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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法门寺地宫唐塔出土茶器具的非成套性——从被视为储茶器实为熏笼的研究为切入点
发布时间: 2019/6/6日    【字体:
作者:陈锦航
关键词:  熏笼 茶笼 一副七事 成套茶器具  
 
摘要:本文首先从考古类型学、器物埋藏空间位置、器物比较学三个角度考证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枚笼子(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镂空飞鸿毬路纹银笼子)实为作为香器具的熏笼,进而结合前人对于唐代量词“事”的研究,重新解读了看似与《衣物帐》的记录有矛盾的“一副七事”之记载,明确了唐人对予“一副七事”的计算方式:槽子是1;碾子由转轴和轮子组成为2;茶罗由网子、抽屉、盒子组成,为3,匙子为1,所以1+2+3+1=7,即为“七事”。虽然两枚笼子不在“一副七事”之内,但又在过去研究中被视为茶具,且缺乏相关论证,其症结在于成套茶器具的提法更有当代社会意义。
 
笔者所撰写的《唐朝政教关系在<衣物帐>中的反映——对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茶器具分类的反思》发表在《农业考古》2019年第二期上,该文主要从唐朝政教关系出发,认为由于唐代皇帝主要强调对真身舍利的“随真身”恩赐,所以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茶器具并非成套;在2019年5月9日法门文化景区举办了对外开放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举办了中国茶文化高端论坛作为其系列活动之一,笔者在此次高峰论坛上代表法门寺博物馆,作了《焕丽庄严的芬芳——法门寺博物馆对中国唐代茶文化研究的贡献》这一学术报告,在回顾了法门寺博物馆对于中国茶文化研究贡献的同时,简单涉及了前文所谈到的观点,引起了与会国际茶文化协会代表的兴趣,经过与同行的讨论,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这一议题展开更为全面的多方面论证,并对之前自己研究的错误进行更正,本文主要研究和试图破解的问题有以下两点:
 
金银丝结条笼子和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究竟是储茶器、培茶器还是香器具?已有研究指出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是香器具的熏笼,但缺乏考古学的系统论证。
 
《衣物帐》中的“一副七事”究竟应当如何解读?笔者之前的解读是否有误?能否破解其中的“事”?
隧特写此文,对于上述议题展开详细考证。
 
一、考古类型学与器物埋藏空间位置的微观角度:作为熏笼(香器具)的结条笼子
 
(一)对法门寺出土成套茶器具的回顾
 
过去的“常识”观点认为[[1]],法门寺地宫一共出土以下成套的茶器具,依据是结合一同出土的《衣物帐》碑文上“一副七事”的记载,与相关文物相对应、并结合唐代饮茶流程产生了这一提法。相关器物与研究情况详见总结如下:
 
表1:法门寺出土茶器具研究现状一览表
器物
用途
是否记载于“一副七事”之中
考证情况
鎏金镂空飞鸿毬路纹银笼子 或 金银丝结条笼子
焙茶或储存茶饼的茶笼
是(其中一件)
有质疑,但未明确推翻不是茶器具
鎏金飞天仙鹤纹壸门座银茶罗子
筛茶
无质疑
鎏金花鸟纹银茶槽子、碾子
碾茶
无质疑
蕾纽摩羯纹三足架银盐台
储盐
无质疑
鎏金飞鸿纹银则
击沸
有质疑,但未明确推翻不是茶器具
素面银香匙
击沸
有质疑,很可能是香匙
鎏金龟形银盒
储茶
已证伪,实为香器具
银盒(共四件)
储茶
已证伪,实为香盒[[2]]
鎏金人物画银坛子
储茶或调茶
已证伪,实为香宝子
鎏金团花纹葵口圈足小银碟
放置茶粉茶或放盐
有质疑,但未明确推翻不是茶器具
银风炉
煮茶
已证伪,实为大型落地香炉
琉璃茶盏茶托
饮茶
无质疑
 
从考古学器物类型学上出发,法门寺地宫中出土的文物已经将作为香器具的一些文物排除在茶器具之外,如过去被视为储藏茶粉的龟盒其实是熏香器[[3]]、被视为煮茶器的银风炉其实也是大型落地熏香器[[4]]、被视为用于调制茶末的“调达子(鎏金人物画银坛子)”其实是一个小型香宝子(也有一些文献称其为“鎏金双狮纹菱弧形圈足银盒”这一名称连基本器物造型都难以概括[[5]])。
 
“调达子”这一名称出自《衣物帐》,最初与出土文物难以对应,后经研究者结合敦煌壁画考证应该是右下图这件器物[[6]]:
 
 
      
图1:被误认为是调制茶粉的香宝子                 图2: 调达子
 
(二)对两个笼子实为熏笼的考证
 
需要进一步考证的就是被视为是焙茶或储存茶饼的金银丝结条笼子,和飞鸿毬路纹鎏金银笼子,在《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中,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在分类目录中被列为茶器具,但是在文物描述和解释中并未说明它们与茶器具的联系和理由[[7]]。
 
 
                
图3:金银丝结条笼子                            图4:鎏金镂空飞鸿毬路纹银笼子
 
(三)考古类型学角度
 
从考古类型学上讲,两件器物应该是笼形熏笼。它的作用是在熏炉上扣覆熏香被褥与衣物[[8]]。此物在明清比较流行,其实早在汉唐时期,就已出现[[9]]。
 
图5:明 陈洪绶《斜倚熏笼图》(局部)
 
其中“鎏金飞鸿毬路纹银笼子”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了其可能为熏笼,该银笼子主体以纵横交错的镂空内弧形方格构成鼓墩形状的网罩结构,直口,平底,四足。主体为模冲成型,纹饰鎏金。有提架。盖为穹窿顶,与笼体以子母口相扣合,盖顶有圆环钮,以银链将环钮与提梁相接。笼体外壁錾饰鸿雁,多两两相对,镂空交织的十字花形扁条表面作毬路纹,足为倒“品”字形组合的花瓣,与笼体边缘铆接;通高17.8cm、盖高4.6cm、盖径16.1cm、腹深10.2cm、足高2.4cm、重654g;底部鏨文“桂管臣李杆进”,说明这件笼子是广西桂林地方官所进奉的,该笼子明显有仿汉晋以来竹篾熏笼的造型风格。名物学的研究表明,用于熏衣的竹篾熏笼从先秦至明清,历史悠久,源远流长[[10]]。只是出土参照物较少,但是湖北荆州包山楚墓二号墓就曾出土形若鼓墩的竹篾熏笼[[11]]、河北满城汉墓出土了一件铜提笼(内置带柄熏炉一枚)[[12]],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香笼形制最为接近,且该提笼内置带柄熏炉一枚,可以断定为是熏笼,以此类推法门寺出土的飞鸿毬路纹银笼子很有可能是熏笼。
 
            
图6:满城汉墓出土的铜提笼               图7: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香囊
  (内置带柄熏炉一枚)
 
(三)考古器物埋藏空间位置学角度
 
从考古器物埋藏空间位置学来说,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在出土时内盛两枚毬状香囊,这两枚毬状香囊早已在文物界久负盛名,它们绝对无疑是熏香器,原始的文物位置与摆放关系也说明了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就是熏笼,这一点也已有研究注意到了[[13]]。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又与金银丝结条笼子外观与大小非常相似,后者由盖、体、提梁三部分组成。口呈四瓣葵口,有子母口。盖、体、提梁均以银丝编成,上下口沿及笼底沿均镶以涂金素面银片。盖心以金丝编成塔状物,并衬以金丝花瓣。塔状物四周各有一朵金丝团花。盖与体各有两条涡状金花二方连续图案的金丝带饰。银结条提梁外,又附加涡状金花带饰,四足膝部为带髯龙头,足身为倒梯形银板,足跟为四枚涡状金花。笼底与笼身均为双层胡椒眼状孔结条编织而成,通高15cm、长14.5cm、宽10.5cm、重355g[[14]]。金银丝结条笼子虽然在出土时内部并未放置其它器物,但是旁边放置了如意柄银手炉、五足朵带银香炉、及香宝子等其他香器具,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金银丝结条笼子出土时已经向西侧倒,西开口处放置的是“鎏金带盖莲花银香炉[1]”,该香炉由盖、碗、圈足三部分组成;盖面高隆,呈半毬形,盖顶有智慧珠捉手,其下有仰莲瓣座;座周围有四朵如意卧云,云头与花瓣镂空;盖有立沿与碗扣合,碗外壁为两层仰莲瓣;其下有卷荷高圈足,足面錾刻荷叶叶脉;通高9.8cm、盖高4.5cm、碗盖径6.6cm、口沿宽0.6cm、腹深2.4cm、足高2.7cm、足径8cm。重213.5g,也是侧倒状态,并且组成部分散开,其大小是完全可以放进金银丝结条笼子之中的,所以极有可能金银丝结条笼子未侧翻前里面就放着鎏金带盖莲花银香炉,这依旧是熏笼与香炉组合的搭配。所以两个笼子从考古类型学与器物埋藏空间学上而言均是熏笼。
 
图8:鎏金带盖莲花银香炉
 
此外,茶碾、茶罗在后室西南角,其北上方放置了一个装有所有琉璃器的檀香木盒(其中包括琉璃茶托、茶盏),这也说明了被视为是饮茶器的琉璃茶托、茶盏唐人是按照材料类型而非饮茶功能来摆放的。
 
(四)与宋代黄涣墓出土银茶笼对比
 
此外,这两枚笼子与作为储茶器的茶笼是否有区别?这些区别是否可以断定它们与茶笼有本质上的不同?这里选择宋代黄涣墓出土银茶笼进行对比。茶笼是用来盛放圆形或方形茶饼的器具,—般挂在凉爽通风处,以保持干燥。当茶饼潮湿时,茶笼也可用于焙炙。此茶笼长10cm、高9.5cm,为双层方盒,子母口扣合,器表以银丝编织成斜六角形缕空图案。鉴于其双层盒状造型,这件东西在发掘报告中被定名为”双层方盒”。由于与之相伴出土的还有—批制作精良的银质和漆木质茶具,而且对比法门寺地宫已经出土的两枚笼子,和《茶具图赞》中的“韦鸿胪”,将它们均视为茶笼[[15]]。
 
          
图9:宋代黄涣墓出土银茶笼                图10:《茶具图赞》中的“韦鸿胪”
 
但是仔细对比就会发现,这件银茶笼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有六处不同之处:
 
表2:银茶笼与法门寺两件笼子与《茶经·续茶经》中记载的筥(茶焙)的对比分析表
对比点
宋代黄涣墓出土银茶笼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
《茶经·续茶经》中记载的筥(茶焙)
1、大小
笼长10cm、高9.5cm(与法门寺地宫出土两件笼子大小对比较小)
通高17.8cm、盖高4.6cm、盖径16.1cm、腹深10.2cm、足高2.4cm;高15cm、长14.5cm、宽10.5cm、(与饮茶笼大小对比较大)
高36.76cm,直径21.21cm
2、结构
双层结构(是无法放入小香炉的)
单层结构
双层结构,下面有开口,直接盖在火上,中上有一层放茶饼
3、提手
无提手
有提手
无提手
4、开口情况
上部有开口
有盖,无开口
无上盖,内有竹托
5、出土时内部情况
内部情况未提及(可能出土为空,研究并未提到其中是否有茶粉遗存)
内装香炉(至少肯定其中一枚)
 
6、是否有足
无足
有足
无足
7、材质
 
上表中一个最重要的信息还没有得到考证,就是银茶笼其中是否有茶粉遗存,但是综合上表中的六项对比点(特别是对比点2、4、5),认为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与黄涣墓出土银茶笼绝对是两类器物;从论证逻辑上讲,这件银茶笼之所以被视茶笼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事先认定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也是茶笼,但是前面的两点考证已经证伪了这一观点;从实际实用角度考虑,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外有金银器锤击加工制成的雕花,如果他们是直接与火接触的茶笼的话,会有灼烧痕迹、而且银也会发黑,更无需雕饰,遗憾的是,当初出土时并未仔细考察二者当中是否留有残存的物质;但是通过这一对比分析,也就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笼子实为熏笼。
 
结合《茶经·续茶经》中关于茶笼的记载,这件宋代器物更可能是装茶器的“茶笼”这里是指盛放茶器具的茶笼而非焙茶的茶笼,“茶笼,茶不入焙者,宜密封裹,以箬笼盛之,置高处,切勿近湿气[[16]]。”而茶焙应该最好是竹笼所制,“茶焙,编竹为之,裹以箬叶。盖其上以收火也,隔其中以有容也。纳火其下去茶尺许,常温温然,所以养茶色香味也[[17]]。”焙茶应用炭火,而非明火,“凡炙茶,慎勿于风烬间炙,熛焰如钻,使炎凉不均[[18]]。”在陆羽的《茶经》被称为“筥”,“筥:以竹织之,高一尺二寸,径阔七寸。或用藤,作木楦如筥形织之,六出圆眼。其底盖若利箧口,铄之[[19]]。”其高度换算为现在的单位筥应该高36.76cm,直径21.21cm,是远大于这件所谓宋代黄涣墓出土的银茶笼;竹制的茶焙可以在烘焙过程中保证茶的清香,又可以加一点竹香,“凡炙茶,慎勿于风烬间炙,熛焰如钻,使炎凉不均。持以逼火,屡其翻正,候炮出培缕,状虾蟆背,然后去火五寸。卷而舒,则本其始又炙之。若火干者,以气熟止;日干者,以柔止[[20]]。”离炭火一寸高的竹笼是不会将竹笼引燃的,若是用金属做茶焙或筥可以想象,是难以保证茶饼的清香,而且由于金属导热较快,会导致容器烫手难以从火上拿下。所以综上,这件宋代黄涣墓出土的双层方盒更有可能是装茶器具的“茶笼”,因为该双层方盒也与银质和漆木质茶具一起出土。
 
 
图11:法门寺地宫后室相关文物出土位置俯视线描图[2]
 
此外,河北宣化辽墓壁画中的《童嬉图》的右上有一个笼子,对于该笼子现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视之为储茶饼的茶笼,是与法门寺出土的两枚笼子属于同一类器物[[21]];另一种观点认为其为盛放桃子的筐子[[22]],从该画的局部细节来看,笼子之内为红色带把球状物体,一童子站在跪坐碾茶者的肩上取吊在放梁上竹篮里的桃子,一契丹人用围兜承接桃子,主妇手里拿着桃子,左侧的四个童子是想偷桃吃,所以挂起来,桃子与道教成仙有关[[23]];这个储存物应为外箍金属材质,箍在一个竹筐外侧;从大小来说,桌上茶瓶可能与法门寺处土的两枚笼子大小差不多,而这个笼子的大小明显大于桌子上的茶瓶,所以该容器更有可能是盛放水果的筐子,而非茶笼。
 
 
图12:河北宣化辽墓壁画中的《童嬉图》
 
二、文献学角度:再论对“一副七事”的解读
 
从上述考古类型学和考古空间位置学可知,其实之前已有研究注意到了飞鸿毬路纹鎏纹银笼子是可能作为香器具的熏笼,但是依旧无法否定其可能也是储存茶饼的茶器具[[24]],主要的障碍还是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衣物帐》中对于茶器具“一副七事”的记录所限。
 
笔者在《唐朝政教关系在<衣物帐>中的反映——对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茶器具分类的反思》一文中提到了对《衣物帐》中涉及茶器具记录的另一种解读:
 
香囊两枚,重十五两三分。龟两枚,重二十两。盐台一副,重十二两。结条笼子一枚,重八两三分。茶槽子,碾子,茶罗,匙子一副七事。共重八十两。
 
这里“事”是指:茶槽、茶碾是两件,茶罗有三个组成部分(网子、抽屉、盒子),所以把没有争议的其它茶具算上(盐台,匙子),刚好是1+1+3+1+1=7,七件。这里不免有凑数字之嫌;此外,如果排除了作为香笼的结条笼子,为何要往前跳过它,而把盐台算进去?“重八两三分。”已经有了重量总结作为断句,所以笼子和盐台是不可能算在一副七事的表述中的,所以笔者之前的研究是有问题的。
 
笔者也提到了重点在于“事”的破解。因为在《衣物帐》中还有对于丝绸“几副几事”的表述,而一副七事这种对器物的表述仅在《衣物帐》中只出现一次。但是已有研究者破解了“事”,这也是我上一篇研究所忽略的。
 
郑邵琳结合唐宋相关文献,对于唐代量词“事”作了专门的研究[[25]],发现“一副七事”的“事”是量词,通“件”;而丝绸和衣物的“几副几事”则是指衣服有几套,每套有几件。她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解读:
 
台湾学者洪艺芳在《论法门寺唐代〈衣物帐〉中的个体量词》一文中,将“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 清·《红楼梦》第 53 回) ”作为量词“事”的语例,我们认为不妥。 “炉瓶三事”是旧时北京通行之语,指香炉、箸瓶及香盒三种焚香必备之器具。焚香时,中间放置香炉,香炉两边各置箸瓶、香盒。香炉为焚香之器。古代所焚之香与现今的线香不同,多是香粉、香饼、香丸之类,所以用香盒储存。箸瓶用来盛放香箸、香铲,二物是夹取香料的必备之具。因此,句中“事”是表总括的名词同位语,“三事”指前面所说的三件事物,而非数词和量词的组合。
 
此外,郑邵琳对“一副七事”的语例的断句非常正确,就是指“槽子,碾子,茶罗,匙子一副七事。共重八十两。”
 
所以结合她的研究成果,这里的“一副七事”确实是一种成套事物组合拆分的计算方式,“一副”指茶槽子,碾子,茶罗,匙子与茶相关的器物,而“七事”的计算则是槽子是1;碾子由转轴和轮子组成所以是2;茶罗由网子、抽屉、盒子组成,所以是3,匙子就是1,所以1+2+3+1=7。这种计算还是有凑数字的嫌疑,但是不可否认,这比起笔者之前的解释更为完善合理,也有研究依据。此外,百度百科也认为“一副七事”只包含茶槽子,碾子,茶罗,匙子,但未给出解释,百度百科上也将两个笼子,视为可能的储茶器或烘焙器[[26]]。
 
三、结论与讨论
 
(一)结论
 
本文首先从考古类型学、空间位置学、器物比较学三个角度考证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枚笼子(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镂空飞鸿毬路纹银笼子)实为作为香器具的熏笼,进而结合前人对于唐代量词“事”的研究,重新破解了看似与《衣物帐》的记录有矛盾的“一副七事”记载,明确了“一副七事”就是如下计算方式:槽子是1;碾子由转轴和轮子组成所以是2;茶罗由网子、抽屉、盒子组成,所以是3,匙子就是1,所以1+2+3+1=7。更正了笔者之前破解的错误。
 
从宏观角度而言,需要对古代舍利瘗埋的源流和法门寺地宫的性质展开进一步的详细研究,笔者已就这两个议题专门撰写两篇文章做了详尽的讨论,分别是《供养与恩赐——对法门寺地宫珍宝的再认识》[[27]]、《对舍利瘗埋中国化命题之反思——“地宫”背后的多样古代中国》[[28]]。简单概括一下两篇文章的观点:前文从对法门寺《衣物帐》的考察出发,发现了“供养”与“恩赐”两类社会关系,所以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珍宝统一视为供养物并不恰当,恩赐反映了皇帝对待佛指真身舍利的神人关系,笼子与茶器具均为皇帝恩赐给佛祖真身之物。进一步分析则是:它们原来就是宫廷中所用器物,存在于宫廷的生活空间、是要摆放在皇帝眼前的,而煮茶的炉子、焙茶的茶笼是要见明火的,是下人备茶所用之物,不大会放置在皇帝的生活空间之中。后文发现宋以前的舍利瘗埋空间称为“地宫”并不恰当,宋以前舍利瘗埋空间被视为与塔一体,而且宋以前并不视其为墓葬,而视之为储物空间与供养空间性质并存,法门寺地宫的主要空间性质是储物空间,所以也无需成套的供佛茶器具。综合两篇文章,宏观的空间性质、政教关系决定了地宫的物品摆放并非供养,茶器具自然也就无需成套。
 
当然,这两个笼子毕竟是容器,确实可以用来储存茶饼、樱桃之类[[29]],但是,它们被制造的初衷功能就是熏笼。
 
(二)进一步研究方向
 
本文的论证还可以考察陆羽的《茶经》对于唐代皇室吃茶方式究竟影响几何?由于笔者并非陆羽研究专家,不敢妄言,希望有研究陆羽生平的茶文化研究者进一步对该议题展开探索。此外对于《衣物帐》综合全面的解读也是必要的。
(三)对茶文化研究的反思:意义的附魅和袪魅
 
自法门寺地宫出土了茶器具以后,确实给中国茶文化界一针兴奋剂,虽然一直有对法门寺出土茶器具细节的质疑,但是始终被搁置,这是为什么呢?前文提到,以往研究者已经从考古学上认为鎏金镂空飞鸿毬路纹银笼子可能是熏笼,但是受制于《衣物帐》“一副七事”的记载,而不敢下定论,只能持该物既可以作为茶器具可作为香器具这样中庸的保险观点。要对“一副七事”有正确的理解需要储备中国古代籍帐方法、和古汉语的量词的相关知识,为何前面的研究没有注意到这两方面的知识?这可能主要并非知识储备的原因,而是之前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是由茶文化研究者、茶商和某些法门寺知名考古研究者[[30]]所主导,他们更关注有利的片面证据而忽视或者调和不利证据,他们更倾向非定论的调和观点而非严格矛盾的排他式观点,毕竟法门寺地宫中出土成套茶器具结论远比仅仅出土三、四件茶器具的结论意义更重大,为了维持研究的意义而忽视了扎实的考证。就现阶段研究而言,其实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香器具更为成套、种类丰富,但是由于香器具研究远不如茶器具研究更有社会影响力,所以对香器具关注较少。笔者相信本文的结论不会对网络上、导游和讲解员继续宣传的成套茶器具之“常识”产生影响,也不会有所更正,意义的维持高于真实。这就更谈不上在研究中,是考古实物证据权重大还是文献证据权重大这一值得思考的方法论议题了。其实学术观点从来就没有客观的存在,人类是意义的动物,一旦有一个观点,我们就会给它赋予意义和价值,不同的社会群体其意义偏好是不同,僧人从供养供茶角度、茶文化研究者从中国茶文化博大精深的角度、法门寺文化研究者从影响力的角度,多选择了维护成套茶器具这一更有意义的提法。当代人可以赋予这些器物新的意义和解读,这并不是学术正误问题,比如法门寺博物馆推出的“大唐清明茶宴”表演并非还原当时茶宴的真实场景,而是适当符合当代人对当时茶宴场景的想象,推广宣传唐代茶文化,所以适当的改编和演绎演绎也未尝不可。但是严格的文物考古研究其首要目的是拨开今人赋予这些器物的意义期待,探寻过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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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土时被误认为是食器,发掘报告上称之为“鎏金银羮碗子”,后由法门寺博物馆姜捷馆长更正后重新命名为。
[2] 该图是结合《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的图二五、二六组合而成,由于地宫后室有多层遗物,无法用一张图表现出来,为了说明本文所要论证的问题,对两幅图进行了合并处理。其中图二五为第一层(本图上部分60%)、图二六为第二层(本图下半部分的40%)。


[参考文献]
[[1]]从法门寺出土茶器,看唐代茶道的全过程[OL].http://www.sohu.com/a/146687202_747686
[[2]]姜捷.法门寺唐塔地宫出土的香器具及其意义[C]//香远益清——唐宋香具览粹.浙江省博物馆、法门寺博物馆编,北京:中国书店,2015.
[[3]]毛小东.法门寺唐鎏金银龟盒实为香具考[J].农业考古,2018,(2).
[[4]]陈文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茶具“风炉”质疑[J].农业考古,2007,(3).
[[5]]法门寺地宫出土鎏金茶器具[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a7df18320102xzoa.html
[[6]]王惠民.敦煌与法门寺的香供养具——以香宝子与调达子为中心[J].敦煌学辑刊,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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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熏笼[OL].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6%8F%E7%AC%BC/3416478?fr=aladdin
[[9]]杨海霞.汉唐时期熏香器具设计研究[D].硕士学位论文,2008.
[[10]]浙江省博物馆、法门寺博物馆编.香远益清——唐宋香具览粹[M].北京:中国书店,2015.
[[11]]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墓地整理小组荆门市包山楚墓发掘简报[J].文物,1988,(5).
[[1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处编.满城汉墓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13]]杨海霞.汉唐时期熏香器具设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D].2008.
[[14]]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编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15]]陈邵龙.邵武市黄涣墓出土宋代茶具研究[J].福建文博,2014,(3).
[[16]-20](唐)陆羽、(清)陆廷灿.茶经·续茶经[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
[[21]]北京大学教授在法门寺博物馆举办学术讲座[OL].https://xian.qq.com/a/20190530/003255.htm为齐东方教授主讲,他在这个讲座上谈到了这一观点.
[[22]]郑绍宗.河北宣化辽墓壁画茶道图的研究[J].农业考古.1994,(2).
[[23]]李清泉.宣化辽墓墓葬艺术与辽代社会[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24]]姜捷.法门寺唐塔地宫出土的香器具及其意义[C]//香远益清——唐宋香具览粹.浙江省博物馆、法门寺博物馆编,北京:中国书店,2015.
[[25]]郑邵琳.从唐石刻看量词“事”的产生及其发展演变[J].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1).
[[26]]法门寺地宫出土系列茶器[OL].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3%95%E9%97%A8%E5%AF%BA%E5%9C%B0%E5%AE%AB%E5%87%BA%E5%9C%9F%E7%B3%BB%E5%88%97%E8%8C%B6%E5%99%A8/4335626?fr=aladdin
[[27]]陈锦航.供养与恩赐——对法门寺地宫珍宝的再认识[OL].普世社会科学网,ShowArticle.asp?ArticleID=9486
[[28]]陈锦航.对舍利瘗埋中国化命题之反思——“地宫”背后的多样古代中国[OL].普世社会科学网,ShowArticle.asp?ArticleID=9447
[[29]] 尚刚.隋唐五代工艺美术史[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
[[30]] 韩伟.从饮茶风尚看唐代金银茶具[J].文物,198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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