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关于黑死病的日常生活史,集中关注的是位于英格兰萨福克郡西部的村庄,威洛斯河畔的沃尔夏姆(Walsham le Willows)。沃尔夏姆(其后缀le Willows要到16世纪才加上去)村位于重要的修道院城镇贝里圣埃德蒙兹(Bury St. Edmunds)东北约12英里处,离商业市镇迪斯(Diss)和斯托马基特(Stowmarket)的距离也大致相同。之所以选择沃尔夏姆村来进行这次将历史与虚构相结合的实践,有若干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村子及其周围地区有异常丰富的14世纪历史记录留存下来。此外,沃尔夏姆村主要的历史记录资料,庄园法庭卷轴(manor court rolls),不间断地涵盖了整个黑死病肆虐时期,而且有完备的印刷译本可供所有人查阅。沃尔夏姆村周边地区的历史记录也异常丰富。多个邻近的村子,主要包括里金霍尔(Rickinghall)、辛勒克莱(Hinderclay)和雷德格雷夫(Redgrave),都有非常完善的记录;有关贝里圣埃德蒙兹自治市和修道院的档案文献,相对而言也很丰富。因此,重现沃尔夏姆村及其周边地区民众14世纪生活状况和经历的可能性,或许比英格兰甚至欧洲几乎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大。
沃尔夏姆村坐落在从贝里圣埃德蒙兹朝东北方向去往迪斯、朝东南去往斯托马基特这两条主干道的交叉点上,从中世纪直至今日一直如此。在14世纪中叶,这里是一个人口繁盛的村庄,有1000多名居民,或许甚至超过了1500人,这个数字与它在进入19世纪之前的数字基本相同。村庄的地域与沃尔夏姆教区的地域大体一致,但划分为了两个独立的庄园,各有各的领主。他们直接耕种庄园的部分土地,余下的部分则租给佃农。这些佃农有的享有人身自由,有的则没有。沃尔夏姆庄园更大,也更值钱,属于罗丝·德瓦洛涅女士(Lady Rose de Valognes)。她在其父于1282年逝世前不久出生,一直活到1353年。罗丝至少从1307年开始就是沃尔夏姆庄园的主人,14世纪30年代,她与自己的第二任丈夫休·德萨克斯汉姆爵士(Sir Hugh de Saxham)共同掌管庄园,直到他因黑死病去世。这对夫妇还拥有其他的庄园和地产,并不住在沃尔夏姆村,但村里较小的那座高厅(High Hall)庄园的主人生活在这里。高厅的领主尼古拉斯·沃尔夏姆爵士(Sir Nicholas Walsham)有一座大概150英亩的农庄,他就一直住在位于他的直领农场中央的一座壕沟环绕的庄园宅第里,直至1347年去世。在他之后继任为庄园领主的是埃德蒙·德韦尔斯(Edmund de Welles)。埃德蒙与姐妹马格丽(Margery)一道住在庄园里。马格丽几乎肯定是尼古拉斯·沃尔夏姆爵士的遗孀。
英格兰的这个地区,算得上本国最富有、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从撒克逊时代晚期开始就持续发展壮大。沃尔夏姆教区也完全享受到了这种扩张的好处。几个世纪以来,教堂周围的原村庄核心区域被填满,变得过于拥挤,新辐射出来的定居点就逐渐在边缘地带建设起来。这些新的定居点起初只是几座散落的农舍,后来渐渐发展成小的聚落,然后也成了小村子。随着越来越多的田地被开垦耕种,原有的农地也得到更密集的使用,这些小村子又进一步扩张,辐射出新的农舍、田地和聚落。
到14世纪40年代时,沃尔夏姆村涵盖了超过2000英亩的农田。但是因为要供养的村民也超过1000人,所以土地还是稀缺。绝大多数村民在当时当然要依靠种植庄稼和饲养牲畜,来获取基本生活物资和劳动机会。随着人口进一步增长,人均土地持有量也在下降。这个地方的习俗是,由所有活着的男性继承人平均析产继承,一代代下来,一块块地不断被分割划块,分给更多的人。很多不规则的田地横七竖八分布在教区各个地方,继承了田地的兄弟们要不就共同耕作,要不就各干各的,因而把地块分割得更小了。到14世纪中期时,极少有村民能拥有足够的土地,来满足全家的基本需求。
分布在村中各处的房屋形状、大小不一,但大多数沿着村中纵横交错的大路小路而建,前后带有果蔬菜园。环绕这些宅子、农舍、棚屋的田地里,种植着蔬菜,有时还有水果,到处是鸡、鸭和山羊,偶尔还会有一两头猪。较富裕的佃农的家宅建得很牢靠,保养得一般也较好,但更穷的村民家就更局促破旧,最糟糕的可能不过是就着手边能找到的材料临时堆砌出来的。继承得来的小块持有地往往都得由兄弟或姐妹以及他们的配偶分享,所以一处房屋里住着两家或更多家并不少见,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会在菜园里再清出地方加建房屋。家具和其他器物很少见,哪怕有也是基本用具。青铜锅、铁制的炉膛、陶土或木制的桌椅、最少量的衣物和床品,再加上寥寥几件粗糙的家具——一张床、一两张椅子,还有一张高脚桌——就是大多数人家里能找到的全部东西;不过,更富裕的村民可能家什多一些,金属器物和布料制品也多得多,可能还会有个青铜罐或盆,一两个银匙。
这个地区的大型农场很少见,因此,处于沃尔夏姆村的农民阶序顶端的,也就只有相对来说一小部分家庭,比如克兰默(Cranmer)家、沃德比特(Wodebite)家和赛尔(Syre)家,因为他们都拥有20英亩甚至更多的上好农田。村民中的这些上层家庭能有这样的财富,主要是因为运气比较好,能较完整地继承数量可观的持有地,只需要交很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租金给领主就能加以使用。这些家庭中有些是自由持有农,另一些却是非自由人。中世纪的一大矛盾之处在于,法律地位最低的男人和女人们,即“维兰”和农奴们,在付出相对来说还算便宜的租金,以及履行去领主的直领农场劳动的义务后,自己和继承人就可以享受到有保障租约(secure tenure)的福利。较大的土地持有人可以选择把土地分成小块,以较高的租金租给没那么多地的村民,或者自己耕种。如果他们决定要自己耕种,就像他们的领主那样,可以选择种上小麦、大麦、燕麦、豌豆和大豆,或者还能种上一点儿黑麦,然后再养上一群牛羊。
有过盛的人口需要得到食物、土地和雇用机会,因此,对村中大部分村民来说,14世纪40年代的生活非常艰难。与村中的少数上层相对,沃尔夏姆村约300户家庭的绝大多数处于另一极,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土地,要不就只有菜园那么大小的地块,还是用很高的租金从其他村民那里短租来的。如果这些可怜人没有出色的手工技艺或经商才能来贴补的话,他们就只能得过且过,大多数食物都要出高价去买,平时就到劳动力市场出卖劳力——彼此竞争更富有邻居的田地里或家里的临时工机会,虽然薪水极少。村中的村民共用地能提供一点受人欢迎但微薄的帮助:如果谁有幸养了一匹马、一两头牛或几只羊,就可以把这里当作牧场。村中的林地以及公共院场,允许猪和家禽游荡。但这种珍贵的公共资源其实已经超负荷了,因此只能由村中社群共同规约,严格限制使用规则。时局还在变得更加艰难,尤其是在1315年至1322年间,连绵的暴雨带来了骇人的饥荒,牲畜也染疫大量死亡;但是,14世纪40年代还遭遇了庄稼歉收的打击,其结果是,连绵不断的苦头,迅速恶化成了严重的困境。
少数村民为庄园领主服务,得到了更加长期稳定的工作机会。罗伯特·莱内是罗丝夫人和休·德萨克斯汉姆爵士的牧羊人,但我们从庄园法庭卷轴中得知:1346年,他们也曾指控他没有好好给绵羊涂药,导致所照料的羊群大量死亡。挤奶工约翰负责照管他们的奶场,也是在这一年,他被狠狠罚了一笔,理由是“毫无节度地”浪费了很多柴火;这是种挥霍无度的行为,受雇担任“领主柴火保管人”的马修·泰勒也难辞其咎。有些未婚的年轻村民会得到以年为单位的雇用机会,为领主或较富裕的自耕农邻居担任住家仆役,男的大都是帮干农活,女的就是做家务或挤奶。更有诱惑力的雇用机会属于那些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们可以作为铁匠、木匠、盖屋匠、泥瓦匠、纺织工、裁缝、鞋匠、皮匠等为当地的顾客工作。
提供其他各种服务也有机会获得额外的收入。沃尔夏姆村与大多数村镇相同,也有多家啤酒馆和客栈,有的只临时开张,有的是长期营业。沃尔夏姆村相当多的妇女都会酿酒、烤面包、做各种饼来售卖,还有一些会在路边和市集上叫卖一些便宜的家用和装饰品。更专业也更赚钱的,是少数能识字读写的人,他们可以收费抄写文件;以及大家都知道的一些聪明人,他们成功地做着卖药和预言生意。
对中世纪晚期英格兰的大多数人来说,经济生活充满各种权宜和变数,但远称不上原始。生活很难预测,因为收入、雇用和花费情况都严重依赖于变化莫测的气候。庄稼收成的成色变动极大,因此会影响到最终的产量和食品的价格,此外,因为瘟疫此起彼伏,牲畜的健康状况也往往很难确定。但总体来说,人们还是能对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做出理性的决策,也能在习俗、市场状况和资源的限制之下有效率地耕种。沃尔夏姆村这种农耕与放牧结合的经济方式,紧密贴合了当地土壤和气候的状况,也适应了社群的需求。这个社群人口过多,资源不足,大多数人通常只能勉强糊口,还时不时要饿肚子,却绝对不是真正的自给自足经济体。在生活的各个方面,货币与市场无处不在且非常重要,沃尔夏姆村的人们也习惯于各种放贷行为,也会以赊账方式买卖多种商品。
虽然大多数村民至少都有部分口粮是自己生产的,但所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买卖。拥有较大农地的人产能过剩,会卖出剩余产品换取现金,再用这些钱去购买一系列自己不能生产的必需品和想要的东西,而需要购买口粮的人则靠出卖劳动力赚钱来买食物。沃尔夏姆村不处在这个地区的主要干道沿线,但也经常有远近的访客和商品到来。各种新奇的商品——葡萄酒、水果、香料、舶来的布料——从贝里圣埃德蒙兹运来,有时还直接来自伦敦、伊普斯威奇或者其他大型港口或贸易市镇,提供给庄园领主和村中的上层人士。村中每周一次的市集供应各种日常用品,想要更多选择的话,可以沿路去往伊克斯沃思,这个聚落已经具备了小型贸易市镇的若干特点。如果有人愿意选择走上大约6英里去做买卖的话,博茨代尔繁盛的市场上有更多选择,价格也更低廉。这样的商业活动也为大批村民提供了深受青睐的补贴,他们可以运送货物以及驱赶牲畜到市场。
村庄与附近贝里圣埃德蒙兹的商业和文化联系非常频繁紧密。贝里是个有一定规模的市镇,人口大概有7000,城中有大量大型石造建筑。这里的工商业品类繁多,各条街上和各个市场里提供的商品和服务令人眼花缭乱,乡下来的人总会大开眼界。此外,这里还有英格兰最富有也最重要的本笃会修道院。院中的八十多名修士中,有著名的神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和其他方面的专家,以及记录历史与当时事件的编年史家。贝里修道院对商品和服务产生了相当多的需求;此外离沃尔夏姆村更近的,还有伊克斯沃思的一座小型的奥古斯丁修道院,大概住着十几名修士。
中世纪的社区其实并没有人们通常刻画的那么封闭静止。除了沃尔夏姆村本身与更广阔世界多样而频繁的联系外,它的许多居民也会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有的是偶尔,有的是定期,村中还经常会迎来访客、暂时的移民或长期的移居者。有些长期居民最终会去别的地方碰运气,留下来的人也把自己看作更广大社群的成员,享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最重要的是,村里的普通民众虽然面临村中事务的压力,但他们仍然渴望听到关于国王与贵族、当地乡绅的消息,听到议会里的动静,听到征税的情况,当然还有英法战争的进展。1337年,法兰西国王腓力六世宣布没收加斯科涅,而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宣称自己有权获得法兰西王位,英法间爆发战争。
沃尔夏姆村的生活当然远没有贝里圣埃德蒙兹这样的城市里那么丰富多彩,但它也是一个文明、复杂、总体而言组织有序的社区,受到众多的法律、规约、道德准则、习俗和实践惯例的约束。在整个英格兰,基督教教义得到普及,一套关乎道德行为和宗教信仰的严格法令得到推行;国王与议会统治着全境,在必要的时候,王室的司法权威也会过问地方上的事务;领主们管理着自己的地产和佃农,村庄和庄园由地方法庭和地方规章管束。总而言之,这里秩序良好,执法公正,这也适用于商业规制方面以及劣行和犯罪处置方面。交易与合约得到数量众多的地方和国家审判庭的管制和推行,沃尔夏姆村的庄园法庭卷轴表明:啤酒和面包的品质,以及它们售卖的方式,都得到详细的规定;村民们能在村民共用地或林地里放养的牲畜数量,也有严格的规定;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者都有详细记录;持有地的边界划分清晰;任何人或牲畜如果非法侵入他人土地或侵占他人作物,都会被制止并受到惩罚。违反契约规定或没有偿还债务的人都会被罚款,或损失财物,因为庄园执法官会将其扣押。严重的犯罪由各级法庭来裁决,基层的民事和百户区法庭由圣埃德蒙兹贝里修道院院长主持,更高级的法庭由国王的法官主持。
但另一方面,与通常的情况一样,秩序的建立是要付出代价的。普通村民的自由,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与他们地位相同的人,以及他们头上的各社会等级的压力的制约。遵守社区共识和集体决策的义务既让人们付出代价,也为人们赢得了好处。沃尔夏姆村那些不规则的公开地块的耕种方式就体现了这一点。虽然比起国内其他许多地方,这里的人们在怎么耕种自己的地块上享有更大的自主权,但他们在遵循耕种标准、放牧羊群和保护财物不受侵占方面还是要受到众多监督。通常是习俗与惯例,而不是成文法条在管理着领主与他的属民之间的关系,严格限定了属民为其持有地以现金支付的租金以及每年的劳役的范围。沃尔夏姆村的非自由民很多,从法律上讲乃是领主的财产,领主具有法律赋予的权利来控制他们生活中的许多方面,尽管大多数这些权利极少甚至从未完全付诸实施。但非自由民尤其要在多种情况下承受一系列额外的责任,其中一些令人厌恶,另一些则代价高昂,比如他们结婚了,或者被发现非婚生子了,都要缴纳婚嫁费。后一种行为受惩罚不仅因为有人认为婚姻弥足珍贵,非婚苟合是罪恶的,而且因为他们觉得,沃尔夏姆教区里需要救济的穷人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加上一些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来加重负担了。
沃尔夏姆村既是个宗教社区,又是个世俗社区,因为它既是一个教区,又是庄园的领地。教堂和宗教在村民的生活中居于中心地位。民众负有共同责任,要确保圣马利亚教堂及时得到修葺,并要提供一长列的各种东西,保证教堂及其神父能够顺利进行各种敬拜活动,疗愈灵魂。沃尔夏姆教区隶属于诺维奇主教区,在14世纪,该主教区规定,教堂的必要物件清单包括:尖塔上的挂钟,挂钟的绳索,行圣事需要的各种书籍,其中包括一本圣咏集、一本仪式书、一本手册、一本教例集和多部乐谱,神父的多套精美法衣,各种布料,游行时使用的各种旗帜,一个香炉,圣水容器和洒水器,一盏灯、一个手摇铃和烛台若干,一个带有可锁盖的圣洗池,当然,还要一个装圣餐酒的圣餐杯以及一个装圣餐的银制或象牙制圣饼盒。除了礼金和礼物外,教区居民们还被期望缴纳什一税给教堂,包括他们种植的谷物及其他作物以及新增牲畜的各十分之一。有人死亡时他们要付丧葬费,送出家里第二好的牲畜。
道德原则主要是靠教区神父及其助理来监督维系的,但有些恶棍被带上宗教法庭时,会发现审判他们的是更上级的执事长或乡区教长。不过,教区居民跟教堂及其神父间的关系更多体现在虔诚与敬神上,而不是付款与约束上。虽然各种仪式都是用拉丁文进行的,而大多数农民都是文盲,但他们还是通过耳朵和眼睛,从神父的布道、谈话和指导中,从壁画、彩色玻璃窗图案和各种图像上,从音乐、表演和仪式行为中,以及弥撒期间的各种举动中学到了教义。宗教节庆的周期很好地嵌入了传统大众节庆的安排之中,从而也很好地适应了季节与农时的各个节点。米迦勒节(9月29日)标志着一年农时的结束,新一轮农作的开始,此时秋收已经结束,秋播正要开始,尤其是要准备为越冬谷物开始犁地、播种。万圣节(11月1日)是冬季的开端,此时牛都关进了牛栏,万圣节前夜涌出的各路妖魔鬼怪也要得到安抚。在秋季努力劳作之后,圣诞节那十二天是广受欢迎的节日,它一直持续到“开犁的星期一”(Plow Monday,1月6日后的第一个周一)。此时,如果土地已经解冻,也不是太湿,春耕就可以开始了。如果运气够好,天气也好,春耕应该会在复活节前结束。这个节日后,将进入一个休耕期,主要的工作是除草、养育小羊羔、修剪羊毛。仲夏节(6月24日)是庆祝施洗者圣约翰诞生的日子,之后要开始晒干草了;而如果赶上好年景,纪念圣彼得被囚的收获节(8月1日)则开启了秋收的序幕。农事与宗教节庆的双重周期安排了沃尔夏姆村每一年的节奏,提供了社区的物质生存和精神寄托的各个节点。
本文选编自《黑死病:一个村庄的微观史》,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
勿食我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