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碑”原址位于博兴县东北二十里许“龙华寺遗址”。道光二十年(1840)《博兴县志》载:“龙华寺在城东北二十里崇德社。隋时敕建也,有半截碑。”[1]海丰吴式芬《攈古录》记:“故龙华道场建塔碑:正书,篆额,山东博兴,仁寿三年。”[2]后又湮没地下,销声匿迹。民国十五年(1926)复出。1952年移藏博兴县城保护,之后又隐迹50年罕有知者。2002年博兴县博物馆开馆展出,近年来引起文博、佛教和书法艺术界的广泛关注。
《八琼室金石补正》、《全隋文补遗》[3]和《重修博兴县志》等收录此碑文,日本二玄社刊行有《龙华寺碑》[4]拓本。今见“龙华碑”由碑首和碑身组成。碑首完整,题额“奉为高祖文皇帝敬造龙华碑”,此十二字是经过艺术加工、描画绘制的美术篆字,如笔划“点”都是莲蕾图形,非书丹效果,旧说题额“飞白书”[5]不确。
碑座和碑身下部缺失。碑身虽残断,仍然称得上“巨碑”。残碑通高236厘米、宽106厘米;碑首高浮雕四龙盘绕,下部正中为圭形碑额。碑首阴面雕刻同阳面,无题额。
碑身文字为楷书。正文27行,残存满行50字。据《八琼室金石补正》分析“行缺廿三字”,[6]则全文缺失超过500字,碑文不得通释。中间文字又损毁20字,据《重修博兴县志》记载:“隋龙华寺仁寿残碑……有燕估打碑数日,临去,将‘仁寿三年’以下二十字击坏,意以所拓为旧本,可以居奇。[7]”正文之后有小字题名,多已毁坏。正文今存1245字,基本完好无损。
刻石为修塔功德碑,而不是建寺记事碑,故应称作“龙华塔碑”为准,旧称“龙华寺碑”不确。碑文由“序”和“铭”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为序文,篇幅较大;后半部分“铭”,即颂词,四言韵文,具有隋代功德碑典型特征。
按碑文记,隋代龙华塔是在故龙华道场之墟的古塔基上重建的。北齐时代已有“龙华寺”和“龙华塔”,或并毁于北周。《博兴县志·杂志》:“龙华寺内有石碣,言荼毗造塔之事,文具全,而僧名僧臈皆弗及。首称大齐河清四年(565)岁次乙酉三月癸未朔四日丙戌,后载邑主朱昙思、朱僧利一百人等,于村前兆胜地,敬造宝塔云云。概隋龙华寺碑前物也,然其塔早已无矣。”则“龙华碑”所称龙华古基当指此北齐塔基。
南北朝时期,北魏中期到东魏、北齐一百多年间,博兴佛教达到鼎盛。虽然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佛教受到严重破坏,但民间信仰基础坚实,所以塔寺佛像很快得以恢复重建。隋初博兴(时称博昌)佛教的复兴应该是受到泰山佛教的影响。开皇元年诏五岳之下各立一寺,泰州岱岳寺即为隋代山东地区最早诏命新建的寺院之一。《广弘明集》卷十九:“皇帝以仁寿元年六月十三日,亲以七宝箱奉三十舍利,自内而出,置于御座之案,与诸沙门烧香礼拜……乃取金瓶琉璃各三十,以琉璃盛金瓶,置舍利于其内,薰陆香为泥,涂其盖而印之。三十州同刻,十月十五日正午入铜函、石函,一时起塔。”[8]这是仁寿年间文帝第一批分发舍利。第二批在仁寿二年(602),建塔五十一座。第三批即仁寿四年,建塔三十座。隋代仁寿舍利塔均为木塔,多为正方形三层木构,今无一幸存。隋代重建的龙华塔应是一座四方形多层木构塔。
龙华碑托名“奉为高祖文皇帝敬造”,是隋唐时期造塔愿文的特色,犹如“皇帝万岁”之类的祝愿词,博兴就有一躯东魏武定三年程次男“为皇帝陛下”而造的金铜观音像。[9]大业二年炀帝诏“令沙门致敬王者”,[10]虽未推行,但僧众信徒深知“不依国主则法不立”,且有北周灭佛之前鉴,故有“奉名”造塔之说,而未必有“奉旨”建碑之实。
《攈古录》所谓仁寿三年(603)造龙华碑,按“高祖”之谥号自仁寿四年十月文帝下葬时方追称,造碑时间一定是在仁寿四年十月之后、新造龙华塔落成之际。仁寿三年造碑显然不可能。碑文中“仁寿三年”云,下文缺失,当记初议造塔之事。此碑不以当朝皇帝名义建造,概自仁寿三年即动议建造舍利塔,准备迎请舍利故。
仁寿元年和二年,文帝在全国各州广发舍利,影响很大。泰州“岱岳寺”和青州“胜福寺”都分得了舍利。博昌善信僧俗也当为迎请舍利积极准备,或于仁寿三年申请迎请舍利获得了批准。碑记“建兹灵塔”即建舍利塔意。仁寿四年四月八日是第三次瘗埋舍利的统一时间,也是隋文帝最后一次分发舍利。此时龙华塔尚未建成,未分得舍利。龙华塔工毕时杨广已登基,这时文帝故去不久,故仍依前奏,为文帝造塔。塔虽建成,但没有再得到炀帝分发舍利,因此碑记没有提到安置舍利的感应事迹。是以推断龙华塔虽已建成,但没有瘗埋舍利。
碑文上提到“银青光禄大夫北海郡太守阑荣”,按《隋书》,开皇三年(583)诏“罢天下诸郡”,改称州县。大业三年(607)四月又“改州为郡。”[11]是时青州改北海郡,博昌属之。可知龙华碑刻当在大业三年四月之后。
碑文还提到“晋王府记室参军师”其人,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晋王府记室参军师”实指隋代名相、大政治家高颎的次子高德弘。高颎执政二十年,深得文帝器重。唐太宗评价隋的盛衰全系高颎一身,比之萧何、诸葛。高德弘是晋王(即后来的隋炀帝)府记室,是杨广的幕僚,封应国公。从碑文上看,高德弘直接参与了造塔工事,曾亲自到古塔基考察,捐献了不少财宝。从碑文缺失的“其人也”上文,联系下文“难兄难弟”,似指高颎的长子、莒州刺史高盛道,也参与了最初的建塔谋划和捐助功德。
高颎曾反对文帝废太子杨勇立晋王杨广之议,杨广忌之。高颎晚年对杨广不惜民力,筑长城、开运河多有谏言。大业三年(607)八月,炀帝以“谤讪朝政”[12]的罪名将高颎赐死。有不少朝臣、以及他的儿子们也受到牵连。高颎之死天下震动,痛惜之声不绝于道。这一年废莒州,可能与其长子高盛道发配柳城(今新疆鄯善)有关。高盛道死于柳城。高颎的第三子高表仁是废太子杨勇的女婿,发配到蜀郡(四川成都),入唐后曾任新州刺史,受唐太宗派遣出使日本国。由此推知:龙华碑当刻于大业三年四月至八月之间。
1976年龙华寺遗址新出土一方“大业四年”残碑,[13]存文有“龙华”、“塔毕”、“大业四年”等文字。有学者据此推测龙华碑之立也在大业四年,或说新发现的残碑就是“大业四年修‘龙华塔’碑”,[14]均不确。新出土“大业四年”残碑是一块造像碑,而不是塔铭。如果说大业四年塔建成而造龙华碑,碑文是绝不敢有颂扬罪臣功德之词的。
“龙华碑”的断毁说明碑还没有完工,得知高颎事件,立即将碑砸毁掩埋。此前参与造碑功德的僧俗也凿去了自己的名字(可辩有“比丘”、“维那”等字),以避祸株。因此残碑长埋地下,“字体风华靡丽,宛然新刻”。[15]今观碑阴、碑侧,均无刻字,特别是碑阴预留的圭形碑额也没有题字,碑文中没有出现撰文、书丹和刻记时间等文字,足证明这是一通尚未完成的碑刻。
隋代遗碑不少,精品巨碑屈指可数。像“龙华碑”既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又兼具极高的艺术价值的碑刻尤其罕见。龙华碑的建毁见证了龙华塔寺的兴衰,同时对博兴佛教的突然沉寂找到了历史注脚。博兴“龙华塔碑”与正定“龙藏寺碑”[16]有异曲同工之妙。“龙藏寺碑”外观风格和字体文法都与“龙华寺碑”相似。“龙藏寺碑”造于隋开皇六年(586),比“龙华塔碑”早21年。龙藏寺碑有龟趺座,龙华塔碑缺失的碑座可能也是龟趺式。“龙藏寺碑”著录很多,久负盛名,历代评价甚高。康有为盛赞“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17]康评龙华碑有“洞达之风”,以为与隋舍利碑“气体相似,但稍次矣”。笔者以为二碑各有千秋,艺术水准均达到隋代至臻。“龙华塔碑”和“龙藏寺碑”可谓隋代佛教碑刻“华藏联璧,双龙比翼”。
附:“奉为高祖文皇帝敬造龙华碑”正文校订
盖以乾元资始,挂玄象于穹隆;坤德肇初,列品物于磅礴。至于性灵殊异,致趣不同,凭所讬以立心,揽所依而建性。是以鳞潜翼……
谈,意欲济于苍生,终不成于大造,言之者众,可不然欤。岂若界号大千,尚云炎火之宅;法称不二,自成真谛之门。济黔首于尘笼,拔……
拾芥。似澄水之图月影,若明镜之写人形。是曰无常之津,成为去留之境。三灾之火荧,岿嶷之天宫;四大之风飘,崔嵬之广舍。北台……
涧成岑。樵童于是长嗟,宣尼所以兴叹。至若鹿野高谈,穷方等之渊府;鹫山旷说,极波若之深源。飞楼涌塔之奇,纳海藏山之异。法……
变色,鸟兽回音。望八斛之分身,纷兴殿阁;则四衢之宝塔,郁起台堂。刹土成缘,法基常住。若夫剥终龙战,俱驰逐鹿之心,道丧驎伤……
鼎,落月摇星。岂能敷圣教于华间,布至公于夷外者也。自玄历有归,将移周纪,时唯多难,政乃私门。气混阴阳,光亏日月。经遭坑儒……
天启圣,膺图录于千年。下庶获安,仰叡风于万古。降兹明命,用集我大隋。
高祖文皇帝,揖让受终,理形统象,下协兆民之欲,傍欢万国之情。位重青浦,尊居紫极。虽复机有万事,遍注三乘,殿阙停修,伽蓝是……
者欤。
皇帝乾像降叡,坤极挺神,偃武修文,乃停甘□之誓,干戈载戢,自息歧阳之蒐。望祑升柴,展先古之盛礼;泥金奠玉,寻绝代之遗踪……
华塔者,地则故龙华道场之墟。其内先有古基,未及功就。属天回地转,柱折维倾,各弃真门,俱凭戎旅,变回法殿,化起俗堂,常住之……
其人也,弟晋王府记室参军师,并英姿诞纵,凝秀才敏,门风盛于史册,德行著于乡闾。二骥二龙,谁能拟德;难兄难弟,复见今谈。加……
称首,可谓元功是得。助兹崇业,磬意竭心;同植来因,具修后果。复以仁寿三年□□□□□士嘉□僧□□□思□□□□□□□……
缨,蝉联冠冕,故能穷心法路,喜舍无吝,竞挺直心,争修胜业。至于圆珠、方石、紫玉、黄银,并竭资生,穷于随喜,同至塔所,营其故基。苦……
征珠合浦,故得光华照地,峻极于天,郁律临霄,层陵瞰汉。既蔽亏于日月,亦掩映于烟霞;空无沼而莲开,迥无林而花发。鸾回麟顾……
音,玉砌珠帘,明月照而增朗。谟神托异,似舍卫之飞来;参妙擬灵,等耆山之涌出。岂直堂称七宝,独伟晔于殊方;殿号五香,孤拪辉……
讵侍仙人。是知伽蓝旧所,僧蔓故趾;闲远净居,萧迢胜地。花开千叶,纷生八味之间;香泛六铢,馥满九层之上。东临太液,望郁蓊之……
波,今古华区,陈之典册。银青光禄大夫、北海郡太守阑荣,冠盖高门,钟鼎华族,擅风云之气,包川岳之灵。动乃积効丘山,望则光华……
礼蒲鞭之耻,取信竹马之期,故能为法路栋梁,朝端襟带。朝请大夫赞治崔伯友,博昌县令窦陁,原起天崖,若龙门之下注,根深地……
俱赞六条,恒闻鼓腹之士,风宣百里。每有击壤之民,加以心托一乘,情生五净。叹三灾之无定,愍八苦之轮回。津梁爱川,牵登彼岸……
赵铁正、郝连师亮、甄相愿等,隆门世伐,包括山河,族望高华,连横海岳,俱怀逸世,各擅不群,特挺百行,毗弘一邑。故友钦其久敬,朝……
玄门,体依真寂,即通悟于正道,亦妙解于真空。槃固法基,功参景业,济济焉,汪汪焉,可略而谈矣。至于邑坏区落,连续相望,雾起烟……
之妙。砌发玉光之润,楼生香气之烟。若夫功成不朽,道济无间,显著当今,连延后代。若非金石,何以记焉。仰止高山,乃为铭曰:
肇判清浊,厥初生民。君长虽树,政教无闻。去流幻化,生死回轮。含冰蹈火,怀炭履尘。俱寝长夜,谁闲法相。虽忻桂室,终悲松怅。炎宅……
引穷塞,拔济尘泥。遇神惟慕,见圣思齐。法城襟带,黔庶梁梯。构此神基,建兹灵塔。□霓秀峙,花层重沓。苍龙起卧,红莲开合。云霄曜……
仙曲,艳动天衣。于嗟多士,法路斯归。我皇临宇,据图握镜。玉烛和节,璇玑调政。烟气云来,星光月映。四海承休,三辉表庆。真风已继……
起,道场烟集。惟彼蕃守,弘体至公。名兼共治,慰庶扬风。民和礼就,道备真通。记之金石,永播无穷。
注释:
[1](清)周壬福修、李同篡,道光二十年刊本《博兴县志》,卷一《古迹考》。成文出版社影印,台北,1976年。
[2](清)吴式芬撰《攈古录》卷六,宣统元年吴重喜刊行。
[3]韩理洲辑校《全隋文补遗》,三秦出版社,2004年。
[4][日]神田喜一郎、西川宁监修书迹名品丛刊《隋·孟显达碑/华龙寺碑》,二弘社刊,日本东京,1969年。
[5]张振国:《隋<龙华碑>》,《文物》1990年第八期,第71页。
[6](清)陆增祥编《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三十八,见《石刻史料新编(六)》,新文丰出版公司,台湾,1982年,第4446页。
[7]张其丙修,张元钧纂《重修博兴县志》卷十六,艺文。济南文雅斋印刷局,据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1936)影印。
[8](唐)道宣:《广弘明集·舍利感应记》,《乾隆大藏经》第1473部。中国书店,2007年。
[9]张淑敏等:《山东博兴铜佛像艺术》,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10]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页。
[11]《隋书·地理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59页。
[12]《隋书·高颎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389页。
[13]山东博兴县文物管理所:《山东博兴龙华寺遗址调查简报》,《考古》1986年第9期,第818-819页。
[14][15]刘凤君:《山东佛像艺术》,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70页。
[16]全称《恒州刺史鄂国公为国劝造龙藏寺碑》,碑藏河北正定隆兴寺。上海图书馆藏有旧拓本。
[17]康有为辑、崔尔平注《广艺舟双楫·取隋》,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141页。
(来源:《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4期)
转自中国宗教学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