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简述一下这篇文章的动机和构想。2001年911恐怖袭击后我决心搞清楚为什么伊斯兰恐怖袭击会发生。三年多后(即大约十年前)我就基本上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已经确定，如果要与其它文明和平共处伊斯兰世界就必须对伊斯兰教进行根本性的改革。这种宗教改革需要从伊斯兰教内部发起，外界只可能有相当有限的影响(关于政治对宗教的影响参考【1】)。马丁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就是从基督教内部兴起的。注意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无法直接搬到伊斯兰教来【2】。因为本人不是穆斯林无法兴起伊斯兰宗教改革，我就没有在伊斯兰宗教改革方面继续研究。Ayaan Hirsi Ali (阿里)最近出版的一本书【3】使我重新考虑这个问题。阿里出生于索马里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家庭，从小深受可兰经和伊斯兰教的教导，曾是坚定的穆斯林。她后来因为逃婚成了荷兰的难民。阿里先远离伊斯兰教，后来逐步认识到伊斯兰教的问题，特别是伊斯兰教的不宽容，有时推崇暴力和圣战等。阿里在这本书里提出伊斯兰教需要改革的五个方面。阿里的建议很有价值，也使我重新考虑伊斯兰改革的问题。阿里建议的五个方面有的很好很关键，也有方面我无法同意。这篇文章我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考虑伊斯兰宗教改革。我的分析是top-down，就是说根据我们所知道的各文明的现实政治体系，国际关系，和伊斯兰教和历史，界定伊斯兰教必须改革那些方面。不进行这样的改革，伊斯兰文明就必然会与其它文明冲突。这是第一层面的改革。同时我也进行更深一个层面的分析，建议穆斯林社会同时考虑第二层面的改革。虽然第二层面的改革可能不直接影响与其它国家的关系和文明冲突，但是可以促进第一层面的改革，也有利于穆斯林社会宽容和现代化。

 

　　阿里提出伊斯兰教有五个方面需要改革(【2】24页，74页)，然后她又在书的第三章到第七章展开这五方面的每一方面。第一方面(第三章)是关于穆罕穆德和可兰经。这是伊斯兰教改革的首要考虑，也是关键。第二方面(第四章)是来世(afterlife)。这我不同意，因为基督教佛教等也重视来世。我后面还要较详细解释这点。第三方面(第五章)是伊斯兰教法律(sharia)。我认为这方面属于第二层，因为它主要属于内政，不直接涉及国与国交往或文明之间的关系。第四方面(第六章)是穆斯林的家和社会环境。这也应该属于第二层面。第五方面(第七章)是圣战(Jihad)，这当然属于第一层面。

 

　　下面先考虑伊斯兰教第一层面的改革。我分为四个方面：圣经;解经系统;基要;废除圣战。

 

　　1)认识并承认可兰经不是从神来的，然后确立可兰经在伊斯兰教中的位置。许多世纪以来，伊斯兰教的一个基本教义是：“可兰经不是被造的，永恒的，神圣的，不可改变的(Quran is uncreated and eternal, divine and immutable)”。穆罕穆德把犹太人和基督徒归之为“书之民”，即圣经之民;穆斯林实际上也是“书之民”，只不过穆斯林的书是可兰经和Hadith(即穆罕穆德言行录)而已。圣书在这些一神教中占有中心位置。我在【4】介绍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初步。很清楚穆罕穆德不够圣经中先知的资格。从他来的可兰经也不可能是从神来的，不是神的话。另外可兰经存在明显的自相矛盾。可兰经历史的学术研究也破除了前面伊斯兰基本教义的迷思【5】。这条教义必须丢弃，否则其它改革没有可能进行。因为如果任何人提出一种改革，一些穆斯林可以说你没有权力改变神的话，马上可能阻止这种改革的实行。阿里已经认识到了可兰经的问题，【3】的第三章的主题是穆罕穆德和可兰经。正确确定可兰经在伊斯兰教的位置非常重要，是宗教改革关键之一，当然也需要探讨如何做。

 

　　2)解经系统。没有学习过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神学和历史的人可能认为这三门宗教相差不大。因为它们都是一神教，都认亚伯拉罕为祖先，犹太人与穆斯林的先人还有血缘关系(同父异母弟兄)。但是在许多方面这些宗教差别巨大，读者可以参考【4】得到一些初步概念。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解经非常重要。从神学上来说，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是对天主教的一个教义的重新解释【2】。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在神学上很清楚简单：回到圣经原来的意义上去。但是，伊斯兰教的宗教改革就复杂的多得多。首先，伊斯兰教的改革无法参照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因为可兰经不是从神来的，回到可兰经上不能解决问题。其次，与犹太教和基督教相比伊斯兰教的解经系统非常不发达。在伊斯兰教的最初一百年中，伊斯兰学者和领袖也曾经有过激烈的辩论和争议。但是后来被当时的哈里发禁止并采用了上面所说的伊斯兰教基本教义。因为伊斯兰教没有一个发达的解经系统和组织系统(类似天主教甚至一些基督教的组织系统)，几乎任何一个穆斯林都可以解释可兰经和穆罕穆德言行录。重新解释可兰经是宾拉登和其他伊斯兰激进分子和恐怖分子惯用的手法。

 

现在来看基督教解经的发展概括。Robert R. Hann写过一本很好的基督教入门书《The Bible, an owner's manual》【6】。这本书的第四章介绍了圣经解释的入门。远在耶稣的同时期，犹太学者就发展了几种解释圣经的方法。较早的是Targum，翻译圣经的希伯来语到当时通用的Aramaic。这样的翻译同时常常有一些解释。古时犹太人就有一种解释圣经方法称为Jewish Typology(犹太类型学)，它用古代的经文来解释现今发生的事件。在一世纪二世纪时Jewish Literal Exegesis在解释圣经时注意文体，文法，语言细节。The Allegorical Method(寓意方法)顾名思义是指文字的寓意。这个方法很早就被古希腊学者研究经典而用。后来被早期圣经学者沿用。中世纪时这种方法发展到全盛。那时经学家们认为每一段经文有四种意义：文字上的或历史上的，寓意上的或教义上的，道德上的，比拟的或属天的。The Literal Method(文字上的)自中世纪后期开始，基督教中圣经解释逐步远离寓意方法，而转向The Literal Method。The Literal Method强调经文是在正常文字的意义上理解的。The Literal Method认为理解经文的关键在于圣经作者的意愿，在于文章的上下文和历史环境中体现。The Literal Method并不是完全不要寓意方法而是只在严格考虑情形下才应用。在宗教改革以后新教(更正教)更是强调平教徒也可以并应该读圣经。天主教与新教的有一个重要分歧是天主教认为必须由教廷解释圣经而新教认为每一个基督徒都可以懂得和解释圣经。约一百年前又发展了一种解经方法The Historical-Critical Method(历史评判法)，用一种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圣经和相关的历史。最后，Robert R. Hann列出了现在解释圣经的四个要点。(1)读者先要发现圣经段落的字面意义。(2)解释圣经应该被控制于上下文，历史环境，和文化背景。(3)分清楚圣经章节的本身意义和读者要应用的境遇。(4)读者不应该把自己的解释与整个学习的社区和在他或她之前的基督教信仰分开来。这些是圣经解释发展的历史和现状，只是一个俯瞰。懂得了这些，在查找圣经解释才不会迷失。具体圣经章节的解释在许多图书馆可以查到。要注意许多解经书籍都有偏见，一套书中的解释不一定为其它教派所接受。基督教研究解经已经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而伊斯兰教几乎还没有开始。譬如伊斯兰教的两大教派：逊尼派和什叶派主要是争论谁有权力当哈里发，不是神学上的争论。伊斯兰教需要发展出严密的解经系统，这样才不容易被一些极端分子所劫持。

 

　　3)基要(fundamentals)。在发展了解经系统以后，伊斯兰教还需要确定基要。为什么需要确定基要?因为基要可以用来判断一个派别是否正统，可以用来孤立激进派别和恐怖分子。对不熟悉一门宗教的细节的一个人来说，如果告诉他一些最重要的教义或者主要信条，他就会有一些初步的概念。这些最重要的教义和主要信条就是基要。先考虑基督教。基督教从起始以来一直存在主流与异端的斗争。正是这样的斗争促使圣经正则的出现，使徒信经的提出，三位一体教义的确立。如果有外人问你们基督徒相信什么，回答是我们信圣经是神的话，信使徒信经，信三位一体教义。其他人不一定真正懂得这些，但是对基督教起码有了基本概念。历史上基督教一直不断存在着挑战。在上面所说的十九世纪下半叶历史评判法出现以后，一些基督教教派认为圣经和基督教的基础受到了攻击，提出了基督教基要，这些基督教教派被称为原教旨主义。因为他们提出的基要为多数主要基督教教派认同(其实天主教也认同基要)，广义的原教旨主义实际上包括多数主流基督教派别。更详细的原教旨主义和基要的探讨可以参考【7】。类似于犹太教和基督教，解经研究发展后伊斯兰教也很可能会出现各种派别。如果可以确立基要就可能分别出伊斯兰主流教派和一些激进的教派，使得它们比较容易为大家所识别。

 

　　4)圣战和战区。伊斯兰教经典把整个世界划分为两个区域：穆斯林区和战(争)区。每个穆斯林有圣战的义务，去解放战区里的非穆斯林【3，8】。这两本书中，阿里的书易懂，路易斯的书比较有深度。另外基辛格最近关于世界秩序的书【9】也讲到这方面。基辛格的考虑重在国际关系，有相当价值。历史上基督教也有类似圣战和征服，例如西班牙征服中南美一些地区。但是这种做法实际上不符合新约圣经。新约圣经中没有任何类似圣战的教导。伊斯兰教改革也必须考虑禁止圣战。与这方面相关的是哈里发政治体系。政治体系本来应该属于第二层面的改革。但是世界两个区域的划分使得哈里发体系有一定的号召力。伊斯兰国(IS)兴起的部分原因就与这种穆斯林区和战区的划分有联系。

下面我们考虑第二层面的宗教改革：法治;政体;叛教和异端。

 

　　5)法治。阿里的书的第五章(第三方面)讨论伊斯兰法治(sharia)的问题【3】。阿里的主题是这些法律还停留在七世纪的时代。福山写了两部质量很高的政治课本【10，11】， 其中提出现代国家的三个要素：强大的国家，法治，问责(accountability)。这凸显法治对国家建设的重要。对伊斯兰教来说，法治方面有几个挑战。首先，福山在【10】的第三部分(17-21章)探讨了一二千年以来法治在各文明中的发展。伊斯兰文明的法治在与西方接触后消亡(19章)。其次，【3】中指出sharia法律存在许多问题。这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我最近有两篇文章涉及中国的法治问题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情况【12】。以后我计划再详细讨论。

　　6)政体。我早些时候疑惑为什么民主政体没有先在伊斯兰国家内出现。希腊曾经是奥斯曼帝国的附属国。伊斯兰学者和领袖肯定早就知道希腊的民主体制。民主的一个要素是平等。民众平等应该意味着谁都可以当政治领袖，民主体制就是一个比较自然的选择。早期特别当欧洲仍处在贵族封建社会时，伊斯兰文明是比较平等的社会。这点伯纳德·路易斯曾经指出过【13】。后来我才明白，穆斯林社会完全以穆罕穆德为样板。政体也模仿穆罕穆德时代，这样就排除了民主政体。早期的逊尼派还有一些民主，即按照虔诚来选出哈里发。穆斯林社会认为最好最辉煌的时期是七世纪。相比较来说，新约圣经没有讲明最好的政体是什么。这促使基督教世界探索各种政体和政治哲学，创新了现代民主制度。更多关于基督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政体发展历史和比较可参考【14】。伊斯兰教改革也应该考虑政体。福山的现代国家三要素中最后一个要素是问责(accountability)。民主是一种问责方式。鉴于历史上宗教与政治的紧密联系，宗教改革也应该考虑哪种政体更适合伊斯兰文明，可能是民主，也可能是其它问责方式。如上面所说，哈里发的政体形式不适合现代国家。

 

7)叛教(apostasy)和异端。一个穆斯林(无论是出生在穆斯林家庭的还是皈依的)只要他或她转为不信伊斯兰教了，这个人就很可能被认为是叛教(apostasy)，是死罪。新闻报道不时有这样的事在穆斯林国家发生。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出生在印度的英籍作家Salman Rushdie。他因为写了一部被认为对伊斯兰教不敬的小说被霍梅尼认为是叛教并下令追杀。美国时报杂志驻中东社长写过一本中东实录【15】。我对在马里的首都一次公开执行死刑印象深刻。死刑犯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学者。他被判死刑是因为他对伊斯兰教的解释不被当时的社会接受，被认为是异端。他不仅被处死刑，而且死刑是在大体育场执行。言外之意是警告其他人不要犯类似错误(大陆人经过文革的熟悉这种公审大会)。【3】的55-56页引用穆斯林兄弟会一个著名领袖的话：“如果叛教的惩罚不存在的话，伊斯兰教今天不会存在。穆罕穆德死了，伊斯兰教也就完结了。……”但是要知道怎样进行宗教改革，必须探索。有时探索会犯错误，有时突破禁区才可能找到真理。为了人权为了信仰自由，为了探讨改革，应该废除叛教罪和异端罪。

 

　　在历史上，基督教也曾处死异端。天主教教廷甚至新教起初都曾发生过惩罚或处死异端。但是与伊斯兰教不同，耶稣从未教导过处死异端，新约中其他使徒也从未惩罚异端。中世纪基督教清除或迫害异端是不符合圣经的，而穆斯林迫害异端是有伊斯兰经典依据的。伊斯兰学者和领袖应该考虑废弃叛教罪和异端罪。不这样做，很难自由探索宗教改革的道路。

 

　　最后谈谈来世(afterlife)。阿里把来世作为第二个要改革的方面，仅次于可兰经，可见她认为其重要性。但是我认为问题不是在来世本身，而是在于伊斯兰教把杀不信者作为来世得奖赏的敲门砖。基督教也看重来世。旧约以赛亚书就有 26:19 然而，属你的人必复活，他们的尸体必站起来。睡在尘土中的人必醒来欢唱!你必使死人复活，如清晨的甘露使大地恢复生机。耶稣在路加福音20：27-39讲到必然有复活。保罗在可林多前书十五章前部分专门谈复活。15：16 如果人死了不会复活，基督也就没有复活。 17 如果基督没有复活，你们的信仰就是虚空，你们依旧沉沦在罪中， 18 那些在基督里安息的人也灭亡了。 19 如果我们对基督的盼望只在今世，我们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所以复活与来世在基督教里占有重要地位。佛教也有来世，不过它是轮回与基督教很不同。伊斯兰教来世的问题是提倡暴力，不是来世本身的问题。

 

　　这篇文章我探讨伊斯兰教怎样改革才可能与其它文明和平相处。与阿里不同，我提出七方面的伊斯兰宗教改革。第一层面有四方面必须改革：可兰经，解经系统，基要，废除圣战。第二层面有三个方面：法治，政体，叛教和异端。第二层面上的改革虽然不直接影响与其它文明的关系，但是对促进第一层面的改革和穆斯林社会的宽容和现代化有很大的促进作用。需要指出上面的讨论是非常初步的，许多问题需要继续研究和讨论。

 

　　注释：

　【1】韩家亮：反恐不能只考虑政治 http://www.21ccom.net/html/2016/zlwj_0119/933.html

 

　　【2】韩家亮:从基督教改革看伊斯兰教改革http://www.21ccom.net/html/2016/bjzd_0104/302.html

 

　　【3】Ayaan Hirsi Ali, "Heretic: Why Islam Needs a Reformation Now,"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15

 

　　【4】韩家亮：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初步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zhongxi/20151218131612.html

 

　　【5】Jane Dammen McAuliffe,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Qurʼā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6】Robert R. Hann, “The Bible, an owner's manual” : Paulist Press, c1983.

 

　　【7】韩家亮：原教旨主义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0866

 

　　【8】Bernard Lewis, "The Crisis of Islam: Holy War and Unholy Terror," 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 2004.

 

　　【9】Henry Kissinger, "World Order," Penguin Books, 2015.

 

　　【10】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

 

　　【11】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12】韩家亮：关于王岐山会见福山等人之我见 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45140;韩家亮：与陶达士商榷法治与中国 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45283

 

　　【13】Bernard Lewis, "What Went Wrong?: The Clash Between Islam and Modernity in the Middle East," Harper Perennial, 2003. 简略翻译见: 韩家亮：错在哪?(上)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1367

      韩家亮：错在哪?(下)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1488

 

　　【14】韩家亮：一神教各种政体简述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orld/qqgc/20151204131112.html

 

　　【15】Judith Miller, "God Has Ninety-Nine Names", Simon & Schuster, 1997

转自共识网，2016-02-19。

http://www.21ccom.net/html/2016/bianyan_0219/1730_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