦灼不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非常需要身心安顿和道德指引,歪门邪道因此乘虚而入,不仅在信息闭塞的地区是这样,在信息爆炸的城市和精英群体中,其实问题更甚。
对于生死命运、吉福灾祸、苦乐意义、人生价值等超自然、超验纬度的思考和追求,是人类的一个普遍现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任何一个社会中,精英人士也同样具有精神或灵性方面的需求,就像他们对于饮食男女的需求一样。
不过,什么性质和形式的宗教或灵性在某个社会某个时期流行开来,这是由特定环境和制度造成的。改革开放早期是气功流行,气功过后冒出了李一和王林这类巫术大师,现在又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和尚尼姑走街串巷,虚虚实实的活佛仁波切游走于高档公寓和写字楼。
这些灵性现象的共同特征是具有很强的个人性质,游走的“大师”是“独行侠”,来无影去无踪,搞得越神秘越对精英人士有诱惑魅力,信奉者跟“大师”大多是私下结交,私下供养,私下解惑,私下指点,偶尔群聚,也不过是众星捧月般地仰望“大师”,信奉者彼此之间缺少横向的稳定关系。宗教社会学家涂尔干早就说过,这类个人主义的现象是巫术,是巫师与客户的关系,而不是宗教领袖与信徒群体的关系,它们虽然有些宗教性质的因素,但是够不上宗教标准。
巫术在当今中国精英阶层盛行,根本原因是处在社会骤变漩涡之中的人们急切需要身心安顿,常常饥不择食,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精英人士和底层民众加入了正统信仰的集体当中。
信仰缺失的本质是宗教供给不足
佛教道教活动场所基本信息图
图片来源:腾讯网
南都:您曾说过您认为中华民族是个追求宗教信仰的民族,但很多人认为中国当前最缺的就是信仰,乃至于现在很多人把社会问题推到信仰缺失头上,这样的归因有道理吗?
杨凤岗:信仰这个概念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存在很多混乱,甚至可能是被故意搅乱,弄出种种名目的这信仰那信仰来。其实,就其本意、原意来说,信仰就是指宗教信仰,是对于超验神灵和实在的仰望、信赖、寄托、依靠。至于此岸世界的事情,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都可以说有什么理想、有什么目标,但是不应该称之为信仰。
对于巫术,也不能说是信仰,因为巫术的特征就是不专一,试试这个再试试那个,哪个灵验信哪个。昨天灵验的今天未必灵验,今天不灵验了就被抛弃了,因此,并没有仰望、信赖、寄托、依靠可谈,只能看作是精神领域里的出轨。真正的信仰是可以构成社会伦理道德的宗教基础的,是可以成为社会各种制度秩序的文化基础的。这在古典宗教社会学家涂尔干和韦伯那里,都有很好的论述。当真正信仰的社会基础、组织基础和信仰传统被破坏以后,各种社会问题就日趋显露出来。
南都:您曾说过,中国社会目前处于宗教供需失衡的状态,是什么导致了中国民众宗教需求变大?失衡状态是否为一些巫术性的民间信仰提供了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杨凤岗:对于当前的宗教需求和供给要有清醒的认识,严肃的宗教研究者要尽最大努力提供客观、全面的研究和分析,既不要夸大,也不要缩小,既不要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也不要受眼前利益的驱使,既不要囿于固有理论的束缚,也不要追求新奇勉强制造理论新说,而是要实事求是,客观全面,言之成理,并且经得起学术同行的挑剔验证。
根据已有的、可信的田野调查、问卷调查和个人访谈来看,中国人的宗教需求以往是蛰伏的,过去30多年来,由于社会多方面的巨大变化,被逐渐地、越来越多地唤醒,越来越多的人公开表达对于宗教和灵性信仰的需求。
虽然宗教场所也在恢复开放,逐年增加,得到正规训练的宗教神职人员也在增加,但是,需求的增长速度明显超过供给的增长速度。
不过,冷静地看,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信奉一个特定宗教。有些人对于多种宗教有所涉猎,做些尝试,但往往是浅尝辄止,既缺少深度认知,也缺少专一委身。
由于宗教需求大于宗教供给,由于需求增长比供给增长快,再加上人们对于宗教缺乏系统了解,很多人一知半解、不求甚解,结果,巫术和邪门歪道就乘虚而入,大行其道了。
南都:其实在中国,民间信仰是非常多元的,这种长期以来的多元信仰的传统,是否也导致了各种歪门邪道和乱象得以生根发芽,或者说是这种乱象的背景?
杨凤岗:传统中国社会是有多元宗教存在的,特别是在汉唐盛世,本土和外来宗教多元并存,生机勃勃。但是,后来的朝代,特别是在明清,越来越多地禁锢思想,打击宗教。虽然有几个宗教被允许存在,但是政府给予严格限制,边限制边利用。为了更好地限制和更好地利用宗教为王朝统治服务,官府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迫使儒释道三教合一,不合一的宗教人士和团体往往受到官府和儒士的文攻武斗。在这样的政策主导下,也出现了一些宗教人主动或被动配合,创建三教合一的宗教场所和群体。结果,在社会上形成了多元信仰杂陈的中国现象,绝大多数人对于宗教不求甚解,因为求甚解有可能招致飞来横祸。为了表达宗教灵性需求,很多人只能游走在多个宗教传统之中。其实,正是这种社会政治环境和灵性传统,使得明清以来歪门邪道盛行,屡禁不止,此起彼伏,有时成为社会稳定的严重祸患。
(南都评论记者:张天潘;实习生:杜锦瑞、林玉萍)
载于《南方都市报》,转自中国宗教学术网, 2016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