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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与宗教的世俗化
发布时间: 2016/5/19日    【字体:
作者:文瑾 倪玉珍 崇明
关键词:  宗教 现代性 世俗化  
 
 
【编者按】这是几位青年学人在一个内部的学术群组上进行的笔谈对话,主题围绕着宗教世俗化展开,涉及现代性的自我意思、历史哲学与救赎以及革命与政治神学等问题。编者只是做了非常有限的删节,尽量保持讨论的“原生态”面貌。对于这些重要而复杂的问题,每个人都本着探索的精神,而不企图获得任何最终的答案。因此,将思考的过程与困难呈现出来或许更具有启发意义。
 
崇明:
到法国后,做中国人的焦虑感会强化。这种焦虑首先是对中国的焦虑。法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信任和中国社会中的敌意和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现在住在中国人比较多的十三区的一栋很高的公寓楼里,乘电梯时,碰到法国人会相互很习惯地说你好。然而有两次,在电梯里碰到中国面孔的人,结果和国内一样,彼此默默无言。在我自己身上,两种不同的文化习惯可以如此并行不悖、迅速转换,可能我碰到的那两位同胞也同样如此,这让我有些吃惊。然而这种焦虑还体现为我在法国所产生的陌生和局外感。我自己研究法国,但是仍然在很多方面感到很隔阂。这种隔阂一方面是因为对法国的历史、政治、文化的理解还不够深入,一方面是我觉得法国人表面的优雅和秩序背后的精神世界我还难以把握。我03年第一次到法国,06年去过一次,这次是第三次,每次去感到法国人最喜欢谈论的就是“衰落”、“危机”、malaise(这个词不好翻译,大概可以因为“不安”、“苦恼”)。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他们的衰落和危机的根源和表现是什么,但我不能深切地体会,在这样的氛围中,法国人表面上的优雅、礼貌背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况。有一个社会学家说当下的法国人有一种“作为自我的疲惫”(la fatigue d'être soi),事实上也就是贡斯当很喜欢说的自我的沉重,对这种疲惫和沉重,我们可以在各种文学、哲学、理论当中形成概念化的和感性的理解,但是这种沉重如何在人们的生活中体现出来,人们又是如何去应对这种疲惫,这是我感到很难把握的。在中国,你在呼吸当中就能嗅到这个社会的气味,可是在法国,很多时候我只能用脑子去想,鼻子却不太管用。
所以我就只好继续用脑子想。也许,法国人从十八世纪就开始自我沉重,沉重了两百年,可能已经习惯了,因此我们也许可以像刘老师那样,对现代性表示某种乐观。
 
这里可以引到玉珍论文中提到的宗教问题。法国和欧洲现在经历着深刻的宗教危机,他们的“苦恼”“疲惫”和宗教危机有很密切的关系。这种宗教危机的形成有很多社会和政治的原因,但是我觉得启蒙和大革命以来欧洲宗教思想自身的发展是很重要的原因。十九世纪社会主义和宗教的关联非常值得挖掘,从中可以深入地理解现代性、理解平等和自由等等,所以很期待玉珍的论文。不过,我觉得十九世纪的社会主义宗教思想和今天很流行的左派政治神学一脉相承(今天的左派政治神学对保罗思想的重新解释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都是某种宗教的世俗化,把人投射给上帝的价值最终还原给人、以人的方式把超越内在化,用Marcel Gauchet的说法就是,走出宗教,但这种走出却是以宗教的方式进行的。宗教内在化的结果意味着宗教的胜利,也意味着宗教的某种终结,这大概就是今天欧洲的宗教悖论,也是其宗教危机的思想根源。在这个意义上,卡尔•巴特在二十世纪早期对德国自由主义神学的批评以及他由此提出的危机神学,仍然是理解今天欧洲的宗教危机的重要参照。
 
倪玉珍:
崇明提到宗教的世俗化和“超越的内在化”,我觉得,这是理解19世纪初法国社会主义思想的一个关键点。圣西门及其弟子继续了马基雅维利和卢梭等人对基督教的天国-尘世二元对立说的批判,主张取消这种二元对立,把对永福的盼望从来世转向未来。圣西门的弟子孔德(Auguste Comte)和勒鲁(Pierre Leroux)提出的人类宗教(la religion de l’Humanité),正是一种世俗化了的宗教,上帝的神性,在孔德那里被赋予了“社会”,在勒鲁那里被赋予了每一个“人”和作为整体的“人类”。无论是孔德开创的实证主义社会学,还是勒鲁的社会主义,都是试图让个体意识到他(她)是上帝永恒注视着的整个和谐宇宙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孤零零的自我。当然,孔德和勒鲁虽然在反对传统基督教,以及反对绝对的个人主义这两个问题上有共识,但他们对于如何改造基督教,进而如何在这个新宗教的基础之上建立新的社会,又是针锋相对的。这里的关键分歧就在于,过去在上帝那里的神性,现在应当赋予谁?关于这个问题,我目前正在阅读相关的文献,有新的收获时,再写出来和大家分享。
 
刚才说到的孔德-勒鲁之争,是19世纪上半叶法国的圣西门派内部的分歧,我觉得还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分歧,就是受到了圣西门派的新基督教这一精神遗产滋养的法国社会主义,与从德国舶来的社会主义之间的分歧。马克思1840年代要办一个刊物,到法国寻找合作者,屡次被拒,因为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不喜欢这个德国社会主义者的无神论思想。可以想见,在法国这样一个经历了19世纪初的宗教复兴潮流,吸纳了圣西门派的新基督教遗产的国家,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那么容易被接纳的。反过来说,对精神性的存在,例如文化、宗教的信念,比较不容易被摧毁。所以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在法国的渗透,是缓慢而且艰难的。一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还可以在饶勒斯与盖得派的争论中看到这种“拉锯战”。可以说,社会主义在法国呈现出的形态,是相当多元的,除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与法国本土的社会主义之间的差异以外,法国本土的社会主义内部也差异很大,例如勒鲁的共和社会主义与圣西门的另一个异议弟子Buchez的天主教社会主义,尽管同是出自圣西门派,其学说也大相径庭。而继承了巴贝夫的密谋传统的布朗基主义与普鲁东的无政府主义,更是有天壤之别。
 
说到这里,我想到了俄国。其实,俄国的社会主义思想内部的多元性也很值得研究。俄国的左翼知识分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深受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影响的。巴枯宁这样的极端无神论者,便是典型的例子。然而,到 20世纪初,俄国左翼知识分子当中出现了一次“精神和文化的复兴”,这次思想转向主要针对的,就是唯物主义。这些人以Boulgakov,Berdiaev,Gorki等人为代表,他们并未回归传统基督教,而是或转向新康德主义,或转向尼采。对这段历史,我没有做仔细的研究,不好妄谈。但我觉得这段历史是非常有意思的,如果把这个转向和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保守派知识分子的宗教转向放在一起看,会对俄国后来的社会-政治运动有更深的理解。
 
在20世纪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争里,前者往往喜欢把后者等同于极权主义,把社会主义实践里出现的专制归咎为宗教世俗化,归咎为人想在尘世实现天国的理想。其实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社会主义学说并非铁板一块,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和勒鲁的社会主义,就有很实质的不同。
 
我感到,现在法国的立国原则,是融合了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和主义,是被社会主义改造过的个人主义。饶勒斯是摆在法国的先贤祠里的,而饶勒斯,算得上是勒鲁的共和社会主义的一个传人。
 
我在阅读俄国的文学作品时,尤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作品时,总能感到一种深沉的宗教情感,这种情感,一直到帕尔斯捷尔那克这样一个经历了铁腕社会主义思想改造之后的文学家那里,还是清晰可见的。我有时想,为什么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当专制粗暴地打击他的身体并试图压制他的灵魂时,他的灵魂却能逃脱专制,骄傲地昂起高贵的头?这和俄罗斯的宗教传统,应当是有相当重要的关联的。
 
说到帕尔斯捷尔那克,不由得想到了他的一首诗,《哈姆雷特》。这是《日瓦戈医生》最后一章附录的二十五首诗中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蒙难地》遥相呼应。附上这首诗,和各位分享。在这首诗后,我还附了根据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改编的电影里的一段对白,安德烈和皮埃尔的谈话。在原著里,托尔斯泰借皮埃尔之口,说了这么一段话:
 
“您说您没法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我也未曾看见它,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成是一切的终极,那是没法看见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这个地球上(皮埃尔指着田野)没有真理——一切都是虚伪与邪恶,但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却有真理的王国,现在我们是地球的儿女,就永恒而论,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心中感觉不到,我是这个庞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感觉不到我是在这体现上帝的无数多的生物中(您可以随心所欲,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转变为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植物向人演变的这个阶梯,为什么我还要假定这个阶梯从我处忽然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就像宇宙间没有什么会消逝一样,我不仅现在不会消失,而且在过去和未来也是永远存在的。我觉得,除我而外,神灵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附一:《哈姆雷特》帕尔斯捷尔那克(北岛 译)
 
语静声息,
我走上舞台,
依着那打开的门,
我试图探测回声中,
蕴含着什么样的未来。
 
夜色和一千个望远镜正在对准我。
上帝,天父,可能的话,
从我这儿拿走杯子。
 
我喜欢你固执的构思
准备演好这个角色。
而正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回就让我离去。
 
然而整个剧情已定,
道路的尽头在望。
我在伪君子中很孤单。
生活并非步入田野。
 
附二:皮埃尔与安德烈的对话
(先介绍一下这两个人)
皮埃尔:原本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在生活中总是犹疑不定,被周围的力量推着走。但他的心地纯洁、善良。他被人推入一场使他不幸的婚姻,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的情人在众人面前羞辱他,然而当他与情敌决斗时,竟然还不忍心杀死情敌。这个在软弱的外表下,心灵深处闪耀着仁爱光辉的人,后来变得坚强起来。
安德烈:原本是一个一心想追求荣誉的贵族,哪怕牺牲家庭的幸福和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却在与拿破仑的奥斯特里茨战役中战败,回到家中,又眼睁睁地看着妻子难产而死。他陷入了怀疑与幻灭的情绪之中。
(电影里的对白)
皮埃尔:今后,您有什么打算?
安德烈:谈我有什么意思?
皮埃尔:您为什么不回军队?
安德烈:经历了奥斯特里茨,就算拿破仑打到斯摩棱斯克,我也不会回到军队去了。
皮埃尔:听说我的事了?
安德烈:是啊,连决斗你也敢?
皮埃尔:有一点我应该感谢上帝,我总算没有把那个人打死。
安德烈:那为什么?杀死一条恶狗,不是好事么?
皮埃尔:杀死一条恶狗?不,不对。杀人是不对的。
安德烈:为什么说它是不对的?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这不是人能判断的。人们最常出的错,就是判断什么是对,什么不对,过去也好,将来也好,都会出错。
皮埃尔:无论过去将来,伤害他人的事,就是不对的。
安德烈:什么是伤害他人的事?我认为生活中,真正不幸的事情只有两桩:一是受自己良心责备,二是生病。没有这两桩,就是幸福。为自己活着,避免这两桩不幸,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哲学。
皮埃尔:怎么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呢?不,不对!一千个不对。我从内心深处觉得,我是一个庞大的、和谐的整体中间的一部分。不是么?我觉得,我决不会消亡。那是因为……因为,宇宙间,万物不灭。我将会永远存在……
 
安德烈:是啊,这是赫尔德的学说。不过,这并不能说服我。有说服力的,是生与死的事实。眼见我所爱的人,用生命结合的人,一个我对她不起,并且一心希望能给她予补偿的人,受尽了折磨以后,她……死了。不复存在了。为什么?总该有个答案。是啊,是啊,使人幸福的不是空道理。你设想和一个人手拉手走在一起,突然,她没了,没了。消失了。剩下你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往下张望。我就张望过……
皮埃尔:对啊,对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要生活,要去爱别人。要相信,我们不仅今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过去这样,将来也会这样。永远这样。
 
刘文瑾:
呵呵,重温玉珍放在组群上的诗和故事,象是在重温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一个叫做“谁是我”的读书小组的必读书目在中国各大高校的读书人里面悄悄流传,当时在武大的我也通过一位诗人朋友获得了这个书目,对这些书籍的阅读完全迷住了我,使我最终下定决心告别在新闻系的用世之心,而转向文学和哲学。此举在当时看来代价不小,但那种精神的乡愁是如此强烈,完全抵挡不住“诗与思的召唤”。而当时对基督教的认识,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混合着这种“诗与思的召唤”而诞生的。当年在中国很是流行了一阵的“文化基督徒”,也是孕育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之中。俄罗斯思想家如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等,同俄罗斯文学家一道,是“文化基督徒”的启蒙读物。此外,我们有更丰富的资源: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克尔凯廓尔、西蒙娜•薇依、卡尔•巴特、朋霍费尔、莫尔特曼等等。在这些人当中,薇依是特别迷人的一个,因为她不是学院里面的信仰者,而是身体力行,走在疾苦人间,一边积极思考改造社会和教会(她早年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一边敢像耶稣那样上十字架的人。敝人当年对薇依的迷恋可是有诗为证:)
 
西蒙娜•薇依
 
你可以坐下,微笑,再讲一个童话
一切如故,包括我们的无知——
最终,究竟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活着,对于你,是一场太久的流放
直到上帝赐予每个人应得的死亡
 
你吃得太少,完全无视这个世界饥饿的法则
居住在童话里,夜已深沉
白日的疲惫令它辉煌
你在你声音的光线里浑身透明
然后微笑,象光线消失于空气之中
 
对于每日的生活,你的所需越少
就需要越多的灰色来掩饰
那犀利的词语,为过于热烈的爱灼痛
当人们挑剔你的服装、发式和肤色时
目光却可以更从容地抚摩地平
 
你的教堂耸立在轰鸣的厂房、浓烟和妓院之上
瘦削的身影只肯聆听弱者的祷告
但你的教堂是空的,除了你孑然一身
把诗歌带给无名的神
没有上帝,没有洗礼,也没有你
 
只有一个崭新的人类的童话
被小心地,隐藏于一袭陈旧的蓝色披风里
以免我们惊慌——
对于一个蕨类的世纪,你的灵魂太象一只猛烈的大鸟
仿佛随时可以将它连根拔去
(2003.8.3)
 
同德国的浪漫主义神学的思辨传统很不一样,薇依的言行,在我看来,体现了很多法国道德主义、共产主义神学传统的特征。德法传统都是迷人的,不仅迷人,而且深深影响了今天人类世界的面貌:在历史哲学的变形之下,前者发展出了一种民族-国家神学,后者则发展出社会主义神学(从法国大革命到法国文学和思想,马克思一直非常关注)。今天,当世界各国的政治纷纷右转,只有法国的左派是最顽强的抵抗者。奥巴马的医疗改革在美国进行得那么艰难,而在法国却人人叫好,不是因为坐着说话不腰疼,而是这种社会主义思想的教育在法国深入人心。2004年我第一脚踏上巴黎,就惊呼“社会主义好!”真没想到,最终是在这样一个号称花花世界的巴黎,明白了这句二十多年前的口号是什么意思了。
 
法国人虽然在很多方面羡慕美国,但在文化上却始终有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不是我们想当然的法国有历史文艺哲学云云。如果以为只凭这些看得见的指标,那就太低估了法兰西精神的魅力。国内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流行一套《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总序题引就是这样一句话:“法兰西使人发现她是这样一个民族,人们可以凭藉精神与情感——犹如凭藉种族——归属于她。(列维纳斯)” 法国人的骄傲,是精神贵族的骄傲。这种精神贵族不是德意志唯心主义的精神胜利法,而是在社会道德方面的优越感。如果说这种社会道德情感不是一种很适合用思辨和逻辑的方式推论出来的东西的话,那么文学、社会学研究和政治运动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法国正好盛产这些东西。自“现代”以来,尤其从大革命开始,从卢梭开始,法国知识分子一直在提供给世界一幅道德社会的理想图景。圣西门及其弟子自不用说,即便到了哲学思潮风谲云诡的二十世纪,在法国的诸子百家之中,从涂尔干、莫斯、巴塔耶、加缪、萨特、列维-施特劳斯、布尔迪厄、福柯、德里达,到今天的巴丢,如果要找出一个法国特色,仍然可以发现那个社会主义神学的传统。在此我想起了德里达的那个标题——《马克思的幽灵》。其实,马克思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德里达晚期明说宗教,让-吕克•南希接其意旨大谈“共同体”,巴丢则干脆高呼保罗的政治神学及列宁主义万岁。
 
关于德里达,敝人以前略写过几句心得,在此自我引用一下:)“在德里达的表述中,解构思想似乎既具有哲学方法论的技术革命,也具有伦理、正义意味的精神革命,从而为属于未来的民主和自由留出地盘,这类话语正好迎合了中国学人给权力中心去势的渴望(九十年代给现政府去势,二十一世纪给普世价值去势)。德里达的解构思想既标榜解放和自由,又吸取了萨特、加缪那一代知识分子从存在主义滑向虚无主义的失败经验,同时转借列维纳斯的他者思想,提出了一种尊重他人和共同体生活的友爱哲学,一些具有正义理想和弥赛亚精神的价值取向,并且还将这种价值取向同一种泛悲剧化的浪漫主义审美趣味结合在一起。于是,通过将自由、伦理(正义)与审美这三种因素融为一体,德里达的言论对某些人群会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这些人通常热衷于青春的梦想或艺术的神秘激情,相信人类具有无限自由的创造力,比较容易为人类社会的乌托邦理想所迷惑。我们不难从德里达的思想中读解到诞生了卢梭、圣西门、傅立叶的乌托邦精神的法国文化的特征,辨认出法国文化中常有的浪漫精神与审美气质。”
 
在西方,最能欣赏近代俄国文学的国家是法国。围绕着宗教的超越精神和宗教世俗化-革命的焦虑,围绕着人民主权、民粹主义和社会主义,莫斯科一度是法国知识分子们精神的首都。法国的幸运在于,二十世纪的法国毕竟是一个已经用两百多年时间建立起自己民主传统的国家,毕竟是一个有着唯理主义、科学主义传统的资本主义国家,所以没有被苏式共产主义的漩涡掀翻。但也正因如此,在东欧和前苏联国家的知识分子对共产主义视如瘟疫之时(当然,不排除有时也会冒出齐泽克这种异类),未曾亲历极权主义之痛的法国知识分子可以始终坚守左派政治的传统。在这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左派政治话语确实就是一种进行社会批判的“抵抗的虚线”,用我们政治课教材上的话说,只是一种自由民主的“假象”。越是在竞争残酷的资本主义国家,左派话语在象牙塔的学院范围里面就越是红火,这就是为什么法式左派话语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那么受欢迎,然后又通过美国大学向世界各地扩散,最后输回法国时,让法国人都感到惊讶。我们在巴黎,同这边的学者谈起法国左派学术话语在美国和世界的影响时,不少人会不以为然,甚至说美国人就喜欢我们这里的疯子。布尔迪厄在法国社会学界得到承认,是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直到最后地位显赫了,他还是会有很多强有力的对手。相比之下,他在美国的蹿红却容易得多。法国人玩弄他名字中的字母游戏,开玩笑说“布尔迪厄”(Bourdieu)是美国的“神”(dieu)。为什么法国左派话语的影响只限于学院圈子?我想是因为对于倾向无神论的知识分子而言,一种对社会公正的激情最容易成为宗教情怀的替代品。在美国的草根社会,人们要么信要么不信上帝,倒不会有那么多知识分子的宗教纠缠,这种宗教纠缠既来自于知识分子的怀疑和批判精神,也来自于宗教世俗化之后人文主义的道德理想。
 
铺垫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要接着崇明的话,也是要接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的话往下说:社会主义的宗教思想或者民族国家神话,都是一种宗教世俗化。而这种宗教世俗化的问题,就象洛维特、施特劳斯、阿伦特、列维纳斯等大师都指出过的那样,属于现代哲学对宗教或者政治的僭越。知识分子通过自我意识和认知能力试图像上帝那样创造一个世界历史,其结果却是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历史灾难。这种宗教世俗化在越是有专制传统的国家,就越是严重。比如在中国,前现代的幽灵可以通过后现代的路径返回,而且聚集了全球化时代的巫魅神袛:有社会主义神学、国家主义神学还有儒教复兴,等等。关于这个问题,还可以说上很多很多,但我还是少啰嗦一点,让各位有自己想象的空间。
 
倪玉珍:
文瑾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对我很有启发。不过,我感到你对社会主义神学的态度,不无矛盾之处。当然,这种矛盾之处恰恰可能是最值得展开进一步讨论的地方。你一方面认为法兰西的精神很迷人,知识分子自觉地以精神贵族自居,捍卫社会的道德良知,并认为自现代以来,支撑这种精神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源自“社会主义神学”的传统,包括从卢梭、圣西门及其弟子、涂尔干,一直到德里达的诸多左翼思想。另一方面,你又引洛维特、阿伦特等人的说法,认为社会主义神学这种“世俗宗教”是现代哲学对宗教或者政治的僭越,会造成巨大的灾难。因而,照我的理解,也可以说它是一种有待被克服掉的危险?你对社会主义神学传统的这两种不无矛盾的评价,让我觉得,我们是不是需要关注一下社会主义神学传统内部的多元性?因为如果它内部不存在差异,就无法解释它既迷人又危险的双重特征。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这恰好是我的论文的立论之处。我的论文,说白了,就是想从你说的“社会主义神学传统”里,扒拉出一点在我看来不那么危险又有些迷人的东西,比如勒鲁的社会主义神学。借你引用的那段写德里达的心得里的一句话,就是想从勒鲁的思想里,发现“一种尊重他人和共同体生活的友爱哲学”,而这种哲学,又可以让人看到“将自由、伦理(正义)与审美这三种因素融为一体”的可能。
 
我想请教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宗教世俗化?经历了20世纪的极权主义的现代人,很熟悉这样的话:“通往天堂的路是用死尸铺成的。”世俗化的宗教,想要把天国从彼岸拉到人间,拉到未来,由此带来了可怕的灾难。然而,导致这种灾难的,到底是宗教世俗化本身的问题,还是这些国家本身的专制主义传统的问题?或者二者皆而有之?世俗化的宗教,它本身的呈现形式是否可以是多样的?比如,既有世俗宗教与极权主义的合谋,也有,比如你提到的美国的情形,“倾向无神论的知识分子”,由于一种从世俗宗教那里得来的“宗教情怀”,而产生出“对社会公正的激情”?记得孔德最著名的一个弟子在一本书里引几位英国评论家的话说,尽管孔德设想出一种新的神权政治秩序,这种政治设想是危险和可怕的,但孔德的人类宗教,却在欧洲产生了一个极重要的积极影响:孔德调和科学与宗教,使宗教世俗化的努力,使得欧洲一些最杰出的科学家们,不再以宗教为敌,而是对宗教抱着友好的态度,甚至致力于像孔德那样去调和科学与宗教。这种努力,在工业与科学拥有巨大权势的现代社会,是不可小觑的。不过说到这里,我确实也感到,宗教危机的问题,自大革命之后,一直是欧洲的心病,宗教面对现代性带来的冲击,被迫不断地自我调整,去适应现代社会。当宗教衰微时,崇明提到的“自我的疲惫”的问题就会浮现出来,这确实是现代性内部的一个潜在危机。
 
中国当下的问题是,政治的现代性尚未确立,但人们的精神已经被历次政治运动抽空,在这种时候,我们该如何面对“前现代的幽灵”——社会主义神学、国家主义神学还有儒教复兴呢?是简单地说NO就可以了,还是要从社会主义神学和儒学中小心地扒拉出一点东西呢?毕竟,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现代政治秩序,背后是要依靠一些伦理和道德的支撑的,仅凭追求功利的利益主体,既无法对抗强权的统治,也无法抵御金钱的统治。
 
刘文瑾:
玉珍所说的我话里面的“自相矛盾”之处其实并不是那么地“自相矛盾”。我前面做了大量的铺垫,提及自己早年对“诗与思之召唤”的迷恋,提及“文化基督徒”,包括自己对薇依的钦佩,是想要说明,很多时候人很容易为一些观念性或审美性的东西打动,把这种东西误以为是深刻或者道德本身,但其实,这或许不过是一种对自我的幻象。幻象总是迷人而具有欺骗性的,然而要识破它,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在二十世纪初,“诗与思之召唤”不小心便成为了法西斯的辩护者;不少“文化基督徒”头脑发热过后也再没有半分对基督的留恋;过了一些年后,我也认识到,就连薇依圣徒般的言行背后,也有很多值得商榷乃至批评的对圣经的误解。而反省自己,年轻时候对诗与思的热爱乃至对宗教的激情,这些东西一方面使我获得某种教养,但另一方面,也会激起人的骄傲和虚荣。知识、审美的能力和道德感既是现代人获得自我之提升的途径,但也可能成为现代人自我迷失的陷阱。这种危险性在二十世纪体现得尤其明显,看看海德格尔、萨特,读读马克•里拉那本《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尤其看看中国的知识分子。
 
现代主体并非只有一些甘于平庸的“小资产者”。相反,事实上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尽可能地实现自我,知识分子则想实现“大我”—— 这个“大我”可能是民族国家,也可能是人类社会。启蒙对人和人类的发现给有自由意志的人提供了光荣与梦想的空间。如何有智慧地面对这个空间,这一点很关键。能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何不好?如果只是作为一种道德情怀,当然很棒,但可怕的是那种一心只要看到自己伟大意志的胜利,而不顾现实的唯心主义者。基佐对那种“意志的自我统治”的预见很有见地,这种见地来自于对人的有限性之省察,而对人之有限性的省察,又来自于一种对人只是受造物的谦卑。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起初的一个关键分歧在我看来,是前者比后者更真实地面对人的局限性,因此不可能像后者那样提出一种不切合于人的本性的社会历史改造计划。如果说两者都对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感到焦虑,感到这种状况需要得到改善的话,自由主义者的选择肯定不是圣西门及其弟子的人类宗教,而是一方面要求人在政治经济等社会生活上的自然权利,另一方面,把人的灵魂留给不可历史性到来的弥赛亚审判。
 
是寄希望于看不见的弥赛亚审判,还是相信人创造历史的意志,这种区分十分重要。两者都是信念,甚至可以说都很神圣,但在基督教看来,却很不一样。这里涉及到很大的神学问题,这里暂且略过,只说一点,人类的宗教,走到底,就是对上帝的背叛,就是无神论,就是什么也不信,只信自己。这当然有一个发展过程,我倒是很想了解,从圣西门的新基督教到马克思的无神论,在法国的接受和辩论的过程。当然,社会主义不光只有人的意志,人的意志本身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任何外在的偶然性都可能危及于它,所以社会主义要发展起来,一定要借助于科学话语。所以,社会主义的实质是唯意志论和科学主义的联合,二者在专制政治运作之下成为意识形态。当然,自由主义也会有意识形态,自由主义的活力取决于它是否总是能够保持一种谦卑,一种对自我之限度的警醒,一种自我批判的能力。欧洲能够产生马克思主义,后来又能够反思其国家民族主义、殖民主义的问题,虽然这个反思过程不无流血战争的巨大代价,但也有不无真诚的道德歉疚。列维纳斯说正是这种“mauvaise conscience”(坏的自我感觉),而非对自我的信心,成为欧洲活力的源头,也是欧洲的价值能够成为普世价值的原因。它源于那个犹太-基督传统的影响。
 
信仰有自身的理性,基督教决不是非理性的宗教,但基督教的理性无需以实证主义来作为自己的基础,相反,实证主义的力量是有限的。过于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现代人,很快就体会到了自己在宇宙面前的渺小和有限,很快就体会到了虚无主义的滋味。人开始成为向死而生的人,这又加速了人的唯意志论:人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不可能依靠。卡尔•巴特批评近代自由主义神学将上帝的事情和人的事情混为一谈,正是因为从法西斯主义的灵氛涌动中看到,这种混淆无论对于上帝还是对于人的事情都是一种灾难。洛维特谈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目的正是要将世界历史和人类救赎的问题分开。现代性本来始于政教分离,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宗教世俗化是一种反现代的现代性。我认为政教分离本身合乎基督教意旨,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启蒙具有“神意”(因此我不主张用古人来反对今人),而宗教世俗化则是走向了圣经十诫所反对的偶像崇拜,人在妄称上帝之名。我想以此来简要地回答你所说的那个问题:“导致这样的灾难的,到底是宗教世俗化本身的问题,还是国家本身的专制主义传统的问题?”美国政治的成功,归功于他们在政治自由和宗教信仰的问题上处理得很好,当然这也是因为美国历史和法国历史的差异,这也是你前面提到了的。
 
面对中国的问题,我非常同意不能简单地说No。我和崇明都认为,如何处理好政教分离的问题是关键。没有教化的自由主义是危险的,宗教世俗化的威权主义更加危险,我们不愿意二者择一。从社会主义和儒家找些资源当然很好,开放社会需要多样的资源,问题是我们现在还没处于开放社会,而是儒教和国家主义神话、社会主义神学抱团,试图控制国人的基本权利和自由的时候。我把儒教和儒学分开,儒学本身可以是开放的,而现在的儒教推行者却是反对政教分离的。他们可以把儒学歪曲到哪一步,我不知道。王前贴上的那段余英时先生的感想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不能把社会主义简单地等同于极权主义,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西方的社会主义就运作得很健康。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一样不是铁板一块,二者相互影响,相互依赖。我相信玉珍的研究非常有价值,将帮助我们厘清思想史上的微妙之处。
 
倪玉珍:
多谢文瑾的回复。你对于“自我的幻象”的反省,对于“知识、审美的能力和道德感可能成为现代人自我迷失的陷阱”的反省,给了我重要的提醒。我心里也明白,研究社会主义神学,是一件多少有点risky的事情。毕竟在研究时,首先需要同情地理解对象,而一旦同情地理解了,就容易产生偏爱的情感。如何能既达到深度的同情之理解,又与对象保持应有的距离,尽量不偏不倚地剖析它,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需要不断地驱使自己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诘问自己才行。
 
你提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根本。近代以来的思想和政治革命,在颠覆了传统的神学-政治秩序之后,给人和人类的自由意志提供了“光荣与梦想的空间”。现代的伟大与灾难,都可以从自由意志的解放里找到源头。可以说,法国大革命是“意志的政治”的一次十分彻底的实践。法国大革命的复杂性即缘于此。它既是人类解放的福音,又预演了人类奴役的悲剧。像托克维尔这样有清醒的政治洞见和极端爱好自由的人,都不免在评价大革命时显示出某种摇摆。他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如果说进行大革命的法国人在宗教上比我们更不虔信,他们至少还保持着一种我们所缺乏的令人赞美的信仰:他们相信他们自己。他们不怀疑人类的可完善和力量,一心热衷于人类的光荣,相信人类的美德。他们把这种骄傲自信化为他们自己的力量。诚然,骄傲自信常常导致错误,但没有它,人民只能受奴役;他们从不怀疑他们的使命是要改造社会,使人类新生。对于他们,这些情感和热情已变成一种新宗教,它产生了宗教所产生的某些巨大效果,使人们摆脱个人利己主义,崇尚英雄主义和忠诚,使人们经常胸襟开阔,不斤斤于一般人计较的秋毫得失。”
 
然而,紧接着,托克维尔又说了这样一番话:
“在法国大革命中……人类精神完全失去了常态;不知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攀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栖息,革命家们仿佛属于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勇敢简直发展到了疯狂;任何新鲜事物他们都习以为常,任何谨小慎微他们都不屑一顾,在执行某项计划时他们从不犹豫迁延。决不能认为这些新人是一时的、孤立的、昙花一现的创造,注定转瞬即逝;他们从此已形成一个种族,散布在地球上所有文明地区,世世代代沿续不绝……”
 
在第一段话里,我看到了托克维尔与他之前的启蒙思想家、与他之后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他们都对于人类把目光从来世的救赎投向对现世的改造、人类的自由意志和行动主义抱以赞赏的态度。然而,在第二段话里,我们又看到了托克维尔的不安。
 
托克维尔的矛盾心态,在圣西门及其弟子那里,也同样存在着。圣西门倡导实证的“社会科学”,反对启蒙的“形而上学”,就是出于对大革命的“意志的政治”的反思。他以“历史主义”的方式解释西欧的文明进程,就是为了给被大革命者否定掉的中世纪和基督教“平反”。然而,最终,圣西门的“社会科学”却走向了一种新的“政治神学”,而他的历史哲学,则成了一种进步主义的宗教。我要研究的勒鲁,对他的老师圣西门的“绝对的社会主义”是有严厉批评的。从勒鲁对于“人类宗教”的论述中,我已经可以嗅到文瑾所说的“坏的自我感觉”和对人的自由意志的僭越的警惕了。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温和的社会主义神学,后来可以被倡导第三条道路的人用来和自由主义嫁接,共同充当第三共和国的共和主义的精神资源了。不过,就我而言,在研究时,还是希望能更严厉地审视勒鲁的学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要选取另一个人:基佐。让这位信奉新教的自由主义者来和勒鲁对话。尽管基佐早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信仰动摇过,但随着他入主法国政坛,继而被一场新的革命逐出政治舞台,他对于“意志的政治”,有着更切肤之痛。因而,基佐批判起自由意志来,就比勒鲁,也比托克维尔要狠得多。
 
崇明:
“是寄希望于看不见的弥赛亚审判,还是相信人创造历史的意志”——文瑾这句话可以概括基督教传统的政治神学和现代历史上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神学的差别。当然,我所谓的社会主义神学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说法,主要指的是社会主义对基督教的世俗化,这种世俗化并不能概括十九世纪社会主义者思想的宗教维度,所以我很期待玉珍可以把法国社会主义宗教思想的多维度呈现出来。从基督教传统的政治神学当中也可以发展出某种基督教社会主义,这是二十世纪上半期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重要面向。
 
大概两个月前听过一个关于政治神学的讲座,讲座人Émile Perreau-Saussine在剑桥任教(可能是Pierre Manent的学生)。我简单介绍一下他对世俗化的左派神学立场的分析。他认为这一立场的主要特点是把现代社会看成是基督教的实现,通过某种人类宗教试图使人把自己投射给上帝的东西重新据为己有,而这根本上是对费尔巴哈宗教论的某种转换,实质上仍然把宗教——不管是超越的还是世俗的或者内在的——仅仅视为人的创造。因此,左派政治神学通常都体现出两个特点,文瑾的论述中都涉及到了,第一,它首先是一种历史哲学,历史超越了自然成为人类发展的推动力量。第二,不再存在原罪问题,人类的恶并非出于原罪,而是种种社会和政治形式的产物。在我看来这两个方面都可以追溯到卢梭,我希望在以后的卢梭研究中处理这两个问题。卡尔•巴特在其十九世纪神学一书里用最长的一章讨论批判卢梭,这并非偶然。十九世纪法国社会主义宗教思想和卢梭有一种什么关系?也许以后玉珍的研究可以对此有所论述。
 
让基佐和Leroux进行对话会非常有意思,基佐的政治和宗教思想里表现出对偶像崇拜的警惕,在他看来,人民主权和个人主义是现代偶像崇拜的两种形象。我很想知道基佐如何理解社会主义。我没有读过关于基督教和社会主义思想的关系的书。关于基督教和现代民主的关系,有一本书值得看看:Christian Faith and Modern Democracy:God and Politics in the Fallen World,作者是 Robert P. Kraynak。作者的奥古斯丁主义立场,在我看来应该是审视基督教和现代政治的基本立场。
 
刘擎:
终于认真读完了玉珍和文瑾的对谈。思想犀利敏锐,学问诚恳踏实,还有诗性的热切与隽永。真是后生可畏(可敬)!虽然还未做充分的展开,却谈出了大关大节问题,有丰富的思想内涵。我本人受益良多,在此汇报几点读后感。
 
玉珍的论文非常令人期待。基督教世界的政治传统,处理宗教与政治的关系是核心问题,也由此衍生出几种不同的政治神学传统。自由主义也曾经有其政治神学形态,只是后来在18世纪(英美)才开始形成了一种共识:关于政教分离、宗教多样性、良心自由、宽容和有限政府等等。但这可能是个相当“例外的”现代成就。而且启蒙之后上帝只是部分地隐退,或者按照Jean-Luc Marion说法“上帝之死是他持续而永恒之真实的现代面目”。神学问题一直潜伏在现代性之中。玉珍的论文处理法国19世纪不同政治主张的思想家对于“如何安置宗教”的见解和争论。这种工作一定非常富有启发性,帮助我们辨识有哪些潜在的思想资源,有哪些需要警觉的教训。
 
玉珍对法国革命有同情的理解,因为平等与人类尊严的价值,来自这种世俗宗教的革命。文瑾回忆了自己在“更年轻”(她今天仍然年轻)岁月中对圣徒的诗意向往,但后来警觉到这种“幻象”的危险——这是美丽却有毒的花朵。社会主义政治神学是一种“模仿神”的实践(Ernst Block说“列宁在哪里,耶路撒冷就在哪里!”)。但是,“人类的宗教,走到底,就是对上帝的背叛”——文瑾这句话振聋发聩。“敬拜神”与“模仿神”是非常不同的取向。前者是谦卑的节制的,后者是傲慢的僭越的。美国人口中教徒比例高达百分之八十,远远高于其他西方国家,却又是最典型的自由社会。我想,他们的自由是因为敬拜神,而不敢去模仿神。是的,美国为自由付出了文化平庸的代价。他们激赏法国文化,但多半只是附庸风雅。亦如中年人,读着风花雪月的诗,却老老实实践行“family value”。因为经历告诉我们,美学的生活是“unviable”。我曾经在一篇影评中粗略分析了政治美学的问题(见《“革命之路”中的爱欲与政治》)。政治美学犹如政治神学,只能心向往之,因为那是“美丽的罂粟花”。
 
有没有可能将美好与毒素剥离开来?杀毒剂会摧毁其美丽吗?也许只有在天国的花园,才有四处盛开的纯然美丽,而我们“在人间”,只配有平庸的美好?这就是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最佳可能吗?
 
自由主义的现代性出现了许多问题:去伦理化、物质主义、文化平庸和放任堕落等等,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现代性危机”的征兆。但我以为,这一切都还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如果现代性仅仅是平庸堕落也就算了,大家不过是抱怨和不满,一声叹息之后,忍耐下去就算了,满世界都是“last man”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人注定是在神与兽之间的,因此总有人不仅不甘愿沦为动物,而且会有模仿神的冲动。“末人们”最容易被这种冲动召唤而集结。于是,“伦理空洞化”的政治很容易走向它的反面——对“超伦理的政治”的渴望。委琐的现代性中暗藏着崇高的升华冲动。如果没有对这种冲动的驯化和教化,自由主义世界中的虚无主义很容易翻转为极权主义。伯林甚至在主张消极自由的时候,也写下那种警告:消极自由完全可以和暴政结盟。在我看来,这才是自由主义现代性的真正危机——它不能持久的存活(viable)。换言之,即使我们甘愿以平庸为代价换取安全,可能也难以如愿以偿。
 
于是,问题又回来了。玉珍说,“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现代政治秩序,背后是要依靠一些伦理和道德的支撑的,仅凭追求功利的利益主体,既无法对抗强权的统治,也无法抵御金钱的统治。”这非常切中要害。我们不是对一切超越性的经验简单说No,就可以摆平一个良善的自由秩序。我们要在简单的yes和no之外寻找其他道路。在法国当代思想家中,Pierre Manent的自由主义论述特别值得关注,他沉着地呼唤“政治哲学的重归”(1999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演讲),邀请一种清明稳健有古典厚度的政治哲学,在价值纷争的现代性中支持自由秩序。
 
马克•里拉这几天已经在北京了,之后要到上海来。他的Stillborn God已经有中译本出版。他认为从历史角度看,“政治神学是政治思想的原始形式”。政治科学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完全驯服政治神学。因此(神学论述和政治论述)的“大分离”不只是西方的例外,也是人类历史的例外。政治神学具有永恒的感召力和诱惑力。甚至在19世纪的德国,一种新的思想开始发端:政治依然可以与圣经的宏大主题(创世纪、道德、灵魂、神圣事物、末世)联系起来,而不危及大分离的原则。将圣经信仰解释成一种人类宗教意识和社会交互作用的表达,而不是一种来自神的启示。这种所谓的“自由主义神学”,起始于一种理性而温和的希望——“圣经信仰的道德真理能够从知性上跟现代政治生活的现实相一致,而不仅仅是迁就后者”。然而,自由主义的上帝最后变成了“夭折的上帝”,因为他“永远无法满足圣经信仰中包含的弥赛亚渴望”。因而,德国在一次大战之后的危机中,出于对更为强有力的救赎之神的偏爱,这个自由主义神学被抛弃了,代之以新的狂热的弥赛亚激情。里拉认为,当代的自由民主政体是一项历史成就。但是,英美自由主义传统缺乏适当语汇来描述西方宗教生活的复杂性,更谈不上来理解非西方世界的信仰与政治的关系。目前面对的严峻问题是:“如果存在各种各样的宗教体验,它们会怎样影响公共生活?”
 
我们如何来安置各种超越性的体验?我很感兴趣的是:儒家是否有得天独厚的资源,能防止张狂的主体性——既不去张狂地模仿神,又不是张狂地灭神,而是敬重与敬畏。儒家作为一种精神信仰是否比起其他高级宗教更具有包容性?是否能更具有学习的智慧?是否可以开出一个制度上可行却又是更丰厚(具有伦理内涵)的自由秩序?如是,中国文明会以一种更健全的方式实践了自由主义所祈愿却未能达成的理想,并在此意义之上,实现对现代性的超越。如果我们因为中国文明而骄傲,不只因为这是我们的文明,而是因为这是更卓越的文明。我知道这很困难,特别当下的许多事情非常让人沮丧。但我还是怀着希望。希望寄托在勇敢、温厚和智慧的年轻人身上!
 
倪玉珍:
刘擎老师的影评点出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巴黎在哪里?又何以前往?”我觉得,这是我自己每天都在面对的问题。理想主义让人有行动的勇气和热忱,现实主义则让人明白行动的方向和限度,无论偏废哪一端,都不可取。我在女主人公爱普尔,这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化身那里,看到了一种“不断革命”的潜质。由于缺乏一种必要的现实感,她生活在自我构建起来的世界里,这样她必定会和周围的生活世界剧烈地冲撞和对抗,这种对抗很惨烈,却徒劳无益。我同情爱普尔,因为每个心中怀有理想的人,身上都有一个爱普尔,但我又想告别爱普尔。
 
想到了基佐的一段话,这段话可以拿来观照这位女主人公,基佐在反思了法国大革命的二元对抗传统之后,说了这样一番话:
 
“分寸感、预见性、注意到社会中并存的各种不同的利益,考虑到彼此既结合又斗争的相反的原则,对这部分人和那部分人都给予他们自己的一份并只给他们那一份,及时地停下来,作适当的妥协,为了明天而对今天作些牺牲,这是智慧,这是灵活性,这是政治上的必要;这本身就是政治。上帝在民族悠久的命运方面,也像在个人短暂的经历方面一样,只凭这些条件给予他们以政治的成功。”
 
刘文瑾:
刘擎的讨论把我前面说的问题提到了一个更具体的程度,简要概括一下,就是怎样来守护“平庸”。这“平庸”是我们真实的生活,既是我们的过去、现在,还会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讨论涉及两个层面:个体精神生活和人类共同体的生活,这也是刘擎的影评所呈现的两个必将相互关联和影响的层面。
 
守护“平庸”在今天成为了一个问题,不仅对于个人生活如此,甚至对于国家民族的身份认同也是如此。不但现代人不能甘于平庸(相貌的、婚姻生活的、事业的、思想的,才能的等等),现代民族国家亦不甘于平庸,尤其不能忍受文化价值上的自卑感,因为民族认同在“文化”这个“最本己”(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的事物上最为强烈。如果说,强烈的自我意识是一种现代性的特征,那么这种特征背后是否也隐含了现代自我意识的脆弱?因为除了和别人进行比较,我们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然而在和别人的比较当中,我们所期望的,总是一个他人眼中的自己。这种镜像重重的、复杂的欲望关系使得自我意识格外容易迷失于幻象之中、格外容易受到意识形态的控制。对于一个急于摆脱平庸的自我、不愿意从自己的具体经验出发来期待幸福的个人或政治主体,一个抽象乌托邦将非常具有诱惑力。从刘擎的影评中我们看到弗兰克和爱普尔的差别,尽管都向往乌托邦,但是弗兰克比爱普尔要现实和“平庸”。因为他是一家之主,他比爱普尔更多地生活在现实的压力之下,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梦想征服。而爱普尔,她的生活更加封闭,在家庭、孩子和戏台之间,因此可以更加容易不受打扰地编织乌托邦。正是在抽象性中人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假设一种超越性。然而这种虚拟的超越是危险的,尽管有着崇高的言辞和华丽的外表,但它的花朵注定是扎根于欲望和怨恨当中:对幻象的欲望——这种幻象常常来自于他人的目光;以及由于无力感而产生的对他者的怨恨。欲望和怨恨就象一个钱币的两面,彼此不可分离。怨恨本身出于脆弱,但这种脆弱不是一般的脆弱,而是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超越,因此将要转化为报复和行动的疯狂,就像刘擎所说的:
 
“如果现代性仅仅是平庸堕落也就算了……要紧的是,人注定是在神与兽之间的,因此总有人不仅不甘愿沦为动物,而且会有模仿神的冲动。‘末人们’最容易被这种冲动召唤而集结……委琐的现代性中暗藏着崇高的升华冲动。”
 
法国文学评论家基拉尔一直在讨论三角欲望的问题:上帝死去之后,我对自我的欲望其实总是我对他人欲望的投射。当然这个主题只是对黑格尔、尼采的自我与他人、主人与奴隶之价值纠葛的一个深化,问题本身在黑格尔之前就已经开始,它始于启蒙运动,始于现代人对自我价值之绝对化的时候,始于对上帝的信仰内在化,也就是说,将对一个外在于人的无限者的信仰转化为对人的意志和理性能力的顶礼膜拜之时。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现代性的危机其实是一个神学问题,从主体的危机到政治的危机,我们一直需要回答究竟应该如何谈论上帝。
 
现代性既没有像幼稚的自由主义所想象的那样,能够完全搁置上帝;也没有象幼稚的社会主义所想象的那样,能够完全用人类的宗教来代替上帝。现代性和基督教的关系呈现出十分吊诡的特征:一方面,自我意识的诞生其实最初曾经起源于我和上帝的关系(奥古斯丁:上帝是比我的内在更为内在的内在);另一方面,现代自我意识的建立又奠基于上帝的隐退。一方面,现代社会的诞生曾经极大依赖于基督教所包含的平等、博爱甚至是自由的价值观(康德所说的道德是自由的根基同保罗所说的“在爱里面得自由”何其相近!);另一方面,现代社会所遭遇的最大的暗礁,则是人以此价值观作为信念而产生的乌托邦冲动。“宗教内在化的结果意味着宗教的胜利,也意味着宗教的某种终结,这大概就是今天欧洲的宗教悖论,也是其宗教危机的思想根源。”崇明的这句话概括得正好。
 
如此理解现代性和神学的关系,并不新鲜,许多关于宗教世俗化的研究能够给我们提供丰富的论述,以洛维特的《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一书为代表,在洛维特之前有韦伯、施密特,洛维特之后有沃格林。我们的问题在于,面对这样一个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今天的西方人和中国人应当如何自处?洛维特并没有因为谴责宗教世俗化而主张象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样,为了脱离历史决定论而返回前希腊,以摆脱基督教,回到所谓的纯粹自然或者本真。相反他批评尼采、海德格尔对基督教之否定已然是在基督教的前提之下。他指出,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后,即便是非马克思主义者,通过尼采和海德格尔,也接受了和马克思一样的前提,即相信某种历史决定论,从而在一种二元对立的观念下逆向成为了历史相对主义者。在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史观VS“存在主义史观”-“历史即命运”之间有一种承继性,即将历史等同为某种人类意识的创造,因而难逃虚无主义的问题。虚无主义就是把一切都还原到我的存在这一基本点上,因此没有什么可以希望,也没有什么可以敬畏,就像洛维特指出的:“如果宇宙既不像古人认为的那样是永恒的和神性的,也不像基督徒认为的那样是暂时的、被创造的,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其单纯存在的、赤裸裸的偶然性。后基督教世界是一个没有创造者的创造,是一个缺乏宗教视角的世俗世界,它不再是‘在圣殿之外’,而是彻头彻尾尘世的。”
 
当然,这个尘世是不甘平庸的,它必然要创造自己的偶像,或者不如说,把自己当作偶像。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同现代人自我认同的困窘一样,是现代人在失去了真正的敬畏之后所面临的尴尬:历史哲学虽已臭名昭彰、但仍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因为其中有诱人的罂粟,神圣的外袍;反历史哲学也可能导致新的宗教世俗化,新的政治神学,譬如,民族国家神话,它同样披着神圣的外袍。对于历史哲学,洛维特采用一个怀疑主义者的姿态,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基督徒,亦不妨碍他肯定自己只能是一个现代人,这是他和施特劳斯(或者说被中国的新左们简化了的施特劳斯)很不一样的地方,虽然两者都运用古典资源批判历史主义、批判现代性。这一点,洛维特同列维纳斯很像,他们都从古典资源中寻找应对现代性危机的资源,但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古人来俯视今人(因此有一个施派弟子,写了一本比较施特劳斯和列维纳斯的书——因为两个人都在讨论理性和启示的张力,都借助于犹太传统,这个施派弟子得出的结论是,列维纳斯只是一个“现代哲学家”。要知道“现代哲学家”在施派那里意味着什么)。而且,洛维特和列维纳斯都从圣经本身出发来批判政治神学,知道在诸神狂欢的时代,唯一能够解决问题的,不是发动一场魔界大战,而是去伪存真。针对各种伪神,上帝能做的,也许就是坚持自己有别于各种世俗文化和政治神学。所谓之一神教的意义,不是把自己视为一尊最大的偶像,而是作为现代文明所有偶像的对头。这既是早期犹太-基督教的力量所在,亦是今天的犹太-基督教的力量所在。当然,洛维特和列维纳斯都看到,犹太-基督教亦正是有着同政治神学结盟,成为乌托邦冲动的最大危险,这或许注定是人类的悲剧性命运。而悖谬的是,唯一能够医治这个命运的,又只有上帝自己。
 
洛维特写蒲鲁东那一章,结尾时引用了蒲鲁东在通信中写过的长长一段话,因为它非常能够说明问题,在此我转引几句。这是蒲鲁东面对19世纪的危机时,对(新)基督教造成的影响发出的悲叹:
 
“目前,文明处在危机关头;这在历史上,只有一个事件可以和它类比,即由基督教的出现所造成的危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将只看到恶,并且死在一团漆黑之中,被过去打上抛弃的印记:集体大屠杀将会出现,紧随血腥屠杀之后的屈辱将是可怕的。我们将不能活着见到新时代的成果。我们将在黑夜里战斗。我们必须逆来顺受,忍受这种生活而没有太多的悲伤。”
 
有趣的是,引完蒲鲁东的话,洛维特立刻做出了如下的评论并结束这一部分的内容:
 
“这里发出的是一种如此彻底绝望的声音,这种绝望只能侵袭一个进步信徒,而不能侵袭一个基督徒。然而,正是对上帝国临近的信仰,激励着蒲鲁东为了人类进步而反对上帝和天意的斗争。”
 
面对这种悖论,我们不由得想,这是否是上帝的圈套,是否他在戏弄我们?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这样问,这是否是人类戏弄和欺骗上帝的结果?显然,不同的提问将产生不同的回答。
 
如何安置超越与世俗、心灵秩序与政治秩序,如何安置卓越与平庸,让生活成为“viable”的?这个问题不是一个新问题,其实从犹太基督教的早期就已经有政教分离“laïcité”的精神了。列维纳斯甚至认为“laïcité”本来就是神意,因为圣经中的上帝本来就是自隐的神,他本来就在等待人类的成人。“Laïcité”这个词英文中没有,只在拉丁文中存在,不同于“Secularisme”。 前者指政教分离,后者有时指上帝国在世界历史中的实现,有时指人类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自治。“laïcité”的问题对于像法国、中国、土耳其、印度这样宗教体验和社会生活的关系特别复杂的传统国家格外重要。我们过去理解“Laïcité”时候,往往只是强调了它的一半,即给予尘世生活完全的自由,并且把这种自由奠定在自然权利的基础上。但是“Laïcité”还包含着很重要的另一半内容,就是并没有放弃对尘世生活的引导和批判。这种引导和批判是十分重要的。欧盟能够建立,多亏了一个无形的基督教精神的共同体。这个精神共同体使得欧盟各国可能有一个可共享的政治、法律平台。而土耳其由于没有分享这个无形的平台,尽管在各个看得见的政治经济事务方面,已经与欧洲国家十分接近,却始终很难进入欧盟。
 
“Laïcité”强调启示和理性二者共存的意义,强调二者的张力,任何一方都不可化约另外一方。重新整理二者的关系,对于解决现代性危机十分重要。很多大家都指出过,现代性的问题,是科学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失范,如何来纠正理性的失范?这是对启蒙的启蒙。如果启示的意义不能被很好地意识到的话,启示就要被各种偶像(人民主权、共产主义,或国家-民族主义)所代替。而理性将沦为意识形态,成为偶像崇拜的工具。
需要正确认识启示的意义。而在中国,拒绝启示的理由或者说偏见之一,是认为启示是西方文化。然而启示本身是对文化或者说偶像的超越。偏见之二,是认为启示与理性不可共存。比起前一种偏见,这种偏见更危险,因为这种偏见常常有貌似虔敬的外表,但却是人的权力意识在激发这种虔敬的实质。(艾柯的《玫瑰之名》里面描写了一个不许人们读书、恐惧人类笑声的敬虔者,正是这位敬虔者在修道院里密谋了一系列的暗杀行动。)这两种偏见相互关联:启示和文化的不同之处,启示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是向理性开放的。启示和启蒙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关联。不要忘了,启蒙之所以可能,是从路德的宗教改革开始的。因此,列维纳斯指出,“Laïcité”和民主有一种不该被缩水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使人避免成为一种对超越性事物和生活意义漠不关心的经济动物。
 
“Laïcité”和“Secularisme”相区分的另一个重要之处在于:“Laïcité”保留了弥赛亚的末世审判的意义,但拒绝人们在世界历史中实现弥赛亚的冲动;保留上帝的不可见性,拒绝人间威权借上帝之名来实现一个可见的救赎计划。这点应该对儒家很有启发。我看到一些儒家精神的拥护者批判基督教说,基督教指望一个彼岸上帝的救赎,割断此岸彼岸的关联,阉割了人的主动性。我觉得这类批判纯属对“Laïcité”之要害性的无知。至于对刘擎最后所提出的问题:“儒家是否有得天独厚的资源,能防止张狂的主体性——既不去张狂地模仿神,又不是张狂地灭神,而是敬重与敬畏。儒家作为一种精神信仰是否比起其他高级宗教更具有包容性?是否能更具有学习的智慧?是否可以开出一个制度上可行却又是更丰厚(具有伦理内涵)的自由秩序?”我想,面对儒家,基督教明智的做法是非常有节制的,就是仅仅满足于提出问题,而非将答案强加于人。因为在基督教那里,救赎既不是历史的任务,也不是文化天命,而仅仅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大问题,真的是有点不自量力,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倪玉珍:
文瑾的文章很精彩,看过之后不禁感慨,学西学之人,若不曾深入研读圣经,乃至有过信仰基督教的理性经验与心理体验,简直就不可能准确地把到西学最深处的脉搏。
 
很仔细地读了几遍,觉得文中提及的几个问题,都与我的论题相关,故琢磨之后,又想出了一点问题,想向文瑾请教。由于我对基督教的理解甚浅,如果问题有幼稚之处,请多包涵。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现代自我意识。舍勒认为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扎根于怨恨与欲望,你借舍勒的概念,给了《革命之路》的女主人公爱普尔一个很深刻的阐释:她急于摆脱平庸的欲望,以及对周围生活世界的怨恨,使她在抽象性中构建乌托邦,却又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超越,因而最终走向了行动的疯狂。这让我想起了阿兰•布鲁姆,他借卢梭之口,说现代人的典型——布尔乔亚无诗、无爱、无英雄气,既没有贵族气,也缺乏公民精神。每当我读到舍勒或布鲁姆这样的文字时,第一个反应是震撼,惊叹于他们的文字背后的思想的巨大穿透力,仿佛重重的帷幕被拉开,现代人的猥琐展露无遗。他们的慧眼,一下就切中了现代人的要疾,所以我会把他们的书当成心灵之书,反观自我,诊治自我。然而惊叹之余,我又会有第二个反应:他们所刻画的,真的是现代人的本质么?或者说,现代人的本质,就仅仅是这样的么?在我看来,他们对现代人的评判,借用文瑾的话说,是不够“甘守平庸”的。这种评判里,有一种极端,这种极端成全了深刻性,却损害了丰富性。记得我一年多前看《革命之路》时,我起初一直在用类似舍勒或布鲁姆这样的视角,严厉地批评爱普尔的不成熟,然而当我看到她最终走上毁灭之路时,我又不由得为她掉了泪。虽然我为她掉泪,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批评本身,但我对爱普尔的态度,似乎没法有舍勒式的锋利和决绝,倒不是因为不忍,而是因为别的。就像看到飞蛾扑向水里的灯光一样,虽然那个光是幻象,飞蛾也太傻,可是它原本是要奔向真正的光明的。如果爱普尔能够更加理解自己,更加理解日常的生活世界,也更加理解召唤着她的巴黎,她的人生,就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所以,关键的问题是:现代人是否可以教育?相比施特劳斯派的冷峻的悲观,我个人更欣赏托克维尔的温和的悲观。托克维尔既看到现代人的不堪,也看到了现代人提升的可能,走向平等的自由还是平等的暴政?这是个永无休止的拉锯战,但托克维尔还是对现代人寄予了希望。
 
要讨论现代自我意识的问题,我觉得要回到现代自我意识的起源这个问题上。如你所说,现代的欲望主体“始于启蒙运动,始于现代人对自我价值之绝对化的时候,始于对上帝的信仰内在化,也就是说,将对一个外在于人的无限者的信仰转化为对人的意志和理性能力的顶礼膜拜之时。”或者如你紧接着说到的,“自我意识的诞生其实最初曾经起源于我和上帝的关系”,你举奥古斯丁的“上帝在我内在的最深处”来说明这一点,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对于你的这种追溯,我是没有异议的。我想提出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暂时把内在论-超验论,启蒙-基督教,理性-启示的对立搁置一旁,看看是否可能存在着一种不是非此即彼的状态?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从这种状态中,看到一种更丰富的现代自我意识,它既不是在原罪的重负下自由意志颓废的,也不是在对人类理性的顶礼膜拜中自诩为神的。其实你已经说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你很精到地点出了法国的世俗化(laïcité)的两重涵义:它一方面指的是“给予尘世生活完全的自由,并且把这种自由奠定在自然权利的基础上”,另一方面指的是“没有放弃对尘世生活的引导和批判”。这样一种可能性,它的思想来源是什么?是法国的基督教神学,自由主义神学,亦或是社会主义神学中的健康明智的部分?如何更有智慧地处理好启示与理性的关系,“使二者共存,强调二者的张力,使任何一方都不可化约为另外一方”?如何完成“对启蒙的启蒙”?这些问题,是有待研究的。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如果没有真正符合人性内在需要的宗教,启示就会被各种偶像替代。我也非常赞同刘擎老师的看法:如果有升华冲动的现代人长久地承受着宗教的饥渴,就可能走向乌托邦的迷狂。这个问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是当下中国亟需面临的紧迫问题。
 
其实关于启示与理性的关系,你已经道出了很关键的一点:“启示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是向理性开放的”。我这两天在读《启蒙运动的内在问题——莱辛思想再释》。莱辛对宗教的态度,在超验论与内在论之间,在启示与理性之间。人既以其有限性伫立于体现于上帝的真理的无限性之前,又能够运用理性朝向上帝的真理。人的理解力,人的理性,这个“体现于人自身之中的神性的火花”,这个“上天之最高贵的赠物”,使人的道德生活成为了可能。如何更丰富地理解理性的内涵,理解启蒙的内涵,成了更丰富地理解现代自我意识的关键步骤。西方的现代性能够提供自由思考和争论的空间,能激起不断自我怀疑和诘问的意愿,让现代人不断回到各种传统中去寻找自己的根,去反观自己,或者借用托克维尔的话,现代人能学会向“与自己有着相反的优点和缺点”的古代人学习,并自我教育,这是现代性不至于走向自我毁灭的重要原因。尽管莱辛并未最终解决启示与理性之间的紧张,但他的宗教思想里的复杂面向,对于我理解勒鲁的社会主义神学和基佐的自由主义神学不无启发。
 
第二个问题,是历史哲学的问题。在法国,18世纪末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纲要》,启发了圣西门、孔德的历史哲学的灵感,不仅是圣西门这样的社会主义者,孔德这样的实证主义者,而且像基佐这样的自由主义者,也在他的《欧洲文明史》里呈现了一种历史哲学。而托克维尔关于“平等的革命”在几百年中有如神意般不可阻挡地演进的说法,则是受到了基佐的启发。如何理解19世纪上半叶盛行于法国的各种历史哲学?这是我的论文要处理的一个问题,但我还不知如何入手。我想我该先看一些论历史哲学的书,取得一些问题意识。我想请教一下,你说“洛维特并没有因为谴责宗教世俗化而主张象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样,为了脱离历史决定论而返回前希腊”,那么他对宗教世俗化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呢?你说“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后,即便是非马克思主义者,通过尼采和海德格尔,也接受了和马克思一样的前提,即相信某种历史决定论”,这是否能解释一下呢?
 
刘文瑾:
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说了一堆大问题,所以就引来了玉珍的一堆大问题,我们就算是随便发发感想吧。不过话说回来,人的感想和问题就是学术研究的原动力,没有这些我们就成学术机器了,也不会有学术作为志业的乐趣。
 
其实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是我能想象一个有激情和梦想,不甘平庸的现代人所面临的处境。你说:“如果爱普尔能够更加理解自己,更加理解日常的生活世界,也更加理解召唤着她的巴黎,她的人生,就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我想,即便爱普尔们变得更加精明现实了,电影里面所表现的那种困境——“文明和爱欲的冲突”——还会存在。这种冲突确实是现代人所特有的。精神分析是近一个多世纪以来才出现的现象,它的诞生既是由于一切都可以被置换为一种科学语言来进行理解——其中包括宗教、文学、历史等精神生命现象,亦是由于,当一切都可以被平面化之后,人的精神需要成为了一个被关进黑牢的秘密。如果这个精神需要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生命力会萎缩干枯、或者畸形病变(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心理的扭曲和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在法国,伊斯兰教的传播非常迅速,其中很多信徒并非阿拉伯人,这个现象引起法国人的反思。我的导师指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法国社会自六八学运以来对基督教的蔑视造成了信仰真空,正好给伊斯兰教的传播提供了大好的机会——很多精神饥渴的人会立即被征服。这个情况在中国不也一样?我想对于人,特别是有着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的现代人,帕斯卡尔所说的那个灵魂的深渊总是存在的,所以接下来就是你问的那个问题:现代人的是否可以被教育?怎样教育?
 
我认为当然可以。虽然前面的贴子里,由于受到当下国内政治神学的刺激,我表现了很多对现代人的批评,但我并非认为现代人的心灵必然只能有欲望和怨恨。心灵之所以是心灵,在于它能够超越存在的机械必然性,超越自我,重新创造生命。这是柏格森为人熟知的主题,也是典型的法国化的思考,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思想和文艺。但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柏格森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思想转变,这个转变跨越了二十多年时间。才华横溢、笔耕不缀的柏格森在这二十多年里面只酝酿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本书《道德和宗教的两个来源》。简单地概括他的思想转变:心灵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不是任性,而是皈依。柏格森晚年对宗教非常感兴趣。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这本书不像他前面的书那样引起人们的关注——那是“上帝死了”的时代。
 
还有舍勒,他虽然一方面讨论市民社会伦理中的怨恨,另一方面却也讨论“羞感”——人“在自己心中的上帝面前害羞”。我不知道这个中文词汇是否准确充分地传达了原文的内涵。“羞感”也是一种自我意识,但它和怨恨中体现出来的自我意识大为不同。在羞感里面,人体会到了自我,以及自我的有限,但这种体会不像在怨恨中的无力感那样,是一种纯然消极的体会。羞感既使人意识到了自我的有限,但也同时意识到了一种积极的价值,例如敬畏。敬畏是羞感的一种,舍勒说:“敬畏才会使人发现世界的价值深度,反之,没有敬畏心的人必定永远只满足于世界价值的表层维度。”例如还有一种羞感,是因为同情他人而感到羞涩。为什么呢?我没有读到舍勒的解释,但我想,同情他人是一种对他人的爱感,而这种爱所进入的精神深度不允许我与此同时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就像圣经里说的,不要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的施舍。我觉得这个羞感就像列维纳斯所说的“mauvais conscience,坏的自我意识”,就是不是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懂得羞愧懊悔。舍勒说得好,在害羞里面有一种美,当然,绝对不是浪漫主义式的,也不是诗情画意、风花雪月,不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羞涩的美正是在人的自我意识的谦卑中:它不但承诺了一种精神之美,而且“它的承诺方式是美的,因为这种承诺是无意的承诺,通过对美的掩饰,它才无意识地指出美的品质的隐秘存在”。我有时候想,是否可以用含蓄、内敛、隐忍来表达这个“美的品质的隐秘存在”呢?但总觉得不完全一样:在前者那里,这些品质都出于“自我”,并回到“自我”身上;而在后者那里,美的存在有赖于对自我的注意力的转移,这个注意力全神贯注地投向其自身之外,正是这种与自身的距离使美成为可能。舍勒特别强调,即便是一个丑女人,在其羞涩表达被发现时也会变美。我想这是“平庸”可以变美、变得可以守护的原因。有很多的美和卓越并不来自于我们日常思维所惯于接受的那个维度,这些美和卓越需要人的发现,需要心灵的改变。这也是犹太-基督教的秘密:当我们的心灵态度改变时,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平庸和不可更改,以至于只能对其采取暴力革命、流血牺牲。相反,一些乌托邦的幻想,用列维纳斯的话来说,不是高估就是低估了现实。高估是以为现实可以通过革命而成为“新天新地”,低估则是以为现实不可能通过人与人的沟通和交流、通过教育而得到改善。
 
前两年中国出了一部电影叫《立春》,我还是没有看过,不过读了故事梗概之后印象很深。一个小县城里一位有精神追求的女老师,酷爱音乐,一心想成为歌唱家,想尽种种方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在她对歌唱的执着和热爱里面,伴随着想要摆脱小县城之庸俗生活的强烈愿望。但她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像她这样生活在底层而又受过一定教育的小知识分子很多很多。教育使他们产生了一些梦想和精神追求,他们难于忍受现实的平庸,而要实现抱负又困难重重。他们是失意的,对现实有很强的失落感,却又无力改变,很多人麻醉在电游、麻将桌、色情网站甚至毒品上。《立春》的结尾是一个悲剧,但又不完全是,女主角在失败之余发现,最终是她在无意中收养的一个弃儿给她带来了生命的欢乐和新的动力。类似的情节在西方电影中并不少见,可能已经是一个平庸的主题,但它的不平庸之处在于,影片里揭示的东西对于现代人的生活特别重要。在我看来,它讲述生活除了梦想和欲望之外,还可以有别的精彩的内容。这些内容虽然不是我们自己所期待和设计的,但却是我们可以发现和接受的。有时我们的梦想和欲望能够毁了我们,但心灵的谦卑和对他人的责任感却可能拯救我们,并让我们重新发现生活中“viable”的东西 。我想,这是我们撇开启示和理性的对立可以发现的朴实的道理。
 
教育是一门引导的艺术,和意识形态不同,它必须基于受教者的自由。教育只能面对那些愿意提问和倾听的人,而且是一项没有止尽的工作,对于那些认真对待精神生活的人,会觉得一辈子都需要学习。只有意识形态才会简单而教条,没有什么精神质量。现代性的一个伟大之处本来在于,它提供给了最大多数人享受自由和教育的机会,然而,现代性又总是不得不面对意识形态的威胁,就像托克维尔也说过的那样,所谓的舆论自由常常不过是一种舆论的统治。这种威胁在政治专制的国家尤为堪忧,这曾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德国的情形,但更是今天在中国的情形。中国是一个现代国家了,但是国人受教育——我指的是自由民主政治的教育和宗教思想教育——的机会却被严重限制了。这两种教育本是针对现代人“过于沉重的自我”所提供的最重要的教育和实践。缺少这两种关键的教育和实践,我们都会成为病态的现代人。
 
最后关于洛维特的历史哲学的问题。对于历史哲学,洛维特是不赞同的,即不能赋予历史某种末世论的目标,因为这样的历史最终会非人地奴役我们。洛维特指出,历史哲学的问题,关键在于哲学对上帝的僭越,试图以人的方式来代替对弥赛亚的盼望,加速天国的到来,这是一种虚无主义。在古代,人们要么相信天国,要么像希腊人那样相信宇宙中有一种永恒的神性,历史只是短暂易变的,人不是通过历史获得救赎。但是那种反历史哲学的历史主义,即认为,对于人和历史,什么超越性的意义都不会有,其实也是和历史哲学共有同样的前提,既历史只剩下我们所赋予它的意义,因此,洛维特认为这也是一种虚无主义。洛维特的意思大概是,生活中需要有某种神圣的意义来超越虚无主义,它对于每个具体的生命是非常重要的,但它的终极性不能够由历史来承担。企图在历史中实现终极意义,是人的狂妄和僭越。
 
倪玉珍:
从文瑾的文字里,总能看到对“沉重的自我”的真诚而质朴的反思,一个没有对神或最高真理持有敬畏之心的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从这些文字里,我看到了“向理性敞开的启示”的魅力。
 
记得一位老师对我说过,一个人,如果眼睛只望着高远之处,不能从身边的小事做起,不能对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的苦难发出悲悯之情,不能时时从身边之事去返身认识自己,他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的,更谈不上承担更大的责任或使命。
 
最近看到学界的一些喧嚣,觉得真诚地面对自我,是最困难的事情,知识分子很容易因为读了一些书,有了些想法和理想,就觉得平治天下,舍我其谁了。人一旦陷入理性的狂妄,就容易自诩为神,误入歧途而不自知。通过这几次讨论,我更加深切地感到,宗教维度的生活,对于个人和民族,有多么重要。
 
崇明:
我并不反对所有形式的社会主义,只是认为有必要对国家主义的、精英主义的、官僚主义的、非政治和无政府主义的、革命主义的社会主义保持警惕,相反一种人道主义的、注重社会团结的社会主义是非常必要的,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种积极的社会主义事实上是民主的一种深化,或者说一种政治民主前提下的社会民主。在民主的框架下容纳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这是欧洲这两百年政治和社会历史的基本特征。十九世纪上半期自由主义遇到了危机,但更准确地说是反民主的自由主义的危机,是基佐的自由主义而不是托克维尔的自由主义的危机。英国通过议会改革、扩大民主化解了这一危机,而基佐的理性主义和精英主义最终在无法获得民主和只能诉诸暴力的民众的革命中垮台。借助于政治层面普选权和结社权的确立、社会层面福利国家的建构,民主可以不仅仅是资产阶级的工具,甚至能够解决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永远不能解决的工人贫困问题——不过民主不能消除贫困。当然一个以平等为诉求的民主社会必然永远是不稳定的社会,因为平等诉求没有终点,所以我们会经常听到各种民主危机的论述,在今天的欧洲尤其如此。
 
马克思的问题就在于他把民主和宗教一样当成鸦片。他读了托克维尔的书,了解到宗教在美国的兴盛,结果却得出了和托克维尔完全相反的结论:宗教在美国的强大表明民主无法实现人的解放!事实上,他不仅仅把民主当成幻想,各种政治形式都被他认为是一种幻想,没有共产主义的彻底平等,任何政治行动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唯意志主义的盲动。所以,正如王利提到的,马克思没有提出关于国家和政治形式的论述。然而,历史跟老马开了一个玩笑,正是他所谴责的唯意志主义盲动作为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如果没有列宁发明的无产阶级专政,并且在俄帝国被战争严重削弱之机通过革命成功地建立了这一专政,马克思主义可能也就和十九世纪诸多主义们一样成为现代思想的一朵浪花罢了。
不过,把无产阶级专政和作为一种任何政体都不可缺少的、紧急状态下的独
裁混为一谈,以此来辩护前者的正当性,这种做法很偏颇也很危险。谁说自由主义不重视专政?难道自由主义的老祖宗洛克不是在《政府论》中详细讨论了执行权必须拥有的prerogative?洛克特意举例说明如果一个街道失火,那必须把就要着火的那栋房子立刻摧毁,以此来避免火灾的蔓延,也就是说在必要的情况下必须为了整体的安全侵犯通常情况下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权。这种prerogative在国家处于紧急状态下完全可以转化为一种dictatorship(独裁)。不是自由主义者、但为自由主义者熟悉的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用了一章讨论独裁的必要性。正如王利所说,独裁源于罗马,一直到十八世纪末期,独裁在政治学上是中性的,没有后来的贬义。譬如热月政变之后,攻击罗伯斯庇尔的人称之为暴君(tyran)、篡权者、专制者(despot),但没有人称它为dictator。罗马的独裁官是执政官在得到元老院授权下任命的、在特殊状态下掌握最高权力的统治者,所以独裁仍然是对权力的一种合法的、正当的运用。而且独裁权都有一个期限,在罗马共和国时期一般不超过六个月。我印象中罗马历史上有不少独裁官在任期结束之前就解甲归田的美德叙事。只是到了苏拉特别是凯撒,独裁官最终变成了tyran。至少在在十八世纪末之前,西方人在dictator和despot、tyran之间做了区别。所以,自由主义民主国家在紧急状态下诉诸独裁不过是一种政治决定、一种国家理性的体现罢了,英法美德出现专政案例,也就不稀奇了。魏玛宪法的48条不就规定赋予总统在紧急状况下拥有某种独裁权吗?据说施密特在没有倒向纳粹之前还曾建议兴登堡依据该条款禁止纳粹。
 
斯大林拥有了独裁权,但从来没有想到要解甲归田,而是把独裁权用了一辈子,最终独裁权也因此臭名昭著,这导致人们忘记了,独裁其实是某种state of exception之下必要的政治行动,把独裁和专制、保证混为一谈,很多自由主义者也忘记了洛克的教训。九一一之后人们开始热衷于讨论这种state of exception,大概会对独裁恢复认识。然而这种古已有之的独裁和despotisme、tyrannie、totalitarianism的区别,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混淆的。
 
民主和极权主义的区别,其实没那么多意识形态色彩。这种区别不过是对两种政体的区别罢了。我没有考察过极权主义一词的起源,但我想起西哀耶斯在讨论他提倡的社会艺术时,做过一个区别:ré-publique和ré-totale,前者显然是对应拉丁文的res publica(公共事物,后来衍生为共和国),讲的是一种公共事务的管理,而公共事务不是一切,不是tout (total),也就是说公共事物不能侵犯个人自由、不能侵犯私人领域,所以ré-publique 不是ré-totale。西哀耶斯所提倡的ré-publique就是共和国、就是民主,而他反对的ré-totale不就是侵犯私人领域、剥夺个人权利、抹杀公私区分的totalitarianism吗?
革命、爱欲、生活、信仰的纠结是现代人的命运,贴十多年前旧作一篇唱和。
 
革命与救赎——读昆德拉《生活在别处》
 
诗人总是期盼能生活在抒情时代中,而革命则是最具热情与幻想的抒情时代。革命对诗人而言是最现实的事、最现实的诗。诗人永远在反叛,因为生活在别处。然而生活又不在别处,生活就在革命中,诗人渴望在革命中找到生活并谱写真正现实而伟大的诗歌。革命需要诗来点燃烈火,照耀笼罩着黑暗的深渊。诗人想当英雄,在革命中救赎自己与世界。
 
诗人雅罗迷尔象许多诗人一样在年少时陷入母爱的沼泽,母爱的专断企图占有他的灵魂。告别母爱才能独立与成长,而青春的自卑与胆怯又使他渴望成熟。然而成熟常意味着展示自己的丑陋与慌乱。诗人害怕了,诗人开始逃避。诗人以自渎战胜阳萎的梦魇,开始写诗重塑残破的爱情。诗人发现肉身是沉重的。诗人的爱情甚至是老人的相濡以沫,不需要身体,不惧怕干皱的皮肤与稀疏的头发,是告别了过去但没有未来的永恒。诗人雅罗迷尔变成了泽维尔,他能够带走自己的女人,但更能够为了革命放弃她的女人。诗人在梦中跳跃,在诗中飞翔,他的梦想就是他的现实,他身边的世界却是一场恶梦。确实,生活在别处。诗是逃离日常生活之深渊的救命稻草,不仅仅是一根稻草,是一颗打碎头颌的子弹。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是诗、一边是死亡。
突然间革命的抒情时代开始了。打碎旧世界迎接富于朝气的新时代,诗人激动了。诗人与长辈争执,开始向母爱挑战。诗人曾用他的现代诗向母亲抗议,母亲读他的诗时的惶恐令他满足。而今革命来了,革命是一首真正伟大的充满变幻的诗,诗人现在可以用双手在大地上实现他的诗,完成这首诗就意味着永远的完美与成熟。诗人走向了他的行动世界,他把剪断了的电话筒寄给了旧世界。他不仅不再需要听到旧世界的回应,他还要将用新世界的声音炸毁旧世界。在别处的生活象诗人走来,诗人想勇敢地迎上前去与之拥抱。诗人不再写诗了,因为革命就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诗人成了革命家,诗人试图变成泽维尔带着革命同志穿过枪林弹雨。然而泽维尔永远在梦里。诗人的革命不过是日常世界的夸张表演,完全没有诗情。他只是搜寻革命的语词使之变成口号,他只是呼喊着这些口号上街游行,没有街垒,没有枪炮。诗人的革命是苍白的,诗人的革命的意义在节日之后便烟销云散。诗人更加沮丧,因为革命不能献给他爱情,不能把他心爱的姑娘送到他身边。革命不是性爱。革命中,诗人的肉身仍然沉重。生活,仍然在别处。
 
然而,不经意间诗人突然获得了爱情,享受了性爱。命运似乎又在开玩笑。诗人想用革命与诗塑造永恒,把在别处的生活拉向自己,然而却是生活的偶然使他获得了爱情。尽管这个爱情本不是他想要的。然而确实在这一爱情中他获得了梦寐已久的成熟。肉身成了欢乐的海洋,不再是沉重的累赘。生活的距离诗人又近了,诗人看到了真切的生活。他突然发现情爱赋予了革命新的意义,巴黎大学生的标语展示了这一意义:“我愈是想作爱我就愈想干革命;我越想干革命、就越想做爱”。革命意味着我能主宰我的命运,使之闪现新时代的亮光;做爱则意味我能操纵我的肉体,使之冲向极乐的顶峰。两者都冲破了灵肉之界,把生活推向永恒之巅,跨越偶在之深渊。所以当诗人完成他的第一次做爱之后,他竟然明白了“绝对现代”的含义,他觉得从出生至今的长跑总算可以停一下了:生活不再去寻找别处,生活在这里停住了,在别处的生活似乎终于降临了,“他终于到达了真正的生活领域(一个游行人群、肉体之爱、革命口号的旋转的变界)”。生活燃起了诗情,使诗人再次相信诗情与革命是合一的。而且革命需要对新时代的赞美,并是对千百万普通人的赞美——革命之豪壮的抒情时代复辟了希腊的酒神时代。诗人就是酒神。而现在诗人写的诗不再是资产阶级的自由诗,而是充满了节奏的韵律诗——它代表着秩序。
 
但就在生活、革命、诗携起手来翩翩起舞的时候,生活的幽灵又一次不期而至。诗人的不安并没有消失,他对现实世界仍存在着深深的恐惧。他不能完全的占有世界,甚至不能完全占有爱情和她的女人。想到情人的身体曾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过,诗人妒火中烧。母亲的力量仍侵入到生活中,摆脱不掉;甚至他突然发现他会有更好的“爱情”,却被一件丑陋的内裤毁了。而与他的混乱相比,他的朋友握有真正改变一切的权力,朋友的行动力量令他羡慕不已。诗人的的内心焦灼难耐,原来生活仍然在别处。昆德拉说:诗人仍陷在一个年青的世界里,对成人世界表示不满,仍然狂热地渴求绝对与一元,而在成人世界里,不存在所谓绝对。成人世界即是日常世界,被种种琐屑、平凡、欠缺、无奈构筑起来;没有人能完全成为日常世界的主人,而在日常世界中生存需要耐心、机智、权力和实际的工作。
 
而诗人一直渴望成为世界的主人,所以在诗、爱情和革命中建筑出一座座空中楼阁——永远在别处的理想世界。他不堪忍受日常世界的琐屑。其实不是不能忍受,而是想控制它却又不能,他缺少在现实中生活的勇气与力量,他无法真正改变日常世界,无法把理想世界搬到眼前。然而可怕的是诗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是一种必须接受的事实。偶在的沉重与罪欠不可能在这个客体的世界上被消弥。而如果一定要把天国引向人间,那需要抽空世界之异己性,锻造人存在之脆性,使人与世界融为一体。从而使当下的生活便已然是自由与超越——或说已不需超越、一切均已澄明、神圣、和谐。但要实现这一切,罪欠之偶然个体必须具有全知全能地改造世界的能力。然而这种能力却只有另一个世界的神才有。那岂不是要得到的结果却首先得成为获得这一结果的条件,而这种条件只在结果成立后才能存在……这种无法过渡的逻辑循环是任何一个个体、亦是人类自身所无法拆解开的。
 
可是诗人却要对抗这种悖论,他仍然要进入他羡慕已久的行动世界。他认为他有能力用行动去建构一个新世界。情人的弟弟要偷越边境线出国,这种行为岂非对社会主义新世界的背叛?而他是革命者,他的责任便是与背叛斗争。于是他告发了。结果情人却被捕了,这时诗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悲剧。但这是他选择的悲剧。在他看来,他的悲剧是为了他人的幸福。正是他对情人的爱使他知道什么是“爱情和洋溢着光明的新世界”,为之牺牲情人、牺牲自己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从这种悲剧感中,他获得了一种崇高感。他终于以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革命推到了一个巅峰。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男子汉。他似乎总算完成了他的成长过程,他总算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诗人对他制造的悲剧就象对他写的诗一样充满骄傲与宽慰。然而昆德拉却向我们诉说了真实的悲剧,一种荒谬:红头发姑娘在全心向诗人奉献爱情时,却因为一个玩笑葬送了一生。然而生活最终还是和诗人开了个玩笑。诗人以他自己的方式迈入行动世界,但却为了虚幻的荣誉,不愿与这个世界妥协。结果正如昆德拉所说,诗人不是好射手,他迈出镜子世界,开枪却打死了自己。并且这死不是诗人所渴望的崇高的死,烈火中的死 ,而是死于屈辱、严寒和恐怖。诗人的生活化为了虚无。诗人彻底告别了生活,诗人在死时也不知道生活在何处。
在这里我们看到诗人生活的悲剧和革命的悲剧,这两者却是一致的。诗人试图用诗、用革命、用死亡拔除自己的偶在生成彼岸般的永恒救赎,然而却都失败了。因为偶在之不可拔除是一种本体论真实,任何成圣成神的努力都必然失败,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承受这偶在之命运,在爱与期待中创造生活。诗人写诗就应是这样的一种创造。然而诗人越界了。他试图用革命造就他的生活之诗完成永恒之超越。革命是一种在历史时间维度内把彼岸拉向此岸、天堂引入人问的历史努力,目的是毁灭丑恶的旧世界,建立至善至美的新世界。它事实上是一种救赎过程,使人摆脱自己的痛苦,从日常的深渊中超脱出来,并赋予自己一种道德、正义乃至神圣。这是诗人最为渴望的生活。然而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真正的革命总是显示非理性和无道德。”因为革命往往在开始时绽放了瞬间的正义与崇高之后便陷入了历史的泥潭,成为历史时间中的一种历史理性主义,它根本上无法摆脱历史的支配,一如个人无法离开命运。加谬这位“反叛者”曾冷静提醒我们革命的历史崇拜常常不过是一种虚无主义:“把历史看作一个自足的整体,这同样是远离历史。二十世纪的革命用历史来代替上帝,以为避免了虚无主义并忠实于真正的反叛。
 
事实上,他却巩固了虚无主义,背叛了反叛。历史在它纯净的运动中并不提高任何价值。”而这种历史理性主义的表现是“他们认为为着将来的自由、人性、欢乐,现在便可以不择手段。或者说,只要将来是一片乐园,现在何妨是一个废墟。一句话,目的既然高尚,手段便无可非议。”诗人为了自己的所谓理想,不惜去毁灭他人的生活,而他这样做却是真诚的,或者说他总能为自己的做法找到真诚的理由。别尔嘉耶夫说:“没有什么比谵妄的观念更能扭曲人。”昆德拉也悲叹:“一个刽子手杀人,这毕竟是正常的;而一个诗人用诗歌来伴唱时,我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个价值体系就突然崩溃了。”
 
所以不难理解,何以革命造成的不是乌托帮、不是重生、不是救赎,而常常是历史的冷酷与罪恶。革命无法终结历史时间,革命甚至是历史时间对生存时间的践踏,革命“蕴含着魔鬼的基因、显示挫伤、倒措、恐惧。”德国思想史家梅尼克指出:“和理想一道上升起来的那种地下魔鬼的手段,当然是永远不该忘记的。但是又有什么伟大的、变革现实的新观念,是魔鬼不曾同时作为推动者和受惠者也钻了进来了的呢?”
革命作为一种救赎手段被证明是虚妄的。此世没有彻底的救赎——所以说,生活在别处。生活确实常常是偶在个体的深渊,在日常生活中麻木或沉沦是人的无奈与不幸。而在革命中以拯救为由把部分人打入深渊,而另一部分为之庆贺,则更是人类的悲剧。这后一部分人不过成为恶魔意志的玩物,他们非但没有获得救赎,反而是彻底的堕落了。法国女思想薇依对革命的论断是恰切的:革命的理想作为对社会非正义的一种反抗,这是好的;作为反抗不幸——它是人生存条件本身最本质的东西——的手段,则是谎言;因为任何革命都不可能铲除这种不幸。
 
所以,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承认生命偶在的不可根除,用爱和承担在偶在中开启生命之光,用我们的努力改善现实——以此我们或许能获得重生和救赎。但在此世上,我们只能是人。人只能被救成更好的人,不能被赎成神。
 
转自豆瓣小组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243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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