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又称瓠、瓠瓜、匏、匏瓜、壶、壶卢、胡卢、扈鲁、觚卢、瓠、蒲芦、扁蒲、芋瓠、藈姑等,在中国种植历史悠久,因其多方面的价值而与人类的生活历史息息相关,具有丰富的文化元素。先秦典籍对葫芦就有不少吟咏与记述,《诗经》305篇中有十多篇写到葫芦。但唐前诗歌并没有出现单纯咏写葫芦的作品,往往以个别语句或片段描写葫芦的生长、可食、可用,诗歌中的瓠、匏、壶、瓜、瓢等葫芦意象,多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社交礼仪密切相关,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葫芦多种实用功能的认识;有的借用葫芦植物类自然特征,比喻人事情感,寄托社会意涵,赋予了中国文学葫芦意象多重文化意义。
把葫芦意象作为独立审美对象进行题咏的诗作出现在唐代。虽然单纯咏写葫芦的唐诗只有十多首,但写到葫芦包括瓢、瓠、匏的有210多首,唐诗中已经形成了多姿葫芦意象群。不管是酒葫芦酒瓢、药葫芦药瓢等器用类葫芦,还是葫芦藤、葫芦叶等植物类葫芦,都不再是单纯的客观物象,而是充满朴素气质、闲适情调的文人意象甚至是宗教道具;或质朴描述,或借物咏志,或借典感怀,承载着崇尚自然的审美趣尚和儒释道多元文化意蕴。
器用类酒瓢意象,在唐代诗人笔下不仅是书斋生活的点缀、是表达友情的礼赠,更多地用来表达诗人的审美理想与心志追求。葫芦酒瓢已经不是单纯的日常生活用器,而是具有朴素气质的重要文人意象,成为诗人崇尚自然、表达隐世情怀的典型意象。
其一,对葫芦瓢的淳朴内质的歌咏,反映了唐人崇尚自然的审美理想。诗歌史上第一首咏瓢诗是张说的五言古体《咏瓢》:“美酒酌悬瓢,真淳好相映。蜗房卷堕首,鹤颈抽长柄。雅色素而黄,虚心轻且劲。岂无雕刻者,贵此成天性。”(〔唐〕张说著,熊飞校注《张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11月版,第457页。)从瓢的用途、形状、颜色,到虚心、坚硬、朴素的内在品质,对盛酒的葫芦瓢进行了多方面的描写,咏怀与咏物并重,表达出诗人对原始朴素的自然天性的崇尚。
其二,与诗人崇尚自然的审美追求密切相关,葫芦酒瓢走进文人书斋,走进诗人酬赠诗篇。张蠙《次韵和友人冬月书斋》“象版签书帙,蛮藤络酒瓢”(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六九六,第四册,分册主编羊春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317页)两句,细致刻画了冬月里书、酒相伴的书斋生活细节。郑审《酒席赋得匏瓢》:“华阁与贤开,仙瓢自远来。幽林曾伴许,陋巷亦随回。挂影怜红壁,倾心向绿杯。何曾斟酌处,不使玉山颓。”(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三〇〇,第二册,分册主编郝世峰,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117页。)曾在幽林陪伴过高士许由、在陋巷伴随过圣贤颜回,天性质朴淳厚而又带有浓厚文化印迹的匏瓢,自然非同一般而成“仙瓢”,成为文士贤彦筵席间的知心伴侣。韦应物集子中存有《寄全椒山中道士》《寄释子良史酒》《重寄》《答释子良史送酒瓢》等诗,他不仅“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唐〕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173页。),希望寄送在山中涧底生活清苦的好友一壶酒,使朋友在凄冷风雨夜得到些许温暖和慰藉,而且也用葫芦瓢盛酒寄送友人子良史,在子良史还回葫芦瓢后,再用葫芦瓢盛酒送他,葫芦酒瓢成为诗人好友表达情意的酬赠佳品。
其三,诗人常以葫芦酒瓢来咏写闲适理想生活,表达自由性情。如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兀然还复醉,尚握尊中瓢”(〔唐〕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二〇一,第一册,分册主编陈铁民、彭庆生,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748页),登临咏史中抒写自我怀抱,其中酒醉中紧握的“尊中瓢”,可谓自由心性的象征。杜荀鹤《戏赠渔家》:“见君生计羡君闲,求食求衣有底难?养一箔蚕供钓线,种千茎竹作渔竿。葫芦杓酌春浓酒,舴艋舟流夜涨滩。却笑侬家最辛苦,听蝉鞭马入长安”(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六八六,第四册,分册主编羊春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236页),尽情表达了对自在悠闲、朴素自然生活的向往,其中“葫芦杓”即葫芦瓢,蚕丝为钓线,竹茎作渔竿,葫芦瓢酌酒,是渔家淳朴闲适生活的典型展现。
器用类葫芦意象,作为道家高士的陪伴物出现时,不管是酒葫芦,还是药葫芦,不管是收鬼神,还是要装山川,往往带有道教神秘色彩,葫芦成为道教的标志。
其一,描写自由逍遥的道士高人时常常写到酒葫芦。唐代道士可以酿酒以自足、啜饮以自娱,四川青城山道教徒酿制的“洞天乳酒”,曾得到杜甫的极力赞赏(〔唐〕杜甫《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九,焦裕银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2568~2569页)。散淡的道家高士们在醇酒中找寻自由逍遥的人生韵味,盛酒的葫芦自然也成了隐士仙者的爱物。唐代徐夤五言律诗《赠东方道士》:“葫芦窗畔挂,是物在其间。雪色老人鬓,桃花童子颜。祭星秋卜日,采药晓登山。旧放长生鹿,时衔瑞草还。”(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七〇二,第四册,分册主编羊春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1370页)雪鬓童颜、祭星卜日、采药登山的道士,有仙鹿、瑞草陪伴,其窗畔悬挂着的酒葫芦也带有了神秘色彩。
其二,药葫芦在唐诗中成为道教仙物,成为道教教义的意象符号。道教追求长寿永生、得道成仙,自然离不开药,晋代葛洪《抱朴子》自叙言:“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晋〕葛洪著,王明校注《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1月版,第355页)。随着道教在唐代的兴盛,丹道的影响力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从皇帝、士大夫到普通百姓,丹药得到社会各个阶层的青睐。诗歌描写道士炼丹,题咏道士的药葫芦,可以说是生活的真实反映。值得注意的是,僧人诗歌中的药葫芦咏写,一方面表现对葫芦主人高德善行的赞赏,另一方面也常常借以表达自己的哲思体认和人文情怀。中唐诗僧皎然有首七言歌行《答韦山人隠起龙文药瓢歌》,酬答对象韦山人即韦渠牟(甘生统著《皎然诗学渊源考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183页),韦渠牟曾为道士(〔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109页)。诗曰:“彪炳文章智使然,生成在我不在天。若言有物不由物,何意中虚道性全。韦生能诗兼好异,获此灵瓢远相遗。仙侯玉帖人漫传,若士青囊世何秘。一捧一开如见君,药盛五色香氛氲。背上骊龙蟠不睡,张鳞摆颔生风云。世人强知金丹道,默仙不成秽仙老。年少纷如陌上尘,不见吾瓢尽枯槁。聊将系肘歩何轻,便有三山孤鹤情。东方小儿乏此物,遂令仙籍独无名。”(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一六,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515页。)描写韦生所赠药瓢的色、形、质、味、纹,渲染了药瓢的非同寻常,也讽刺了世人“强知金丹道”现象——这里的“强知”,应为道家所忌之病,《道德真经注》曰:“小人不知道意,而妄行强知之事以自显著,内伤精神,减寿消年”(〔汉〕河上公撰,〔唐〕杜光庭等注《道德经集释》,上册,中国书店2015年1月版,第97页。)。因此固执地追求外丹,必定“默仙不成秽仙老”,不仅不能在不知不觉中得道解化升仙,即使污秽混浊的仙境也达不到。诗歌题为咏物,实际抒写的是自己对“道性”的认识以及对《抱朴子》“我命在我不在天”(〔晋〕葛洪著,王明校注《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1月版,第287页)的认同,表达了自在修行便可轻松达到自由和永生的道性追求,富有理趣。同样,僧人贯休的七言歌行《施万病丸》(〔唐〕贯休《施万病丸》,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二三,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566页),通过描写“须眉皎白尘土中”“葫芦盛药行如风”的得道高人“海上翁”的施药善行,表达了“救人急于己诸体”的慈悲情怀。
其三,道士仙人的收鬼神、装山川的葫芦宝物,其意象意蕴不仅指向了具体的道教法术,而且显示了道教教义思想的发展。贯休七言律诗《遇道者》(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三一,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621页),就描写一位“鹤骨松筋风貌殊”“身带烟霞游汗漫”的道者,非同常人,“只应张果支公辈,时与相逢醉海隅”,只有像支遁那样的高僧和张果一样的真人,才能与他相逢相交;“药兼鬼神在葫芦”,他随身所带葫芦既是药葫芦、又兼收鬼神,这样的道士俨然一位神仙高人,既修仙、通灵又有高超法术,能控制召役鬼神。《全唐诗》中题为唐代道士吕岩(后来成为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之一)所作七言诗中,有的葫芦意象刻画了一个行脚游方道士形象:“经卷葫芦并拄杖,依前担入旧江南。”(〔唐〕吕岩《七言》其二十一,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五一,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789页)有时表现了放下所有、超脱一切的豪放、潇洒:“趯倒葫芦掉却琴,倒行直上卧牛岑。水飞石上迸如雪,立地看天坐地吟。”(〔唐〕吕岩《绝句》其十七,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五三,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802页)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样一首:“还丹功满未朝天,且向人间度有缘。拄杖两头担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诗吟自得闲中句,酒饮多遗醉后钱。若问我修何妙法?不离身内汞和铅。”(〔唐〕吕岩《七言》其四十三,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八五一,第五册,分册主编孟庆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版,第786页)这首诗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体现了对道教教义的发展,一是从外丹向内丹术的演变,二是从“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基本教义,到乐善好施、济世利人,三是隐山川、装天地的“葫芦”意象,在这里表达的似乎不是道教的“壶中天地”理念,而与担日月的“拄杖”,度人间、多遗钱、修妙法、炼内丹的“我”的形象,共同营造了一个天、地、人、神四元合一的哲理境界,让读者体会到的是日月山川与葫芦拄杖无所谓大小,仙人的功业在于度人济世,不做天上神仙而欲度尽世人,神的灵性融入世俗生活,“我”的内外修行均体现着人世的快乐。
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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