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下旬,正值巴西当年大选之前政治动员非常密集的时期,身处首都巴西利亚的我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与政治竞选有关的人和事。打车的时候,司机不是跟你唠嗑聊竞选候选人,就是开着广播听竞选相关的政治分析和评论;与朋友们相约吃饭或喝咖啡,我们也会必不可免地聊起候选人的新闻或被爆出的最新黑料。随着大选前以卢拉为代表的左翼阵营和以博索纳罗为代表的右翼阵营之间的对峙日益加剧,这座作为巴西政治中心的城市里似乎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我住的这栋楼里有四个轮换着上白班和夜班的保安,全都支持右翼总统候选人博索纳罗,而且都是新教福音派信徒。其中一个保安弗朗西斯哥(下文简称弗哥)还说自己是一个福音派教堂的“副”牧师。事实上,支持博索纳罗和其他右翼州长或议员候选人的巴西选民中,有数量非常可观的一部分人都是福音派信众,甚至还有福音派牧师直接作为政治候选人参加竞选。福音派信众和教会已经成为巴西右翼保守主义浪潮中的重要推动力之一。
那么,这些福音派信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所在的教会是什么样的?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支持右翼政治候选人?带着这些问题,我请弗哥带我去他的社区和教会看一看。
一、首都之外的卫星城
一个周日的下午,弗哥从他家所在的戈亚斯州(Goiás)美水市(Águas Lindas)开车到我家来接我。他今天休息、不在楼里值班,因此是特意开了60多公里的路过来的。美水市可以算是巴西利亚的卫星城之一,从首都核心区开车过去大约需要50至60分钟,那里的很多居民每天往返通勤,到首都上班。像弗哥这样可以自己开车通勤的,已经算得上是美水市家境不错的居民了。大部分人需要坐两三个小时的公交车来首都上班,大多从事保安、清洁工、服务员等基础性工作。他们之所以愿意花那么多时间通勤也要到巴西利亚上班,是因为首都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工资也相对更高一些。巴西利亚周围这样的卫星城还有很多。以首都核心区为圆心,住得离核心区越远,居民的工作性质大概率就更加基础。
开车到美水市,一路上的路况并不好,时不时有个或大或小的窟窿。本来巴西利亚的路有些就有补丁,这出城的路就更颠簸了。弗哥开车还特别快,只在有测速探头的地方减速,其他地方均速都是时速100以上,还是朝西向着夕阳的方向开,有点睁不开眼,真的是让人捏把汗。不过仔细想想,他每隔一天都要开车往返上下班,在核心区上班也快二十年了,这条路他应该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保安工作不值班的那一天,弗哥就开网约车赚点钱。每周还有三四天晚上要参与教会的活动,这生活也真够忙碌的。一路上,我们聊了他的家庭情况。弗哥有5个孩子,其中2个是跟前妻生的儿子,另外3个是现在妻子跟去世的前夫生的,跟现在的妻子结婚也差不多10年了,所以妻子带的3个孩子基本也是他一起抚养长大的。一路上弗哥还唱起了歌颂上帝的宗教歌曲,看来真的是挺虔诚。
开了很久之后,车行驶到了一座水坝,由于现在是旱季,水库没有放闸,储存的水非常干净。据弗哥说这是供应巴西利亚首都整个城市的用水,有严格的规定和监控,要保持水库的水不被污染。看来供应首都政治高层和高级公务员们的用水是丝毫不得马虎的。过了这座水坝,就到了美水市,也许这城市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美水市据称是戈亚斯州的第五大城市,但当我身处其中时感觉着实名不副实,建筑不高、不新、建得也不好,城市的道路和绿化状况也很差,看上去可能还比不上我国的小县城。弗哥也说,该市最大的问题就是基础设施差,他1998年从巴西东北部的一个州来到这里讨生活的时候,情况更糟糕,房子和道路也更破败,现在已经改善很多了,但仍有很大改进空间。尤其对于第一次到巴西中部内陆小城市来的我而言,这里跟巴西利亚核心区真的是两个世界。
弗哥开车带我逛了一下市中心的主街,是一条非常长的道路,两侧都是各类商店和小吃店,店面比较简陋。主街的道路不是很平整,为了减速设有很多凸起的减速带,街道也不干净,灰很大,还有一些垃圾。我们在主路中间位置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弗哥所在的教堂。所谓教堂,但外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房子,跟天主教那些富丽堂皇的教堂完全没法比。这是神召会(Assembleia De Deus)教会下面的锡兰迪亚部(Ministério Ceilândia),所属的部(ministério)不同的话,教义和仪式就会有些差别。车接着往前开,拐了个弯后又看到另一个同属神召会的教堂,弗哥说这属于另一个部。神召会规定两个教堂之间的距离不能小于100米。实际上,这两个教堂距离非常近,严格来算可能不到100米。又开出一小段距离后,到了弗哥女儿萨拉住的三层小公寓楼下,旁边又有个卫理公会教堂。可见“百花齐放”的福音派教会真的是非常深入地存在并且影响巴西中下阶层民众的生活。
二、周日礼拜仪式
周日晚上的礼拜仪式据说对福音派信徒而言非常重要,是全家都必须要去的。弗哥以及他妻子玛丽亚、女儿萨拉、侄女阿加莎都特意回家洗澡。女士们都化了妆,换上了正式又漂亮的连衣裙、穿上了高跟鞋。由于弗哥和儿子曼努尔、伊斯哈尔都在教会里承担分属的工作,因此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这可能是弗哥一家在一周中着装最隆重的场合,由此赋予了“去教堂”这件事以重要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这个教堂规定,女性必须要穿正式且较为保守的连衣裙才能参加礼拜,一般不能穿裤装,可见这个教堂更加保守。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弗哥并不是副牧师,而算是牧师的助手;曼努尔负责礼拜现场的灵歌音乐;才20岁的小儿子伊斯哈尔由于想要依靠教会力量竞选2024年的市议员,因此非常积极地参加教会的各种活动。
这个教堂比较简陋,外面是一个栅栏门,里面的教堂就是栋两层小楼。小楼一层是举办仪式的场地,两侧放着几排木制长凳,主坛上放着一排面对着信众的木制椅子,牧师及其他有些教会职务的人就坐在那里,是6个男性。他们的前面是一个讲坛,背后的墙上也没有任何十字架或其他宗教圣像和标志,只有一大面瓷砖白墙。教堂的墙上挂了几个电风扇,墙粉也有点掉了。后来在仪式中途唱灵歌环节,曼努尔还代表教会向信众们要捐赠,说要用于教堂的修缮。教堂二层没有对外开放,后来了解到是牧师一家的住所。
周日礼拜仪式于晚上7点半准时开始,据曼努尔说一开始是差不多15分钟的祷告时间,然后才开始正式的仪式。我们到教堂的时候已经晚了,礼拜开始了快20分钟,祷告已经结束。牧师的妻子同时也是这所教堂里的女牧师,她在讲坛上讲了一些教义,接着就让信众们轮番唱圣歌,先是歌唱得非常好的弗哥女儿萨拉唱,接着是另两个女信众的独唱,然后又有两轮大合唱。合唱第一波都是女信众,第二波还加入了几个青少年。这些信众们唱圣歌的时候都是拿着写着歌词的纸唱的,可能也是学习教义的方式之一。中间穿插了弗哥上台讲教义以及带领信众们一起祈祷的环节。
整个仪式的最后环节,弗哥的妻子玛利亚作为传道者(missionária)在讲坛上慷慨激昂地讲了半小时:首先是对教义的阐述,然后结合自己的日常生活讲述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困难,而且很多还是无法克服的困难,都会受苦,接着宣扬神迹,说耶稣基督会来拯救,只要坚定地信仰上帝那么生活就会变好等等。她翻来覆去都在讲差不多的内容,讲得声情并茂、声嘶力竭,好几个时刻都已经开始嘶吼,讲到她自己都落泪了。我有点被这嘶吼喊叫式的传道方式震惊了。不过坐在下面的信众们倒是有人也抹泪了,看来是真的触动了他们的内心。
仪式结束后,弗哥和伊斯哈尔向我介绍了教会有职务的几个人。牧师夫妇在教堂里都担任牧师的工作,一对儿女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刚搬到这里半年,之前在另一个州米纳斯吉拉斯州的某个小城市从事了十年的布道工作,做得还不错,扩建了教堂、增加了信众人数,因此教会改派他们到美水市来“扩展事业”。神召会会派牧师去不同地方,轮换着进行布道。
三、教会成员的政治取向
弗哥的小儿子伊斯哈尔是这个教堂里比较核心的人物之一。他虽然只有20岁,但十分有主见、有想法、有计划,也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打算通过竞选市议员而进入政坛。他是博索纳罗的坚定支持者,当然也把自己的政治倾向带到了教堂的活动里。
伊斯哈尔在8岁的时候就为自己的人生做了规划,打算要在18岁的时候结婚,结果他真的准时完成了结婚的计划。今年他刚满20岁,女儿已经5个月了,还买了个小公寓,下周一他的第一家公司就要开张了。伊斯哈尔说他打算开三家公司,第一家就是马上要开张的信贷中介,弗哥给我看了公司办公室的照片,是两间不大的房间,放着几张网吧那样的电脑和桌子,员工都是家人和朋友;第二家计划是伊斯哈尔妻子感兴趣的美容行业的公司,第三家还没想好。我问他是否打算读大学,他说本来考虑读法律,但法律很难,成本有点高;我建议他考虑一下管理学,他就说想打算让他妻子去上管理学的大学课程,这样以后就可以帮他管理这三家公司了,他自己以后应该是全心投入政治生涯。我只能感叹他的早熟和实际。他还督促刚满18岁的妹妹要好好规划人生,不要浪费时间,因此妹妹18岁也早早结婚且买了公寓。哥哥曼努尔今年22岁,还没结婚,跟我聊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一些焦虑,说自己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但还没有结婚。真的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伊斯哈尔想要从政,想要改变家里的现实,想让整个大家庭都过上好日子。虽然两年后才竞选,但他已经未雨绸缪准备起来了。2022年大选之前,他积极参与州议员、联邦议员和州长的竞选活动,WhatsApp头像就是自己与这三个候选人的合影。他对我说,现在他帮助他们,那么两年后自己就会得到这些人的帮助。伊斯哈尔很大程度上依靠教会的支持和动员,不仅有本教会的支持,而且也与福音派其他教会建立关系与合作。他本人很外向,善于社交,能敏感地抓到对话的关键,这样的人似乎容易获得成功。他属于右翼自由党(Partido Liberal),也就是博索纳罗所在的党。他开的汽车后车窗上贴着所支持的总统(博索纳罗)、州长、联邦议员和州议员的头像照片,都是自由党的候选人。
伊斯哈尔还提到他反对左翼劳工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腐败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法律惩戒,因此他觉得应该要匡扶政坛的道德和正义,殊不知他所支持的右翼势力更是腐败。由此可以看到,很大一部分福音派政治候选人和信众持右翼立场、反对左翼,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道德观。伊斯哈尔还提到目前巴西的左翼力量并非呈现衰弱的状态,反而他认为左翼势力很强,在过去十几年里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在社会习俗方面有很大推进,在政府部门里也有很多支持。因此,他认为自己要重塑政治道德观和传统保守的习俗的话,需要更大的努力。这倒是很有意思的观点。
四、结语
这次去福音派教堂的田野调研对我的研究有很大启发。有意思的是,还有一些期间发生的轶事让我看到了福音派信徒所强调的道德观的另一面。
福音派强调基督教的道德,捍卫传统家庭,强调“良好习俗”。然而,自称是“副牧师”的弗哥居然在去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车里对我做出了不恰当的暗示,幸好回程的时候他妻子玛利亚、儿子曼努尔和侄女阿加莎一起坐在车里送我回家。另外,福音派教会,尤其是包括神召会在内的五旬节运动教会,采用集权化、企业化的组织结构,牧师对于信众而言具有权威,教会内部存在不平等,牧师具有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的优势。这所教堂的女牧师提到了另外一个大区主教,他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巴西利亚大学,分别是音乐系、政治学系以及某工程系;后来回程送我回家的路上,路过巴西利亚商场的时候弗哥说到,商场对面的一栋楼里有一个大区主教买的公寓,这里属于巴西利亚核心区非常不错的地段,那这公寓自然也是价值不菲了。
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
IIAS《田野日誌》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